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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銷魂之窟

拉格朗日墓場 王晋康 17608 2018-03-14
快艇從台灣最南端的鵝鑾鼻離岸,一直向南開,很快就把岸上的輝煌留在身後。海面黑黝黝的,波紋起處閃著一波波的磷光,快艇身後留下一道白浪,向後延伸著,隱入黑暗。 老虎魯剛在親自把舵。他是“挪亞方舟號”私人空天飛機的老闆兼船長,今年35歲,中等身材,長得十分魁偉,眉毛和鬍鬚又粗又硬,方下巴——是那種能咬斷鐵纜的下巴。他沒有帶帽子,圓領的海魂衫被胸肌緊緊鼓起。現在他嘴裡斜叼著一支煙卷,瞇著眼望著遠方,帶著鹹味的南風抽打著他的面頰。 “瞧,已經能看見燈光了。”他說。 船上其他人立即興奮起來,極目向前眺望。 “挪亞方舟號”剛從月球運了一船鎳礦,昨天返回地球。這種魯斯式空天飛機性能十分優異,曾是世界航天運輸業的翹楚。但它服役了二十年之後,已經老化了,衰弱了,每次太空飛行都是一次賭博,是和死神親吻,所以,太空歸來的一夜放縱也就成了慣例。不用說,這一晚的所有花銷都是由魯剛掏支票。

靠著魯剛站著的干瘦老頭是老猢猻拉里,孟加拉國巴里薩爾人,臉上皺紋深陷,像一只風乾的核桃,小眼睛陷在眼窩裡,似乎已老眼昏花,但偶爾亮光一閃,仍有當年的犀利。他今年65歲,按說早該退休了。他是魯剛父親一輩的公司老人,是看著魯剛長大的,魯剛很尊敬他。他的家鄉在富饒的恒河三角洲上,那兒曾是著名的糧倉,是盛產稻麥和黃麻的地方。但現在那兒早就成了澤國,他的親人都在那次著名的全球性洪水中喪生或淪落他鄉了,所以他把“挪亞方舟號”當成了自己的家。 “我一定會死在飛船上。哪天我閉眼了,你把我的屍首裹好,從舷窗往外一推就行了。這種太空葬可是難得的風光,億萬富翁們不惜花費巨資來予約呢。” 他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魯剛笑著答應了。

在魯剛右邊的是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里亞人,不過他的身形並不像鬥牛士,倒像是一個重量級拳王,身材魁偉,肌肉十分發達,兩排白牙森然有光。班克斯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不飛行,他就在賭場和姑娘懷抱裡打發日子。最後一名是小兔子佈萊克,一個身形瘦小的肯尼亞吉庫尤人,經常哼著節奏跳盪、抑鬱蒼涼的黑人民歌。這就是挪亞方舟空天飛機乘員組的全體成員,是魯剛的玩命夥伴。 作為聲名顯赫的挪亞方舟號船長兼老闆,魯剛有相當豐厚的資產,無疑,他應劃在“那一類”人中間:那些人戴著白手套,皮膚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在社交中從容自如,應對得體,也常向窮人慷慨地潑灑一些仁慈。但是,也許是少年的坎坷經歷,魯剛至今仍保持著“窮人”的狹隘偏激。當他不得不在這個社交圈中混日子時,他常覺得渾身不自在,連他挑的船員也大多是第三世界國家的。他的私人律師、巴西人平托先生曾敏銳地指出這一點:

“你有一種'窮人情結'。”平托先生說,他出身貴族,皮膚細膩紅潤,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銀髮一絲不亂。 “所以你對下等人有一種天然的親近。這並不是件壞事,但我不希望因此造成你對上層社會的敵意。那會毀了你父親的事業。” 平托先生也是魯剛的父執輩,是他父親手下的老人。魯剛心悅誠服地記住了平託大叔的教誨,但仍無法改變自己的愛憎。 前邊的燈光越來越亮,很快變成了一片燈火輝煌的魔幻之地,這裡原是七星岩珊瑚礁島,如今大部已沉入海底。白天,透過清徹的海水,還能看到當年島上的棕櫚樹和蘇鐵,如今珊瑚魚在樹叢中嬉戲。這個以觀光業聞名的堡礁上曾有不少現代化建築,如今只餘下孤零零的幾座半截樓群。人類的瘋狂導致了地球母親的瘋狂,後悔無及的人類只有盡力掙扎,才能剎住文明之車,使其逐漸下滑而不是立即顛覆。

好在人類的本性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半截樓群很快就成了銷魂之窟。夜空中有不少真人大小的霓虹女郎,她們不厭其煩地反复脫著衣服,直至豐腴的乳房甚至女人的隱秘處都暴露無遺,這才慢慢穿上半透明的紗衣。樓房門口是幾個妖冶的女子,穿著極暴露的游泳衣,露出大半碩大的乳房,目光呆滯,放縱過度的臉龐顯得萎靡不振。但聽到汽船聲,她們立即象注射了興奮劑一樣亢奮起來,迅速往臉上填上笑容,向客人迎過來。 魯剛笑著對船員們說:“衝鋒吧,老規矩,今晚的開銷我全包了。” 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開始在人群中尋找舊相好,怪聲吆喝著。拉里把船泊好後問魯剛: “冰兒要在這兒同你見面?” 魯剛不太情願地回答:“唔,可能是吧。現在是十點鐘,她說在十點半趕來。”

拉里懷疑地問:“她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班克斯從舷窗上回過頭笑道:“她一定雇了一個偵探,每天跟在哥哥後邊。” 魯剛苦笑一聲,他可不能把這當作一句笑話,沒準那個生性怪僻的妹妹真的敢這樣作。昨天,飛船返回地球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妹妹的電話,聲音仍然十分甜美,但語調中透出冷漠和煩燥,在那一瞬間他立刻想到,妹妹是不是又有了犯病的前兆。他小心地問:“冰兒,你身體還好嗎?有什麼事?” 魯冰疲倦地說:“我的身體很好,也沒有什麼事。我想見見你。” “好啊,你什麼時候來?” “明天,明天晚上10點半。” 魯剛當時略微猶豫了一下,因為這個時間正好與他的安排衝突。魯冰冷冷地問:“怎麼,明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你來吧,我在公司等你……” “不必,我知道你們明晚要幹什麼,我就到那兒去找你,我也想到那裡放鬆一下,樂一樂。”說完她就掛上了電話。 魯剛猶豫了很久才決定,不變動原來的安排。他不想讓魯冰知道這件事,但如果魯冰明天真的來了這兒,那瞞她也沒有意義了。拉里不知道這裡面的曲曲彎彎,一個勁搖頭:“你真不該讓她到這種地方來,你怎麼能同意她到這種地方來呢?” 魯剛不願多解釋,苦笑道:“是她一再堅持的。我不想過分拂逆她,你知道,不管怎麼說她還是一個病人。” 拉里看看他,不好再說什麼,他和平托律師常常為魯剛擔心,他對自己乖戾驕縱的妹妹向來是百依百順,這不像他平素嫉惡如仇的為人。但拉里是公司的老人,知道這個被噩運糾纏的航天世家裡,有不少悖於常理的、不足為外人道的隱情。他嘆口氣,緘默下來。

