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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誰是匿名者

豹人 王晋康 11300 2018-03-14
第二天一早,田延豹喚一輛出租車趕往比雷埃夫斯港。田歌曾透露過她是在這個港口接受了鮑菲的禮物,他想,在這兒應該能打聽到一些有關新遊艇的消息。出租車司機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但和初來希臘碰到的出租車司機一樣,他的英語帶著太多的希臘味兒。田延豹的英語口語是相當地道的,這會兒只好歉然說,我的英語很差勁,抱歉我聽不懂。司機沒有了談話對象,只好轉而聽音樂了。 田延豹有了一個小時的清靜,往事如潮般湧來。 說老實話,這次如果不是田歌的央求,他絕對不會來雅典觀看運動會。那個失敗之夜所造成的傷口還沒有癒合,也許終其一生不會癒合了。在那之後,他連田徑比賽的電視節目都不能看,因為那熟悉的朱紅色跑道,清脆的發令槍聲和淒厲的哨聲,都會揭去他傷疤上的痂皮。

不過,他無法拒絕田歌的央求。 他比田歌大13歲,田歌幾乎是在他的肩頭長大的,堂兄妹感情極深。記得田歌四歲時,有一次帶她去棗園,調皮的小田歌惹怒了蜜蜂。蜜蜂群起而攻,鑽進她的頭髮裡。嚇得她面色煞白。他把蜜蜂驅走了,自己面頰上卻被蜇了兩口。回家後,田歌一直趴在他的臉上輕輕吹著:“還疼嗎?豹哥,還疼嗎?” 現在他還能回憶起她的小手指在臉上摩娑的感覺。 後來他常到各處去訓練和比賽,在家的時候少了。 26歲那年他回家時(那時他已是斐聲體壇的短跑名將),驚奇地發現,當年的小青蟲已經羽化成漂亮的蝴蝶。她美貌驚人,身上籠罩著聖潔的霞暈。 對於豹哥來說,田歌仍是個嬌憨的小丫頭。她會攀著哥哥的脖子撒嬌,會挽著他的臂膀,展示她幾年來蒐集到的有關哥哥的剪報。田歌心靈的秘密,5年後他才略略窺見一斑。那時鮑菲·謝剛剛崛起,田歌堅決地宣布,她已愛上這個素未謀面的華裔美國人。

“一見他的照片,我就覺得他十分親切,十分相熟。知道為什麼嗎?他與你很相像!” 那時他才知道,田歌是把對“豹哥”的微妙感情移植到了鮑菲身上。 她對豹哥的婚姻是頗有腹誹的,她說夏秋君太會算計,“這個世界上能用1元錢買的東西,她絕不會掏出1元另1分。你和她能有共同語言嗎?如果是同床異夢還要白頭到老,哎呀,那可太可怕了!”當時他曾佯怒地訓她:“你要挑撥我們夫妻不和嗎?”但平心而論,田歌並沒有說錯。他和妻子之間一直欠缺那種靈魂深處的共鳴。妻子太實際,而在他(和田歌)心裡卻一直珍藏著某種理想主義的閃光,即使歷經挫折而終不改悔。 他搖搖頭,用力擺脫這些惱人的思緒。田歌和鮑菲相戀後,他為妹妹慶幸。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樁頗為理想的婚姻。但自從知道鮑菲身上嵌有獵豹基因後,他忽然預感到危險。其實這沒什麼,正像老費說的,儘管嵌有少量獵豹基因,鮑菲仍是一個人而不是一頭豹子。不要忘了,現在很多病人身上還有豬的心臟和山羊的肝腎呢。再把思路放開點,連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還是雜種哩(劉邦母夢與龍交而孕),那當然是荒誕不經的神話,但至少說明,在文明社會的早期,人們在心理上對“異種”還比較寬容。

但無論如何,田延豹仍覺得心神不寧。他至少要找到堂妹,讓她知曉所有的內情,再由她自己作出決定。否則,他就愧對田歌對自己的一腔摯愛了。比雷埃夫斯港十分繁忙,來往行人都是匆匆忙忙,田延豹一時無從著手去詢問。熱心的司機幫了他的忙。通過一番艱苦的交談,司機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便用希臘語咭咭哌哌四處詢問。田延豹不知道他的詢問是否符合自己的原意,也只有聽之任之了。半個小時後,司機把他領到了港口船舶管理局的樓前。 船舶管理局的一名職員接見了他。那人叫科斯迪斯,大約50歲,身體健壯,滿臉是黑中夾白的絡緦鬍子,說一口標準的帶牛津口音的英語。田延豹問: “科斯迪斯先生,請問最近是否有一艘遊艇在這兒註冊?遊艇的主人是鮑菲·謝,美國人。請你幫我查一下。”

