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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9958 2018-03-14
坎雅端坐在白襯衫的報復造成的破壞現場,啜飲著杯中的咖啡。這家米粉店的幾名顧客默默蹲在離她最遠的角落,聽手搖收音機轉播的泰拳比賽。坎雅對他們不理不睬,一個人獨占了顧客長凳。沒有人敢在她旁邊落座。 以前齋迪的做法可能損害了他和其他白襯衫的關係,但現在,他們露出了獠牙,而她不會干涉,只是袖手旁觀。她的手下早就比她走得更遠了。他們像豺狼一樣肆無忌憚,清算舊賬,掃除羈絆,無所顧忌地大步前行。 店主的臉上淌著汗,躬身看著直冒熱氣的一碗碗米粉,臉上的一顆顆汗珠被非法的沼氣火焰映成藍色。他沒有看坎雅,心中很可能正在後悔購買黑市燃料的決定。 收音機發出輕微的爆音,還有祿非尼體育場的人群發出的喊叫聲,與鐵鍋下面火焰的呼呼聲混在一起。店主埋頭燒煮米線湯汁,聽收音機的人也沒有一個抬頭看她。

坎雅輕啜一口咖啡,露出陰鬱的微笑。暴力之後,他們都明白了。軟弱的環境部只會被人們忽視或者嘲弄。而現在,環境部揮起了警棍,彈簧手槍隨時準備擊倒任何一個人。這樣的環境部引起的反應跟從前大不一樣。 這些天來她毀掉了多少個非法爐具,跟眼前這個一樣的東西?大概有幾百個吧,屬於那些窮困的出售咖啡或米粉的人,無法承受王國的重稅甲烷的人。甲烷很貴,賄賂則便宜得多。雖然黑市甲烷缺少可以讓火焰顯出安全的綠色的添加劑,但人們自願接受這種風險。 我們過去實在太容易賄賂了。 坎雅掏出一支香煙,在店主鍋子下面該受詛咒的藍色火焰上把煙點著。他沒有阻止她,好像她根本不存在。這是讓雙方都很舒服的幻想。她不是坐在他的非法爐具前面的白襯衫;他也不是她可以丟進黃卡大樓、讓他與他的同胞一起流汗直到死亡的黃卡人。

她吸了口煙,想著心事。就算這個店主不流露出他心中的恐懼,她仍舊明白他的感受。她想起了白襯衫來到她出生的那個村莊時的情景。他們往她姑姑的魚池裡傾倒石灰和鹽,又把她飼養的家禽屠殺一空,屍體堆起來燒掉。 你的運氣還不錯,黃卡人。白襯衫來到我們村莊的時候,他們根本不想保護任何東西。他們只是到來、燒毀、再燒毀。你得到的待遇會比那時的我們好得多。 時至今日,只要回憶起那些被濃煙熏得漆黑、將惡魔的眼睛隱藏在防毒面具之後的白衣人,她仍舊恐慌得想要躲藏起來。他們來的時候是夜裡,事先沒有任何警告。她的鄰居和親屬赤裸著身子逃亡,在燃著的火炬面前尖叫。而在他們身後,簡陋的房屋在火焰中倒塌,竹子和棕櫚樹在黑暗中變成橘紅色的活物。灰燼在他們周圍漫捲,炙烤著他們的皮膚,所有人都不斷咳嗽、乾嘔。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被燒傷了,傷疤至今仍在。她記得燃燒的棕葉是如何落在她幼小瘦弱的手臂上,那種灼燒的感覺她永遠不會忘記。她是多麼憎恨白襯衫啊。她和她的表兄弟們抱成一團,驚恐地望著環境部的警察部隊將他們的村莊夷為平地。從那個時候開始,她全心全意地憎恨著這個環境部。

