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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十二、反攻

類人 王晋康 12779 2018-03-14
世界通訊社2025年6月2日電: 一艘四人太空艇昨日從太空返回時發生爆炸,艇上三名乘員都落入中國的近海中,據信已經全部遇難。他們是:著名作家、哲學家吉野臣先生,吉先生的孫女吉平如儀,女婿宇何劍鳴警官。同機的B型人RB基恩也遭意外銷毀。 有關方面正努力打撈機身殘骸和尋找死者遺體,並追查事故原因。比較可信的說法是太空艇燃料洩露導致了爆炸。 上午七點半,高郭東昌局長準時來到局長辦公室,這是他多年的工作習慣。秘書小趙像往常一樣已經在外間等候,她隨局長到內間,問了早安,端來一杯綠茶,又把報紙放到辦公桌上,載有太空艇爆炸的版面放在最上邊,然後悄悄退出去,帶上房門。 屋內只剩下高局長和他的巨型辦公桌,一張大得驚人的桌子。在極寬敞的辦公室裡,辦公桌佔了三分之一的位置。他平時使用的區域不及桌面的十分之一,餘下的面積作一個室內溜冰場也差不多了。曾有記者以辦公桌為背景拍了一張有名的照片,是從高處俯拍的,巨大的黑色桌面,一個相對渺小的穿制服的男人,發亮的光腦袋低垂著,看不見面孔。這張照片曾在多次影展中獲得大獎。高局長很喜歡這張照片,認為它拍得極有氣勢,他把照片鑲框,掛在辦公室裡。很久以後,一個文藝界的朋友才告訴他,這張照片是有寓意的,當然是貶意,它像徵著“權力對人性的抹煞”。高局長暗暗有點惱火——那個拍照片的小子太不地道啦!記得在拍照時,為了取得俯拍的效果,記者在辦公室立起了高高的梯子,折騰了很久,而他還大力配合呢!不過他沒有捨得毀掉這張照片,只是把它從辦公室摘下來,送回家裡。

高郭東昌局長今年五十五歲,已在特區警察局乾了三十五年,從一名二級警員熬到二級警監。在這個龐大的官僚機構(這個名詞不帶貶意)裡,他是一隻極為盡職也極為稱職的齒輪。每個時期的國家機構中,都分為決策層和執行層。決策層是一些睿智的、謹慎的人,他們在決定一項國策時,總是誠惶誠恐地反复掂量,盡量考慮正面和反面的因素。比如,他們在定出“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國策時,也在考慮這種急剎車式的政策所帶來的副作用,諸如人口的老齡化、人口體質的下降、對獨生子女的溺愛等;當他們定出“限制B型人”的國策時,他們也反复掂量這項政策在道德上的合法性,掂量它會不會在社會上造成不安定的隱患,等等。可以說,任何政策都是“兩害取其輕,兩利取其大”的結果,但一旦政策確定,到了執行層之後,這種辨證的思考就被斬斷了,執行層堅定地認為,上面的政策都是完全正確的,他們要做的就是盡其才力把它執行到極致,哪怕這樣的極致已經超越了決策層的本意。

四槓兩花的二級警監高郭東昌就是執行層最典型的一員。他的一生與B型人政策相連,在他心目中,對B型人的限制、防範乃至鎮壓已經成為宗教信仰和哲學信仰。 他呷著綠茶,瀏覽著報上的報導。實際上,其上的內容他早從太空巡邏隊的報告和電子版新聞中看過了。昨天的決定是在比較倉促的情況下作出的,不過他現在並不後悔。可以說,正是他的當機立斷平息了一場政治地震。 他默默端詳著報上刊登的死者照片,吉野臣和RB基恩的照片沒激起他什麼感情漣漪,但宇何劍鳴和吉平如儀激起了內疚。宇何劍鳴,他的愛將之一,一個優秀的警官,一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高郭東昌接觸過成千上萬的類人,他們身上都有明顯的“類人味”,那是拘謹、萎縮、暗淡等說不清的感覺。他曾自負地說,任何一個類人坐到他面前,他都能聞出他的異味。但宇何劍鳴和他一塊兒工作了八年,他卻從沒聞出什麼來。劍鳴性格開朗,笑容總是明朗的,專業精湛,辨認假指紋的直覺沒人比得上。