班克斯從汽艇前扭過頭,嘻皮笑臉地說: “你的妹妹太漂亮啦!她要是嫁給我,我保證今生不再碰任何一個女人!” 拉里知道事情不妙,沒等他說話,魯剛的臉色已刷地陰沉下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 “滾你媽的。” 班克斯滿臉通紅,兩眼冒出怒火。這七八年來,他已成了魯剛的玩命夥伴,從心底泯滅了老闆和僱員的界限,他沒想到這麼一句玩笑話惹得魯剛翻了臉。老拉里急忙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班克斯,那不是你的小露絲嗎?” 他扭回頭,看見一個女子正向他打著飛吻,這個“小”露絲可一點也不小,她是一個黑白混血女人,身材高大,臀部寬厚,看起來像一頭巴西河馬。班克斯馬上忘了這場不快,從舷窗探出頭,高興地吆喝起來。布萊克也找到了舊相識,是一個身體嬌小的泰國女人。汽艇靠上岸,侍者係好纜繩,班克斯和布萊克跳上岸,同自己的相好擁抱著進去了。老拉里早已沒了這種興致。他踱到一家小酒吧,坐在角落裡要了一杯郎姆酒,安靜地啜著。他看見魯剛最後一個離開汽艇,換了一身衣服,獨自到豪華的頂樓餐廳去了。

今天是周末,夜總會裡顧客很多。底樓大廳裡,在紫色的旋轉燈光下,人們都在瘋狂地扭動著。左邊是賭場,身穿燕尾服的侍役正在熟練地分牌。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無影無踪了,他們多半已被自己的相好拖進了愛巢,那是在下面幾層房間裡,也就是在水下,是用被海水淹沒的樓層改建而成。這些房間改建得很巧妙,用大塊玻璃密封了原來的門窗,顧客們作愛時還能仰頭看著水中嬉戲的魚兒。魯剛沒有在這些地方停留,他順著旋轉樓梯徑自上了頂樓。 頂樓餐廳是透明式建築,半透明的淡綠色的天棚,四周是鋥亮的落地長窗,廳裡擺著雕飾精美的紅木桌椅。這裡的顧客大多是達官貴人、名媛命婦,她們的珠寶在燈光中閃爍著,幾隻雪白的吧兒狗蹲在椅子上,從容地看著眾人。樂池裡正在演奏月光奏鳴曲,樂手們動作舒緩,樂音帶著夢一般的朦朧。

餐廳裡有幾十名漂亮的正當妙齡的女侍,都穿著無肩上衣,超短裙,在各個桌子中來回穿行著。看見魯剛進來,一名衣冠楚楚的男侍忙迎過來,領他來到預定的餐桌旁。這張餐桌鄰著窗戶,窗戶中嵌著輝煌的倒影。魯剛點了菜,很快一名女侍就送來了開胃酒。 “你好,老虎。” 她含情脈脈地盯著魯剛,魯剛大笑著把她擁入懷中,吻著她白晰的後背,吻著她的嘴唇和眼睛,阿慧起初抗拒著,但很快也陷入情熱,向魯剛報以熱烈的回吻。 阿慧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南方女子,身材小巧,嘴唇豐滿濕潤,一雙眸子像羚羊般明亮。三年前,她離開已淪為澤國的華南某地,來到這個銷魂之窟。她很幸運,很快就遇見了魯剛,從此把一腔癡情潑灑在這個粗野不馴的中國同胞身上。

四周的紳士們投過來冷漠的目光。在餐廳中同女侍調情是件違規的事。真正的紳士另有尋歡的地方,他們在那裡能隨心所欲地干很不“紳士”的下流事,但在某些場合又必須穿上紳士的燕尾服。鄰桌一個頭髮花白的白人低聲對他的情婦說: “看見了嗎?這是一艘空天飛機的船長,中國人魯剛。”他叉起一塊小牛肉,輕蔑地說:“一個粗魯的野蠻人。想想吧,上個世紀70年代,當人類的航天夢剛剛實現時,那時宇航員是何等的俊傑!他們都是人類的精英,受過高等教育,一言一行都是人類的楷模。現在呢?……” 他搖搖頭,沒有說下去。情婦是個乳房很大的金髮美女,好奇地打量著魯剛,低聲笑道: “我倒希望你像他那樣吻我,就在這兒。你敢嗎?” 紳士壓低聲音說:“不,我要在樓下的房間里幹更勇敢的事。” 兩人低聲竊笑著。魯剛聽到了他們的低語,懶得理他們,更加放肆地同阿慧擁抱親吻。他是這裡的大主顧,沒有人來干涉他們。餐廳老闆是個越南人,他知道在全球性的經濟衰退中,相對來說中國人的腰包稍為鼓一些,那些衣冠楚楚的西方人都是外強中乾,所以他一直默許、慫恿阿慧用自己的柔情留住魯剛。阿慧用雙臂挽住魯剛,輕聲說: “老虎,你又有幾個月沒來了。” “我剛跑了一趟太空運輸,前天才到家。” “老虎,我真的想你,你再不來,我真要發瘋了。” 魯剛笑著說:“我也想你呀。” 阿慧傷感地說:“你在外邊顧不上想我的,我知道。老虎,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嗎?” “當然,是6年前吧。” 那時阿慧剛來到這個夜總會,魯剛是她碰到的第一個客人。夜總會的越南老闆說,魯剛是這裡的大主顧,要好好侍侯他,那時她對這個外貌粗野的有錢的漢子滿懷恐懼。但那晚魯剛只是把她摟到懷裡,平靜地同她聊天,問她家鄉在哪裡,父母都好吧,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阿慧被他的親切融化了,把久藏腹中的苦水都倒了出來。她說我的老家在太湖畔,是有名的魚米之鄉。但海平面一天天升高,通過長江倒灌進來。好長時間,她的鄉人一直在同老天爺搏鬥,修堤築壩,他們至死不相信自己祖祖輩輩的故土會被海水奪走,但終歸是天意難違。首先是地下水位逐漸抬高,把良田變成鹽鹼地,接著已經鹽化的地下水象自流井一樣向田裡倒灌,眼睜睜看著良田成了沼澤,村民象螞蟻一樣被一步一步趕走。