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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四、追踪

類人 王晋康 9248 2018-03-14
太空巴士機場在鄭州附近,它的最顯著的特點是一條斜指藍天的電磁軌道,長達二十公里。實際上這就是一架電磁軌道炮,砲彈——小巧的太空巴士——在軌道上受到電磁力的推動,以高達10g的加速度(這是一般乘客所能忍受的加速極限)進行加速,在脫離軌道時能達到大約兩公里每秒的初速,大大節約了太空巴士本身的燃料消耗。太空巴士降落時也是如此,首先是用燃料反噴制動,然後降落到軌道上,用電磁力進行反向制動。 由於電磁軌道是用廉價的電力代替昂貴的化學燃料,所以太空巴士收費低廉,成為大眾化的交通工具。 又一輛太空巴士降落了,這是一輛大型巴士,宇何劍鳴隨四十多名乘客從檢票口出來,手裡還拎著一位鄰座老太太的大皮箱。這位老太太也是太空球的老住戶,不過已決定返回地球尋找歸宿了。劍鳴是太空巴士的常客,他是警局B系統金鑰匙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的成員有權處理太空球的治安事務,資格要求很嚴,要高學歷、機敏、有熟練的電腦技巧和格鬥技巧,全國祇有不足百名的金鑰匙成員。

這樁太空球血案的調查結果十分簡單,典型的太空幽閉症,自然人主人和B型人僕人因瑣事而爭吵,僕人失手殺死主人並畏罪自殺,太空球內的自動音像系統錄下了血案的全過程。調查過後宇何劍鳴心中沉甸甸的,不理解為什麼有人偏要住在與世隔絕的太空球內,為家庭種下禍根。他想到瞭如儀對爺爺的擔心,內疚地想,他對這位七十九歲老人的關心太少了,回去後他要和如儀商量,努力勸動老人回來,至少回地球上住一段時間。 他站在自動人行道上,和同行的老太太閒聊著,老太太貪婪地看著外邊,喃喃地說:十年了,十年沒看見地球的景色了。劍鳴笑著說,在太空球裡不是每天都看嗎?老太太說那是遠觀,遠觀和近看到底不一樣啊。 玻璃夾牆那邊是進站的自動人行道,這會兒正是進站時刻,一撥一撥的人從視野裡滑過去。忽然,與其說是聽見,不如說是直覺,他發現玻璃夾牆那邊有人在喊他。是如儀,她正努力捶著玻璃夾牆,不過厚厚的玻璃隔斷了她的聲音,只能見她的嘴巴在開合。他猜測,如儀肯定是去KW0002號太空球探望爺爺。逆向而行的人行道很快把兩人的距離拉遠了,他匆匆把皮箱還給老太太,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老太太剛才也看到了那一幕,忙不迭地推他:快去吧,快去吧。

劍鳴從自動人行道的扶梯上跳過去,快步走到邊門,向服務員出示了證件。太空巴士站的工作人員都很熟悉警局金鑰匙組織,殷勤地打開側門。他順著進站自動人行道走到候機室,如儀在那裡等他,身邊放著一個小小的旅行箱。如儀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地說: “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怎麼這麼快,你不是說需要三天嗎?” “案情簡單,我提前一天回來了,你是去探望爺爺嗎?” “嗯。” “幹嘛這麼急?該等我回來嘛,我可以請幾天假,陪你去。” 如儀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時心血來潮做出的決定。” 劍鳴想起那天如儀的擔心,小心地問:“太空球裡……一切都好吧。” 如儀敏銳地聽出了話音:“很好,什麼事也沒有,RB基恩是天底下最好的僕人,沒事的,我只是想去看看爺爺。”

但劍鳴卻不能釋然,前天他曾勸如儀不要胡思亂想,但經歷了太空球內血跡斑斑的場景後,他無法拂去心中沉重的預感。他勸如儀:“把票退掉,跟我回去吧,等我把這件案子處理完,陪你一塊去,我還沒見過爺爺呢。” 如儀笑著:“我已經來到候機室,哪能再回頭呢。放心吧,三天我就回來。” 但劍鳴心中的不祥卻十分頑固。沒錯,一切會平安無事的,如儀只是“回家”探親,畢竟,發生血案的太空球是極少數……但他想還是做點預防為好,至少沒有任何害處。不過,為了怕如儀擔心,他把下面的話處理成一個玩笑: “如儀,”他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說,“你願意體驗一下警察生活嗎?” “怎麼體驗?” “我們如果是單人執行任務,都要事先和同伴規定好聯繫的暗語,因為誰能料到要面對的是什麼環境?這次咱倆也規定一個暗語吧。”

