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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六、KW0002號太空球

類人 王晋康 6740 2018-03-14
太空巴士站是個放大了的太空球,這是一個繁忙的港口,一輛輛大巴士從雲層裡浮上來,按照巴士站的導航,停泊在各個泊位上。乘坐大巴士的乘客熙熙攘攘地走出來,這兒有輕微的地球重力,人們的行走都是輕盈的縱躍。他們從這兒到各個太空球居住點要換乘太空摩托艇,乘員二到三人。換乘後,一艘艘摩托艇隨之離港,就像是掛著黃色尾燈的螢火蟲。如儀本來租用的就是小型太空艇,不需換乘,她在巴士站驗票出站後,獨自在空曠的太空中疾行。熟悉的景色使她恍惚回到童年時代:那時她常常貼在太空球的玻璃窗上,把鼻樑壓得扁扁的,貪婪地看著窗外的景色。這種景色已與她久違了。 KW0002號太空球在視野中出現了,是一個淡黑色的大球,緩緩轉動著,在空曠的背景上顯得孤孤零零。如儀沒有事先通知爺爺和基恩,存心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快到太空球時,她才打開通話器:

“爺爺,基恩叔叔,是我,如儀,我已經到你們門口了!” 通話器立即響起基恩驚喜的聲音:“是小如儀嗎?你怎麼突然來了?你爺爺正在睡覺,稍等一會兒,我馬上為你打開氣密門。” 如儀把摩托艇小心地泊上太空球,仔細地扣好錨扣。太陽從地球背後轉過來,陽光照射在太空球的電池板上,為太空球提供電力。往下看是親愛的老地球,黃河長江變成了兩條細帶,太平洋閃著蔚藍的光芒,白色的雪山綿亙在青藏高原上。如儀興高采烈地欣賞著,等待著氣密門的開啟。基恩說“馬上”開門的,但這個馬上未免太長了一點。二十分鐘後,如儀還沒聽見那熟悉的咔噠聲,便著急地喊: “基恩叔叔,你怎麼啦?你磨蹭什麼呀。” 基恩笑著說:“莫急莫急,馬上就好。”又過了十分鐘,氣密門的外門終於打開了。如儀打開密封的摩托艇艙門,她的太空衣立即膨脹起來,她艱難地擠進太空球的氣密門,外門關閉,氣密室內氣壓逐漸升高,太空衣又慢慢變小。內門開啟了,如儀急忙跨進去。

還是那個熟悉的太空球,她在這兒生活了五年,對球內的每一部分都瞭如指掌。爺爺這會兒在太空球的對面,也就是在她的頭頂上,基恩正在他腦後忙著什麼。習慣了地球的重力,乍一走進太空球,總覺得眼睛無法適應這裡的怪異。頭頂上的基恩仰起頭,笑容滿面地說: “稍等一下,吉先生的睡眠馬上就要結束,我來幫你脫掉太空服。” “不用,我自己能行。” 她脫掉太空服,沿圓球內面小心地走到爺爺那兒(從心理上她擺脫不了“走向天花板”的錯覺)。爺爺還閉著眼睛,兩片磁極還貼在太陽穴上,這種強力睡眠機在地球上曾風行一時,但很快就被淘汰了。現在,只有對失眠症患者才使用這種機器。但爺爺一直用著它,他要與死神賽跑,完成那部巨著:“與哲人的對話——過去、現在與未來”。爺爺睡得很安詳,睡夢中仍顯得很威嚴,這種威嚴是與生俱來的。這時基恩對如儀做了個手勢,取下老人太陽穴上的極板,果然,爺爺眨巴眨巴眼睛,醒來了。睜開眼,他就把目光盯在如儀臉上,透出驚愕的表情。

