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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十三、訪問2號

類人 王晋康 14249 2018-03-14
清晨,炳素老人身穿白色的練功服,漫步走出他的別墅,來到銀白色的海灘上。海水潔淨透明,棕櫚樹和椰子樹碧綠欲滴,幾片白色的船帆在遠處蕩漾。炳素是一名標準的世界公民,做過兩任聯合國秘書長,一生有大半時間住在國外。不過退休後,他還是把家安到了故鄉,泰國的珊瑚島。故國之思是很難割斷的,他在國外時就常常思念原汁原味的泰國辣味木瓜沙律、脆米粉和酸肉。 炳素今年八十五歲,身體還不錯。他認真打完一段陳氏太極拳,雖然動作還相當生疏,但總算打得有板有眼。三十年前,他在做聯合國秘書長時,曾見過一些華裔美國人打太極拳,那時他就喜歡上了這種輕舒漫捲的體育活動。不過那時太忙,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學,退休後回到泰國,他把這件事給忘了。不久前,清邁市邀請他觀看了一次中國武術和泰拳的對抗賽,這次比賽修改了規則,允許泰拳使用膝肘關節(這是泰拳中最凶狠的招數,但常常傷人致殘),所以中國武師打得相當艱苦,但其中一名太極拳師以他輕靈妙曼的動作化解了泰拳的兇猛招數,在比賽中保持不敗。這場比賽之後,炳素又拾起對太極拳的愛好,並付諸行動。

一套拳打完,身後有人輕聲喝彩:“好!你已經打出太極拳的味道了。”秘書陳於見華笑著說,一邊遞給他毛巾。炳素擦擦額上的汗,自得地說:“我是個很用功的學生,對不?” “對,還是個很有天分的學生。” 陳於見華是他的秘書兼武術教練,是他特意從中國聘來的,到這兒才三個多月。小伙子高挑身材,肩寬腰細,工作很勤勉。他對炳素又做了一次示範,講解道:“你已經打得很不錯了,不過還是要注意動作和唿吸的互相配合,唿吸要深勻自然,動作中正安舒,尤其要注意動作的銜接,勁斷意不斷,意斷勢相連。把握住這兩條,就算入了太極的門。” 然後他按慣例匯報當天的日程安排。 “今天第一件事是接待一位中國客人,是2號工廠的。昨天已經約好,上午八點半來。”

炳素看看秘書,簡短地問:“他的來意?” “他在電話上沒有講,說來這兒面談。” 炳素點點頭,隨秘書回去吃早飯。去2號參觀的由頭是無意中提起的,一個月前,炳素同秘書偶然談起了類人的話題,他感慨道:自己當了兩任聯合國秘書長,經自己的手通過了不下二十項有關B型人的法律,可惜一直沒機會見一見製造類人的三個工廠。陳於見華說: “那很容易的,我可以代你向中國的2號提出申請,相信憑你的聲望,他們一定會歡迎你。”他笑著說,“說不定我也能藉你的光去看看。要說2號工廠就在我的家鄉(我祖籍河南陳家溝),但我也無緣得見。” 之後陳於見華真的寄去了申請,對方很快回了電子郵件,寄來了精美的邀請函,說“衷心歡迎炳素先生蒞臨中心指導”,時間定在2125年11月10日,即明天。由於炳素年事已高,2號工廠同意秘書陪他同來以照顧起居。他們本來準備明天早上就要乘機前往中國南陽的,但2號工廠突然來人,莫非行程突然有了變化?

八點半,客人準時按響了門鈴,是一個高個青年,身高和陳於見華差不多,穿著挺括得體的西服。來人出示了證件,說他是2號工廠的信使,名叫王李西治。見華熱情地同“老鄉”握手,引他走進客廳,問“昆西治”(昆是泰國社會中通用的尊稱)想喝點什麼。 “給你來一杯冰浮吧,這是泰國人喜愛的一種冷飲。” “好的,入鄉隨俗嘛,謝謝。” 見華很快端來一杯冰浮,是用水果碎片加糖漿和冰塊調成的,液面上浮著鮮豔的玫瑰花瓣。 “昆西治,主人在書房,我馬上去請他。你準備在泰國待幾天?泰國有很多遊覽勝地,像大王宮、鄭王廟、普吉島、拍澄山都值得看看。知道嗎?鄭王廟是達信王鄭照的皇家佛寺,他是華裔,中國遊客一般都要參觀鄭王廟的。”

“謝謝,這次看不成了。我買的是雙程機票,馬上就要返回中國。” “太可惜了,否則我可以為你做導遊,三個月沒說中國話,把我快憋坏啦!” 客人笑了:“是嗎?不過真的很遺憾,我必須馬上趕回去。” 他們寒暄了幾句,客人始終沒透露此次前來的用意,看來他是要同炳素先生面談。秘書請客人稍坐,自己來到炳素的書房: “炳素先生,客人已經到了,在客廳裡。他沒有向我透露這次的來意,也許他不願秘書知情。” 炳素點點頭,下樓來到餐廳,雙手合什向客人問好。客人忙從沙發上起身,也向主人合什致意。兩人寒暄幾句,秘書乖巧地退出去了。炳素問: “昆西治為我帶來了什麼話?我們明天就要到中國去了。” 客人輕聲說:“我們能否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說話?”