如儀的娃娃臉上光彩飛揚,興致勃勃地說:“好啊,怎麼規定?” “如果那兒一切平安,你在電話中就隨便提一種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險,就隨便提一種動物的名字;如果是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行啊。極端危險——我的上帝,安全——動物,危險——植物。” “傻姐!你記反了,安全——提一種植物;危險——提一種動物。你可以聯想嘛,動物中有危險的食人鯊、惡虎、惡狼、鱷魚,而植物中有美麗的花朵,舒適的綠茵……” “可是動物中也有馴良的綿羊小白兔,植物中也有危險的箭毒木和食人花呀。”她看到劍鳴有點急眼了,便笑著擺擺手:“不開玩笑了,不打岔了,我記住:危險——動物;安全——植物。”

“對嘛。乾脆,再給你一件東西吧。”他掏出自己的“掌中寶”手槍,悄悄塞到如儀手裡。它十分小巧,即使如儀的小手也能完全遮沒它。如儀似乎吃了一驚,劍鳴頑皮地擠擠眼,努力把它弄成一個玩笑:“帶上吧,帶上它才像是一朵警花呀。” 如儀接住掌中寶,小聲問:“上太空巴士不檢查?” “檢查站早過啦,從太空回來是不檢查的。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你千萬別擺弄它,否則你會讓我丟掉飯碗的。” “好,我記住了。” 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說:到太空RL區的乘客請注意,登機時間已經到了,請你們帶好行李物品,從三號進站口登機。到太空RL區的乘客請注意……聲音中似乎帶著濃濃的睡意。候機室裡開始騷動,各人帶上行李,魚貫進入三號口,一輛又一輛太空巴士在軌道上疾速滑過。劍鳴送如儀到登機口,兩人吻別。今天如儀預訂的是雙座小型太空艇,由乘客自己駕駛,漂亮的太空艇在軌道上很快加速,從軌道頂端射出去,然後太空艇點火,那團橘黃色的火焰急速變小,消失在天幕中。

高郭東昌局長聽取了劍鳴的匯報,滿意地說:“好,小伙子乾得不錯,回去再寫一份書面報告。” 劍鳴在高局長面前是很隨便的:“承蒙誇獎,不勝感激,不過,你別忘了,你答應過要還我一個假期。” “我什麼時候言而無信啦?今天就還你,現在就去找如儀吧。” “找不到啦,如儀這會兒已經在KW0002號太空球上了。我正好與她在太空巴士機場碰面。她去看望她的爺爺,這些天連著出了兩起太空兇殺案,把她的擔心勾起來了。” 局長嗬嗬笑了:“是嗎,那就不怪我了。” “老魯那邊進展如何?就是那樁副研究員自殺的案子。” “還沒有進展,”高局長對那組人手多少有些擔心。魯段吉軍經驗很豐富,但畢竟年紀大了,知識老化,應付高科技環境下的案件似乎有些吃力。而小丁又太貪玩,業務上不鑽研。有關自然人的案子現在常常放在第二位,放在類人的案件之後,但司馬林達這樁案子不同,他的身份容不得馬虎。局長不願在下級面前批評第三者,只是含煳地說:

“你也做點準備,也許這個案子會讓B系統插手,我關照資料室,把那樁案子的資料隨時送你瀏覽。” 劍鳴乖巧地說:“我相信老魯能辦好,不過若需要我幫忙,我一定盡力。” 局長點點頭,劍鳴便離開了局長室。隨後的半天沒什麼工作,他和部下聊了一段近幾日的新聞,又調出魯段吉軍的案情記錄看了一下。從資料上看,他們已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摸清了那名放蜂人現在的地址,是在河北西邊的棗林峪,兩人已趕去調查。劍鳴知道,死者的電腦留言上曾提到“放蜂人”,所以這位放蜂人當然是重要的懷疑對象。他聽出高局長對二人的工作不是太滿意,那麼,高局長認為他們的主攻方向錯了?放蜂人並不是本案的關鍵? 他不知道高局長是如何思考的,如果他在搞這件案子,也只能依魯段吉軍的思路去走,這是案中惟一的線索。