如儀大笑著撲到他的懷裡:“是我,是如儀,爺爺,我來看你啦。” 她親親熱熱地蹭著老人的臉。爺爺顯然很欣喜,不過仍像過去那樣不讓感情外露,表情淡淡的,沒有說話,只是用胳臂摟住孫女。也許,他不能完全忘卻“宿怨”,不能忘卻孫女兒對自己的反叛。 RB基恩收拾好睡眠機,走過來,用他沒有指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如儀的柔發。如儀站起來,高高興興地同這位童年玩伴擁抱。她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快樂氛圍中,不由想到自己那晚的擔心是多麼可笑。 她仔細端詳著爺爺,七十九歲老人看來十分健康,面色紅潤,動作利索,根本不帶老年人的遲緩。他吩咐基恩:“準備早飯吧,如儀一定沒吃早飯。” 基恩揚揚眉毛,高興地答應一聲,轉身走開。二十分鐘後,他端著食盤走進餐廳,在如儀面前擺上煎蛋、豆沙包子、熱咖啡和小米粥,笑著說:

“十五年沒有為你做飯了,我怕不合你的胃口,剛才特意向你家的電腦索取了你的家常食譜。怎麼樣,還對你的口味吧。” “謝謝你,基恩叔叔,你做什麼飯菜我都喜歡。” 她不安地發現,基恩往桌上端咖啡時,手指明顯地顫抖著。其實剛才她已經發現,基恩走路時身體前傾,動作遲緩,像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老人,這未免不正常。 B型智能人與自然人類有同樣的身體結構,同樣的壽命,而基恩才剛剛43歲。她關心地問: “基恩叔叔,你的身體不好嗎?你的手指為什麼發抖?” 基恩面色變白了,他偷偷看看主人,勉強笑道:“沒有的事,我的身體很好。” 但他的手指分明抖得更厲害了。吉野臣橫他一眼,冷冷地說:“早在幾年前基恩就明顯衰老了,今年更甚,已經不能勝任工作,只有報廢了。顯然他是一件不合格產品,我已經向類人交易中心提出索賠,他們答應賠償一個新的B型人,這個月就要送來。”

RB基恩的面色更見蒼白,沉重地低下頭,步履蹣跚地回到廚房。如儀不滿地低聲喊:“爺爺!……你不該當他的面談論這些。” 爺爺刻薄地說:“為什麼?你怕他傷心?你要記住,不管他多麼像人,歸根結蒂,他仍是一件機器,他的'生命'是人工製造的,生生死死對他而言只是預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輕人中廉價的博愛!這種貌似高貴的感情實際上是貶低了人類的地位,把人類與機器並列。” 如儀暗暗嘆息著,沒有同爺爺爭論。十五年沒有見面,爺爺的古怪偏執並未稍減。如儀悄悄轉了話題:“爺爺,你的身體好嗎?我在地球上索取過你的健康資料,從資料上看一切正常。” “我沒有什麼毛病,只有頭皮常常發脹發木,隱隱作痛。不過也不要緊,是老毛病了,八九年來一直這樣。”

“晚上我給你詳細地檢查一下。爺爺,你孫女兒是個相當不錯的醫生啦。” 飯後她在爺爺膝下聊了兩個小時,午飯前特意到廚房幫助做飯,她想找機會安慰安慰可憐的基恩。但基恩十分達觀,沒有主人在身邊,他顯得開朗多了,一邊炒菜,一邊輕鬆地說: “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說得對,我知道自己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症,無藥可醫,很快就要被銷毀了。” 如儀難過地問:“為什麼?你只有四十三歲呀。” “不知道,我是2號工廠第一批B型人,可能那時合成人的質量還不穩定。” 如儀低聲說:“你跟我回去,我為你醫治。” “沒有用的,除非更換大腦——但換過大腦後我實際上還是不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換一個基恩Ⅱ?”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擔心,B型人的生命是人工賦予的,我們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幸運的是,吉先生的身體很好,七十九歲的年齡仍然思維敏捷,動作靈活,就像四十歲的盛年。小姐,你已經同他聊了很久,你感到他有絲毫老態嗎?”

