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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放蜂人

類人 王晋康 4422 2018-03-14
棗林峪位於一個山凹裡,山坡上到處是彎腰弓背的老棗樹,樹齡已達三百年。據說這兒種棗樹始於清末的一位總兵,他在這兒駐紮時強令百姓種棗樹和板栗,不從命者殺頭,種不活的挨板子,百姓敢怒不敢言。不過,等棗樹和板栗鬱鬱蔥蔥蓋滿山坡時,百姓對總兵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兒。樹多,雨水多,萬一碰上荒年,還有一份鐵杆儿糧食在頂著哩。大躍進那年到處砍樹,周圍都成了禿山。但棗林峪一則偏遠,二則百姓擰著勁不讓砍,才算保留了這支樹脈。 魯段吉軍和小丁租了一輛雅馬哈摩托進山,在棗林峪溝口找到了張樹林。一輛輕型卡車停在鵝卵石的河谷裡,順著山溝一溜儿排了幾十隻黃色的蜂箱,山溝旁扎了一頂帳篷。走進棗林,到處是細碎的白色棗花和淡淡的甜香,黃褐相間的小生靈在花叢中輕盈地飛舞,忙忙碌碌,沒有個停息,似乎它們從寒武紀生命大爆炸時一直忙到了現在。

不過見到張樹林後比較失望,至少,按中國導演的選人標準,他怎麼也不像一個反面角色。典型的北方漢子,黑紅臉膛,身材矮壯,留著小平頭,頭髮已經花白,說話底氣很足。看見來了客人,而且是千里迢迢專來拜訪他的,張樹林幾乎受寵若驚,高嗓大聲地連說請進,請進!貴客,貴客!扭回頭吩咐:小郎當,孫子哎,快去村里小賣部買酒,今天我要陪貴客喝個痛快。他孫子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正在筆記本電腦前看中學課程自學教材,他靦腆地對客人笑笑,從爺爺手裡接過錢一溜煙跑了。 帳篷里相當簡陋,不像是在二十二世紀。一個地舖,一張小行軍床(看來是給孫子睡的),角落里扔著液化氣灶具。張樹林讓客人在行軍床上坐下,先滿滿倒了兩大缸蜂糖水。 “喝吧,喝吧,地道的棗花蜜,你品品後味是不是帶著棗子的甜香。棗樹是個好東西,告訴你吧,正經的北京全聚德烤鴨,只能用棗木炭去烤,日本美國的烤鴨坊一定要從中國進口正宗棗木炭哩。還有,舊做派的木匠,刨子和鋸把都是用棗木做的。老棗木紅鮮鮮的,顏色最地道,非常堅實……”

魯段吉軍看扯到前朝古代了,忙截住他的話頭:“大哥,你的棗花蜜確實不錯!我們這次來,是想打聽一個叫司馬林達的年輕人,聽說你在北京放蜂時,他常去看你?喏,這是他的照片。” 放蜂人掃了一眼照片,說沒錯,是有這麼個人找過我三次。三十歲左右,穿著淡青色風衣和銀色毛衣,騎一輛野狼摩托,讀書人模樣,說話很爽快。 “我倆對脾氣,談得攏,聊得痛快!” 吉軍問:他來了三次,都談了些什麼?張老頭說:“盡談的蜜蜂。知道不,蜜蜂這小蟲蟲,學問大著哩。”不等客人催促,他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魯段吉軍和小丁接受了這番速成教育,離開時已是半個蜜蜂專家了。 張老頭說,蜜蜂國里的習俗太多了,比方,蜜蜂採蜜要先派偵察蜂,發現蜜源後就回來跳8字舞,8字的中軸方向與鉛垂線的夾角,就表示蜜源與太陽方向的夾角。這種8字舞是在垂直面上跳的,但蜂群會自動把它轉成水平方向的角度,然後按這個方向去尋找蜜源。跳舞時的頻率和扭動幅度則表示蜜源的遠近。蜂群中大部分是雌性,工蜂和蜂王都是雌性蜂,工蜂幼蟲只要食用蜂王漿,就會變成蜂王。蜂群中的雄蜂很可憐哪,它們一生只與蜂王交配一次,交配後就被工蜂逐出蜂箱,凍死餓死,因為蜂群裡不養“廢人”的。嘖嘖,這個法律太殘忍了,可是也很合理,你們說是不是?還有一點,放蜂人取蜜時不可過頭,取多了,冬天不夠蜂群吃,這時你就得往蜂箱裡補蜜。但蜂群彷彿知道這些蜂蜜是外來的,不是自己勞動的成果,它們取食時就不知道憐惜,隨意糟踐。你說怪不怪?它們也都有點小脾氣哩。