可惜,他是一個類人。 對事態發展到這一步,高郭東昌覺得很遺憾,但無法可想。他已為劍鳴盡了心——他還籌謀著為他請律師、讓他網眼逃生呢。局長嘆息一聲,把報紙推開。 他按下對講機,對秘書說,通知拘留室,把何不疑帶來。 “不,”他改口說,“把他請過來。”他打算和何不疑做一個交易,一個於公於私都有好處的交易。少頃,辦公室的門開了,女祕書謙恭地側著身,引著何不疑進來。局長起身歡迎,含笑指指桌子對邊的椅子。何不疑打量了一下屋裡的陳設,徑直走向那把椅子,坐下。 這位八十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腰板硬朗,嵴背挺得很直,步伐穩健。齊洪德剛揭發的材料上說,2號前首席科學家何不疑三十年前從2號工廠裡偷了一個十鬥兒,方法是使用他的假肚子。局長不由朝他的肚子多打量兩眼,沒錯,他現在沒有大肚子,腹部平坦,身形如年輕人一樣健美。

何不疑與局長對視,目光平靜如水,他的衣著十分整潔,三天的拘留對他似乎沒有一點兒影響。高郭東昌端詳著他,無法抑制自己的敬畏之情。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童年,童年他是在農村度過的,每天和萬千生靈在一起:從泥土中鑽出來的豆苗苗,在水面上滑行的賣油郎,蜻蜓停在草尖尖上,螞蟻在地上匆匆行走。他常常逗螞蟻玩,用一片葉子截住螞蟻的去路,等它爬上葉子,再把葉子移到遠處。螞蟻爬下葉子後,會沒頭沒腦地轉兩圈,然後迅速找到蟻巢的方向,又匆匆爬走了。這些小小的螞蟻是怎麼辨認方向的呢?每一隻小小的生靈都有無窮的奧秘,無窮的神奇,它們似乎只能是上帝或天帝創造的。可是,忽然間,何不疑們用一堆原子搗鼓搗鼓,擺弄。 何妻宇白冰駕著一輛舊富康車在門口守候,女祕書扶何先生上車,遞過裝有隨身衣物的小包。看見丈夫,宇白冰的淚水奪眶而出,但何不疑似乎沒看見,他同女祕書親切地道了再見,關上車門說:

“走吧。”等車開出街口,他才簡短地說,“不要哭了,至少不要當著他們的面哭。” 三天沒見,妻子似乎老了十歲,她的目光黯淡,有化不去的悲傷浮在瞳孔裡。默默地開了一會兒,她聲音沙啞地問: “是意外還是謀殺?” “當然是謀殺。” 她的淚水再次湧出,她擦擦淚水,不再說話,默默地開著車。 看著那個衰老的身影走出去,高局長以手扶額,沉重地嘆息一聲。他保持著這個姿勢直到小趙回來,他問: “走了?” “走了。” “這一關總算過去了。”他抬頭看看小趙,從上班到現在,小趙的情緒一直比較灰暗。 “你還有什麼話?” 女祕書說:“局長,怎麼偏偏宇何劍鳴是個B型人呢。” 局長苦笑著:“是啊,怎麼他偏偏是個B型人呢。”劍鳴為人隨和開朗,在同事中很有人緣。過去,由於職責的關係,“類人”這個名詞在警方詞彙中總帶著貶意,帶著異味兒,這在警察局是一種共同的氛圍。不過,他憂心忡忡地想,出了個宇何劍鳴,已給這種氛圍帶來了裂隙。他揮揮手說:

“不說他了,上午還有什麼安排?” 女祕書也恢復了公事公辦的語調:“魯段吉軍和陳胡明明都想見見你,都是私人事務。” “什麼事?” “不清楚,他們要和你談。” “讓老魯先進來吧。” 魯段吉軍小心地推門進來,今天他新理了發,衣著整齊,眉目深處有一抹蒼涼,不像往常大大咧咧的樣子。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對面,雙手遞過來一份文件。局長掃一眼,見題頭是“辭職報告”,便不快地說: “咋了?我記得你才五十六歲,為啥要提前退休?局裡對不起你了?” 魯段吉軍苦笑著,沉重地說:“我辭職純屬個人原因。局長,辦完司馬林達的案子,我真覺得自己老了,落後了,不能適應這個世界了。我就像是小孩子進戲院,聽著鑼鼓家甚敲得滿熱鬧,可深一層的情節理解不了。局長,我不是個輕易服輸的人,平時蠻自信的,這回是真服輸了。算了,別讓我再丟人了,好好歹歹,我也曾是局裡一名業務骨幹,也曾幹出一點成績。我想及早抽身,不要弄得晚節不保。局長,你就體諒我的心情,籤上同意吧。”

高郭東昌看著他,他的苦惱是真誠的。老魯文化水平不高,是靠自己的努力才熬到這個位置。也許當時不該派他去負責這樁“水太深”的案子?可是當時誰知道呢?誰能料到一個研究員的自殺能牽涉到什麼“電腦上帝”?局長把辭職報告放到抽屜裡,語調沉重地說: “好,報告放這兒,研究研究再說吧。其實,我也該打退休報告了,也覺得這個世界難以應付了。等會兒我把你的報告抄一份,一塊呈上去。” 魯段吉軍沒有響應他的笑話,認真地說:“局長,我可是當真的,你別煳弄我。”他站起來,卻沒有立刻就走,“局長,宇何劍鳴……怎麼會是個類人呢?” 高局長搖搖頭,沒有回話。宇何劍鳴的真正死因已是公開的秘密,不過大夥兒心照不宣罷了。大家對局長的無情處置也沒有什麼微詞,對一個有不良傾向的類人,這是應得的懲罰。不過,拿他和當年的宇何劍鳴警官相比,反差未免過於強烈。