只有爺爺和幾個老人堅決不走,他們說這可不比往日的逃荒,這麼多失去土地的人,哪兒能盛得下?不,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 “他們用剩下的積蓄買了機帆船,由農民變成了漁民。我的爹媽和鄉親們移民到甘肅去墾荒,日子過得十分艱難。如今我和爺爺已經失去了聯繫。” 她鑽在魯剛寬闊的懷中,說著,哭著,不覺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是魯剛把她喚醒的,醒來後她首先感到驚慌,因為客人們花了錢不是為了聽一夜哭訴,他一定會生氣的。魯剛已經穿戴整齊,遞給她一張支票,輕聲說: “這點錢你拿去,把爹媽和爺爺安頓好。”說完他就走了,阿慧震驚地發現,支票上的金額竟然是10萬元! ……從那以後,她一直焦灼地等著魯剛重新出現,10個月後她才見到魯剛,那時她立即撲上去,和著淚水吻他。 此後的6年中,她一直把魯剛當作自己的丈夫。這會兒她痴痴地看著魯剛的眉眼,微嗔地說: “老虎,你什麼時候才能娶我?你讓我還要盼多久呢。” 魯剛有些窘迫。沒錯,他喜歡溫柔可人的阿慧,自認識她以後就沒有要過別的女人。這個外表嫻靜的女人在心裡有一團火,一團極為熾熱的情火,他被燒得情思迷亂時也答應過娶她——他也確實打算娶她,如果他能辦到的話。可是,他知道心裡有一個深藏著的情結,一個從不示人、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情結,所以,他絕不會讓阿慧坐上魯家主婦的位置。 ……也許,現在就該設法從阿慧的愛情之網裡脫身? 他沒辦法回答,便以一陣熱吻堵住阿慧的嘴。忽然他感到大廳裡反常的安靜,不,大廳本來就很安靜,只有似有若無的夢幻般的樂音飄落於地;但這會兒的安靜中又有一層只可意會的停頓,魯剛抬起頭,一個衣裙飄飄的仙子出現在入口。她披著銀狐皮披肩,一件中國真絲白裙,裸背低胸,身體左側是流暢緻密的皺摺,波瀾澎湃,右側則顯出逼真的人體曲線。酥胸上掛著一根很細的項鍊,作工極為精緻,一粒黑鑽在墜上拆射著光芒。她的身體頎長,胸圍和臂圍處很豐滿,皮膚白中透紅,這正是近十年最時髦的自然色。她知道自己擁有性別的驕傲、姿色的驕傲、甚至財富的驕傲,立在入口,似乎有意作一個剎那的亮相,目光傲然從容。然後,她從眾多顧客中找到了哥哥,看見了仍膩在哥哥懷裡的阿慧,目光頓時陰沉下來。 魯剛很尷尬,他沒想到今晚妹妹會來得這麼早,便近乎粗暴地把阿慧從懷中推開。阿慧用受傷的目光看看魯剛,垂下眉眼,端上托盤飛快地走了。她知道魯剛有一個正在上大學的妹妹,但她沒有想到就是這個珠光寶氣、性感迷人的女人,他們的相貌也沒有什麼相似之處。阿慧在洗臉間擦乾了淚水,才走出來為客人上菜。 侍者接過魯冰的披肩,把她領到魯剛的餐桌旁。魯剛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安頓她坐好,問她: “你要喝點什麼?還是冰茶或者可樂嗎?” “不,我今天也要喝威士忌,和你一樣。” 魯剛略帶詫異地看看她,笑著為她要了一杯,然後含笑打量著妹妹。妹妹目光清徹幽邃,但在兩潭秋水中常飄過一絲浮雲,使她的目光有些迷茫。魯剛知道這是她得病後常有的神態。雖然有時也為她的乖戾驕縱生氣,但想到橫死的父母,想起妹妹在神智上受到的挫傷,他也就把氣憤自己化解了。他願意永遠記著妹妹小時的模樣:胖乎乎的小囡囡,一見他回來,就扎著雙手,口齒不清地咕噥著“可可,可可”,向他撲過來。 但今天他不免在心裡責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像一個大學生,這身衣服無形中使妹妹和他疏遠了。他喜歡妹妹穿一件清純飄逸的白色休閒裝,或者穿一件淡綠色的學生裙,那才符合他對妹妹的印象,或者說符合他一直保留在心中的記憶。他也在心裡責怪妹妹,不該堅持到這種骯髒地方來。但他知道任性的妹妹不會聽他的責備,便嘆口氣,親切地問: “你從廈門怎麼來的?乘飛機嗎?” “不是飛機,是那種飛機輪渡。” “噢,你說的是地效飛機,每天一個班次,下午2點從廈門出發,半個小時就能到達高雄,對吧。” “對,我又從高雄租了一輛快艇開到這兒。” “冰兒,你約我見面,有什麼事嗎?” “沒有。” “真的?” 魯冰稍帶不耐煩地說:“真的沒有,很長時間沒見你了,我只是想見見你。” “學校裡功課緊不緊?” “還是那個樣子,反正我不打算當鋼琴演奏家。” “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回家鄉掃墓了嗎?” “去了。” “代我獻花了嗎?” “嗯。” 上月六日,魯剛還在小行星軌道上。那天魯斯式飛船上出了點小小的故障,氫氧電池的一根輸氧管密封破裂,引起一場小火災,幸而很快被撲滅了。當然,這個小小的事故也完全可能讓“挪亞方舟號”永遠葬身在寒冷的外太空。他從不把這些告訴妹妹,不願讓她為自己擔心。 近幾年,他常盼著同妹妹見面,見面之後的談話卻有些困難,實際兩人的生活都互相向對方封閉,除了對過去的回憶,似乎沒有太多的共同話題——而回憶過去又是很危險的,極可能牽涉到父母的橫死。魯剛倉促中又找了一個話題: “姚云其好嗎?這個年輕人心眼還是很厚道的。” 魯冰煩倦地說:“不要提那個可憐蟲。” 魯剛又在心中暗嘆一聲。姚云其是一個性格軟弱的青年,對魯冰百依百順。以魯剛的性格,當然不會喜歡這種沒有男人味的男人。妹妹與姚云其同居兩年多了,更是一直把他當成可以唿來喚去的奴隸。這使魯剛對他的鄙夷中夾著同情。不過姚對魯冰的愛倒是十分真誠十分狂熱的。只要魯冰一句話,他可以毫不猶豫地跳入火山口,或把自己的心剜出來。愛情可以使一個最軟弱的男人有幾份陽剛之氣,魯剛對他的看法也多少有些改觀。他問: “錢夠花嗎?這幾個月資金周轉不開,上個月的生意賺得不多,飛船上又出了點小事故,花了一筆維修費用。” 魯冰仍煩倦地說:“勉強夠吧。” 魯剛暗自搖頭。太空運輸業已是強弩之末,運轉情況只會越來越糟,以他的財力,每月拿出十萬元供妹妹花銷已是力不從心了,但妹妹從沒有滿足的時候。這些年來,魯剛一直咬牙緊縮自己的開支,不願減少妹妹的花銷。