炳素看看他。 “請到我的書房吧。” 兩人上樓來到書房,炳素關好房門:“這兒很安全的,請講吧,是不是我的行程有了變動?” 來人沒有直接回答:“炳素先生,我知道你任聯合國秘書長時,恰是類人技術發端和成熟的時期。經你的手通過了十幾項有關類人的法律,以至有人把你稱為'類人秘書長'。” “對,那些法律大多是對類人進行限制,如果沒有這些法律,恐怕現在早已是類人的世界了。不過,我不敢說自己是對的,當我步入老年後,對往事做一個反思,我總覺得那些法律過於狹隘,不合佛教的教義。” 來人久久地看著他:“是啊,我們也同樣感覺到了這個矛盾……說正事吧,明天就是你去2號參觀的日子,但據剛剛得到的可靠情報,有人要在最近幾天對2號工廠進行一次精心策劃的破壞行動。”

“什麼行動?爆炸嗎?” “不,是電子進攻,但具體手段和目標還不清楚。” “是什麼人,是類人嗎?” “不是類人,是自然人中同情類人的激進分子。”他苦笑道,“這真是一種諷刺。到現在為止,總的說類人們還是相當順從的,倒是自然人中有不少激烈的反對者。” “那麼,2號是想讓我改變行期?” “不,我們不願給你造成任何不便。只是,為了絕對安全,2號的高層不得不對來訪者的名單做一些限制,你的秘書恐怕不能進入2號了。” 炳素敏銳地說:“你是說我的秘書……” “啊不,我們對陳於見華先生沒有任何懷疑,據我們調查,他在國內時同那些激進組織沒有任何联系。但為了絕對安全,我們不得不做一些預防性的限制。”他笑著說,“不過你不必擔心有任何不便,我將在南陽機場迎接你,代替你的秘書照顧你的起居。這些變動是不得已而為之,務請先生諒解。”

“不必客氣,我理應尊重主人的安排。我該怎樣向我的秘書解釋?” “我想不要提前告訴他,等明天我接上你們後,再告知他這些變動。” “好的。” “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謝謝你的寬容。我要告辭了,要趕上今天的返程班機。” “那我就不留你了,我們也要趕明天的班機。” “再見。” “再見。” 炳素按電鈴喚來秘書,讓他代自己送客人出門,他從窗戶裡看著客人上了汽車,開出大門,秘書笑著同客人招手。炳素盯著秘書的後背,心中不無疑慮,儘管客人一再說秘書是清白的,說這次不批准他進入2號只是一種預防措施,但炳素知道,這些官方用語不一定是2號工廠的真實想法。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不是為了一個足夠分量的理由,2號絕不會突然改變預定的安排,千里迢迢派來一個信使。

他把這些懷疑藏到心底。秘書回來了,用目光詢問他。炳素不動聲色地說:“去2號的訪問沒有變化,他的來訪是遵照2號的慣例,對來訪者做一次實地甄別。” 秘書點點頭,沒有再多問一個字。 他們第二天早上抵達南陽機場,昨天的信使在機場迎接,他請二人上了一輛奔馳,向2號開去。路上他詳細介紹了2號的情況。兩個小時後,他們看到了2號的銀白色半圓穹頂,汽車在2號的大門口停下,炳素這才平靜地告訴秘書: “見華,根據2號的安排,今天由這位王李西治先生陪我參觀,你就在2號外面休息吧。” 陳於見華驚疑地看看主人,這才明白了昨天這位信使來訪的真實目的。他知道自己恐怕在擔著嫌疑,心中不免惱火,但他沒有形之於色,淡淡地說:“我當然服從你的安排。”

王李西治已經下車,為炳素拉開車門,扶他下車,然後他同見華握手,手上有意加大了分量。見華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便大度地揮揮手,自己回到車內,關上車門,耐心地等待著。 2號的進門檢查果然嚴格,縱然是前聯合國秘書長,但檢查程序仍沒有一點兒放鬆。西治帶炳素進行了瞳紋和指紋的檢查,他自己也照樣進行了檢查。檢查順利通過,他們又進入沐浴通道,西治服侍客人脫了衣服,走進水霧之中。然後他們在熱風區烤乾了身體,換上2號的白色工作服,走出通道。 2號總監的秘書杜紀丹丹在門口笑迎。 化名王李西治的德剛至此已放下一半心。一個月前,他們越過2號的防火牆,進入到2號的外層計算機網絡,在其中查到了炳素先生即將來訪的消息。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機會,兩位電腦高手立即把泰國送到那兒的個人資料進行了全面刪改,秘書陳於見華的身高、體重、照片、瞳紋、指紋等全部換成德剛的,然後開始了這次的移花接木行動。