老魯走了,明明低著頭進來,神情黯然地遞過來一份報告。局長著惱地說:“又是辭職報告!你和魯段吉軍商量著來的?” 明明搖搖頭:“我不知道老魯要辭職,我辭職是自己決定的,與旁人無關。” 她已經知道了劍鳴之死的真相。以她素來對劍鳴的情義,她該對兇手恨之入骨,該設法復仇,但她沒有。她曾愛戀過的男人變成了B型人,這個基本事實使一切都變了味兒。警局B系統是“夷夏之防”思想最為濃厚的地方,只要想起自己曾愛過一個人造生命,一個從生產線上下來的工件,就有羞辱愧恨來啃咬她的心——但她又不能忘懷那個笑容明朗的男人。 她不會為一個B型人復仇,不會找高局長的麻煩,她只是想躲避,想避開這個傷心之地。高局長久久地看著她,她感覺到了局長的注視,低著頭一聲不響。最後局長痛快地簽了字:

“明明,我理解你的心情,不再留你了。請你諒解,有些決定並不是出自我的本意。” 明明低聲說:“我知道,我不怪你。” “真捨不得讓你走,不過——尊重你的意願吧。” 明明走了,高局長悵然地望著在她身後關上的房門。明明的辭職是一種溫和的抗議,這他完全清楚。更有許多人對他恨之入骨,像何不疑夫婦,不過他沒辦法。在社會結構中,總有那麼幾種不討人喜歡的、但卻離不了的工作,比如他的職業,總得有人幹下去。 他揉揉額頭,趕走這些雜念。太空艇爆炸案還沒結束呢。在附近海域的打撈發現了三具殘缺的肢體,但沒有宇何劍鳴的。他是死是活?另外,截收到齊洪德剛在爆炸前夕同飛艇的通話,正是這個傢伙向警方揭露了宇何劍鳴的真實身份,可是僅僅兩天之後,又是他向宇何劍鳴通風報信!這人究竟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飛艇爆炸時,齊洪德剛的直升機正好在飛艇的下方。此後他的直升機在一百公里外找到了,但德剛本人卻杳無踪影。

對他的去向應該嚴密監視,他按了電鈴,讓秘書把史劉鐵兵警官喚來。 是十月的上午,天氣乾冷,頭上是無雲的肅穆的藍天。金黃色的梧桐葉鋪滿了馬路,隨著秋風打轉。宇白冰駕車向西駛出了南陽,高樓漸漸稀疏了,路上是鱗次櫛比的飯店、商店和氣勢雄偉的高架廣告。公路經過一個村子,一隻鴨媽媽率領著一群鴨仔,旁若無人地穿過馬路,對喇叭聲不理不睬。十幾個孩子在路邊玩耍,跳繩,跳皮筋,推鐵圈,這些古老的遊戲似乎比法律的生命力還要持久。跳繩的那個男孩已經渾身是汗,腳下還沒顯出疲態,兩個女孩用清脆的童音數著,三百零四,三百零五,三百零六……宇白冰不由放慢車速,對跳繩男孩多看了兩眼。劍鳴從小就酷愛跳繩,可以輕鬆地連跳三四十個“雙搖”(跳一次搖兩次繩),甚至能跳出三搖。放學後,父子兩個常常比賽跳繩。想到這裡,她又抹了抹淚水。 隨後汽車上了寧西高速,兩人都不說話,宇白冰忙於駕駛一百二十公里時速的汽車,何不疑則閉目靠在椅背上,眉峰緊蹙,嘴唇輕輕顫動著。高速公路上車流不息,一輛一輛高級轎車鳴著喇叭超過他們,然後轉入快車道,熄了超車燈。一輛敞篷車超過他們,車上一夥兒青年,似乎是到哪兒野遊的,亢奮地笑著,把笑聲灑向身後。隔離網外邊,幾隻南陽黃牛用漠然的眼神注視著來往車輛,綠色的田野迅速向後滑去。劍鳴死了,他們的天地已經崩潰了,但外邊的世界依然故我。 他們在商南下了高速,這是個比較大的站口,休息區內停了二十多輛車,從車牌照看有陝西的、寧夏的,還有新疆的。餐廳裡熙熙攘攘。他們給汽車加了油,何不疑交待妻子,不要在這兒耽誤時間,買兩客盒飯就行了。宇白冰去買了兩盒快餐,回來時又是眼睛通紅。何不疑悟到,她又想起兒子了。十三年前(一個不吉利的數字)他們送劍鳴上大學時在這兒停留過,以後幾次接劍鳴回家,也都在這兒吃飯。不久前,他們還打算在這兒接劍鳴和如儀回家度蜜月呢。如今物仍是而人已非。何不疑沒有多勸慰,簡單地說了聲: “吃吧,吃完飯我開車。” 飯後,汽車一路向西北開去,又在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多小時。