“沒有,他甚至比我離開這兒時還年輕。” “有沒有病態或其它異常?” “沒有。” “看,我沒說錯吧,他一定能再活二十年,寫完這部巨著。”他揚揚眉毛欣喜地說:“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只要主人身體健康,我會笑著走進氣化室中。開飯了,走吧。” 午飯後她要通了劍鳴的電話,太空球的圖像傳輸不太穩定,劍鳴的頭像一會兒拉長,一會兒橫移,好容易才穩定下來。雖然剛離開才一天,但由於空間上的遙遠,如儀似乎已與戀人分別了很久,拿起電話說個不停。她說了與爺爺重逢的欣喜,爺爺的偏執(當然是壓低嗓音說的),基恩的病情和他的處境。她很可憐基恩,想起他很快就要被銷毀,心裡沉甸甸地不好受。通話時劍鳴在屏幕上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兩人談了很久,劍鳴仍然連聲問:

“還有要說的嗎?還有要說的嗎?” 如儀終於恍然大悟,來這兒後只顧沉醉於重逢的欣喜,她已經忘了走前關於植物、動物和危險信號的約定!不過那本來就是孩子氣的玩笑,難得劍鳴還記得牢牢的。於是她大笑道:“還有我屋裡的花!你不要忘了澆水啊。”劍鳴這才笑了,掛上電話。 太空島已經進入地球的陰影,下面現在是燈火輝煌的北美大陸,五大湖在夜色中泛著冷光。如儀走進電腦室,打開屏幕,電腦中立刻響起一個悅耳的男低音: “如儀小姐,你好,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我能為你做什麼事?” “你好,尤利烏斯,我們已經十五年沒有見面了,當然,除了在網絡上。” “對,你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謝謝你的誇獎,尤利烏斯,我想查查爺爺的健康檔案。”

“樂意效勞。” 屏幕上調出了爺爺的有關資料。如儀想為爺爺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從人體自動監測系統的數據和圖表看,爺爺的身體狀況相當不錯,大腦的狀況尤其好,沒有老年人常見的褐色素沉積、空洞和腦血管硬化。她瀏覽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準備關閉電腦。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驚呆了。爺爺腦部的超聲波圖像上有一圈極其明顯極其齊整的裂紋,正因為太明顯太齊整,她在下意識中把它當成圖像上的技術錯誤,幾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細細地再看一遍,沒錯,是一圈異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說,爺爺的腦蓋被人掀開了,現在只是“黏”在頭顱上。接口處的光譜分析表明,黏合劑是一種從蛤貝身上提取的生物膠。 看來爺爺對此毫無覺察。這不奇怪,雖然大腦是人的感覺中樞,但大腦本身並無痛覺,它是人體上最大的感覺盲區。如儀覺得牙齒得得直抖,嵴背上有冷汗在緩緩往下滾落。她在地球時也查過爺爺的健康檔案,當時沒有發現這一點,那麼,或者是當時忽略了,或者是有人搗鬼,向網上輸入了作過假的資料。