科斯迪斯驚奇地說:“鮑菲·謝?就是人人談論的那個豹人?不,沒有,如果他在這兒註冊,我一定會記得。” “也許他是以田歌的名字註冊。” 科斯迪斯立即說:“有!有一艘最新式的太陽能金屬帆遊艇,船名就叫田歌號,是利物浦船廠的產品。三天前,不,四天前在這兒註冊。” “這只遊艇目前在哪兒?我的堂妹田歌告訴我,為了躲避記者,船上將實行無線電靜默。但我急於找到它,我有十分重要的事。” 科斯迪斯笑道:“這不難。如今的船上都有黑匣子,持續向外發出無線電脈衝,以便衛星定位系統能隨時對每一隻船精確定位。我來幫你查一下。” “太感謝你了。” 科斯迪斯向利物浦船廠查詢了該船的無線電脈衝參數,又同全球衛星定位系統聯繫,衛星很快給出回答:田歌號目前已返回希臘領海,正泊在克里特島的伊拉克利翁港口。科斯迪斯興致勃勃地查找著——一查到豹人的下落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的運氣。自從豹人的身份披露後,所有記者都在發瘋地尋找失踪的謝氏父子。他可以拿這則消息去賣一個大價錢。

那個中國人詳細問了情況,包括這艘船的精確方位和外部特徵。他由衷地一再表示謝意,臨走時他顯然猶豫著,終於開口道: “科斯迪斯先生,還有一個冒昧的請求:能否請你為田歌號的方位保密?你知道,我妹妹是鮑菲·謝的戀人,她現在並不知道所謂豹人的消息。我想慢慢告訴她,使她在心理上能夠有所準備。” 科斯迪斯有些掃興,他原打算送走這位中國人就去掛通電視台的電話哩,但那人的苦澀打動了他,猶豫片刻,他爽朗地說: “好,我會用鉛封死這個愛饒舌的嘴巴。祝你的妹妹好運,你是一位難得的好兄長。”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科斯迪斯對此人印像很好,他目光清徹,眉尖隱鎖憂慮,看出來他對妹妹的關心十分深切。他送客人出門時,熱心地說:

“你怎麼去伊拉克利翁?這兒有定期班輪。如果你急於趕到,還有一家遊樂公司出租水上飛機,費用不是太貴,從這兒到伊拉克利翁,估計得300-400美元。你需要嗎?我可以幫你聯繫。” 田延豹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說:“謝謝,請你聯繫一下。” 科斯迪斯返回辦公室要通電話,用希臘語痛快淋漓地交談著,時而威脅時而央求,最後他轉過臉笑道:“我說你是我的中國朋友,他答應只收200美元,並且保證一定把你送到田歌號上再返回。這比坐班輪快捷方便多了。” “謝謝,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感激。” 20分鐘後,一架輕型水上飛機降落在管理局附近的空地上。飛機很小,機艙裡緊巴巴只能塞下兩個人。飛機下部是兩個巨大的浮筒,外形類似雪橇。駕駛員是個沉靜的年青人,聽科斯迪斯介紹了情況後,很有把握地說:

“沒問題,一定能找到。” 但等飛機趕到伊拉克利翁,那艘遊艇已經不在這兒了。它一定是正好在這個當口啟航到了別處。科斯迪斯先生已經下班,無法再通過衛星查找田歌號的新方位。田延豹一時沒了主意,人地生疏,他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好在駕駛員很盡責,用機上通話器不厭其煩地向各處打聽,直到晚上11點,他們才得知,田歌號泊在千尼亞港附近的海面上。 可是等他們趕去,一切都晚了。以後,當田延豹被囚禁於雅典聖尼科德摩斯街的監獄時,他常常痛心地想,為什麼他沒有早點趕去,哪怕早到兩個小時,田歌的人生之路也不會在這兒斷裂。命運之神為什麼這樣狠毒?田延豹走後,費新吾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邊焦急地等待著田歌和謝教授的消息,一邊努力查找瀏覽著有關基因工程的資料。他感慨地想,他早就該學一點基因工程的知識了。過去他總認為那是天玄地黃的東西,只與少數大腦袋科學家有關,只與科幻時代有關。想不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它就會逼近到普通民眾的身邊。

下午他接到田延豹的電話: “老費,查詢很順利,我已得知這隻船的具體方位。我正在聯繫一隻水上飛機趕到那兒,屆時我再同你聯繫。” 從屏幕上看,田延豹的表情比昨天略顯輕鬆一些,費新吾也舒了口氣。掛上電話,他回頭坐到電腦前查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拿起話筒,屏幕仍是關閉狀態。他馬上猜到對方是誰。果然,他聽到那個尖銳的、讓人生理上感到煩燥的聲音,這次是用漢語說的: “費先生和田先生嗎?還記得我吧,我說過要同你們聯繫的。” 費新吾又是鄙夷又是氣怒地說:“我正要找你呢,你在電子函件中說了不少不負責任的話。” 那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非常抱歉,我想以後你會諒解我的苦心。你願意同我見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沒有猶豫:“好的,我們在哪兒見面?” “到奧林匹亞的宙斯神殿吧。” “到奧林匹亞?那兒距雅典有4個小時路程呢。” “對,那樣才能避開記者的耳目。另外,我很想把這次意義重大的談話放到一個合適的歷史背景中。奧林匹亞是奧林匹克運動的發祥地,那兒的宙斯神殿可以說是西方神話的源頭。我想,萬神之王一定會樂意聆聽我們的談話。晚上6點在宙斯神像下見面,好嗎?再見。” 放下電話,費新吾不由沉吟著,電話中仍是那個神秘人物的聲音,但似乎那個人變了,自信,從容,上帝般的睥睨眾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急於見到此人,揭開這折磨人的秘密。走前他在錄音電話中留了幾句話: “小田,我去赴一個重要約會,今天不能趕回了。你那兒如有進展,記住給這兒打個電話。我會及時往旅館打電話索取你的留言。”

他匆匆披上一件風衣,租了一輛雷諾牌轎車,立即向伯羅奔尼撒半島的皮爾戈斯城方向開去。費新吾不知道,他一走出飯店,一輛長車身的梅塞德塞-奔馳汽車就悄悄跟在後邊。這輛汽車車頂上,一個小小的圓盤緩慢地轉動著,那是全球通信系統的天線,可以隨時與紐約時報聯繫。 車內是羅伯特和朱莉婭,還有一名司機伯克,兩名沉默寡言的技術人員戈爾和麥卡利斯特。他們都很乾練,說著地道的美國英語,帶著明顯的軍人風度。車和人員都是威爾科克斯為他借到的。 “不用管他們是哪兒的,反正絕對可靠。你只管放心使用吧。”威爾科克斯含煳地說。羅伯特私下推測,這輛車和三名人員都屬於北約組織的情報部門。 在仔細考慮後,羅伯特仍把重點放在費新吾身上。謝氏父子都沒辦法找到,但羅伯特的直覺告訴他,匿名者和費新吾之間一定有某種關係——奇怪的是,費新吾本人對這種關係似乎並不知情。匿名者很可能還會與費新吾再次聯繫。何況,鮑菲一直與田歌在一起,而田歌遲早要同哥哥聯繫的。田延豹已經出發去海港尋找那艘船的下落,一旦有了眉目,相信他會很快通知同伴。 所以羅伯特要作的,只是隨時把費新吾保持在監視之中——雖然這種偷偷摸摸的監視有欠光明,但比起這則報導的重要性來說可以原諒。畢竟,他對費、田和鮑菲都沒有惡意。 