小丁有點不耐煩了,扭動著身子,魯段吉軍瞅空瞪他一眼,叫他耐心聽下去。吉軍自己則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時加幾句感嘆詞:是嗎?真妙!真逗!有這麼個好聽眾,張老頭的話鋒更健了。 蜂群大了,就要分巢。這個命令是誰下的,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蜂王。一分巢,老蜂王就得被掃地出門,你想它願意做這樣的傻事?可是只要蜂箱裡顯得擁擠,工蜂就會自動在蜂巢下方搭幾個新王台。這時怪事來了!蜂王似乎預先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遲遲不想往新王台裡產卵;但平時勤勉恭順的工蜂們這時卻變得十分焦躁,不再給蜂王餵食,成群結隊地圍住它,逼它去王台產卵,老蜂王只好屈從。王台中的幼蟲是餵蜂王漿的,以後就會變成新蜂王。新王快出生時,老蜂王就飛出蜂箱——平時,除了在空中交配,蜂王是從不出箱的——這時有一半工蜂會跟著老蜂王飛去,在附近的樹上抱成團。此刻放蜂人要趕快設置誘箱,否則它們就會飛走,變成野蜂。進入新箱的蜂群從此徹底忘掉了舊家,即使在外邊凍死餓死也決不回舊箱,就像它們的神經迴路咔喳一聲全切斷了。你說這事怪不怪?咱們人類若是搬家,剛搬家那陣,會不由自主往舊家跑,可是蜜蜂呢,即使新箱舊箱擺在一塊兒,它們也決不會回舊箱的,和舊箱的親戚情斷義絕!

魯段吉軍說:是啊是啊,蜜蜂國的風俗真有趣。司馬林達到你這兒…… 張樹林搶著說:這時舊蜂箱中正熱鬧呢,新王爬出王台後,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其它的王台,把它咬破,工蜂們會幫牠把裡面的幼蟲咬死,或把沒發育成熟的另一隻蜂王拖到蜂箱外邊。不過,假如兩隻蜂王同時出生,工蜂就會採取絕對中立的態度,安靜地圍觀兩隻蜂王進行決鬥,直到分出勝負,它們才一擁而上,把失敗者扔出蜂箱。想想這些小蟲蟲真是透著靈氣,比如說,分群時是誰負責點數?它們又沒有十個手指頭。還有,蜂王一出生就知道去咬死其它蜂王,免得佔了自己的王位,這種皇權思想是誰教它的?工蜂們“只幫勝利者”的公平規則又是誰定的? 魯段吉軍暗暗苦笑。他不大相信林達幾次遠路迢迢地找到放蜂人,只是為了說這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他努力想把話頭扯回來:

“真絕了,我今天才知道,蜜蜂中也有皇權思想!林達一共來了三次,他……” “林達先生也是個蜜蜂迷呀,我倆對脾氣,能聊到一塊兒!” 林達與放蜂人並肩立在棗林裡,碎碎的棗花,嫩綠的棗葉。一群睿智的小生靈在花叢間輕盈地飛舞,它們是否在傲視人類?當蜜蜂建立了自己秩序嚴密的社會時,連第一隻哺乳動物還沒出世哩。蜜蜂社會綿亙了七千萬年的時間,它們有自己的數學和化學,有自己的道德、法律和信仰,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和社交禮儀。一隻孤蜂算不上一隻生命,它肯定不能在自然界存活下去,它的極簡單的神經系統不存在發展智力的基礎。可是,蜂群達到一定數量後,就產生了一種整體智力,複雜而精巧。所以,稱它們為蜜蜂不是一個貼切的描述,應該把整個蜂群看作一個名叫“大蜜蜂”的生物,而單個蜜蜂只能算作它的一個細胞。智力在這兒產生了突躍,整體大於個體之和,幾千個零加成了一個自然大數。

司馬林達對著蜂群虔誠禮拜,對著蜂群自言自語。他說這些小生靈可以讓人類徹悟宇宙之大道。他認真地追問放蜂人老張,蜂群分群的臨界數量是多少,也就是說,多少個零累積起來就會產生飛躍?但他又反過來說,精確數值是沒有意義的,只要大略了解有這麼一個數量級就行。老張有點困惑,他和林達聊得十分對榫,但他開始聽不懂林達的話了,他弄不懂“臨界數量”、“宇宙大道”是什麼意思。 魯段吉軍一直注意地聽著老張的廢話,他聽老張說到“臨界數量”,忙請老張暫停。這個詞兒已是第二次出現了,此前喬喬小姐也提到過。這個詞兒多少有點神秘,也帶點危險性(他們都知道核爆炸就有一個臨界數量)。吉軍耐心地啟發老張,林達關於“臨界數量”還說了些什麼?但他們的追問在老張那兒得不到響應。老張只是夾七夾八地扯一些題外話,他從照片中翻出自己那張戴面罩的照片說,這是林達特意為我照的,他說要寄到我家,不知道寄了沒有。本來還不到取蜜期,他硬要我戴上面罩為他表演,他說你戴上它就像是戴上皇冠,你本來就是這群蜜蜂的神,是它們的上帝。這個林達先生不脫孩子氣,盡說一些傻透了的話。