是誰?答案再明顯不過。她想起RB基恩親切的笑容,實在不願承認他是兇手。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作案環境太封閉了,容不得對他的辯護,在如此封閉的太空球內,絕不可能是外來者作案。如果忠僕基恩的確是一個陰險的兇手,那麼他的假面具實在高明。 她又回過頭檢查了腦組織的圖像,沒有發現異常,僅在額葉部發現了一條極細的接痕,非常細,幾乎難以覺察。關上電腦,她沉重地思索著,RB基恩究竟要幹什麼?像某些科幻小說中寫的,一個機器人陰險地解剖和觀察人類?當然不會。在研製B型人的這五十年間,作為模本的人類大腦已經被研究透徹了,所有資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電腦終端中輕易地索取出來,用不著去幹“揭開頭蓋骨”的傻事。就拿基恩來說,他的身體就是對人類的逼真仿製。這種仿製是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制定那項關於指紋的嚴格立法。 也許這就是作案者的動機,是一種反抗意識,他們在智力體力上都不弱於人類,卻生來注定作馴服的僕人,如果再攤上一個孤僻怪誕的老人作主人,這個B型人就更不幸了。如儀又想起基恩的病情,幾天之後就會有一個新類人來接替他,而基恩注定要走進氣化室。也許他想在死前作最後一搏?如儀不敢在電腦里長期查尋下去,這麼大的動作,很難說主電腦尤利烏斯沒有參與其中。無疑這是一樁險惡的陰謀,如果他們知道秘密已經暴露,說不定會鋌而走險的。 她步履滯重地來到爺爺的書房。爺爺正在寫作,仰在高背座椅上,閉著眼,太陽穴上貼著兩塊腦電波接收板,大腦中的思維自動轉換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動的速度很快,如儀勉強看清了其中幾句: “……即使在蒙昧時代,人類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們是上帝創造的,是萬物中吃了智慧果的惟一幸運者。從達·芬奇、伽利略到牛頓、愛因斯坦,人類更是沉迷於美妙的智慧之夢、科學之夢,科學使人類迅速強大,使人類的自信心迅速膨脹。 “偉大的中國哲人莊周曾夢見身化為蝶,醒來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類從科學之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甚至不理解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什麼是人? “人類是地球生命的巔峰,秉天地日月之精華,經歷億萬年的機緣、拼搏和生死交替,才在無生命的物質上昇華出了智慧的靈光。但現在,恰恰是人類的智慧腐蝕著人類的自尊。這會兒,人類智慧的產物——一個叫RB基恩的B型人正垂手侍立在我的身旁,除了沒有指紋外,上帝也無法分辨他和人類的區別。但他卻是一堆無生命的物質在生物工廠里合成的,他在三個小時的製造週期裡獲得了生命四十億年進化的真蘊。他會永遠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後嗎? “上帝,請收回人類的智慧吧!……” 看到爺爺的獨白,她才知道,原來爺爺在內心一直對B型人懷著深深的戒備和敵意,難怪他對基恩一直厲顏厲色,這使如儀的心境更加沉重。爺爺一直沒有發現她,她俯下身,悄悄觀察爺爺的腦後。沒錯,爺爺的頭蓋上有一圈隱約的接痕,掩在頭髮中,不容易發現,但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看見的。如儀想起爺爺說八九年來頭皮一直發木發脹,覺得揪心地疼,這個可憐的老人,只知道在思維天地裡遨遊,對這樁險惡的陰謀竟然毫無所知。她不能對爺爺說明真相,忍著淚悄悄退出書房。 第二天早餐時,RB基恩關心地問:“小姐,你昨晚沒睡好嗎?你的眼睛有點浮腫。” 這句問話使如儀打了一個寒戰,她昨晚確實一夜沒睡,一直在考慮那個發現。她覺得難以理解基恩的企圖,他想加害主人?但爺爺的身體包括大腦都很健康。這會兒她鎮靜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沒睡好,一定是不適應太空島裡的低重力環境。” 爺爺也看看她的眼睛,但沒有說話,基恩擺好早餐,仍像過去那樣垂手侍立。如儀笑著邀請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飯吧。”爺爺不滿地哼了一聲,基恩恭敬地婉辭道: “謝謝,我隨後再吃。” 在基恩面前,如儀仍扮演著毫無心機的天真女孩。她撒嬌地磨著爺爺:“爺爺,隨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經十五年沒有回過地球了,劍鳴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爺爺搖搖頭:“不,我在這兒已經習慣了。再說,我想抓緊時間把這部書寫完。