費新吾的雷諾開得飛快,羅伯特讓奔馳悄悄跟在後邊。他們剛剛取出了費新吾房間的錄音,消息很令人振奮。第一個錄音是田延豹留下的,說他已經查到了田歌號的方位;第二個錄音是費為田留下的,說他要去赴一個重要約會。看來,他們的調查很快就會有重大突破。 雷諾車一直向西開去,已經過了邁加拉,仍沒有停車的跡象。他們尚不知道此次約會的地點,前排的戈爾扭回頭疑惑地說: “他們究竟在哪兒約會?是不是想甩掉我們?” 現在,他們已經駛過科林斯城,沿著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北岸開著。在車流較少的海濱公路上盯梢不是件容易事,何況這輛車的外形比較特殊。他們小心地跟踪著,始終保持在兩三輛車的後邊。他們經過帕特雷、基利尼,在皮爾戈斯城駛下海濱公路,折轉車頭向東。只有這時,他們才猜到,這次約會的地點是安排在奧林匹亞古奧運賽場。奧林匹亞是最能引發黍離之思的地方。這兒是歷史和神話古蹟的存放所,巍峨壯觀的體育館、宙斯祭壇和希拉神殿都已塌裂。這些建築中以宙斯神殿最為雄偉,它建於公元前468-457年,是典型的朵利亞式石柱風格。殿內有高大的宙斯神像,左手執權杖,右手托著勝利女神,人們走進神殿時,眼睛恰與宙斯的腳掌平齊,這個高度差形像地表現了那時人類對眾神的懾服。 但這個世界七大奇觀之一的神像早已不復存在,它被羅馬的征服者運走並在一場大火中毀壞。費新吾走進大殿,只看見了殘破的像基和橫臥的石柱,他淺嘲地想,也許這正像徵著眾神在人類心目中的破落? 落日的餘輝灑在殘破的巨型石柱上,為這片屬於歷史和神話的場所塗上莊嚴的金粉。穿著鮮豔民族服裝的希臘兒童在石柱間玩耍,手裡拿著一種叫“的的烏梅梅利”的冰淇淋。這時,一輛富豪車開過來,停到停車場裡,一個老人下車,匆匆走進神殿,費新吾不由大吃一驚——那正是不久前失踪的謝教授。 費新吾猶豫了幾秒鐘。因為牽涉到同那個神秘人物的約會,他不知道這會兒該不該同教授打招唿。但他隨即想到,謝教授恰在此時此地出現,絕不會是巧合。很可能也是那個神秘人物約來的,與今晚的談話有關。於是他迎上去喚了一聲:“謝教授!” 謝先生沒有顯出絲毫驚奇,看來,他果然知道今天的約會。他微笑著同費新吾握手,手掌溫暖有力。費新吾細細端祥著他。此刻,費新吾已經基本相信了匿名者披露的事實,相信謝教授為他的兒子植入了獵豹的基因,從而製造了一個超人。其實,這位科學家本身就是一個超人,一個超越時代的強者,他隻手掀起了這場世界範圍的風暴,也幾乎成了世界公敵。但從他的表情看不出這些,他的目光仍是過去那樣從容鎮定。教授微笑道: “你早到了?” “不,剛到。” 教授點點頭,轉身凝望著夕陽:“多壯觀的愛琴海落日。在這兒,連夕陽的餘輝裡也浸透了歷史的意蘊。” 費新吾不想多事寒暄,直接了當地問:“你知道今晚的這次約會?你知道那個可惡的神秘人物是誰?你知道他新近披露的關於獵豹基因的情況嗎?” 謝教授微微一笑,拉著他走到宙斯神像台基附近的一個僻處,這兒沒有一個遊人。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微型錄音機,按一下按鍵,裡邊立即響起那個尖銳的聲音: “你願意同我見一次面嗎?我會把此事的根根梢梢全部告訴你。” 費新吾驚呆了:“是你?那個神秘人物就是你?” 謝教授平靜地說:“對,是我,我使用了簡單的聲音變頻器。很抱歉,這些天讓你和田先生蒙在鼓裡。但聽完我的解釋後,我想你能諒解我的苦心。” 費新吾臉色陰沉,一言不發。他恨自己的愚蠢,他早該看透這層偽裝了,但在感情上,他頑固地不願承認這一點。他無法把自己心目中“明朗的”、令人敬重的謝教授同那個“陰暗的”、令人厭惡的神秘人物迭合在一塊兒。過了很久他才聲音低沉地問: “那麼,飛機上的邂逅也是預先安排好的?是你在北京打聽我的情況?” “對,我一直想找一張'他人之口'來向世界公佈這個成果。