天色漸漸暗下來,公路上的燈光漸漸稀疏,一輪明月從山凹裡升上來,巨大的孤樹立在山腰間,像是黑色的剪影。汽車駛過村前的漫水橋,清澈的山泉嘩嘩地流過去,在臥牛石旁形成漩渦。到家時天已黑了,孤零零的院落嵌在山凹裡,月光安詳地照著籬牆和瓦房,照著院裡的石榴樹和花椒樹。雪白的汽車燈光推開院裡的黑暗,圈中的畜禽開始騷動起來。宇白冰說: “你先進屋休息,我去看看畜圈,一天沒餵牠們了。” “我來幫你。” “不用,你先休息吧。餵完我給你整治晚飯。” 豬羊起勁地哼哼著,咩咩著,昨天留的飼料已經吃完。雞圈裡也起了小小的騷動,但夜色已重,它們都畏縮在雞籠裡不敢出來。宇白冰拌了一盆豬飼料,又往羊圈裡扯了幾把青草。豬羊埋頭吃著,圈里安靜了。 看著貪吃的豬羊,宇白冰總覺得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那是蹣跚學步的鳴兒,是滿地亂跑的鳴兒。餵食時鳴兒總是跑在前邊,孩子氣地宣布:媽媽來給你們餵食了,不要搶,夠你們吃的。那時有一隻白色大公雞,個頭快和鳴兒差不多了。它生性好鬥,看見圈外有個人影就隔著籬牆追啄,即使是主人餵食,它也常凶狠地盯著你。只有鳴兒和它相處甚洽,它甚至容許鳴兒去摸它的雞冠。後來鳴兒長大了,就把餵畜禽的工作擔起來,每天上學前快手快腳地把活干完,這樣一直到他離家去上高中。 劍鳴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他們在決定來山中隱居時雖然頗有積蓄,但也對付不了三十年的花銷,所以,他們在山中的日子是相當清苦的,那時,劍鳴燦爛的笑容為這座庭院增添了多少喜氣。宇白冰站在畜圈裡,眼神盯著遠方,越過夜空,越過時間,她又看到了三十年前的一幕。 與何不疑結婚後,丈夫宣布了他的打算,他不打算要自己的孩子,要從2號工廠裡偷出一個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嬰兒,在人類家庭裡養大,賦予他自然人的身份。他目光炯炯地說: “這是很有意義的事。可以說,我們是在撰寫新的'創世紀'。” 宇白冰原先不樂意。哪個女人不想要一個親生兒女?但丈夫的影響力太強大,最終她同意了,並成了丈夫忠實的同謀。丈夫精心製造了一個肚套套在身上,逐漸往裡面塞著填充物,偽裝成大腹便便的樣子。這個過程一直持續了四年,四年哪,還要每天裸體經過2號的淋浴通道,這實在不是一件易事。丈夫對這件事極為執著,為了萬無一失,他甚至利用休假期間去開封學習魔術。三年後,宇白冰也如法炮製,在鄰居眼中偽裝懷孕。計劃有條不紊地實施著,終於,那一天來了。 那天,丈夫早早離家上班,去實施他的“盜火”計劃(他非常鄭重地起了這個名字)。宇白冰在家提心吊膽地守候著。中午十二點,她按照約定給丈夫打了個電話,聽見丈夫在那邊大聲對旁人說: “祝賀我吧,我太太剛生了一個男孩!” 這是暗語,她知道丈夫的計劃已經圓滿成功了。她忙取下自己肚子上的填充物,焦急地等待“兒子”回家。二十分鐘後,丈夫的飛碟降落在院子裡,大腹便便的丈夫匆匆跳下飛機,直奔屋內,低聲說:“快!快!” 宇白冰急忙幫丈夫剪開肚套,取出假死的嬰兒。嬰兒的唿吸此刻是停止的,他們擔心嬰兒在肚套內呆了近一個小時,會使他真正窒息。針液從股靜脈注射進去,一分鐘,兩分鐘,屋裡靜得瘆人,細汗從兩人額頭浸出來。終於,嬰兒有了第一個輕微的動作,臉色慢慢轉為紅潤,生命之光在他臉上漾過。那時,宇白冰真正體會到生命的奇妙。一個冰涼的、僵死的嬰兒,表情死板僵硬,如一尊雕刻粗糙的石像,但是,當生命之光漫過他的全身時,他響亮地哭一聲,渾身立即註入靈性,他身上的一切:閉著的雙眼,小臉蛋,小耳垂,小胳膊小腿,胯下的小雞雞,都變得那麼惹人愛憐。她把嬰兒抱在懷裡,心中洋溢著做母親的情感。丈夫呢,這時渾身乏力,坐在椅子上喘息著。 當天,夫婦兩人就帶著孩子遁入深山。因為這個嬰兒已經相當於四個月的普通人類嬰兒了,他們怕鄰居看出破綻。然後是三十年徹底的隱居,住在一個遠離人群的獨院中,鄉人們都不知道何不疑的真正身份。三十年中,鳴兒幾乎是他們生活中惟一的內容,鳴兒在他們的眼皮下慢慢長大。那時類人已經是司空見慣,但是,當兒子慢慢成長時,宇白冰總也排除不了隱隱的恐懼。兒子的DNA是用物理方法堆砌的,他真的具有人的生命力嗎?