十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經來臨,還好,已經十年了,死神還沒有想到我。” “爺爺,我昨晚檢查過你的健康資料,你的身體棒極了,至少能活到一百歲。爺爺,只回三天行不行?你總得參加我的婚禮呀。” 爺爺冷淡地說:“我老了,不想走動,你們到這兒來舉行婚禮也是可以的。” 如儀苦笑著,對老人的執拗毫無辦法,你總不能挑明了說這兒有人在謀害你!想了想,她決定把話題引到爺爺的頭顱上,想觀察一下基恩的反應: “爺爺,你不要硬裝出一副老邁之態。你的身體確實不錯,尤其是大腦,比四十歲的人還要年輕!” 她在說話時不動聲色地瞄著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得意。爺爺不願和她糾纏,便把話題扯開: “你在醫學院裡學的是腦外科,最近幾年這個領域裡有什麼突破性的進展嗎?” “何止突破性進展,腦外科技術幾乎已發展到頂峰了。在研製B型人時,對人類大腦的研究已經足夠透徹,腦外科醫生早就發明了'無厚度的'激光手術刀,能夠輕易地對腦組織做無損移植;發明了能使被移植腦組織快速癒合的生長刺激劑,等等。從技術上說,對人類大腦進行修復改造的手段已經盡善盡美。任何一個縣級醫院的實習醫生都能在計算機的幫助下做一個複雜的大腦手術——可惜,這是法律不允許的,所以,這個領域實際已經停滯了。作為腦外科醫生,我也常常感到鬱悶,我們空有屠龍之技卻找不到實際用處。” 爺爺不滿地糾正道:“法律從沒有限制大腦的修復,法律只是不允許在手術中使用人造神經元。就我來說,我寧可讓大腦萎縮,也絕不同意在我的頭顱裡插入一塊廉價的人工產品。” 如儀不願同爺爺衝突。不僅爺爺,即使在醫學院裡,這樣執拗的老人(他們都是各個專業中德高望重的宗師)也為數不少。在他們心目中,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作為物質最高形態的人類大腦,是最神聖的東西,是絲毫也不能褻瀆的。他們不一定信奉上帝,但他們對大腦的崇拜可以媲美於最虔誠的宗教信仰。現在,對大腦的修補完善已經是垂手可得的事情,可是由於生物倫理學的限制,沒有人敢於實施。這情形非常類似在二十世紀末期,社會對待墮胎和安樂死的態度。如儀不是保守派,不過她知道凡事都得循序漸進,墮胎和安樂死也是經過二百多年的潛移默化,才在全世界取得合法地位。如儀悄悄轉了話題: “爺爺,大腦確實是最神妙的東西,是一種極其安全有效的複雜網絡。我經手過一個典型病例,一個女孩在一歲時摘除了發生病變的左腦,二十年後來我這兒做檢查時,發現她的右腦已經大大膨脹,佔據了左腦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腦的大部分功能。大腦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損壞,剩餘部分仍能顯示相片的全貌,只是清晰度差一些。” 但爺爺仍在繼續著剛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說:“我知道醫學界的激進者經常在論證大腦代用品的優越性,他們現在大可不必費心,如果他們願意把自己降低到機器的身份,等我們這一代死光再說吧,我們眼不見為淨!” 如儀只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面無表情,默然肅立,收拾碗盤後默默退下。但如儀覺得自己已經了解了他的作案動機,換了她,也不能容忍別人每時每刻鋸割著你的自尊!她忽然聽到一聲脆響,原來是步履蹣跚的基恩打碎了一疊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爺爺立即抓起電話機: “是類人交易中心嗎?……” 如儀立即按斷電話,輕輕向爺爺搖頭。吉野臣也悟到自己過於衝動,便勉強抑住怒氣,回到書房。如儀來到廚房,心緒複雜地看著基恩,她在昨晚已經肯定基恩正對爺爺施行著什麼陰謀,她當然不會聽任他幹下去。但在心底又對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覺得那是一名受壓迫者正當的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櫃中,如儀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基恩叔叔,不要為我爺爺生氣。他老了,脾氣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兒去度晚年,好嗎?” 基恩平靜地說:“不,B型人不允許'無效的生命'。不過我仍要謝謝你。你不必難過,你爺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是一個思想的巨人。他能預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將來,因此也具有常人沒有的憂煩。不要緊,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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