不過,畢竟他沒參加此案的偵破,所以,他只是瀏覽一遍便罷手。時鐘敲響六點,他關了電腦,穿上外衣。屋裡的年輕人一窩蜂擁出去,今天有一場中國對西班牙的足球賽,他們要趕緊回家守在電視機旁,走廊上他們已開始預測這次比賽的結局。陳胡明明磨磨蹭蹭走在後邊,不涼不酸地說: “隊長,快回去吧,如儀在等著你哪。” “如儀去太空球了,三天才能回來,”他坏笑著:“怎麼,趁這個空當兒咱倆幽會一次?” 明明臉紅了,半真半假地說:“你敢約我就敢去!” “那有什麼不敢約的,走。”他換上便衣,伸出胳膊讓明明挎上,大大方方走出警局。 這晚他們玩得很痛快。他們先到舞廳,在太空音樂的伴奏下扭腰抖胯,跳出一身臭汗。然後他們來到附近的“水一方”餐館,劍鳴點了幾樣菜餚,要了一瓶長城干紅,深紅色的葡萄酒斟在高腳水晶杯裡,劍鳴舉起杯:

“明明,幹!” 明明喝了幾杯,臉頰暈紅,目光怪異地跳動著。她不知劍鳴今晚約她出來的用意。雖然劍鳴嘴巴上不太老實,但他在愛情上是極其忠實的,可惜是忠實於如儀而不是自己。今晚他約自己出來是乾什麼?如果他最終提出要自己上床,明明不相信自己會拒絕。 “水一方”環境優雅,臨窗的雅座俯瞰著白河的流水,花瓶裡的玫瑰是剛換的,花瓣上還帶著露珠。屋裡飄著水一樣的樂曲。酒喝得不少了,火焰在明明姑娘的血管裡流動。她喜歡劍鳴,今晚她會跟劍鳴到任何地方,會答應劍鳴的任何要求。這會兒劍鳴倒是十分平靜,他不再勸明明喝酒,自己慢慢地呷著,忽然說: “明明,我早就想找機會與你深談一次了。你是個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惜我已經有瞭如儀……明明,不要因為一個解不開的情結誤了一生,趕快忘掉我,去尋找你的意中人吧。”