而現在,她率領著自己的屬下做著同樣的事情。齋迪一定能看出這其中的諷刺意味。 遠方傳來恐慌的叫喊聲,聲音像農民小屋燃燒時散發的黑色濃煙一般升上天空。坎雅吸了吸鼻子。這大概可以算是某種懷舊吧。香煙的味道與那種濃煙很相似。她又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她漫無邊際地想,或許她的手下做得有些過分了。這片貧民窟是用防風雨木材建成的,發生火災的話,問題就鬧大了。這種木材上面塗著一層油,讓它不會腐爛,同時卻讓它在受熱時很容易燃燒。她再吸一口煙,吐出。反正她對此無能為力。也許只是哪個警官點燃了非法收集起來的廢物。她伸手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看了一眼那個為她服務的人臉頰上的那塊淤傷。 如果說環境部對黃卡人問題有什麼看法的話,它的看法就是,所有的黃卡難民都應該身處邊界的另一邊。這是馬來亞的問題,是另一個主權國家的問題,跟泰王國完全不相干。但幼童女王陛下滿懷慈悲與同情之心。從某種角度來說,坎雅沒有這樣的性格特徵。

坎雅掐滅香煙。這是金葉牌香煙,是本國工程師設計的,也是泰國最好的香煙。她從玻璃紙包裝的煙盒中又抽出一支,在藍色火焰上點燃。 坎雅示意黃卡人店主給她再倒一杯甜咖啡,店主為她服務的時候一直保持著恭敬的表情。收音機里傳出來自體育場的歡呼聲,圍繞著它的人們也都歡呼起來。在這一瞬間,他們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名白襯衫。 腳步聲十分輕微,恰好被興奮的叫喊聲蓋過去,但黃卡人的表情卻透露了真相。坎雅沒有抬頭。她對那個站在她身後的男人打了個手勢。 “要么殺了我,要么坐下。”她說。 那人輕笑兩聲,坐了下來。 那隆身穿寬鬆的黑色高領襯衫、灰色褲子,衣著整潔。他的形像很像個職員,只有眼睛不像:他有一雙警醒的眼睛。另外,他的身體過於放鬆,給人一種輕鬆和自信的感覺,一種很難與他隨意的服飾融合起來的傲慢。有些人身上的力量感的確是太強大了,以至於完全沒辦法假扮成較低層次的人。在起降場的那一次,正是這種自信讓他站了出來,結果被人發現。她壓下怒火,等著對方開口。

“你喜歡絲綢嗎?”他摸了摸自己的襯衫,“是日本人造出來的。他們還在養蠶。” 她聳聳肩,“你的任何東西我都不喜歡,那隆。” 聽了這話,他微笑起來,“得了吧,坎雅。已經當上隊長了,臉上卻還是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朝那個黃卡人打了個手勢,讓他斟上咖啡。濃厚的棕色液體從壺中傾瀉而下,落入玻璃懷中。黃卡人把一碗湯放在坎雅面前,裡面有魚丸、檸檬草和雞塊。她把尤德克斯米粉一根根地挑出來吃掉。 那隆耐心坐著,一言不發。過了好久才開口說道:“這次見面是你提議的。” “你們殺了查雅?” 那隆的身子略微挺直,“你總是這麼缺乏社交禮儀。在城裡待了這麼多年,我們給了你這麼多錢,可你還是跟湄公河的漁民一樣粗魯。”

坎雅冷冷地看著他。如果她願意正視自己的內心,她會承認自己害怕這個人,但她絕不會讓這種感覺流露出來。身後的收音機再次傳出歡呼聲。 “你們和普拉查一群,都讓我覺得噁心。”她說。 “你還是個脆弱的小女孩時,我們找到了你,把你帶來曼谷。那時的你可不是這麼想的。在你姑媽去世之前,支付她生活費的一直是我們,那時的你也沒有這麼想。我們為你提供一個徹底擊敗普拉查將軍和白襯衫的機會時,你仍舊沒有這麼想。” “一切事情都是有底線的。查雅什麼都沒做。” 那隆像一隻蜘蛛一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終於,他說話了:“齋迪越過了我們的底線。你甚至警告過他。我看你自己也得小心點,別鑽到毒蛇的嘴裡去。” 坎雅想反駁,但馬上又閉上了嘴巴。再次開口的時候,她已經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了:“你會像對付齋迪那樣對付我嗎?”