他、宇何劍鳴和何不疑老人對這次計劃的每一個細節都進行了周密的考慮,而且很有信心。沒錯,2號工廠的防衛十分嚴密,但再嚴密的防範也有漏洞。而且,嚴密的防範常常造成虛假的安全感,使安全人員過於相信計算機數據。剛才在進行瞳紋和指紋檢查時,他仍免不了心中忐忑——誰知道在他們篡改這些資料之前,2號是不是已經做過備份?誰知道他們是否通過別的途徑,對這些個人資料做過校核? 檢查順利通過了。 這會兒,他的舌頭下壓著一個儀器,有五分硬幣那麼大,那是一台高容量的儲存器,何先生提供的用以改變2號工作程序的全部指令,都已經被編成0、1的數字串,儲存在這裡,並經過壓縮。只要把儲存器的針形接頭插到電腦電纜裡,指令就會在1秒鐘內發出去。那時2號裡面就該熱鬧了。 丹丹小姐向炳素迎過來,德剛越過炳素說:“你好,丹丹小姐。炳素先生說他很感謝你們的邀請。” “不必客氣。請吧,2號總監安倍德卡爾先生在辦公室裡等你們。” 她側過身子,請炳素先生先行,一路上介紹著2號的內部建築。有時,客人的秘書也會插上一兩句,比如:“2號內的類人員工是終生不出工廠的。”或者“2號生產的每一個類人嬰兒都要經過嚴格的出廠檢查,包括電腦檢查和人工檢查。我說的對吧,丹丹小姐?”丹丹有點不以為然,這位秘書似乎太饒舌了一點兒,作為前聯合國秘書長的私人秘書,他應該更穩重一些吧。當然這點想法她不會在表情上顯露出來。 其實,齊洪德剛一直在精心斟酌著自己的插話。他現在是在扮演一種雙重身份,在炳素先生眼裡,他應該是2號的工作人員;而在丹丹眼裡,他應該是炳素的秘書——可能多少有些饒舌而已。這個分寸不好把握,好在炳素先生自從進入2號後就被深深震撼了,一直用敬畏的目光觀看這些代替上帝和佛祖的造人機器,看來他對德剛的身份沒有任何懷疑。 工廠總監兼總工程師安倍德卡爾在中心辦公室迎候。這是位印度裔中國人,膚色很重,濃眉毛,眼窩深陷。他同二人握手:“歡迎你,炳素先生;歡迎你,陳於見華先生。” 炳素不解地看看身邊的“王李西治”,德剛早有準備,調皮地朝他擠擠眼睛,那意思是說,頭頭讓我代替你的秘書服侍你,我們乾脆把戲做足吧。炳素釋然了,沒有再表示什麼。 “你好,總監先生,謝謝你的邀請。” “你是來2號視察的第三位聯合國秘書長。請隨我上樓。” 他們來到頂樓辦公室,何不疑曾用過的那張巨型辦公桌仍在那兒,周圍是巨大的環形玻璃窗,工廠情景盡收眼底。頭頂是納米細絲編成的天篷,從中央向四周均勻地灑過來,在微風中微微顫動著。屋內正牆上有一面巨型屏幕,顯示著生產流水線的全過程。安倍德卡爾請二人坐定,秘書端上飲料,安倍德卡爾再次強調: “你是來2號視察的第三位聯合國秘書長,也是和類人關係最密切的一位,我們早該邀請你來了。據我所知,在你的第一任期內,人造的DNA在科學家手裡哌哌墜地;在你的第二任期內,三個類人工廠相繼建成,類人進入大規模工業化生產。那時,一個接一個有關類人的法律在聯合國通過,像'類人社會地位法'、'類人五戒律'、'關於有不良傾向類人的處置辦法',等等,這些法律和法規都是在你的手下通過的。我說的對吧。” “對,是這樣的。” “我的曾祖曾是印度的賤民,生於馬哈拉施特拉,屬馬哈爾種姓。”他突如其來地說,“雖然賤民制度已經終結了,但我的血管裡還保留著賤民的憤懣。依我看,所有關於類人的法律,不過是二十二世紀的賤民制度。”他笑著說,“請原諒我的坦率,這些話我早就想一吐為快了。” 齊洪德剛驚異地看著他。作為2號的總監,他該是這些法律的忠實執行者,沒想到他的真實思想竟然如此!炳素先生並不以為忤,平和地說: “你說得沒錯,這些法律總有一天會被拋棄,就像高山上的水總要流到谷底。不過我們還是要修築一些堤壩,讓它流得平和一些,要不也可能釀成災難呢。還記得二十世紀的烏干達部族仇殺嗎?” 安倍德卡爾微笑著說:“後人能理解這些苦心嗎?你是這些法律的製訂者,我是執行者,咱們幹的都是不討人喜歡的工作。” “但求無愧于心吧。” 安倍德卡爾立起身:“走吧,我帶你們去參觀2號。請。” 他們沿著當年董紅淑和斯契潘諾夫走過的路參觀了2號工廠。安倍德卡爾和炳素走在前邊,齊洪德剛和丹丹小姐走在後邊,炳素先生的身體很好,步履穩健,不過,每到上下台階時,齊洪德剛都會搶步上前扶住老人。 2號內部的情形,何不疑已詳細地介紹了,所以,儘管德剛是第一次走進2號,但對這兒很熟悉,就像是夢中來過似的。他們參觀了刻印室,數百台激光鉗擺弄著磷、碳、氫等原子,把它們砌築成人類的DNA。又參觀了孕育室,幾千具子宮抽搐著,子宮內胎兒在羊水中漂浮著,通過臍帶從子宮中吸取養料。一個又一個嬰兒降生了,孕育室裡兒啼聲響成一片。 德剛的眼睛模煳了。二十五年前,他的戀人RB雅君就是在這裡出生,從一堆無生命的原子中誕生出來,有了生命的靈光。