這人應該是一個頭腦清醒、沒有宗教狂熱和禁忌的人;應是生物學家圈子之外的人;應同體育界有一定淵源;事發時最好應在雅典田運會上。我還有一點隱秘的希望,這人最好是我的中國同胞,是一個中庸公允的儒者。去雅典前我特意先到北京去尋找這個人,很快發現你是一個完美的人選,所以我未經允許就把你拉到這場風波中了。務請諒解,我當時不可能事先公佈我的計劃,因而不可能征詢你的意見。”他又補充道,“我在兩封函件中說了一些不合事實的話,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盡量樹立你的權威發言人地位。這個身份以後會有用的。” 此前的交往中,費新吾一直很尊敬謝教授,但在兩個真假形象疊合之後,他不自覺地產生了疏遠和冷淡。他淡淡地說: “可能我並沒打算當這個發言人。” “當然,等我把真相全部披露後,要由你自己作出決定。田先生呢?” “他找田歌去了。教授,請講吧。” 謝教授微笑道:“實際上,我已經把真相基本上全倒給你了。我之所以把此事的披露分成人工授精——嵌入人類基因——嵌入獵豹基因這樣三個階段,只是想把高壓鍋內的過熱蒸汽慢慢洩出來。即使這樣,這次爆炸仍然夠猛烈了!” 他開心地笑起來,又解釋道:“你可能不十分了解,在西方輿論中,宗教思想和生物倫理學的影響十分強大。在我決定披露這件事時,已經做好被輿論撕碎的準備。所以我有意選取一個中國同胞來幫我披露這個秘密。我想,宗教思想淡漠的中國知識分子在這件事上應該比較達觀。” 他想起妻子。妻子堅決反對向社會披露這件事,因為那樣一來,就會把他們、尤其是兒子推到火山口上。妻子的憂慮是對的,但他的目光更遠一些。他不僅培養出一個豹人,還要堂堂正正地向社會宣布,要用“疼痛療法”來治愈社會的守舊。現在,他是孤身一人前進了,不過他不後悔。 費新吾皺著眉頭問:“謝先生,你真的認為人獸雜交是一種進步或是一種善行?” 教授笑道:“人獸雜交,這本身就是一種人類沙文主義的詞彙。人類本身就誕生於獸類——回憶一下達爾文在揭示這個真理時遭到多少人的切齒痛恨吧!人體與獸體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追踪到細胞水平,所有動物(包括人類)都是相似的,更遑論哺乳動物之間了。在DNA中根本無法劃定一條人獸之間的絕對界限。既然如此,堅持人類隔離於獸類的純潔性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停了停,接著說:“當然,這種異種基因的嵌入不會沒有一點副作用。生物圈是一個極其複雜的立體網絡,任何一個微裂縫都能擴展開去。但我想總得有人走出第一步吧。走出第一步,然後再回頭觀察它引起的震盪:積極的和消極的,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去做。我很高興你是一個圈外人,沒有受那些生物倫理學的毒害,那都是些邏輯混亂、漏洞百出、不知所云的東西。科學發展應該遵循的戒律只有一條:看你的發現是否能使人類更強壯、更聰明,使人類的繁衍之樹更茂盛。你盡可拿這樣的準則來驗證我的成果。” 費新吾幾乎被他的自信和雄辯征服了。謝教授又懇切地說: “如果你決定開口說話,我並不希望你僅僅當我的代言人。你一定要深入了解反對我的各種觀點,盡可能地諮詢各國的生物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未來學家們,甚至包括生物倫理學家和神學家們。再由你作出獨立的思考,然後把你認為正確的觀點告訴世人,希望它是一個由中立者做出的報告,客觀,不帶感情色彩,有深度。這是為社會負責。你願意這樣作嗎?” 費新吾對他的建議很滿意,立即回答:“我同意。” “好,謝謝你的社會責任感。”他自信地說,“我相信一個頭腦清醒、中庸公允的儒者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當然現在先不說它,我不願給你設置什麼框框。