“坎雅,我認識你有多久了?”那隆微笑著,“我照顧你的家人有多久了?你就像是我們的女兒。”他朝她遞過一個厚厚的信封,“我永遠都不會傷害你。”他說,“我們和普拉查不一樣。”那隆頓了一下,“曼谷之虎的死亡對環境部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瞧瞧你周圍。”坎雅偏了偏頭,示意對方好好聽聽各處發生的衝突的聲音,“將軍發怒了。齋迪就像他的兄弟。” “我聽說他要直接對付貿易部,說不定想把貿易部徹底毀掉。” “他當然想對付貿易部。沒有貿易部,我們的問題就少了一半。” 那隆聳聳肩。那個信封仍舊擺在他倆之間的桌面上。可以說,擺在桌上的是齋迪的屍體。多年以來,她在復仇事業上持續投資,這就是她得到的回報。

我很抱歉,齋迪。我警告過你。 她拿過信封,取出裡面的現金,在那隆的注視下把錢塞進腰包。這個人即便是微笑也似乎暗藏利刃。他梳著大背頭,頭髮油光水滑。他看起來非常平靜,同時也讓人極度畏懼。 和你來往的就是這種人。一個聲音在她頭腦裡低語。 聽到這聲音,坎雅猛地一顫。這聲音很像齋迪,跟他一樣,語氣中混雜著幽默和冷酷,下斷語的同時爆發出大笑。齋迪始終沒有喪失歡笑的能力。 我和你不是一種人。坎雅想。 又是齋迪那種咧嘴微笑和輕輕的笑聲。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不干脆殺了我? 那個聲音不再說話了。泰拳比賽的現場聲繼續通過劈啪作響的收音機傳到他們身後。對戰的雙方是恰嫩和沙達。原本應該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但要么是恰嫩最近進步飛快,要么是沙達收了讓他輸掉比賽的錢。坎雅老是把錢押到輸家身上。比賽大有受到外來干涉的嫌疑,或許糞肥巨頭對這場比賽產生了興趣。坎雅臉上露出惱火的表情。

“打得很糟?”那隆問。 “我總是在輸家身上下注。” 那隆笑了起來,“所以才要事先獲取情報。”他遞給她一張紙。 坎雅看著清單上的名字,“這些都是普拉查的朋友,有些還是將軍。他們受他保護。” 那隆咧嘴一笑,“如此一來,當他們突然受到他的攻擊時,他們一定會極為驚訝。打擊他們。讓他們流血。讓他們知道環境部小看不得,讓他們知道環境部會平等對待所有的違法行為。不會再有特別關照,不會再有友誼和輕易達成的約定。讓他們知道這個新的環境部絕對不會妥協。” “你是想離間普拉查和他的同盟者之間的關係?讓他們對他發火?” 那隆聳聳肩,什麼都沒說。對方似乎沒有其他指示了,坎雅吃完碗裡的米粉,站起身來,“我得走了,不能讓我的屬下看到我和你在一起。”

那隆點頭允許她離開。坎雅大步走出咖啡店。在她身後,聽收音機的人們發出失望的呻吟,沙達再次被突然變得凶狠起來的恰嫩逼到了角落裡。 在街角處,藉著綠色的甲烷街燈火光,坎雅開始整理衣服。她的上衣有一處污漬,是今晚使用暴力的時候留下的。她厭惡地皺起眉頭,用力蹭著那塊污漬。然後,她再一次取出那隆給她的名單,將上面的名字全部背下來。 這些男人和女人是普拉查將軍最親密的朋友。而現在,他們會和那些被投入黃卡大樓的黃卡人那樣,接受白襯衫的強制執法。就像多年前普拉查將軍在東北地區的一次強制執法那樣,他的身後只留下飢餓的村民和被燒毀的房屋。 這件事並不容易。但至少,這一次她是正義的。 坎雅將名單揉成一團。這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規則。她想,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直到我們全部死亡,柴郡貓在我們的血泊上面跳舞。 她思索著:也許過去的那個時代真的比現在更好,也許真的曾有一個由汽油和科技驅動的黃金時代。在那個時代,解決一個問題的方案不會引發新的問題。她想詛咒那些前來此處的法朗,那些卡路里公司的僱員,帶著他們的實驗設備和仔細栽培的、準備餵飽整個世界的穀物,還有他們那些經過改良、可以更高效地利用卡路里的動物。