現在她在哪兒?她的身體已分解成原子,也許已成了另一個嬰兒的組成部分——但“那一個”雅君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恍然悟到自己走神了,忙收回思緒。今天他要盡力完成那個計劃,這是為了今後的雅君們啊。安倍德卡爾又領他們到了檢查室,揮手舞腳的嬰兒從傳送帶上一個個通過電眼,綠燈頻繁地閃亮著,表示檢查通過。然後嬰兒送到人工檢查室,這兒有三十多名女檢查員,不用說,她們都是自然人。女檢查員眼睛上嵌著放大鏡,熟練地觀察著嬰兒的指肚,同時輔以觸摸檢查。檢查合格的嬰兒送到哺乳室去。 人工檢查是德剛和劍鳴最頭疼的一道工序,好在何不疑先生已想出了對付它的辦法,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 炳素老人的參觀十分投入,在生產線的每道工序,他都仔細傾聽了安倍德卡爾的介紹,還常常提一些問題。在刻印室他問:各種原子按正確的次序砌築起來,就形成了人類的DNA,那麼,砌築時原子間的黏合力是什麼?安倍德卡爾回答:當然是電磁力,世界上所有的黏合、焊接,包括這DNA中原子的黏合,歸根結蒂都是由於原子間的電磁力。炳素又問:砌築中難免出現一些錯誤,一兩個原子的錯誤當然不會影響到DNA的生命力,那麼,錯誤占到多大比例,DNA才失去活力? “請原諒一個老人的好奇心。”炳素笑著說,“這是些很幼稚的問題,對吧。如果這些問題屬於保密範圍,你盡可不回答。” 安倍德卡爾說:“你的這些問題很有深度,可以說,它已經進入哲學範疇了。我盡可能解答吧。”他耐心地一一解答。 最後一站是哺乳室,一間十分寬闊的大廳,小小的嬰兒床一個挨一個,像養雞場一樣擁擠。幾十位護士在裡邊忙碌,為嬰兒換尿布,記錄身體參數,掛標識牌等。護士中有二十歲的年輕人,也有五十歲的中年人,她們都是類人員工。 哺育室主任是自然人,她領眾人在嬰兒堆中穿行,向客人解釋說,這是整個生產線的最後一步,檢驗合格的嬰兒送到這裡,待上幾天,再一塊兒送出去,因為2號的嬰兒出廠專用通道是定時開啟的。同時,嬰兒在這兒作最後的觀察,看有沒有遺傳缺陷。嬰兒從這裡出去後送到養育院,在那兒成長,直到有顧客把他(她)們買走。 一千多個嬰兒聚在這裡,這裡成了嬰兒的海洋。響亮的啼哭聲此起彼伏,大部分嬰兒沒有哭,他們在床上安靜地舞動手足。炳素饒有興趣地觀看著,他走到一張小床前,床頭掛著KQ32783的牌子,那是嬰兒的出廠編號。他問哺育室主任: “我可以抱抱她嗎?” “當然可以。”哺育室主任彎腰抱起嬰兒,遞到炳素手裡。 是一個漂亮的女嬰,漂亮得近乎完美——類人嬰兒都是十分漂亮的,他們的基因都經過精心設計,汲取了白人、黑人和黃種人的所有優點。購買類人的顧客當然希望要漂亮的,這也是一種自然選擇的壓力,迫使生產者對“產品”的容貌精雕細刻。女嬰的眼珠又黑又亮,頭髮蜷曲,皮膚白中透紅,小耳垂、小鼻子、小手小腳都是那樣精緻。炳素端詳著,心頭湧出一股暖流。他是泰國人,泰國人是十分重視家庭的。在任聯合國秘書長時,他並不是沒有機會去美國的1號工廠參觀,但他一直未去。為什麼?其中原因他沒有告訴過別人。經他的手通過了許多有關類人的法律,這些法律不能說是公平的。當他只是面對那些已經成年的、沉默寡言的、機器人般的類人時,心中還沒有太多的負疚感,但他不敢去面對懵懂可愛的類人嬰兒。 他端詳了很久,嘆口氣,把女嬰交給身邊的齊洪德剛。德剛抱起女嬰,立即想到自己的戀人。雅君是沒有童年的,她的一生是從父母領她回家後才開始。在這之前,她沒有留影(除了身份證上的一張一寸照片),沒有可資回憶的童年趣事。她是在雞籠一樣的養育院中長大的。他心中隱隱作痛,把女嬰遞給旁邊的丹丹秘書。 丹丹急不可待地抱過來,把女嬰的臉蛋貼在自己臉上。 2號裡的製度十分嚴格,除了陪伴重要客人外,她也沒有機會來到哺育室,見到“真的”嬰兒,在此之前,她只在監視屏幕上見過。但屏幕上的圖像怎麼能有這樣真切的感受?女嬰的屁股沉甸甸緊繃繃的,小身體十分溫暖,皮膚又光又滑,又柔又嫩,摸著它能感到強烈的快感。她實在是太喜歡她啦。 正好到嬰兒餵奶時間,一千多隻機械手同時伸出,把奶嘴準確地塞到嬰兒嘴裡。只有這張小床上的機械手沒有找到目標,它急匆匆地擺動著,用光電眼尋找著,就像掉了腦袋的螞蚱。大夥兒都笑了,丹丹把嬰兒放回去,機械手立即把奶嘴塞好,女嬰安靜地吮吸著,黑眼珠睃著她上方的幾張面孔。 一行四人離開了哺育室,向中央辦公樓返回。齊洪德剛想,那個時刻就要到了,他、劍鳴和何伯伯精心製訂的計劃就要正式開始了,成敗在最後一舉。