吉軍和小丁豎著耳朵聽張老頭的神侃,期望從中剝離出與案情有關的點滴內容,他們已基本失望了,全是些不著邊際的廢話,與林達之死沒一點關係。不過張老頭說林達“傻透了”時,吉軍突然受到了觸動。喬喬小姐也曾輕描淡寫地說林達“八成是神經失常,自殺啦”。莫非林達確是因神經失常而自殺?屏幕上的留言只是神經失常者的囈語?吉軍截斷了老張的話頭說:大伯,林達真說了很多傻話?這很重要,他的女友說他神經上有毛病,我們正是為此來的,請你如實告訴我們。 老張顯然很後悔——他不該對外人講說林達的“缺點”。他連忙為林達辯解:“誰說他的神經有毛病?絕對沒有。不錯,林達先生是說過一些傻話,他說老張你就是高踞於蜜蜂社會之上的神,你干涉了蜜蜂的生活。比如:你帶它們坐上汽車到處追逐蜜源,你剝奪了它們很大一部分勞動成果供人享用,你幫牠們分群繁殖,建造新蜂巢等等。但蜜蜂們能感覺到這種'神的干涉'嗎?當然這肯定超出它們的智力範圍,但它們能不能依據僅有的低等智力'感覺到'某種跡象?比如,它們是否感覺到比野蜂少了某種自由?它們坐汽車從河南趕到北京,是否會感覺到空間的不連續?冬天,養蜂人為缺糧的蜂群補充蜂蜜時,它們是否會意識到一個仁慈的'上帝之手'?它們隨意糟踐外來的蜂蜜,會不會是一種孩子氣的自我放縱?”

放蜂人記憶力極佳,這些怪兮兮的話他不大懂,但他復述得很準確。 “林達先生把我給逗笑了,我說蜜蜂再聰明也只是小蟲蟻呀,咋會知道這些?它們沒有能思想的聰明腦瓜,我看它們活得滿愜意的,大概也不會自尋煩惱。不過,”他認真地辯解道:“林達先生絕不是神經病,他是愛蜜蜂愛痴了,鑽到牛角尖裡了。” 魯段吉軍與小丁對視,目光都沉沉的,對這樣的調查結果很失望。放蜂人的照片首次出現時,他們曾驚喜不已,認為這是解析林達遺言的鑰匙。但是現在呢,即使最多疑的人也會斷定,這位豪爽健談、性格外露的張樹林絕不像是陰謀中人。案情爬了一個大坡,又很快溜回到起點。林達是自殺?是他殺?如果是自殺,自殺的原因是什麼?他的臨終遺言到底是神經失常者的囈語,還是別有隱情?

所有這一切仍沒有絲毫進展,他們乘興而來,掃興而歸。 張樹林的孫子回來了,拎來一瓶習水大曲,魯段吉軍想謝絕在這兒吃飯,但張樹林幾乎與他們翻臉:“你們看不起我?林達先生就在我這兒吃過兩頓飯!” 兩人只得留下,幫著老張,用簡陋的炊具鬧出一桌豐盛的飯菜,有不少地道的野味,蒸薺薺菜,涼拌野莧菜,燒野兔,還有一大盤辣酥酥的水煮肉片,主食是揪面片,辣得人渾身冒汗。張老頭非常霸道地向兩人敬酒:“一定得喝!不喝就是看不起我老張!”還不忘在每人面前放一大碗蜂糖水。那個“小郎當”趴在碗邊,兩眼滴溜溜地盯著難得一見的客人。飯後張老頭才想起問二人的來意,大老遠打北京來到底是為了啥?林達先生怎麼啦?魯段吉軍看看小丁,不想再瞞下去,便說出了司馬林達的死訊。老人驚呆了,鎮定之後是涕淚滂沱,“好人不長壽,好人不長壽哇。”他用巴掌抹著淚水,哭得像個孩子。

在見識過喬喬小姐的寡情后,魯段吉軍想,有了這位放蜂人的淚水,林達在天之靈也多少有點安慰吧。告別時,他與放蜂人已成契友了,頗有點戀戀不捨。他從那疊照片中翻出老張的那張,說:老張,林達要給你寄照片,我不知道他死前寄了沒有。這張照片就送給你作個紀念吧。別推辭,我那兒還留有翻拍的底片。張樹林珍重地接過照片,用手掌抹了抹,夾在他的賬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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