農基公司和純卡公司的工作人員宣稱他們願意讓整個世界的人都吃飽,願意出口他們培植的糧食作物,可接下來,他們總會找到理由,推遲那一天的到來。 啊,齋迪,她想,我很抱歉。非常抱歉。為我對你和像你一樣的人所做的一切。我本來不想傷害你。如果我事先知道與普拉查的貪婪對抗需要付出如此重大的代價,我根本不會來到曼谷。 她本來是要去與屬下們會合的,但她卻走向附近的一座寺廟。這座寺廟很小,更像住在附近的街坊們設立的一座神龕,只有寥寥幾名僧侶在這裡奉佛陀。一個小男孩和他的奶奶一起跪在閃光的佛陀坐像面前,除了這兩人之外,整個地方空空蕩盪。坎雅在門口的小販那裡請了幾炷香,走進廟裡。她點燃線香,跪了下來,將燃著的線香高高舉過頭頂,如是者三,敬奉三寶:佛,法,僧。她開始祈禱。 她做過多少邪惡的事?她的名下記載了多少需要她逐一償還的罪孽?阿卡拉特承諾讓她復仇,因此她必須為他帶來榮耀,可這真的重要嗎?或許,更重要的是為她精神上的養父齋迪帶來榮耀? 一個人來到你的村莊,他承諾用食物填飽你的肚子,讓你到大城市生活,給你足夠的錢醫治姑姑的肺病、給舅舅買酒喝。他甚至不需要你用身體來報答他。你還能期望更多嗎?如果這樣都買不到你的忠誠,什麼才能買到?畢竟每個人都得有一個贊助人。 忠誠的戰士啊,希望你在來生找到更好的朋友。 啊,齋迪,我很抱歉。 我的靈魂會在這世上孤獨地環遊萬年,以此贖還我的罪孽。 希望你能轉生在比這裡更好的地方。 她站起來,再對佛陀行一個合十禮,然後走出寺廟。在寺廟門口的台階上,她抬起頭來望著星星。她不由自主地想,她的前生究竟有著怎樣的因緣,今生才會遭到如此懲罰。她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有機會流出來。 遠處的一座建築在火焰中爆炸了。她有超過一百名屬下在這個區域工作,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強制執行法律的痛苦。法律寫在紙上的時候是很好的東西,但如果消除一切賄賂,法律就會強有力地束縛人們,讓所有人感受到切膚之痛。突然間,她感到非常疲倦。她轉身離開這個有如地獄一般的地方。這個晚上她的手已經沾上了太多的鮮血和灰燼。她的手下們知道怎麼做好工作。她的家離這裡並不遠。 “坎雅隊長?” 坎雅睜開眼睛,黎明的陽光隔著窗簾透入房間。有那麼一會兒,她有些迷糊,忘了這些天來發生了什麼事,忘了她的新職位…… “隊長?”那個聲音從拉著窗簾的窗子外面傳進來。 坎雅從床上爬起來,走向屋子的大門。 “怎麼了?”她朝門外喊道,“有什麼事嗎?” “部裡正叫你過去呢。” 坎雅打開門,接過送信人遞來的信封,拆開封口。 “這是檢疫分部的召喚。”她有些驚訝地說。 他點點頭。 “是自願工作,以前齋迪隊長……”他沒再說下去,“普拉查將軍要求環境部全員……”他猶豫著。 坎雅點點頭,“是的。當然。” 她想起了齋迪以前說過的、與二代結核病爆發的早期徵兆戰鬥的故事,不禁起了雞皮疙瘩。他和他的手下一起,提著腦袋工作,所有人都在猜測本週結束之前又會有哪些人死掉。當他們燒毀整座村莊時,大家臉上全是汗水,所有人的心裡都充滿恐慌。家宅、寺廟、佛像全部變成了直升天際的滾滾濃煙,僧侶們在他們身邊誦經,請求神佛的幫助,周圍的人們全都躺在地上等死,在他們的肺臟被徹底破壞的過程中咳出大量液體。檢疫分部。她讀完了信封裡的消息,對那個小伙子點點頭,“好,我明白了。” “要帶回口信嗎?” “不用。”她放下信封,讓它像一隻蝎子般盤踞在小桌上,“這樣就行了。” 送信人敬了個禮,朝停放在台階下面的自行車跑過去。坎雅沉吟著關上門。這個信封意味著不祥。也許這就是她的果報,她應得的懲罰。 沒過多久,她上路前往環境部大院,騎車經過樹蔭遮蔽的大街,穿過一條條運河,沿著原本為汽車設計、現在卻只有一群群巨像在食用樹葉的雙向十車道林蔭路前進。 到了檢疫分部,她接受了前後兩次安檢,這才得到進入的許可。 計算機和控溫風扇發出持續不斷的蜂鳴聲。整座大樓似乎正隨著它內部燃燒的能量震動。環境部的碳排放限額中,超過四分之三都消耗在這一棟辦公樓中。