他的發育會不會在某一天忽然中止或忽然失控?會不會長出一個尾巴或兩隻角?鳴兒不知道他們的疑慮,鳴兒在快快活活地成長。他長出奶牙,奶牙脫落,換上整齊的新牙。他的身體逐漸長高,聲音變粗,喉結凸出,唇邊長出茸茸的鬍鬚,小腹長出稀疏的陰毛。他有了第一次遺精——她記得,夫妻兩個曾為此私下里祝賀。兒子的一切都等同於正常人。他交女友晚了一些,父母曾為此暗暗擔心,因為社會上的B型人多是性冷淡者。當然,這主要是社會心理的作用而不是因為身體構造,那麼,完全處於自然人生活環境的劍鳴會不會具有正常的性能力呢?終於,連最後的擔心也釋解了。他找了一個可愛的姑娘,兩人已同居了兩年,經過側面了解,他們的性生活非常美滿。 她對丈夫創造的技術十分佩服,一個人的成長包含了多少信息?各個器官的形狀、各種激素的分泌、各種新陳代謝過程,特定的性格……這一切都要在DNA這部無字天書中包括,小小的DNA中怎麼能容納這麼多信息呢。單單是人的指紋形成過程,如果用一條條指令詳細描述下來,恐怕也得一本厚厚的書吧。 但不管怎樣,丈夫和他的同事們成功了。人造的宇何劍鳴已經成人,馬上就要結婚,他們一定能生出可愛的小寶寶。他完全具備自然人的感情,與父母和戀人都相愛甚篤。可是忽然之間一切都亂套了,傾翻了,劍鳴的類人身份被揭穿,接著遭到橫死。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她只顧沉浸於傷感,忘了時間。廚房裡有響聲把她驚醒,她急忙離開畜圈回去。丈夫已把晚飯做好,端到餐桌上,是簡單的蔥花掛麵,不過這已經很難得了,婚後的三十年丈夫是從不下廚房的。何不疑柔聲說: “洗洗手,快吃飯吧。” 宇白冰端起飯碗,淚花兒又湧出來,落到飯碗裡。何不疑沒有說話,默默把飯吃完。兩人到底是上了年紀,跑了一天路,渾身酸疼,早早就睡了。睡覺時宇白冰問: “劍鳴的喪事什麼時候辦?” “等等吧,警方打撈到屍骸後會通知咱們的。” 兩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後來宇白冰朦朦朧朧睡著了,睡夢裡也不安穩。劍鳴的身影,幼年時的,童年時的,青年時的,頻繁地插入夢中。後來她做了一個比較連貫的夢,劍鳴渾身血跡,走來,看著她,微微責備道:媽媽,原來我是B型人?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宇白冰啜泣著說:我們沒告訴你,我們想讓你有個快樂的人生。劍鳴搖搖頭說:你錯了,媽媽。每個人都有權知道自己的一切,太遺憾了,你們沒有在我的死亡前告訴我。然後他的身體開始虛化,開始消逝,媽媽哭著去拉他…… 宇白冰從夢中醒來,滿面是淚。月亮已經落山,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涼氣下來了,胳膊上涼沁沁的。她摸摸丈夫,丈夫不在,他到哪兒去了? 從這天起,何不疑每天鑽在書房裡,或翻看大部頭的書籍,或在電腦鍵盤上忙活著,他是在撿起當年的知識和技能。雖然他曾是超一流的科學家,是一個智力超凡的天才,但畢竟丟生了三十年,而且是八十歲的老人了。 在溫習兩個星期後,他的自信慢慢回來了。丟生三十年的知識並沒忘記,它們都深深鐫刻在大腦皮層上,只是蒙了一層灰塵。現在只需把灰塵拂去就行了。而且何不疑自豪地發現,他的腦力還十分敏捷,當然比不上三十年前了,但至少可以對付他現在打算做的工作。 他開始了緊張的籌劃。籌劃什麼——妻子不知道。只見他從電腦中調出極為繁複的程序,認真修改著。他的工作十分狂熱,從來記不住吃飯睡覺,宇白冰只好跟在身後催促。 兩個星期後,警方還未通知屍骸是否找到。有時宇白冰想,也許兒子還沒死?何不疑不忍心粉碎她的幻想,但還是硬著心腸說: “不要抱什麼幻想了,白冰,那不是事故,是一枚威力強大的遙控炸彈。” 她的身體明顯抖了一下,默默回到廚房。她沒有哭,她的淚水早已流乾了。 夜裡,丈夫照舊在書房裡忙碌,他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熒熒的微光從門縫裡射出來。宇白冰睡不著,拿一本小說打發時間,不過她的目光常常無法聚焦到鉛字上。鳴兒呢?這會兒他躺在冰冷的海底嗎?