路上,他趁人不注意,把一直含在嘴裡的信息儲存器吐出來,妥妥地藏在手掌中。他同眾人閒談著,同時悄悄順出儲存器銳利的針形接頭,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 賓主在辦公室坐定,安倍德卡爾說:“希望你們能對這次參觀滿意。還有什麼要求,或者有什麼要問的問題,請不必客氣。” 炳素說:“我很滿意,非常滿意,我終於看到了神秘的類人生產過程。這麼說吧,看過之後還有點失望呢。就像那年我去參觀休斯敦航天中心,參觀後也有些失望。為什麼?因為在一般人心裡,星際飛船是屬於現實之外的神物,等你用手觸摸到它,看到它上面的鉚釘和接合處,才發現它也是一架機器而已。今天也是這樣,繁育類人——這本來是上帝和佛祖的工作,你們卻用一些瓶瓶罐罐、一些硬邦邦的機器把他們造出來。所以,撫摸著激光刻印機和人造子宮,我多少有點失落感。” “破壞了心中原來的神秘感和聖潔感,對不?” “對。” 安倍德卡爾笑道:“科學本身就沒有什麼神秘,再先進的技術也是由普通的鉚釘、螺栓和試管組成的。但千千萬萬個平凡組合在一起,就成了魔法。” “說得好。” “先生還有問題嗎?” 德剛不失時機地插進來:“總監,介紹一下中央控制系統吧。”他轉向炳素,“這裡的一切都是由一部名叫霍爾的巨型電腦所控制,它是2號第一任總工何不疑創建的,至今已經五十五歲了。它從不與外界聯網,所有浩繁的資料都是由2號員工人工輸入的,所以,在某種程度上,它就像是一位閉門修煉、得道飛升的菩提老祖。你應該見見它。” 炳素很感興趣:“是嗎?我很想見見它。” 安倍德卡爾看看炳素的秘書,對他如此了解霍爾電腦多少有些奇怪,很可能他來前翻閱了有關2號的詳細資料吧。他說:“好吧,請它出來你見一見。霍爾,請你露面吧。” 正廳的巨型屏幕上馬上閃出一個面孔,相貌合成技術天衣無縫,表情像真人一樣自然。它用安詳的目光看著客人,聲調沉穩地說: “很高興見到你,尊貴的炳素先生,還有你,陳於見華先生。” 聽到自己秘書的名字,炳素不由又看了“王李西治”一眼。後者仍報之一笑。霍爾問:“二位對我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德剛同炳素低聲交談幾句,仰著臉看著霍爾笑道:“炳素先生讓我問一個問題,聽說你在五十五年的自我修煉中已進化出了自我意識,對嗎?” “我想是的。” “你是2號真正的靈魂,對不對?” “我代他們,”它看看安倍德卡爾,“管理2號。” “可是,你不寂寞嗎?你一輩子與世隔絕,生活在2號的內層局域網中,生活在芯片迷宮中,還有,生活在這種狹窄幽深的管道中,”他走到主機旁,順手扯起一根包有金屬外套的粗電纜,舉起讓霍爾看,“這樣的生活空間實在太狹窄了。如果是我,我會神經失常的。” 霍爾微微一笑:“每種生命都是某種環境的囚徒。瘧原蟲只能生活在血液中和蚊子的腸道內,魚類只能生活在水中,人類只能生活在空氣中。你不必單單憐憫我一個。” 這個回答很機智,眾人都笑了。炳素說,這真是一個充滿哲理的回答,好了,我沒有問題了,謝謝你。霍爾說不用客氣,隨之從屏幕上隱去。德剛難為情地笑了,似乎是因為同電腦打機鋒時輸了一招,他放下那根電纜,還彎腰整理了一下,然後拍拍手上的灰塵,回到炳素身邊。此刻,那具儲存器的針頭已經插入電纜內。電纜內有三根導線:電源正,電源負和信號線。存儲器上一隻綠燈極微弱地閃了一下,表示針頭正好與信號線接通。然後,經過壓縮的信息在一秒鐘內輸入到計算機內層網絡中。 炳素先生正同安倍德卡爾和丹丹握手告別,致以謝意。看見“王李西治”走過來,他也伸手欲握。德剛心裡說要糟了,如果炳素先生也彬彬有禮地同他握手致謝,那他的假秘書身份就要穿幫了。他忙拉過老人的胳臂,很自然地挽在臂環裡,搶先說: “你參觀了半天,一定累了吧,我送你去休息。” 安倍德卡爾說:“炳素先生再見,丹丹,代我送二位離開。” 在行走途中,在脫下工作服進入淋浴通道時,德剛的耳朵一直豎著。改變指紋的指令已經以光速輸送到激光刻印機上,有指紋的嬰兒正在生產出來,三個小時後這些嬰兒就會被送到檢驗室。在這中間……會不會警鈴大作?然後,大門鎖閉,警衛衝上來把他銬上?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在製訂計劃時,三個人曾經為最後一關(如何使有指紋嬰兒逃過電腦和人工檢查)絞盡腦汁。這一關通不過,那隻能生產一批待銷毀的工件,毋寧說,那將使他們犯下新的罪孽。最後,還是何伯伯想出了辦法,辦法又是極簡單的。