他不能辜負父母臨死的囑託,也想以此彌補自己的愧悔。 魯冰斜靠在座位上,神情慵倦地打量著大廳裡各色人物。她的鼻樑挺秀,睫毛很長,裸露的肩背潤澤如玉。魯剛看著她,目光無意中滑到了她白腴的胸前,滑到那道深深的乳溝,不禁渾身一震,急忙把目光挪走。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脫魯冰鋒利的眼睛。她早就發現,在哥哥對自己的親情中,偶而會冒出一絲超出兄妹之情的東西,她因此十分厭惡和鄙夷這個粗野的漢子。自從父母橫死後,她患了嚴重的失憶症,那個兇日之前的事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一切都墜入一個幽深恐怖的地獄。她對過去已經沒有任何具體的記憶,但她仍能感受到浮在記憶之上的父母的親情,感受到魯剛哥哥的親暱——可是為什麼在這些虛浮的記憶中,魯剛又常常與一種模煳的恐怖相連? 夜深人靜,她常常強迫自己回憶,可是,每當回憶到父母死亡時,她的意識便尖叫著四散逃走,墜入一片黑暗。醫生說這是大腦的自衛性反應,也就是說,在這道記憶的斷層之前,一定有什麼十分恐怖的災禍。回憶的結果使她內心充滿絕望的憤怒。 她的回憶之河是從母親去世那天接續上的,她清楚記得瞎了一隻眼的母親喘息著,拉著她的手放到魯剛手裡:“孩子,冰兒託付給你了,你要好好照顧妹妹,好好活下去,讓你爸和我瞑目。” 26歲的魯剛紅著眼答應了。平心而論,他在此後的9 年中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但魯冰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把那次託付與一段模煳的恐怖回憶聯在一起。媽媽為什麼瞎了眼?爸爸為什麼恰在那時去世?哥哥和所有人為什麼對此諱莫如深?誰能告訴她回憶的斷層後到底有什麼可怕的往事? 這會兒,她被浮上來的片斷回憶壓得喘不過氣,心中的戾氣漸漸加濃。那個衣著暴露的女侍還在痴痴地盯著哥哥,這使她更為厭煩。她故意向哥哥俯下身,使那道乳溝更為清晰,撒嬌地問:“哥哥,我今天特意穿了最漂亮的晚禮服,等著你的誇獎呢。哥哥,我漂亮嗎?” 魯剛惶惑地看著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開視線,十分勉強地說:“我去洗手間。” 魯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殘忍地笑了。她認定那個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壓制自己的卑鄙慾念。老實說,魯冰堅持這個會面地點,故意穿這一身既雍容又性感的衣服,在潛意識中,就是希望有這樣一個結局。這使她有一種貓兒戲弄老鼠的快感。 “當然漂亮,你太漂亮了!” 身後一個男人接過話頭。魯冰惡狠狠地扭過頭,刻毒的話已湧到唇邊。她盡可以折磨自己的哥哥,挑起他心中卑鄙的慾念,再讓他陷入理智的自戕。但她決不會喜歡外人插進來。她橫他一眼,把唇邊的話剎住了。這是個華人青年,大約35歲,也就是與魯剛同歲,頭髮微黃,似乎有一些白人血統。穿著隨便,T卹、牛仔褲、拷花皮鞋,顯然都是名家製作。手上戴著一個沉甸甸的方形戒指,是美國常青藤大學的畢業留念。他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微笑,正用銳利的目光一遍一遍剝下魯冰的衣服。這種目光與魯冰很相似,是那種傲然的、意識到自己優越的、睥睨眾生的目光。 總的說,這是一個英俊的、很有男人味的年輕人。魯冰在最後一刻把怒容換成小貓一樣溫順的微笑,輕聲說: “謝謝你的誇獎。” 男人再次用肆無忌憚的目光刷過她的全身,驚嘆道: “你確實漂亮!深潭秋水般的雙瞳,濕潤的嘴唇,秀挺的鼻子,豐滿的乳胸和性感的臀部……你的美是很獨特的,在你身上,把東方美女的典雅和西方美女的性感奔放不可思議地揉和在一起,太難得了!告訴你,對於女人美貌而言,我是一個世界級的鑑賞家,我馬上向'花花公子'雜誌的巴特利先生推薦,希望下一期的封面裸照中就有你的倩影。這個封面一定會使'花花公子'多賣十萬份的!” 他放聲大笑,餐廳中有不少客人扭過頭冷漠地看著他。魯冰微嘲地說: “我似乎沒有委託你當我的經紀人吧。” “這樣美的胴體不向世人展示,不是太吝嗇了麼?”他笑著伸出手:“唐世龍,英文名字漢克·唐。很榮幸能認識你。” 魯冰略為猶豫,還是伸出手去,讓他碰了一下指尖。但她沒有報自己的名字,只是展顏一笑,回到自己的座位。 唐世龍抬頭看見魯剛已從洗手間返回,便回到自己的餐桌。魯剛坐下後,看到剛從這張桌旁走開的那個青年正漫不經心地玩著酒杯,嘴角掛著淺笑,一雙眼睛火辣辣地、毫無顧忌地盯著冰兒。 魯剛目光陰沉地投過去一瞥,他從本能上討厭這個傢伙。可能是他太漂亮,帶著三份色相的漂亮,這種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太有錢,他身上有無影無形卻分明存在的富貴之氣。魯剛算不上窮人,但他的財富是用生命和辛勞換來的,所以他對一切養尊處優者,對一切“戴白手套”的紳士都有一種發自本能的仇恨。 不過,也許純粹是一種陰暗的嫉妒心理?這是魯剛從不願承認的,他難以擺脫心底的負罪感……魯冰側過臉瞄他一眼,目光如刀。她的肩背白晰如凝脂,逆光中可以看到密密細細的纖毛。魯剛苦笑一聲,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飲而盡。 此後兩人沒有多交談,默默地吃著盤中的西餐。阿慧在各個餐桌上服務時一直在留意著這邊,她已經知道這位姑娘是魯剛的妹妹,自然十分高興。但她不久又皺起眉頭,因為在那對兄妹之間,明顯地籠罩著一種冷淡的氣氛,他們今晚的談話一定很不愉快。她真想走過去勸慰他們,但最終自卑地搖搖頭,放棄了這個念頭。 快到12點時,魯冰站起身說:“哥哥,我要走了,你把我送回岸上吧。” 魯剛幾乎是鬆了口氣,他也站起身問道:“你今晚宿在哪兒?” “我已經在岸上預定了房間,明天上午返回廈門。” “走吧,我送你上岸。” 