一會兒我就交給你10盤光盤,有關的資料應有盡有。” 費新吾說:“你能否用盡量淺顯的語言,向一個外行解釋一下,怎樣把外來基因嵌入到人類基因中?” 教授微笑道:“並沒有人們想像得那麼難。你要知道,歸根結蒂,基因是無生命物質靠'自組織'的方式誕生的,所以基因之間的聯結'天然地'符合物理化學規律。染色體有三個主要部分,兩端是端粒,它們就像鞋帶兩端的金屬箍,作用是防止染色體之間互相發生融合;中間是可以復制的DNA短序列;另外還有被稱作'複製起源'的DNA序列,它負責發動染色體的複制。上個世紀末科學家就多次做過試驗:把端粒去掉,再把剩餘的染色體分成數段,放在合適的環境中,這些染色體片斷又會精確地按著原來的順序結合起來。獵豹和人類同屬哺乳動物,各自控制肌肉生長的基因非常相似,所以相互置換是很容易的。” 他大致講述了基因嵌入的具體過程,問:“順便問一句,鮑菲仍同田歌在一塊兒吧。” 費新吾吃驚地問:“這些天他同你也沒有聯繫?” “沒有。我曾事先囑咐他必須隨時同我保持聯絡,但整整五天了,他沒有這樣做。戀人在懷,老爹就拋到腦後了。”他笑道。 費新吾卻笑不出來,他的心房一沉,問:“謝夫人知道兒子的秘密嗎?” “知道。除我之外,她是唯一的知情人。鮑菲本人並不知情。” 費新吾沉默片刻,覺得最好還是直言相告:“那麼,難道你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幾天已經披露的真相,會對豹飛造成多大的心理壓力?你們沒有設身處地地為他想一想?” 謝教授的臉紅了,目光中也有了一些惶惑,他勉強笑道:“我知道他會被推到火山口上,我也一樣……謝謝你的提醒,他目前在哪兒?” 費新吾告訴他,田延豹已經查到田歌號遊艇的方位,估計這時早與他們會合了,相信他們會合後田延豹會打電話到原來的旅館。謝教授說:“先不必管它,我們去飯店休息吧,我已預訂了兩套房間。到那兒後我再通過希臘政府的熟人同兒子聯繫,明天早上我們趕過去——我的確該同他好好談一談的。我原想同他談話後再公佈這件事,但豹飛打亂了我的安排。” 開車去飯店的路上兩人都陷入自己的心思,沒有多交談,費新吾苦笑著想,看來,他已無意中看到了這項技術的第一個副作用:謝教授對兒子似乎沒有多少親情——在保守兒子的隱私和炫耀成功兩者之間,謝教授選擇的是後者。 不是兒子在百米跑道上的成功,而是父親在基因工程中的成功。當謝教授走下富豪車,步履從容地向費新吾走去時,奔馳車裡的羅伯特和朱莉婭幾乎同時驚叫一聲: “謝教授!” 他們畢竟年輕,思維敏捷,在一剎那中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那個神秘的匿名者就是謝教授本人。是他一直在控制著整個事情的進程和節奏。他的所有偽裝只不過是在通話時使用了一個簡單的聲音變頻器而已,這實在是一個過於簡單的把戲,任何一個看過廉價偵探小說的人都該一眼看穿。 但他們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費新吾和所有人都預先把這種可能排除了。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在潛意識中預先排除了謝教授?道理很簡單,鮑菲不僅僅是他的一項“成果”,而且是他的親生兒子。即使是再無情的父母,也不會輕易捅穿兒子的秘密,向世人展示兒子的“野獸本質”。正是這條常識在潛意識中成了大家推理的基礎。 這些都不是明晰的、實實在在的推理過程,而是深藏於人們的潛意識中的一點閃光、幾紋回波。不過,這正是心理學家們稱之為直覺的東西。 這次,人們的直覺干擾了他們的正確判斷。 他們不免對謝教授有所畏懼。他在決定公佈兒子的身世之秘時,該是怎樣的冷硬無情呀。戈爾悄悄下車,踱到那兩人附近。