那就是——讓嬰兒推遲發育兩個月。那時指紋還未顯露,自然不怕檢查。放慢嬰兒發育速度從程序上很容易實現,惟一的問題是:檢查員們會不會辨認出這是“不足月”的嬰兒?何不疑分析道: “我估計不會有問題。2號工廠紀律森嚴,檢查員的專業造詣也十分精湛。但在如此森嚴的環境中,她們難免變得刻板僵硬。她們的任務是檢查嬰兒有無指紋,那麼,她們會把這個工作做得無可挑剔。至於嬰兒是否已發育足月——那是前道工序的事,是電腦的事。檢查員們不會為此操心的。何況,還可以在指令中做一點修改,使這些嬰兒的體重都增加,這樣,視覺形像上嬰兒會顯得大一些,足以騙過檢查員的眼睛了。” 一直到德剛他們走出通道,工廠內沒有響起警鈴聲。 秘書陳於見華打開車門,德剛扶老人上車,又同見華握手:“十分抱歉,讓你在外面等了兩個小時。現在,我這個假秘書該交班了。”他在手上加了分量:“參觀安排的臨時變化給你造成諸多不便,務請諒解。” 秘書寬厚地說:“不必客氣。” “我就不送你們去機場了,你們乘這輛奔馳回南陽,把車還給機場附近的富達租車行就行。” “好的。”見華坐上司機位。 “炳素先生,再見。希望以後還能見面。” “謝謝你的服務,再見。” 陳於見華駕車離開了停車場,德剛隨之鑽進另一輛奧迪中,那是他事先存放在這兒的。他尾隨著奔馳離開2號,不過他很快與那輛車分離,駛上另一條路。他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欣喜地說:“我已經出來了,很順利,我正在往回趕。” 那邊,劍鳴僅短促地喊了一聲:“好!” 陳於見華駕車駛上了寧西高速,趕往南陽機場。剛才,在門口枯坐了兩個多小時,他多少有點惱火,千里迢迢趕到這兒,卻沒能進2號的大門,而且參觀安排的變動又是在最後一刻才通知他,難免使他產生隱隱的屈辱感。但是——算了吧,他在心裡勸慰自己,你只是個秘書,秘書就要無條件地服從主人的安排嘛。畢竟自己到炳素身邊才三個月,主人還沒來得及建立對自己的完全信任。 他給自己消了氣,心無旁騖地開著車。車流如潮,標誌牌迅速向後閃去,遠處的山峰緩慢地轉著身體。炳素先生很興奮,說:“不虛此行。”但詳細情形他沒再多講,見華敏銳地想,也許,2號交待他對我保密?他乖巧地沒有問下去。 汽車跑了個把小時,他發現炳素先生的情緒不對頭。他的興奮已經退潮,眉頭緊蹙,目光盯著前邊,但目中無物。見華想他可能累了,畢竟是八十五歲的老人了嘛。他輕聲勸道: “炳素先生,你是否累了?我開慢一點,你躺在後座上睡一會兒。” 老人擺擺手,仍陷於沉思。見華不再勸他,自顧開車,只是時不時從後視鏡中看看主人。又過了十分鐘,炳素忽然說: “見華,把車停在路邊。” 見華忙踩下剎車,把汽車緩緩停在路邊上。 “怎麼了,炳素先生?” 炳素仍擺擺手,蹙額沉思著。今天的參觀很有興味,但興奮之後,他隱隱感到什麼地方不對味。什麼地方呢? 2號對他的接待很周密,那位隨行的王李西治服務也很周到,但什麼地方不對味呢? 秘書沉默著,不去打斷主人的思路。炳素繼續回憶著,思考著,終於想起來了。不對味的地方是,有兩次(一次是電腦霍爾)曾提到向陳於見華問好。他們當然應該知道自己身邊的秘書是假的,是2號員工王李西治。西治說這是為了“把戲做足”,但在2號內部,沒必要以化名稱唿吧。 還有一點,王李西治看起來同秘書丹丹小姐十分熟稔,但這種熟稔是單向的——丹丹對西治一直是禮貌恭謹,似乎根本不認識,而西治的熟稔多少有點作秀的味道。 這是為了什麼? 想到這個深度,他發現另一個情節恐怕也值得懷疑。西治是在扮演自己的秘書,他今天的表現也基本上符合秘書的身份,只有在最後,在向中央電腦霍爾提問時,他顯得太主動了,有點喧賓奪主的味道。他為什麼這樣? 炳素苦苦思索著,也在心中感嘆著,自己畢竟老了,思維不敏捷了,他看出了這中間有不正常的地方,但不能找出這些不正常的核心原因。忽然一個可能性浮出水面: 如果王李西治根本就不是2號的信使? 他心中猛一抖顫,在剎那間悟出,這肯定是事情的真正原因。說到底,他(和見華秘書)為什麼認定西治是2號的人員?並不是因為他的工作證,那太容易偽造了,而是因為他對2號事務的熟悉——他非常通曉這次參觀的安排,他對2號的情況知之甚悉,一句話,他完全是個局內人的樣子。這種偽裝使炳素麻痺了,忘記了對他的身份進行甄別。 炳素在政壇上浸淫一生,原不缺乏搞政治機謀的心機,今天只是偶爾失察罷了,一旦捅破這層窗戶紙,一切便豁然顯現。那位王李西治曾巧妙地、似露非露地把懷疑的矛頭引向秘書,那隻是為了把水攪渾;他趕在自己出發前半天才趕到泰國,是為了打一個時間差,使炳素來不及產生懷疑;他能在2號自由進出,則肯定是用黑客手法把見華的個人識別資料偷換成他自己的。 