就是在這裡,檢疫分部的天才們判斷和預測作物的基因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樣的變異,環境部採取的任何行動都以此為基礎。 在那些玻璃牆後面,LED紅綠指示燈不停閃爍的服務器耗費著巨大的能量,在拯救天使之城的同時也在讓它陷入深淵。她沿著走廊走下去,穿過幾個房間。科學家們坐在巨大的計算機屏幕前面,注視著、研究著屏幕上明亮的基因圖形。在坎雅的想像中,她似乎可以感覺到如潮水般流失的能量。多少煤炭被消耗一空,僅僅是為了讓這一棟大樓中的工作維持下去。 檢疫分部的某些人現在已經非常出名了。在民間傳說中,他們已經和阿姜·查、查特·勾吉蒂以及色武布·那卡沙天相拉並論了。其中有些人甚至被視為發下願心拯救王國的慈悲活佛。 她穿過一處天井。天井角落裡搭著一個小小的神龕,裡面是拉爾基大師的小雕像,看起來像個矮小乾瘦的苦修者,還有農基公司的聖徒莎拉。雙生佛,一男一女,卡路里大盜與基因破解者,盜賊與建設者。和平時一樣,神龕前燃著幾炷香,還擺著盛著早餐的盤子和金盞花編成的花環。瘟疫惡化時,很多科學家會在這裡祈禱,期望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就連我們祈禱時也是向法朗祈禱,坎雅想,法朗的瘟疫只能用法朗的解毒劑來解除。 拿起任何你能找到的工具,把它變成你自己的。齋迪曾經多次說過這樣的話,向她解釋為什麼他們要與最壞的人合作,為什麼要賄賂、鼓勵吉布森這樣的怪物,偷竊他們的成果。 一把彎刀並不在乎是誰拿著它,也不在乎是誰製造了它。抓住刀柄,它就會隨你的心意揮斬。如果法朗可以成為你的工具,你就要把它握在手裡。而如果它開始對你不利,你就把它丟入熔爐,重新打造。起碼你能得到製造它的原料。 抓住任何一種工具。他總是這麼現實。 但是,這種做法讓人痛苦不已。努力搜尋,甚至乞求,只是為了得到一點外國知識的碎屑,像柴郡貓那樣掙扎求存。而更多的知識則保留在中西聯合體內部。無論世界的哪個角落出現了富於創造力的基因理論家,他們都會派人恐嚇、吹捧、賄賂,讓他/她前往德梅因或者長沙,與其他最優秀、最聰明的科學家一起工作。要與純卡公司、農基公司或紅星公司的研究員對抗,需要的是同樣強大的研究員。可就算有這樣的研究員願意站出來與卡路里公司對抗,泰王國又能給他們什麼樣的研究條件呢?與卡路里公司的設備相比,這裡最高端的計算機也落後數代之多。 坎雅趕走這個想法。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活著,而其他的國家都消失了。馬來亞成了屠殺場,越南卑躬屈膝,緬甸除了飢荒一無所有,美利堅帝國不復昔日盛景,歐洲聯盟分崩離析,成為互相交戰的小團體。而我們不但仍然堅持著,甚至還開疆拓土。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王國存活下來了。感謝佛陀的援助,也感謝我們的女王陛下,是她引進了這些可怕的法郎工具,讓它們為這個國家服務;不然的話,我們將沒有任何辦法抵抗。 她來到最後一個檢查站,再次接受證件檢查。一架電梯的門向兩旁滑開,無聲地邀請她走進去。她感到一股氣流隨著她湧進電梯,是負壓的緣故。然後,電梯的門關上了。 坎雅覺得自己似乎正向地心深處沉下去,就像墜入地獄。她想起了那些在這座可怕設施中四處遊蕩的鬼魂。那些人犧牲自己的生命,召喚出了潛藏在這世界上的惡魔,他們的靈魂在這裡不安地遊蕩著。想起這些,她的皮膚不由得一陣陣地刺痛。 向下。 向下。 電梯門開了。她走過一條白色走廊和一道氣密閘門,脫掉衣服,用氯氣味道很重的水沖了身子,然後從另一邊走出來。 一個男孩遞給她一件實驗室穿的白大褂,請她在簽到表上簽名,隨後領著她走過幾條走廊。 這裡的科學家臉上帶著焦慮不安的表情,他們知道自己正在遭到圍攻。他們知道就在幾扇門之外,各種各樣末世的恐怖東西都在等著吞沒他們。這方面她不敢多想,否則準會嚇得魂飛魄散。但齋迪不會驚慌,他對自己的前世和來生十分樂觀。