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的聲音增強器,可以聽清50米內的竊竊私語。謝教授和費新吾的談話時斷時續地傳過來,錄音機噝噝地轉著,羅伯特也在飛快地做著速記。這些斷續的談話已足以串起一串完整的珠練。而且,羅伯特微嘲地想,即使這串練子有一兩個缺節又有什麼關係呢,可以直接向謝教授詢問嘛。他不會再保密了,他一定樂於讓紐約時報向世人披露這件事的所有細枝末節。 那邊兩人的談話由冷漠到融洽,最後又出現了微妙的裂縫——那是費新吾在委婉地責備他沒有為兒子著想。最後兩人都上了車,兩輛車一前一後開出奧林匹亞遺址。羅伯特立即通過衛星要通了威爾科克斯: “這兒的調查已經快結束了,你能想到嗎?正是謝教授本人有計劃地、一步一步地向社會披露真情。他的兒子、百米之王鮑菲·謝的身體確實用獵豹基因進行過改良。我們的了解已經很清楚了,詳細報導至遲明天早上——我是指希臘時間——就可以發回去。” 連威爾科克斯那樣見多識廣的人,激動之情也溢於言表:“這真是一條驚人的消息,它肯定將在今年十大新聞中排到首位。鮑勃,謝謝你的工作。” 羅伯特收了電話,欣喜地命令司機:“跟上他們,今晚和他們住到同一家旅館,明早我想再對他們採訪一次。” 明早的採訪只是為了補充某些細節,至於文章的大框架已經搭好了。他高興地仰在座位上,摟住朱莉婭的肩膀,躊躕滿志地說: “這一仗已經打贏,所有零碎的事實全部拼到一塊兒了。恐怕只剩下一個鏈節——那封恐嚇信是誰寫的?” 幾秒鐘後,連這點疑問也得到了回答——雖然這最後一輪成功帶著鬧劇色彩。奔馳正要起動,他們忽然瞥見兩條人影從左右包抄過來,緊接著是卟哧幾聲,四個輪胎全被扎破,汽車在放氣聲中迅速委頓下去。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渾身一震,迅速掏出手槍。他們想已經晚了,他們被困在死車裡,殺手們的自動步槍恐怕早已瞄準汽車,他們馬上就會血跡斑斑,身上穿透幾十個彈洞。但不管怎樣,他們還是勇敢地作出反應,兩人拉開車門,迅速滾下去,對著車外的兩人舉起手槍。就在這時,車內的朱莉婭厲聲喊道: “不要開槍!” 她的眼尖,已經透過薄暮認出來人。她推開後車門,拉著羅伯特下去。果然,車旁的兩人,還有車後的一人他們都認識,他們曾共同在費新吾的房間裡作客。現在,這三個年輕的中國人正怒氣沖沖地瞪著他們。 戈爾和麥卡利斯特從地上爬起來,平端手槍,小心地逼近三人。三人沒打算逃跑,也沒打算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他們把兩把餐刀扔到地上,走到一起,凜然地看著羅伯特。前天,在費叔叔屋裡經歷那一幕後,三個人就盯牢了羅伯特。他們當時沒有聽懂那四人的英語對話,不知道羅伯特究竟用什麼辦法迷惑了費叔叔,同意聯名發表那篇誣衊鮑菲的文章。他們對費叔叔很失望,但罪魁禍首當然是羅伯特。他們雖然人微力單,也要盡力保護鮑菲和田歌姐姐。 羅伯特揮手止住戈爾,惱怒地問:“你們這是乾什麼?” 王剛氣憤地罵道:“不許你們陷害鮑菲·謝,你們是一群三K黨,白人種族主義者!” 他說的是漢語,這些人都聽不懂。不過機靈的朱莉婭聽出了鮑菲的名字,她觸觸羅伯特的肩頭說:“這三個人是鮑菲·謝的狂熱崇拜者。” 羅伯特恍然大悟,敏銳地想到了昨天收到的恐嚇信:“是你們?是你們寫的恐嚇信?”他見三人沒聽懂,就從貼身口袋裡掏出那封信,展示在他們面前。 “是你們嗎?” 三人擺出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派頭,點點頭,乾脆地說:“對,是我們。可惜我們不能真地殺了你,你這只專吃死屍的禿鷲!” 羅伯特唯有苦笑。他對這封恐嚇信的來路作過種種判斷,甚至懷疑是某個有國際背景的秘密財團。現在真相揭開了,原來只是這三個愣頭愣腦的毛小子!