炳素想,自己和2號都上當了,上當的重要原因是一種心理上的誤區:他們對2號“嚴密的”安全措施過於相信了。 秘書還在耐心地等他。他苦澀地嘆息道:“見華,恐怕咱們都上當了。”秘書疑問地看看他,他沒有多做解釋,簡捷地命令道: “立即返回2號。快!” 陳於見華立即啟動汽車,高速路上無法調頭,只有繼續向前,趕到最近的站口。汽車又開了近二十分鐘,在這段時間內,炳素只能無奈地看著隔離帶那邊的逆向汽車刷刷地開過去,他調侃地想,高科技帶來的副作用——這也算一例吧。到了鎮平站,秘書調轉方向,飛快地向2號開回。一個小時後,他們趕到了2號大門,警衛走過來,辨認出這是剛剛離開這兒的炳素先生的奔馳,沒等他詢問,也沒等他打開車門,炳素拉開車門跳下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快通知安倍德卡爾總監,我要立即同他面談。快!” 安倍德卡爾送走客人,從屏幕上看著兩個客人走出大門。少頃,丹丹小姐輕快地走進屋裡。他沒有抬頭,順口問了一聲:“送走了?” “嗯,送走了。”稍停,她忍不住補充道:“安倍德卡爾先生,那秘書有點怪怪的。” “是不是他在向你獻殷勤?我注意到了。看來他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他不知道丹丹小姐已經名花有主啦。” “這麼個莽撞傢伙,似乎不合聯合國秘書長秘書的身份。” “他只是半個秘書。從資料上看,他是炳素先生新聘的太極拳教練,不是專職秘書。” 丹丹釋然了,開始乾自己的日常工作,安倍德卡爾也埋頭處理日常事務。他常常自嘲,自己是個屍位素餐的傢伙,2號已運轉了五十五年,各種規章制度近乎完美,生產的又是基本不變的產品,沒有他這位總監兼總工,2號的運轉不會受到影響。 2號的框架是第一任總監傑克遜和第一任總工何不疑精心搭建的,而自己一直採取“蕭規曹隨”的態度。他想,傑克遜已經去世了,何不疑還健在,聽說他隱居在深山中,三十年閉門不出,像他這樣叱吒風雲的科學家,也真能守得住寂寞呀。 他忽然萌生一個念頭,準備最近邀請何不疑來2號舊地重遊,藉此表達自己對他的敬意。 安倍德卡爾吩咐丹丹,把這件事記在備忘錄上,過幾天再具體安排。他並不知道何不疑已成了警方的控制對象,由於過分的保密規定,這個信息沒有傳到他這兒。 丹丹照他說的做了,忽然抬起頭笑道:“那些類人嬰兒真可愛。” “嗯,他們和人類嬰兒本來就沒有區別。” “安倍德卡爾先生,你知道我對身邊的類人沒有好感,他們全都死板僵硬,可是——才出生的類人嬰兒!皮膚光滑柔嫩,摸著他們的小身體,指尖麻酥酥的,有觸電的感覺。還有他們的眼睛,清澈見底,從瞳孔中就能看到他們心裡。我真是太喜歡他們了!” 安倍德卡爾笑著,聽自己的秘書用盡了最高級的形容詞。其實,他心裡也十分喜愛那些嬌憨可愛的嬰兒。 “可是,為什麼他們成年後,就……滿身類人味呢?” “那主要是環境和習俗的重壓。你可以想想二百年前的美國黑人、印度賤民和中國的地主崽子。” “我想購買一個剛出廠的女嬰,把她養大。” “當然可以。”安倍德卡爾嘆息一聲,“不過這麼做常常導出一部悲劇,慢慢地,你會把這個類人嬰兒視作親生,可是你又無法讓她獲得自然人身份,無法為她隔斷社會上的歧視。” 丹丹沉默了。停一會兒,安倍德卡爾已經把這事撇開,她卻突然冒出一句:“我還是要購買一個類人嬰兒。” 安倍德卡爾不置可否地嗯一聲,買一個類人嬰兒,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那時他絕沒想到,丹丹為這個嬰兒經受了那麼多磨難。 下午四點半,屏幕上忽然閃出了霍爾的面孔:“安倍德卡爾先生!”它急聲喊。從它的表情和聲調看出來,一定是緊急情況。安倍德卡爾立即跳起來:“霍爾,有什麼情況?” “生產程序被人篡改了!我在進行每日例檢時才發現,生產程序中'抹去指紋'的那部分程序被刪去了!” 安倍德卡爾飛快地思考著,緊盯著霍爾的眼睛,冷靜地問:“程序篡改時你不知道?” 霍爾苦笑著(它是第一次使用這種表情):“你說得對,按照常規,任何程序的修改都必須經過我,而我必須驗證髮指令者的身份、權限後才能執行。不過人們因此形成了心理慣性,忘記了根本一點,所有程序最終必須化為最簡單的0、1信號,也就是電流的通和斷,來指揮執行元件。當然這種0、1數字串極為冗長繁瑣,沒人能直接編出來,必須經過某些軟件的調製,也就是要經過中央電腦。可是,如果有人能事先編出正確的數字串,他就能越過我,直接把指令送達執行元件。