櫃檯前的阿慧正躊躇著,不知自己該不該走上去同老虎告別。魯剛抬起頭在餐廳裡尋找著,他發現了阿慧,特意走過來,笑著同她吻別。阿慧在他懷裡抬起頭,看見那個漂亮姑娘站在樓梯口,正冷冷地盯著他們,她的目光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阿慧苦笑著吻吻魯剛,然後把他從懷裡輕輕推開。 夜風已經很涼了,下弦月在天邊閃著冷光。魯剛看看抱著膀子立在他身後的妹妹,順手從旁邊扯過自己的毛衣扔給她。魯冰沒有拒絕,她把銀狐皮披肩扔在一旁,套上哥哥的毛衣。毛衣又寬又大,幾乎蓋住了膝蓋。魯剛斜眼瞅瞅她,嘴角明顯地漾出笑意。魯冰歪著頭問: “你笑什麼?” 魯剛又回頭看她一眼。寬大的毛衣使她的身軀顯得十分嬌小,她又變成了十年前那個身體單薄的毛丫頭。他說:“沒什麼,我覺得你穿這件毛衣很漂亮,比今晚那件衣服漂亮多了。” 魯冰嫣然一笑,靠近哥哥,挽住他的胳臂。他們都感覺到,晚飯中在兩人之間滋生的冷淡忽然煙消雲散,醇鬱的兄妹親情悄悄流淌。這種親情是從記憶斷層之前延續下來的。象往常一樣,魯冰多少有些後悔,每隔一段時間,她常常想來見見哥哥,見面中又禁不住想剌傷他。當這位虎背熊腰的大漢受了傷,躲在暗處悄悄舔傷時,她又感到莫名的煩鬱。她輕輕叫道: “哥哥……” 魯剛扭頭看看妹妹,她仰著頭,兩眼亮晶晶的,欲言又止。魯剛笑著問: “怎麼了?你想說什麼?” “我在世上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討厭我嗎?” 魯剛大笑著,左手扶著舵輪,右臂把妹妹用力攬在懷中。魯冰安靜地倚在他身上,不再說話。港口的燈光越來越近,魯冰忽然說: “哥哥,為什麼不告訴我9年前的事情?我不能老是生活在殘缺中。” 魯剛苦笑道:“冰兒,不要胡思亂想了,醫生一再囑咐讓你忘了那段歷史,否則你又會犯病的。” 魯冰的心緒在剎那間又變壞了,怒聲說:“我已經是大人了,我一定要知道!” 魯剛又回頭看看她,目光十分複雜,他看著遠方低聲說:“其實,兩年前我拗不過你的要求,曾對你說過一些。” 魯冰渾身一抖:“你說過?” “對,但是……聽完後你真的犯病了,犯病後又把這一切忘得乾乾淨淨。妹妹,不要再想它了,等到合適的機會再說吧。” 魯冰不說話了,像只跌進陷阱裡的小鹿,目光中是絕望和迷茫。快艇靠了岸,魯剛把纜繩繫好,陪魯冰爬上水汪汪的台階,又把她送到綠雲飯店。他在飯店門口站住說: “我不進去了,還要返回去接他們,明天你自己回廈門吧。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快快活活地活著,聽見了嗎?” 魯冰已經把眸子中的陰雲驅散了,她笑道:“好的,謹遵哥哥的教誨。” “給,你的披肩。” “我不要了,送給你的情人吧。她叫什麼?阿慧?雖然是一個下等人,但看來她對你倒是一片真心。我拿它換你這件毛衣,行嗎?” 她攀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笑著跑走了。魯剛看著她走進旋轉門,才轉身回去。 趕回夜總會已經是凌晨3點了,在艷麗怪異的燈光背景中,他看到一個女子在踽踽地來回走動。是阿慧。她已經脫下了女侍的衣服,換上一套色澤暗淡的長衣長褲。魯剛把她拉上船,問:“你已經下班了?” 阿慧低聲說:“不,我已經不在這兒乾了,媽媽已經回到太湖,用你給的錢買了一條機動漁船,我也要回去。我等到今天,就是為再見你一面。” 她痴痴地看著魯剛,淚水在眼眶裡湧動。在四目對視的剎那,魯剛真想說:你不要走,跟我回家吧……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娶了阿慧,他心裡還是裝著另一個女人。阿慧苦澀地說: “老虎,我要走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她想起了魯剛妹妹那雙寒冷鋒利的目光,那目光在她心中割下的傷口,恐怕一輩子都不會癒合。魯剛生氣地說: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只是……” 阿慧強顏笑道:“不說了,我不說了,你也不用說了。老虎,走前我只有一個要求,我想再陪你一夜,好嗎?你看,現在已經3點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魯剛憐惜地把她攬入懷中,啟動了快艇,向沉沉夜色中開去。 清晨,筋疲力盡的船員們陸續回到船上。露絲把班克斯送到泊船處,和著淚水吻遍了他的臉膛,然後按著口袋裡的鈔票,喜孜孜地回去了。班克斯見拉里大叔正用揶揄的目光看著他,便解嘲地笑道: “媽的,這隻母河馬,昨晚幾乎把我吞到肚子裡。” 布萊克也在泊船處與自己的泰國情人告別。老拉里手裡還拎著酒瓶,他幾乎喝了一夜的酒,不過目光仍然象獵犬一樣清醒。他們看見阿慧從快艇的活動式船艙裡出來,頭髮蓬亂,臉色疲憊,但眸子中流溢著奇異的光彩。班克斯擋住她的路,粗聲說: “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在船上偷了東西?——肯定把魯剛船長的心偷走了,快掏出來!” 阿慧沒有說話,抿嘴笑笑,繞過他溜走了。她的表情很平靜,只有老拉里飽經風霜的眼睛,才能在她的喜氣中看出慘然和快絕。老虎魯剛坐在後甲板上,懶散地靠著一隻錨樁,身邊隨便地扔著那條昂貴的銀狐皮披肩,嘴裡叼著一支早已熄滅的煙卷,盯著天邊的殘星冷月。 老拉里問他:“冰兒呢?” “昨晚就把她送走了,我告訴她以後不要在這些地方見面。咱們也走吧,去見見平託大叔,聽說有一筆大生意。” 在這幢大樓的底層有一個室內游泳池,唐世龍趴在池旁的榻榻米上,兩個一絲不掛的絕色女子正為他按摩,兩雙小手柔若無骨,在他的大腿上、嵴背上輕柔地滑動。按摩到肩部時,一個女子俯下身在他臉上著著實實吻了一下,兩個女人格格地笑起來。唐世龍沒有任何反應,側臉盯著窗戶。那兒安著巨大的厚玻璃,在燈光的照射下,外面的海水顯得綠幽幽的,各種海洋生物自得地游來游去。 