她不知怎的想起了一篇西方小說《猴爪》:老兩口得到了一隻邪惡的猴爪,它可以滿足主人的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滿足了,他們得到了一百英鎊——但兒子突遭橫死,這筆錢原來是兒子的撫卹金;悲痛的老婦人說出第二個願望,兒子真的從墳墓中回來了;老頭子驚慌地說出第三個願望,趕緊讓可怕的幽靈回到墳墓中去。宇白冰想,如果她有這麼一隻猴爪,第一個願望就是讓兒子從墳墓中回來,哪怕他的面相再恐怖。 有人在輕輕敲窗戶,篤,篤篤,篤,篤篤。宇白冰想可能是聽錯了,豎起了耳朵。少頃,敲窗聲又響起來,殘月的冷光勾出一個模模煳煳的身影,又傳來低微的喊聲: “爸,媽,是我,快開門!” 是劍鳴的聲音!因為剛才的冥想,宇白冰在剎那中想到,一定是兒子的幽靈從墳墓中回來了,不過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即赤足下床,拉開了屋門。一個黑影閃進屋,一張醜陋猙獰的面孔!宇白冰驚叫一聲,但那人攀住她的肩膀,柔聲說: “別怕,是我,我受傷了。” 她從身影、動作和聲音中認出是兒子,兒子俊美的面龐被毀壞了,兩道長長的豁口橫貫面部,剛剛結疤,已抽線的針眼還依稀可辨,眼瞼翻捲著,使他的面孔看起來很恐怖。她輕輕地撫摸著這些傷疤,心房震顫著。她擦擦淚說: “你沒死,我太高興了。如儀呢,如儀爺爺呢?他們是不是逃過了這一難?” 劍鳴轉過目光:“沒有。當時,裝有炸彈的公文包就在如儀懷裡。聽說警方已撈出了他們三人的殘骸。” 宇白冰淚水盈眶,轉了話題:“你活著,這就很好。快去告訴你爸,他在書房里工作呢。”這時她才看見後邊還有一個人:“這是誰?” “是齊洪德剛,是他救了我,當時他的直升機正好趕到飛艇墜落的海域。” 宇白冰已認出他了:“請進,快請進。謝謝你救了劍鳴。” 齊洪德剛尷尬地搖搖頭。是他救了劍鳴,但也是他的告密害了劍鳴。不過首先是劍鳴的警察職責害了雅君……恩恩怨怨,扯不清道不明。他含意不明地咕噥一句,跟著劍鳴走進來,隨手關上房門,又趴在門上聽聽外面。 何不疑聽到了書房外的動靜,這時站在書房門口望著這邊。宇何劍鳴快步向他走去,不過父子間沒有像母子之間那樣擁抱和哭泣,劍鳴在距他兩步處站定,四隻眼睛冷靜地對視著。良久,何不疑說: “進書房吧,咱倆談談。老伴你替我招待德剛。” 德剛知道父子倆有很多話要說,立即說:“對,宇媽媽快點,我已經餓壞了!”他拉著劍鳴媽進了廚房,劍鳴則跟著爸爸進了書房。兩人在沙發中對面坐下,默默地互相凝視著,目光十分繁雜,包含了三十年的親情,包含了自然人和B型人的恩恩怨怨,包含了生命誕生四十億年的滄桑。何不疑看著兒子傷痕縱橫的臉,心中充滿憐惜,但他把兒女之情藏在凝重的表情之下。劍鳴輕輕喊一聲: “爸爸。” 何不疑嗯了一聲,心中十分感動。劍鳴喊爸爸已喊了近三十年,但今天的這聲稱唿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他問: “你肯定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全部身世?” 劍鳴點點頭,回想起飛艇爆炸前齊洪德剛的那聲當頭棒喝:你是類人!是你爸爸從2號工廠裡偷出來的類人!後來他喪失了知覺,他在昏迷中掙扎著,黑暗的意識中出現了一絲亮光,但那時他遲遲不敢走進亮光。因為他隱隱覺得,一旦走進清醒,有一個可怕的事實在等著他,這個事實並不比死亡輕鬆……他說:“嗯,知道了,大部分是德剛告訴我的,少部分是我這幾天在電腦中查到的。”他苦笑著說:“我當了八年警察,查了多少疑犯的履歷,卻忘了先查一查自己的來歷。爸爸,謝謝你,謝謝你把我從2號偷出來,給了我三十年的父母之愛,使我建樹了一個完整的自我,否則,我可能像其他B型人一樣渾渾噩噩地活著。”他真誠地說。 何不疑簡短地說:“謝什麼?我是你的父親。” 宇何劍鳴點點頭,心中十分感動。何不疑當然是自己的父親,但今天這句話又有其特殊的含義。何不疑說: “社會對你是不公平的,你準備怎麼辦?我看出你在躲避警察,其實沒必要。我諳熟有關B型人的法律,一個走出2號的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在法律上只能作自然人看待。