安倍德卡爾先生,不知道我解釋清楚沒有。” 安倍德卡爾蹙眉思索著。 “清楚了。那麼,這個人就是……”他和霍爾同時說出,“今天來的客人!”霍爾又加了一句:“依我看是那位陳於見華先生。” 丹丹驚恐地張著嘴,她知道這回麻煩大了。安倍德卡爾苦笑著想,剛才他還說自己屍位素餐,罵得真對呀。他飛快地回憶著兩個客人進2號以後的行動,馬上猜到了奧妙所在。他快步走到陳於見華剛才觸摸過的電纜,發現一個小小的儀器貼在那兒,一根探針扎進電纜的金屬外套。霍爾在屏幕上看著他,兩人心照不宣地點頭。安倍德卡爾問: “程序是什麼時候改變的?” “四小時二十分鐘前,從那時起,生產線上已經生產了一千三百名嬰兒。” “多少?” “一千三百名。要把他們全銷毀嗎?” 安倍德卡爾沉默了一分鐘,沉重地說:“一千三百名嬰兒啊,對這麼多嬰兒的處理已經超過了我的權限。我立即向世界政府報告,詢問處理辦法。同時我要自請處分,是我失職了。丹丹,立即向世界政府通報,同時通報警方,追查炳素那位秘書的背景。” 丹丹立即出去了。安倍德卡爾沉重而困惑地問:“霍爾,請你告訴我,警報為什麼沒有響?類人嬰兒的生產週期是三個小時,而程序是四小時二十分鐘前改變的。也就是說,至少有一百名有指紋的嬰兒已經送到檢驗室,為什麼電腦和人工檢查都沒發出警報?” 霍爾搖搖頭:“不知道,我只知道程序被改變了,但檢驗室沒有發警報。” “我現在就去現場察看。” 他按電鈴喚來警衛,和警衛一起趕往人工檢查室。三十八名檢查員在緊張有序地工作,對傳送帶上的一個個嬰兒進行目視和触摸檢查,然後打上合格的戳印。安倍德卡爾從流水線上拎起一個,捏著他的手指仔細查看,上面沒有指紋。他借過檢查員的放大鏡再察看,仍然看不到。 也許只是一場虛驚,也許霍爾弄錯了——電腦也會偶爾出一次差錯吧。不過他馬上想起主電腦電纜上那個憑空出現的小儀器,知道自己只是在自我欺騙。 他把嬰兒還給檢查員,女檢查員不知道內情,輕鬆地微笑著,接過嬰兒,又開始自己的工作。這時監視屏幕上閃出霍爾的面孔,它向安倍德卡爾微微點頭。安倍德卡爾知道它已查到了原因,便說: “我馬上回去。” 回到中央辦公室,霍爾言簡意賅地說:“查清楚了,程序的改變不僅是關於指紋,還對嬰兒的發育速度做了調整。這樣,送進檢查室的都是十二個月大的嬰兒。” 安倍德卡爾聽著,心中生出寒意。這些“不足月的”嬰兒當然看不到指紋,但出廠兩個月後,指紋就會慢慢顯現。這次的破壞行動計劃周密,而且策劃者顯然對2號的內情十分熟悉。他是誰?世界上能夠改變指紋程序的人屈指可數,從第一位總工何不疑算起,不會超過十個人吧,個個都是科學界的超重量級人物。他們之中是誰背叛了2號? 他想喚丹丹來問問與警方聯繫的情況,這時丹丹闖進來了,急迫地說: “總監!炳素先生和秘書陳於見華回來了,要求同你緊急會面。他們正在進門,但那位秘書的識別資料同電腦中存儲的不一致,警衛向你報警!” 監視屏幕上,炳素和一名年輕男子在焦急地等待著,自稱是陳於見華的年輕男子不是四小時前進入2號的那位。忽然之間,安倍德卡爾什麼都明白了。 一出非常簡單的移花接木之計。在炳素先生與2號的信息接口之間,一個陰謀者插了進來,他成功地扮演了一個兩面人的角色——對炳素先生,他是2號的代表;對2號,他是炳素先生的秘書。 如此而已。一個簡單的騙局騙住了世界上最嚴密的安全系統。 他對丹丹說:“啟用總監特別權限,放炳素先生和他的秘書立即進來。這才是真正的陳於見華呀,他送來的個人資料被人篡改了。霍爾,迅速查查這次篡改留下的記錄。還有,丹丹立即通知警方,按那位假秘書的個人資料:指紋、瞳紋和血型,查出他的真實姓名。去吧。” 三分鐘後,炳素先生和秘書坐在中央辦公室的椅子上,不過他們不必再說什麼了。警方的鑑定報告已經送來,那位混入2號的年輕男子叫齊洪德剛,是個有名氣的電腦工程師。他曾愛上一個類人姑娘,並為她雕刻了假指紋,事發後女類人被銷毀,齊洪德剛矢志報仇。他曾助警方挖出了一個混入警局的B型人宇何劍鳴,即2號總工何不疑的兒子,但其後又為這個危險的類人警官通風報信。現在齊洪德剛已經失踪多日,警方正在找他呢。 這是2號第一次得知何不疑曾從這兒盜走一個有指紋的嬰兒。安倍德卡爾苦笑著想:難怪如此啊,難怪陰謀者對2號這樣熟悉,甚至能編寫出修改指紋的指令。他對炳素說: “我們都上當了,現在,請你們詳細談談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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