一個隨從走進來,唐世龍立刻從地上躍起來,急迫地問:“打聽清楚了嗎?” “打聽清楚了,那個姑娘叫魯冰,在廈門大學音樂系上學,今年大概是三年級。同桌的男人是她哥哥魯剛,魯氏太空運輸公司的老闆兼'挪亞方舟'號空天飛機的船長。他們的父親魯君健在9年前因車禍去世,幾天后妻子也死了,聽說是悲傷過度。還聽說魯冰在那之後患了失憶症,直到今天也沒有痊癒,不過從她今天的言談舉止上根本看不出來。魯氏公司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公司,目前經營狀況還算可以。” 唐世龍不耐煩地說:“說她本人的情況!我暫時還不打算認魯剛作大舅,也不想打聽她的嫁妝。” “她本人……是個野性十足的姑娘,魯家上下都讓她三分。不少豪門公子向她求婚,都被她罵走了,目前和一個姓姚的書呆子同居,不過看來她沒打算讓他作自己的丈夫。” “她眼下住在哪兒?” “鵝鑾鼻的綠雲飯店。要不要把她弄來?這事交給我吧。” 唐世龍笑罵道:“放屁,實在是放屁,那麼一位美貌小姐,能容得你們去動粗?從明天起,派一個人緊緊盯著她,每天為她送一束鮮花,玫瑰、牡丹、茉莉、水仙,她喜歡什麼就送什麼。哪怕她把送的花都扔到陰溝裡,也要照送不誤。另外,你們不要出面,找那些長得機伶可愛的小男孩送給她,別讓你們的尊容污了她的眼。” 隨從訕訕地笑著說:“行,我們一定躲得遠遠的,還要躲到下風頭,不能讓她聞見我們的臭味。” 邁克走進這座半埋地下的辦公樓時,看見傑克正從樓上下來。自從那天之後,傑克對他似乎一直是敬而遠之,他的表情中既有畏懼也有冷淡。但今天一看見邁克,他就高高興興地打招唿: “哈羅,你好,老邁克。” “你好。” 他朝邁克揚揚手中的支票:“我要走了,咱們都要離開這具活棺材了。5000元的遣散費。多大方!” 他哈哈一笑,急急忙忙地走了。秘書雷切爾小姐仍然安靜地坐在原位,看見邁克過來,笑盈盈地問候: “你好,邁克先生,湯姆遜先生在等你。” 邁克知道雷切爾小姐也是同樣的命運,在遣散所有的工作人員後,她也要收拾自己的牙具。但雷切爾小姐對這一切安之若素,她的髮型和十指上的蔻丹照樣做得一絲不苟。邁克很欣賞她的鎮靜,笑著說: “雷切爾小姐,祝你很快找到更好的工作,對,還要找到一個好丈夫。” 雷切爾莞爾一笑:“謝謝。”她拿起內部電話說:“邁克先生已經來了。” 門打開時,湯姆遜才從窗外收回目光,說:“請進。” 老邁克邁著軍人的步子走過來,不過左腿仍然稍瘸。他不等邀請便自己坐下來,仍然是軍人般的坐姿。湯姆遜關心地問: “邁克先生,腿傷怎麼樣了?” “基本上痊癒了,謝謝你的關心,還要感謝你那天冒著生命危險下到庫區救我。” “不必客氣,是我應該作的。可惜G區和P區的管理員都殉職了,願他們的靈魂能夠安息。” “上帝保佑他們。” 湯姆遜在斟酌著下面的詞句,邁克微笑道:“開始正題吧,湯姆遜先生,我想你剛才不會是和傑克寒喧天氣。” 湯姆遜笑了,他咳了一聲,開始同樣的談話: “邁克先生,我非常遣憾地通知你,接上邊的命令,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全部關閉,人員在三日內遣散完。地震學會已確認,西雅圖-洛彬磯地震帶進入了活躍期,並向西部延伸,估計這一帶年內還有里氏七級以上的淺源地震……” 他看看老邁克的白髮,覺得於心不忍。他已同其它人談過話,他們多是聳聳肩膀,裝上5000元遣散費後便拜拜了,因為他們早就膩歪了這份工作。但老邁克已經垂暮,孤身一人,這5000元夠他去天堂的路費嗎?不過,湯姆遜想,我只是一個執行者,馬上也要從這裡捲鋪蓋滾蛋,我無能為力。 老邁克顯然很吃驚,他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或者說,他雖然已經知道所有人都要被遣散,但沒想到自己也是同樣的命運。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陷於沉思。良久之後湯姆遜不得不咳嗽了一聲。老邁克抬起頭,問: “我可以用一用電話嗎?” “當然,請用。電話前天已恢復。” 老邁克很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餵,是我,老邁克。” 2秒鐘後,電話中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邁克,你好,我知道你會來電話的。” 邁克簡短地問:“尤卡山全部關閉?我也被遣散?” “對。” “AD區的核廢料呢?” “會有人去處理的。邁克,我知道遣散費太微薄了,我已經為你申請了一筆12000元的特別津貼,近期內就能辦好。我會寄到你的賬號上去。老邁克,請原諒,我只能辦到這一點了。我常常留戀30年前,那時美國政府的財富似乎是無窮無盡的。現在呢,”他苦笑一聲,沒有說下去。 邁克不耐煩地說:“我不是說這個。我還有一些積蓄,儉省一點,夠我去見上帝的旅費。我只是放不下AD區的東西,想留下來把它們處理完。” “謝謝你,邁克先生,但……” 邁克不快地說:“請放心,在這段工作期間,我不會向你們要工資的。你知道,AD區的那些玩意兒實際是我的孩子……” 那邊打斷了他的話:“謝謝你,老邁克,你不必費心了,我們會處理的。” 邁克臉色陰沉,直到這時他才(過於遲鈍地)知道,自己確實被拋棄了,這位曾經顯赫一時的核彈專家真的沒用了,被歷史無情地淘汰了。其實他早該想到的。溫室效應使世界變得更加脆弱,核彈成了過於危險的武器。即使沒有溫室效應,在今天的世界中,恐怕也不會有人敢公開使用核彈或用核彈威脅。他一直視為生命的2250件核彈,實際上早成了一錢不值的垃圾。但他一直頑固地欺騙自己,就像一個守財奴死守著一堆早已作廢的紙幣。 他真的沒用了,不僅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而且是在權力機構的最上層——他曾固執地相信,這些人、只有這些人才認識他的價值。但今天呢?他們甚至不想費心對他來番虛假的安撫。其實,把他留下來處理完核彈再走,對他們說有什麼損失?沒有,一點也沒有。但那些人卻急於要他離開,他們不願再看到這位舊時代的象徵了。 邁克沉默了很久才說:“那好,我們就此告別吧。”