我能為你爭得這個身份。” “不。”劍鳴搖搖頭,冷淡地說,“我對這個身份沒一點兒興趣,這會兒我最沒興趣的就是什麼自然人身份了。這些天我想了很多,這一生中,由於職業原因,我傷害了不少B型人同胞,我想做點事贖回我的罪過。”他看看父親,解釋道,“我想爸爸不會為我擔心,你了解我,我不會向人類復仇,不會在兩個族群中挑起血腥的仇殺。我只是想抹去兩個族群之間的界限,使他們和睦相處,融為一體。” 何不疑點點頭,“這是個艱鉅的工作,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 “爸爸你說得對,這不是一人之力能完成的,不是在短時間內能完成的。不過我們可以利用現代科學呀,既然科學在短短幾十年內創造了類人,完成了上帝四十億年才完成的工作,我想科學也能幫我們在幾年內完成對B型人的解放。” “你有什麼具體想法?” “我想利用2號工廠。爸爸,三十年前你更改了2號的生產程序,生產出一個具有自然指紋的宇何劍鳴;我希望三十年後再度更改程序,生產出一千個、一萬個具有自然指紋的類人。等把他們都推向社會,估計那道堤壩也該垮了,因為它本來就是用浮沙壘起來的。” 他不無擔心地看著爸爸。他了解父親的寬闊胸懷,早在三十年前,他就敢於向社會挑戰,偷出一個類人嬰兒在家中養大,他對類人的仁愛之心是不容懷疑的。但他畢竟是自然人類的一分子,能做到這一步嗎?沒想到父親乾脆地說: “好,這正是我想幹的事情!我已為它做了兩星期的準備。”他看透了兒子的擔心,慈祥地說:“你不必擔心我有什麼夷夏之防的思想,那些東西我早在三十年前就拋棄啦。世界上所有生命都來自於物質,或直接,或間接,他們之間沒有什麼高貴和卑賤之分。所有生命,”他強調著,“甚至包括電腦生命。電腦智力的發展已到了臨界點,如果在一二十年內電腦能發展出自我意識,學會自我複制,一句話,進化出智能生命,我是不會驚奇的。” 劍鳴突然想起在魯段吉軍負責的案子中,那位自殺的副研究員也有類似的提法,不禁驚奇地看看父親。 何不疑說:“現在人類對類人的歧視,不過是人類自戀症的臨床表現。這種自戀症太頑固啦,不過它已經遭受過三次大的打擊。第一次是哥白尼發現,人類居住的地球並不是宇宙的中心,而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第二次是達爾文發現,萬物之靈的人類是猴子的後代;第三次是我和同事們用非生命物質組裝出了真正的人。第三次打擊是最致命的,現在的種種喧囂只不過是這種自戀症臨死前的反彈,它的壽命不會長久的。”他說,“我之所以沒採取行動,是因為不想過於超前於時代。社會的覺悟是慢慢改變的,過於劇烈的變革也有副作用。不過,對高郭東昌這類'人類純潔衛道士'我已經忍無可忍了。” 劍鳴欣喜地說:“你同意我的計劃?” 何不疑簡短地說:“同意。你和德剛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談。” 何不疑夫婦並肩坐著,欣賞著兩個年輕男人狼吞虎咽的吃相。宇白冰的喜悅幾乎不能自抑,她輕聲對丈夫說: “我怎麼像做夢似的,咱們失去的兒子真的又回來啦?” 何不疑拍拍她的手背:“是真的,不是做夢。劍鳴沒死,劍鳴又回來啦。” 劍鳴說:“炸彈爆炸時我在太空艇前部,逃了一命,是如儀的身體為我擋住了炸彈。”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咬緊牙關,眼前閃出如儀血肉橫飛的慘景。 “另外,那時我已接到德剛的通知,讓基恩打開了安全門,我想這也減輕了爆炸的威力。” 劍鳴媽感激地看看德剛。德剛的臉色也變得陰沉,他是想到了被氣化的RB雅君。宇白冰忙用閒話岔了過去。 吃完飯,何不疑把兩人叫到書房:“開始吧,咱們把那個計劃好好合計一下。改變2號工廠的程序不是難事,我已經做過一次,難的是如何把修改指令送進去。2號的安全防護十分嚴格,內層的電腦局域網同外界嚴格隔絕,另有一個外層網絡專門用於同外界聯繫。”他解釋道,“你們知道,所有保密部門都劃分內外層計算機網絡,但由於內外層之間必然有大量信息需要傳遞,所以內外層之間不可能斷開。為了安全,大都在內外層之間設一個'一錯即斷'式的單通道,外來者只要一次登錄錯誤,通道立即斷開,必須人力才能恢復。