一剎那間他竟有些失望。戈爾走過來低聲問:“把他們交給希臘警方嗎?警方我們很熟的。” 羅伯特看看豪華的奔馳車,它現在可憐兮兮地趴在地上,像只落水的母雞。真該把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送給警察。單說用暴力破壞他人財產和投寄恐嚇信,這兩條就夠他們蹲幾天了。朱莉婭扯扯他的衣袖,在目光中為三人求情。羅伯特的心軟了,他在這三個人身上看到了幾年前的自己,便懊惱地揮揮手: “算了,不管他們了。你們留下來修理汽車,我和朱莉婭去追趕謝教授。” 他拉上朱莉婭去找出租,戈爾和麥卡利斯特悻悻地收起手槍,瞪了三人一眼,開始商量修車的事。三個小伙子已經做好坐牢的準備,見那四人扔下他們不管不問,反倒不知所措。 羅伯特已經走出10米,忽然停下來對朱莉婭說:“你去對他們解釋一下,我們不再追究他們的違法行為,對鮑菲也絕無惡意。讓他們一塊兒去見費先生吧,費先生兼通英語漢語,能夠在我們之間作出溝通。” 朱莉婭高興地去了,不知道她用了什麼語言,反正5分鐘後三個人乖乖地跟來了,臉上也沒了敵意,訕訕地低著頭。羅伯特已喚了兩輛出租,笑著招唿: “餵,上車吧。” 王剛忙說:“我們租的有車。”他飛快地跑到停車場,開來一輛破舊的福特。羅伯特不免暗暗欽佩:就憑這輛破車,竟然從雅典一直追踪至此,也真難為他們了。他退掉一輛出租,兩輛車掉轉頭向皮爾戈斯城追去。 但那晚他們查了很久,也沒能查到謝、費二人下榻的飯店。羅伯特很惱火,喃喃地咒罵著。自從開展這項調查,可以說是一路綠燈,他挖出的新聞連大牌記者們也瞠乎其後。不料在最後關頭,卻因為三個不起眼的角色,一番歪打正著的胡鬧,使自己失去了目標!他不想再尋找了,今晚還要把那篇文章趕出來。於是他們找一家旅館住下來,並向奔馳車通報了這兒的地址。 第二天一早,換過輪胎的奔馳車匆匆趕到這家旅館。羅伯特熬了一夜,寫好報導發走,這會兒剛剛睡下。戈爾懊惱地喚醒羅伯特,告訴他,就在失去監視的這一夜,謝、費二人去了田歌號遊艇,那兒發生了重大變故。警方已經介入,而且這條新聞已經在當地電視台的早間新聞播出。相比這些消息,羅伯特剛發出的文章只是過時的黃花。 羅伯特真的要氣瘋了,他不能原諒自己,也知道威爾科克斯不會饒恕這次愚蠢的失誤。他怒沖沖地命令,立即趕往出事地點。當三個中國年輕人懵懵懂懂地追問發生什麼事時,他真恨不得掐著三人的脖子把他們扔到樓下。昨晚,就在羅伯特四處查問時,謝費二人已經下榻在隆費爾飯店。飯店相當豪華,憑欄俯望,室內游泳池綠波蕩漾。房間牆壁是燦爛的金黃色,掛著用紫檀木框鑲嵌的杭州絲繡,地上鋪著法國薩馮納利地毯,天花板上懸著巨型鍍金水銀燈,臥室十分寬敞。謝教授道過晚安就回自己臥室了,他說,他要抓緊時間同希臘政府的熟人聯繫,儘早確定田歌號的方位。費新吾無心體會這些富貴情趣,他立即向雅典的那個旅館掛了電話,錄音電話中仍是自己當時的留言,田延豹竟然未同他聯繫,這是不太正常的,按時間他早該同田歌會合了。 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雖然他一再寬解自己的多慮,但心中的忐忑感卻驅之不去。他在豪華的金晶石浴盆裡匆匆衝了澡,然後摁滅壁燈,躺在床上。 他剛朦朧入睡,響起了急驟的敲門聲,一個人扭開房門進來。是謝教授,他的面色蒼白,雖然還維持著表面的鎮定,但已經不是那個從容自信、有上帝般目光的謝教授了。費新吾的心跳加快了,急忙問:“出了什麼事?” 謝教授簡單地回答:“兇殺。官方已經派來直升飛機接我們過去,飛機馬上就到。” 費新吾匆匆穿上外衣,追問道:“是誰被害?” “田歌和鮑菲,兩人都死了,田先生……已被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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