他突兀地問:“是處理到拉格朗日墓場?”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這一問,停了一會兒,才不快地說: “我不知道,也許吧。” 湯姆遜看見老邁克放下話筒後仍在發楞,臉上逐漸浮出平靜和決絕。他咳了一聲,準備說幾句安慰的話,但老邁克已從冥思中回來,客氣地說: “再見,湯姆遜先生。再次感謝你那天冒著危險去尋找我,我馬上就要離開此地。我的戲已經結束了。”他轉過身,用微跛的軍人步伐走出去。透過半開的房門,湯姆遜聽見他同雷切爾小姐親切地告別,說他要到聖弗朗西斯科去找自己的女兒,他已經近40年沒有同她在一起了。 兩個小時後,湯姆遜看見老邁克那輛白色福特車開過來。他連忙跑出去同他告別,但老邁克沒有停留,只是遠遠地招招手,順著被地震破壞的道路小心地開走了。 離開核廢料堆放場,邁克有一種很奇怪的心境:有淡淡的悲哀和蒼涼,也有莫名其妙的輕鬆。 70年來,他一直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埋頭往前,沒有停下來喘息過,甚至沒有回頭看看身後的風景。現在,他的目的地忽然消失了,再也不用緊緊張張地往前趕了——那他又該干點什麼?他該怎樣度過他的餘生? 他沒有直接向舊金山開去,而是首先向南,遊覽了科羅拉多大峽谷國家公園,站在科羅拉多陡峭的懸崖上,看著巨雕在腳下悠然自得地展翅滑翔。下意識中,他是在推遲與女兒見面的時間,推遲“新生活”的來臨時刻,想在心理上先做一點準備。之後他驅車去亞利桑那州的彩色沙漠,欣賞著藍色、紫色、白色、黃色和粉紅色的砂礫在陽光下閃亮。幾天后,他又到了太平洋的海濱,憂鬱地盯著巨大的加利福尼亞紅杉,它們在氣溫升高後正逐漸枯萎。 一個月後,他把福特車停在吊索式金門大橋的停車場上。身旁是直徑一米的大橋吊索的樣品,那是當年建橋者特意留下的。鋼繩的外層已經鏽跡斑斑,但斷面處被觀光客撫摸得亮光閃閃。金門海峽的水面已經顯著升高了,輪船從橋下緩緩開過去,隱約可見海豹在水里翻花。觀景台上,一個黑人婦女和她5歲的女兒在用麵包餵海鳥,他不由聯想想起自己的女兒。但他隨即啞然失笑——那個“5歲的女兒”已經是40年前的事了。 明天就要見到女兒了。在夕陽和海風中,他終於承認了自己的惶惑,這是他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他不敢確定女兒是否願意接納他。 在橫跨1000公里的旅程中,他已經把自己的一生仔細梳理了一遍。想起他和妻子的離婚,他覺得內疚。他太沉迷於自己的“技術”了。好像誰說過,充分發展的技術無疑是上帝的魔術,而掌握這種魔術的人就會覺得自己有了上帝的權力。在蒙昧時代,巫師是用符咒和復雜的舞蹈語言代上帝施權,但那是虛幻的,而他手中的核武器卻是實實在在的權力! 而且,全世界50億人中,有誰能比得上他與“核上帝”的親近?核武器是由世界上最聰明的人研製的,核彈的安全措施則是更聰明的人制定的,這兒實行“雙重核按鈕”制,每一級執行者必須有兩套密碼指令,只有兩套密碼核對無誤才能向下一級傳達。值得一提的是,在最後一級執行者中,兩個核導彈發射鑰匙孔至少間隔3 米,以確保一個人無法啟動。但這些被常人看得神乎其神的核按鈕鎖對他來說不值一哂,只要樂意,他可以越過參謀長聯席會議和總統,輕而易舉地讓一支彈道導彈唿嘯升空,讓死神降臨莫斯科、北京或舊金山。 當然,他不會這樣做,但這足以使他保持上帝般的優越感。這種心境是普通人無法領會的……不過他仍然為妻子歉疚,她正是那種無法與其溝通的普通人。尤其是2022年全世界銷毀核武器之後,他執意從華盛頓調往荒僻的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盡其餘生守護那些文明的糞便,妻子卡籮終於忍無可忍了。她尖刻地說: “你是不是患了對核武器的單戀症?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把妻子女兒放在心上,我們在你眼里遠遠比不上一枚B61-11核彈。我們一直盡量理解你,畢竟,這些武器是在守護著民主社會的安全——至少在你的心目中如此。但是,核武器現在已經銷毀了,你可以脫身了,在這種情形下你還要讓我當寡婦嗎?”她冷淡的說,“請你決定吧,或者是我們,或者是那堆核廢料。” 可惜那時他無法向妻子洩露核彈的秘密,絕望的妻子最終離他而去。這些年,他一直對妻子懷著歉疚,願她的靈魂安息。 他在附近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趕到南弗朗西斯科,女兒住在那裡。他在郊外一個小鎮上放慢了車速。右邊是鄉村小教堂,正響著晚禱的鐘聲。左邊是一個鄉村網球場,顯然已廢棄多年,瘋長的野草透出滿目茺涼。他看見路邊有一個公墓,汽車已經開過去了,不知為什麼,他又把車倒回來。路邊的標牌上寫著“仁慈公墓”,一條卵石小徑向前延伸,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整齊地排列著,草坪修剪得非常精細。一個穿牛仔服的中年人正在拍紙簿上記著什麼,這時向他招招手,高興地說: “你好,從遠處來的嗎?” 邁克走下汽車:“從內華達來的,我女兒就住在前邊。你是這兒的守墓人嗎?” “對,我叫帕加諾·布魯諾。” “漂亮的墓地,草地修剪得像姑娘的髮型。” 帕加諾自豪地笑了:“謝謝你的誇獎,我手下有兩個小伙子,負責照看三個公墓,我從來沒有讓他們有機會偷懶。你看,我正在檢查這兒應該整修的地方。” 邁克四周看看,再次誇獎道:“漂亮的公墓,真是休息的好地方。我想就把這兒當作我的歸宿。” 帕加諾笑道:“先生,你離死神還遠著哪。不過,真到那一天的話,歡迎你來這裡,我一定會讓你滿意。” 他同帕加諾先生告別,繼續往前開。前邊就是女兒的家了,是一幢普通的平房,木房頂,汽車庫的大門久未油漆,門前的小樅樹也疏於修剪,落日把餘輝灑在樹梢。 麥菲亞聽見敲門聲,打開門,是一個風塵僕僕的白髮老人,手裡舉著一束鮮花。她愣了足足兩秒鐘,才認出這是父親。畢竟,40年來,她基本上只是在照片上與他見面。 “爸爸!”她高興地喊,埋怨道:“你該事先告訴我們一聲,你是開車從尤卡山過來的?” 老邁克俯下身吻吻她,走進屋裡,麥菲亞大聲喊: “米斯,傑克,外公來了!” 兩個孩子從里間出來,米斯今年16歲,很漂亮,但身體很單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用手挽著外公的脖項,親熱地吻了他的額頭。傑克則臉色冷漠,過來簡單地問候一句,幫他把汽車後衣箱裡的旅行箱提到屋裡,便回到自己屋裡聽貓王和甲殼蟲的音樂。他媽媽似乎對兒子的表現已習以為常。 麥菲亞領父親到衛生間洗漱完,為他端來一杯咖啡。邁克問:“哈丁斯呢?還沒回來?” “他下班後還要到酒吧攬一份工,十一點後才能回來。爸爸,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們馬上吃晚飯。” 晚飯桌上,小米斯一直好奇地看著外公,問了很多核武器的問題:爺爺,你真的是最好的核彈專家嗎?人們幹嘛要製造核彈去殺別人?現在世界上還有核彈嗎?傑克仍是滿腹牢騷的德相,偶爾抬頭看看陌生的外公,埋下頭自顧吃飯。邁克告訴女兒,尤卡山已經關閉了,他終於在70歲上退休了。這一生他對家庭虧負太多,很想補回過去的遣憾,同孩子們在一起生活。麥菲亞說她為此高興,但邁克發現她的笑容很勉強。 米斯只草草吃了兩口便離席,萎靡無力地說她累了,想去休息。邁克低聲問: “米斯有病?” 麥菲亞的眼眶裡立刻湧滿了眼淚:“白血病。”她苦澀地說:“手術費20萬元。可是她沒買醫療保險。” “為什麼?” “不是我們的過錯。保險公司早已查過咱家的基因,不願接受她的投保,因為她體內發現了可導致白血病的'費城基因'。當然,這些我們是事後才知道的。” 邁克點點頭,沒有置評。他知道這是保險業的慣例。在過去,投保十萬美元的30歲健康女性,每月交費20美元;但帶有乳腺癌基因的則為39美元;若帶有該基因又有三位血親死於此病,交費就要上升到56美元。後來隨著基因檢測技術的日益完善,保險公司對投保人的各種遺傳性疾病了解得更加清楚,若帶有某些危險疾病的(如可引起腦細胞死亡的亨廷頓症)基因,保險公司乾脆不再受理。 當然不必去指責保險業的殘忍,正如不必相信保險業的仁慈。歸根結蒂,金錢是至高無尚的上帝。 傑克冷冷地插嘴:“這就是科學。科學可以下這樣的定義:它是一種魔法,可以預支子孫的幸福讓今人享用,而使後人享受先輩的痛苦。”停一會兒他又說:“外公可以劃到預支幸福的那代人吧,我們活該倒霉。” 母親瞪了他一眼,於是他不再說話。邁克問:“家裡的狀況……比較緊張吧。” 麥菲亞勉強笑笑:“我們正給傑克找工作,我也想去攬一份零工。以後會好的,別擔心。” 晚上,邁克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一時還不能下決心斷然改變自己的生活之路。夜裡,他聽到哈丁斯回來,他想應該同女婿見個面,便悄悄披衣下床。女兒女婿的門半掩著,瀉出一條黃色的燈光,他聽見女兒低聲說: “……其實,我和這位父親並沒多少感情。近40年來,他對於我來說只是幾張照片,幾次電話,他從沒有向外孫們傾註一絲感情。現在老了,無處可呆了,才想到這個家。但我仍然可憐他,如果他提出留下的話,我想是沒辦法拒絕的。” 哈丁斯不情願地說:“我也很想留下他,讓他能安度餘生。說來說去還是那個可惡的錢,米斯的醫療費……” 妻子說:“等問清他的打算再說吧。你該休息了。” 邁克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晚他一夜沒睡。 帕加諾從工具車上卸下割草機,告訴哈爾先把破損的柵欄釘好。走進墓地,他發現一個穿深色夾克的老人已經早早來到這兒,正低著頭瀏覽眾多墓碑上的銘文。他認出這個老人昨天來過,還說要在這兒找一片安息之地,便高高興興地同他打招唿: “早上好,內華達來的先生。” “早上好,帕加諾先生。” “你在看碑文嗎?” “對,你看這條碑文寫得多好:死神戰勝了我,但我從此不用畏懼它了。” “對,寫得很好。”帕加諾應答了一句,認真看看他,輕聲問:“先生,我能給你什麼幫助嗎?” 邁克轉向他,平靜地說:“我昨天已經說過,我想在這兒找一塊安息之地。我現在就把費用付訖,請你為我選一塊墓地,把墓修好,用黑色大理石碑刻下這兩句銘文。喏,給你。”他遞過來一張紙片,上面寫著: 帕加諾不知道他為什麼自稱戰神,但在這段銘文中看到了不祥,他惶然看著他:“先生……” 邁克笑著打斷了他的疑問:“不必擔心,我沒有準備自殺。但我馬上要到國外去,這個世界一天天破落,一天天混亂,誰知道能不能在有生之年回到美國?所以我想先把自己'安葬'在這裡。帕加諾先生,需要交多少費用?” 帕加諾從他手裡接過現金,愉快地說:“請放心,我一定會把你的墳墓修得漂漂亮亮。也祝你長壽,10年或20年後回來為'自己的墳墓'獻花。再見,邁克先生。” 晚上哈丁斯沒有去加班,麥菲亞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為父親接風。米斯剛作過化療,沒有一點食慾,但她仍強自支撐著坐在外公旁邊。邁克把她攬在懷裡,不時用手撫摸著她因放療變得稀疏的柔發。哈丁斯為他斟上白蘭地,同他閒談著40年的變遷,等著他提及今後的打算。但是一直到晚飯結束,邁克一直無意談這件事。哈丁斯疑惑地看看妻子,試探地問: “邁克先生,你已經退休了,準備在哪兒度晚年?” 邁克淡然說:“我還沒有考慮好,以後再談這件事吧。” 晚飯後老邁克的興致很好,一直同兩個孩子玩耍。哈丁斯又去幹夜工了,麥菲亞回到臥室,很晚還能聽到客廳里米斯的笑聲。第二天凌晨,哈丁斯還未回家,麥菲亞忽然聽到了汽車馬達聲。她向窗外望去,見那輛白色福特剛剛消失在網球場背後。她趕緊回到父親的住室,那兒已經人去室空,桌上放著一封短箋,兩張已簽字的支票: 麥菲亞追到鎮子外面,久久悵望著福特車消失的方向,眼眶中充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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