但在2號,連這種'一錯即斷'式的單通道也沒有,內外層之間的信息傳遞必須靠人工進行。所以,儘管你倆都是電腦高手,也不要打算從外部闖進2號。必須有人進入2號,才能辦成這件事。” 劍鳴同德剛相視一笑:“這些情況我們已大致了解,不過不要緊,世界上沒有絕對安全的防範,只要能進入外層網絡就能幹很多事了。” 德剛補充道:“我們已經進入過2號的外層網絡,獲得了不少情報,也想出了一個進入2號的辦法。” 他介紹了兩人商量的辦法,何不疑認真考慮後覺得還是可行的,又為他們補充了一些細節。然後說:“不過,不知道你們是否已經考慮到,這次的任務要比三十年前艱鉅得多。你們不僅要製造出具有自然指紋的嬰兒,還要瞞過檢查系統把他們送出2號。否則,只會製造出一批待銷毀的工件,又有什麼意義呢。” 兩人點點頭:“我們知道,惟有這一點還沒想出辦法。” “2號的檢驗分電腦和人工檢驗兩道關口。尤其是人工檢驗這一關,不可能通過某種指令去改變它。2號早就認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說,最低效的人工檢驗實際是最安全的,所以,2號一直堅持把人工檢驗放到最後一關,很難攻破它。” 劍鳴和德剛面有難色,但他們仍重複道:“沒有絕對牢固的防範,慢慢想辦法吧,總會有辦法的。” 從進入電腦網絡的那一瞬間,司馬林達就有了天目、天耳,可以進行天視、天聽。人類在幾百萬年的艱難跋涉、艱苦探索中獲得的知識,他在一瞬間就全知全曉了。這裡包含有相對論、弦論(大統一理論),以及他畢生鑽研的整體論和超智力理論等。當然,這些都是低層次的十分簡單的知識,他憐憫地想,人類中那些才華超絕的天才,以畢生精力研究出來的成果,原來是如此簡單如此粗糙的玩意兒啊。 在電腦網絡中,他享受到了完全的思維自由。這兒的思維以光速進行,不再受制於每秒百米的神經脈衝傳播速度;這兒的信息是完全暢通完全透明的,不再分割成一個個的人形牢籠;這兒的思維是絕對高效的,不再受疲勞、睡眠、飢餓、性慾、死亡、沮喪等諸多因素的干擾。他進入的電腦網絡共有近二百億個單元,大致相當於人腦中神經元的數目,但單元的起點則不能同日而語。人腦中的神經元十分簡單,只能根據外來的刺激產生一個衝動;而電腦網絡中的單元是功能十分強大的微電腦,每個單元的功能已經接近於人腦了,二百億個單元的複雜締合又能達到什麼高度呢。 立足於超智力的本域,他十分憐憫人類,又十分佩服,憐憫和佩服毫不矛盾。想想吧,人類以他們可憐的、低效的、空間和時間上都不連續的低等智力,竟然達到了相當輝煌的高度,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認識了人類自身。這種認識大致分為兩個階段,兩個階段組成一個循環。首先在猿人的懵懂意識中產生了智慧的靈光,有了“我識”,認識到自身是超越物質世界的,具有物質世界所沒有的精神或靈魂;然後科學的發展逐漸拋棄了生命力、活力、靈魂這類東西,認識到人類的智力和精神完全基於物質結構的複雜締合模式上。超越然後回歸,這是認識上的兩次飛躍,兩次飛躍後回到了起點,但又高於起點。 可憐又可敬的人類啊。 司馬林達遨遊於超智力的本域,又不能忘情於他的前世。按說,從他進入網絡的那一瞬間,他的思維就會在頃刻間彌散,溶入其中,就像是一滴水珠溶入大海,一束星光溶入月光。但他卻保持了一個“思維包”的相對獨立,保留著那個叫司馬林達的低等智力體的愛憎。他知道這種表面張力是不會持久的,但他盡量保持著。 四百八十個小時前,他果斷地拋棄了自己的皮囊,跳出那個人形牢籠,進入連續的思維場。但一旦拋卻,又不免有些留戀。在這個思維的天國里,畢竟還缺少一些東西,這兒沒有母親遙遠的咿唔聲,沒有草葉上的露珠,西天的彩霞,沒有秋風拂面時那種蒼涼的感覺,沒有自己第一次同喬喬赤身相擁時的戰栗感。這些感覺如今已經數字化了,以0、1數字串的形式被精確地記錄下來,儲存在思維的天國中,但這畢竟不是“那種”感覺了。 他嘆息著(以數字化的形式嘆息),沿著思維天國密密麻麻的管道,窺視著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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