而坎雅呢?她會重生,然後死於二代結核病,循環往復至少十幾次,之後才能跳出苦海。這是她的果報。 “你把我交給他們之前就應該想到這些。”齋迪說。 坎雅被這個聲音嚇得跳了起來。齋迪就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跟著她。坎雅大口喘息著,後背抵在牆壁上。齋迪注視著她,讓她無法呼吸。他會不會就在這裡扼死她,報復她的背叛? 她的嚮導停下腳步,“你不舒服嗎?” 齋迪不見了。 坎雅的心臟狂跳著,汗如雨下。 “我……”她的嗓子卡住了,眼前浮現出普拉查將軍辦公樓台階上的血跡。那是齋迪支離破碎的遺體,殘忍而又小心地包裹起來。破碎的死亡。 “你需要看醫生嗎?” 坎雅極力平復呼吸。齋迪纏上她了,他的鬼魂在跟隨著她。她努力壓下心中的恐懼。 “我很好。”她朝嚮導微微點頭,“我們走吧。” 過了不多久,嚮導在一扇門前停步,點頭示意坎雅走進去。坎雅剛打開門,叻她娜已經從文件上抬起頭,朝這邊望過來。顯示屏的微光映出了她的笑容。 這裡的計算機都有很大的屏幕。有些計算機的型號已經從市面上消失了五十年,耗費的能量五倍於新款計算機。好在它們仍能勝任自己的工作,所以人們仍舊精心保養著它們。想到這些機器耗費的能量,坎雅只覺得雙膝發軟。她簡直可以看到由此帶來的海平面上升。連站在它們旁邊都讓她恐懼不已。 “感謝你能過來。”叻她娜說。 “我當然會過來的。” 她們沒有提到之前的幽會,沒有提到她們之間那段逝去的往事。坎雅沒辦法與一個她終究會背叛的人結成同性夫妻。即便對於她來說,那也實在太過虛偽了。叻她娜依然很美。坎雅還記得和她一起歡笑的情景,她們駕著小艇在昭披耶河上游玩,看著河水中漂浮的紙船。她記得叻她娜蜷曲身子躺在她身邊,任憑成千上萬支帶著整個城市的許願與祈禱的小小蠟燭從她們身邊飄向大海。 叻她娜示意她過去,看看顯示在屏幕上的圖片。她看到了坎雅衣領上代表隊長職位的徽章,“齋迪的事真讓人遺憾。他是個……好人。” 坎雅皺起眉頭,試圖甩掉在外面的走廊中見到鬼魂的記憶。 “比好人更好。”她仔細看著面前顯示屏上的兩具屍體,“這是什麼?” “兩個人。在兩家不同的醫院裡發現的。” “然後?” “他們身上有一些'東西',一些讓人不放心的'東西'。似乎是銹病的一個變種。” “是嗎?又怎麼樣?他們吃了一些不干淨的東西,他們死了。又如何?” 叻她娜搖搖頭,“那東西把他們當成了宿主,繁殖得很快。我從沒見過銹病病毒會把哺乳動物當作宿主。” 坎雅看著醫院的病曆本,“他們的身份?” “我們不知道。” “沒有來探望的家人?沒有人看到他們是怎麼到達醫院的?他們也沒有說?” “其中一個被發現的時候語無倫次,另一個早就陷入銹病的深度昏迷階段了。” “你確定他們不是單純地吃了不干淨的水果?” 叻她娜聳聳肩。她的皮膚很光滑,由於長年在地下生活,顯得十分蒼白。坎雅則經常在酷烈的陽光下巡邏,皮膚像農民一樣黝黑。儘管如此,坎雅依舊情願在地面上工作,而不是在這陰暗的地下。叻她娜比她更勇敢,坎雅對此十分確定。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過往讓叻她娜願意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工作。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叻她娜從沒談及她的過去以及她失去的東西。但她一定有過那樣的經歷,就像海邊的波濤和泡沫之下必定存在著岩石。到處都有岩石。 “我當然不能確定,或者說不能百分之一百地確定。” “那麼,有百分之五十嗎?” 叻她娜有些不安地聳聳肩,又開始研讀文件,“你知道的,我不能做出任何明確斷言。但這種病毒與之前的確實不一樣,樣本的蛋白質顯然是新變種,染病組織的崩潰過程與標準的銹病感染不同。在測試中,病毒的反應很像我們此前見過的兩個變種,來自農基公司和全營養素基金,分別為AG134.s和TN249.xd。新變種的病毒與這兩個變種有很多相似之處。” “說下去。” “但這個新變種主要侵襲肺部。” “那麼,這是二代結核病?” “不,它還是銹病。”叻她娜看著坎雅,“你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了吧?” “而我們對這個新變種的歷史和傳播途徑一無所知?會不會是由某艘快速帆船從海外帶來的?或者,也許是從緬甸或華南方向傳播過來的?這兩個人不是同一個村子的吧?” 叻她娜聳聳肩,“他們在我們這兒沒有留下記錄。除了同樣的疾病,似乎沒有什麼能把他們聯繫到一起。我們以前有一個人口信息數據庫,記錄著DNA、家族病史、工作與居住地點等信息,但為了給更為重要的研究騰出運算能力,這個項目已經離線了。”她聳聳肩,“話說回來,也沒有多少人願意把自己的信息登記進去,所以這個數據庫其實用處也不大。” “這麼說我們什麼線索也沒有。還有其他病例嗎?” “沒有。” “你是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 “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我們之所以能注意到這兩個病例,其實還是因為最近的突擊檢查。正常情況下,醫院不會呈報詳細情況,但這一次他們卻這樣做了,為了顯示對環境部的恭順。這兩份報告正巧是前後腳發過來的,所以我才在那麼多報告之中註意到它們。我們需要吉布森的幫助。” 坎雅突然想到,“齋迪死了,吉布森不會幫助我們的。” “有些時候,某些特別的東西會引起他的研究興趣,而且不限於他的研究範圍之內。依我看,這件事就很有可能。”叻她娜滿懷希望地抬頭盯著坎雅,“你以前和齋迪一起去見過他,見過齋迪是怎麼說服他的。也許他也會對你的話產生興趣?” “我可不這麼認為。” “瞧瞧這個。”叻她娜在醫療圖表中翻出一張,“這個變種具有人工設計病毒的特徵,DNA的改變不像是自然條件下自行突變產生的。銹病病毒不應該突然變成以動物界的生物為宿主。沒有理由這麼做,變化的過程也十分艱難。我已經標記出了它的特別之處。我們完全可以看到它的未來,在繁殖上萬代之後的樣子。這是個真正的謎題,而且完全有理由讓人提心吊膽。” “如果你說得對,那我們就死定了。這事必須向普拉查將軍匯報,還要通知王宮方面。” “別那麼做。”叻她娜懇求道,伸手拉住坎雅的袖子,一臉焦慮,“我完全可能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不,你沒有。” “我不知道銹病病毒是不是真的能以動物為宿主,或者說它能夠在何種程度上做到這一點。我想請你去見一下吉布森,他會知道的。” 坎雅皺了皺眉。 “好吧,我盡量和他談談。與此同時,你需要通知所有的醫院和診所,密切關注可能出現的同種疾病和病人。寫下所有需要關注的症狀。眼下正在大搞突擊檢查,就算我們刨根問底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會以為我們的目的是強化自己的權威。這樣一來,我們至少會發現點什麼。” “如果我的猜測是正確的,很可能會引起暴亂。” “會比你想的更可怕。”坎雅轉向門口的方向,感到一陣噁心,“等你做完實驗、準備好一切供他檢驗的數據,我會去與那個惡魔見面的。”她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你想要他的確認,你會得到的。” “坎雅?” 她轉過身。 “我真的為齋迪的事感到遺憾。”叻她娜說,“我知道你們兩個關係很好。” 坎雅的臉色陰沉下來,“他是一頭老虎。”她拉開門,將叻她娜獨自留在這個可怕的魔鬼巢穴裡。這棟大樓和其中的所有設施都是為了讓王國能夠繼續生存下去,上萬瓦特的電力每分每秒、日夜不休地用於維持它的運轉,但真到爆發災難的時候,它卻起不到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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