明明血管中的火焰一下子變成了寒冰,失望轉化成憤懣,真想尖口利舌地刺傷他。不過她知道劍鳴是真誠的,他對如儀的忠實也贏得了自己的尊重,她克制住自己,用諧謔的口吻說: “這是最後判決書嗎?我接受這個判決。” “對不起,明明,我真不想說這些掃興話,不過我想還是把話說透了為好。” 明明站起身,隔著茶几吻吻他的額頭:“不用說了,雖然你徹底打破了我的夢,我還是很感謝你,走,還陪我跳舞去,跳一個通宵,算是咱們的告別。” 劍鳴陪她回到舞廳,在亢奮的舞動中釋放了內心的鬱悶。明明摟著劍鳴的脖頸,柔軟的胸脯緊緊貼著他,眼睛亮晶晶地仰望著。隔著薄薄的衣服,兩人都能感到對方的心跳。他們默默跳著,幾乎沒有交談。這會兒交談已經沒有必要了。不過他們並沒跳通宵,晚上一點他們離開舞廳,劍鳴開車送明明回家。他下了車,為明明打開車門,又陪她走過昏暗的樓梯,在門口與明明告辭。他們輕輕擁抱一下,沒有吻別,明明嫣然一笑,說:隊長再見。隨之輕輕帶上房門。 街上寂寥無人,劍鳴開車返家。就在這時,黑影裡也滑出一輛汽車,遠遠地跟著他。劍鳴很快覺察到了,他回憶到,從今天下午離開警局,似乎就有這輛黑色汽車跟在後面。是誰在跟踪他?為了什麼? 為了驗證,他有意把車速加快,後邊那輛車立即也加快車速,行過一條街,劍鳴降低了車速,那輛車也隨即降速。劍鳴不再驗證了,冷笑著一直開回家,把車緩緩停在樓前,那輛汽車也悄無聲息地停在不遠處的暗影裡。劍鳴忽然急速打過車頭,朝著那輛車快速開過去。那輛車沒來得及逃走,或者他乾脆就沒打算逃走,當劍鳴的車與他並肩而停時,那邊乾脆打開車內燈光,隔著玻璃與劍鳴對視。 是齊洪德剛。 劍鳴走下車,拉開對方的車門含笑說:“是齊洪先生嗎?真巧,在這兒遇上你,能否請你到家中小坐?” 德剛冷冷地盯著他:“謝謝,不必了,我過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忘不了你的恩惠。” 劍鳴嘆道:“我已經再三說過,我只是在儘自己的職責。齊洪先生,不要與法律對抗,不要再把自己搭進去。” “是嗎,謝謝你的關心,不過齊洪德剛早已經死了,再死一次不算什麼。”他掛上倒擋:“祝你睡個好覺,像你這麼良心清白的人一定不會失眠的。”他踩下油門,汽車刷地退走了,把劍鳴帶了一個趔趄。 黑色汽車迅速消失在街道盡頭,劍鳴搖搖頭,轉身離開。他能理解德剛的仇恨,甚至欣賞德剛的血性,不過他知道今後不會有清靜日子了,德剛一定會像只牛虻一樣緊緊盯著他。他本人並不懼怕,今後該注意的是不要把如儀牽連進去。 回到他的單人寓所,他首先對屋內擺設掃視一遍,看有沒有外人闖入的痕跡。沒有,櫻桃木的書架裡書籍仍然整整齊齊,沙發上的座墊、電腦前堆放的光盤,都保持著走前的模樣,顯然高智商的齊洪德剛不屑於用非法手段來報復。他打開電腦,立即發現有人闖入過他的資料庫。這台電腦中沒有機密,都是一些普通的家庭資料,所以他只建了一道普通的防火牆。闖入者似乎並不在意留下闖入的痕跡,離開前他曾詳細翻閱了宇何劍鳴的個人檔案和家庭檔案。 不用說,又是那個齊洪德剛。劍鳴對此並不擔心,他的一生是一部公開的書,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沒有齊洪德剛可以利用的缺口。不過他還是決定認真對待德剛的挑戰,他知道德剛是位電腦高手,但自己也不會比他差吧。於是他埋下頭來,開始在網絡中追查闖入者的痕跡。 齊洪德剛家中有一個靈堂,一個永久性的靈堂,雅君的遺像嵌在黑色的鏡框中,鏡框上方是黑色的輓幛和白色的紙花,哀樂輕輕響著,似有似無。德剛每次回家,都要先到靈堂,額頭頂著雅君的相片,默默祭奠一番。 這兒是有效的仇恨強化器。伴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劍鳴的仇恨在慢慢減弱。的確,劍鳴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本人並不是冷血的劊子手,把仇恨集中到劍鳴身上並不公平。 但每次回到靈堂,弱化的仇恨又迅速恢復。不管怎麼說,雅君死了,是他害死了雅君,一定要向劍鳴復仇!他不會使用匕首和毒藥,他要設法使劍鳴名聲掃地,讓他被人類社會拋棄,這才是最無情的複仇。 電腦上閃現著宇何劍鳴的全部資料,包括他的父母和戀人的資料。這是十幾天來他蒐集到的,大部分是從宇何劍鳴的家庭信息庫下載,少部分是通過社會保險局查詢到的。這些資料中似乎沒有可供利用的秘密。宇何劍鳴,2095年5月24日生,馬上要過三十歲生日了,父親何不疑,退休前是2號工廠的總工程師。德剛沒想到宇何劍鳴的父親還是這麼一個大人物,RB雅君就是在2號工廠裡誕生的呀,她是何不疑手下的第一批產品。網絡中調出了何不疑退休前的照片,面容英俊剛毅,肩膀寬闊。劍鳴母親叫宇白冰,結婚後一直沒有出外工作,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從照片上看是一位風姿綽約的女人,當然這也是三十年前的照片。 宇何劍鳴的履歷表清白無瑕。上學是在北京警察大學,畢業後分回家鄉,在南陽特區警察局B系統工作。他似乎天生是個好學生,好警察,檔案中到處是褒揚之語。 查不出什麼東西,連劍鳴父母的檔案中也沒有任何污點。何不疑五十歲時退休,那時他在社會上的聲望正處於巔峰期,所以不少人在報紙上表示惋惜。德剛在這兒發現了一點巧合:何不疑退休的日期,恰恰是宇何劍鳴出生的日期,也許他老年得子,一高興就辭職回家抱兒子去了? 他還查到兩年來劍鳴同父母所通的電子郵件,內容盡是家長里短,兒女情長,沒什麼特殊內容,僅何不疑的一次問話有些反常。在這封郵件中,他詳細詢問了兒子同吉平如儀的關係,特別是問及兩人的性生活是否和諧,因為(何不疑在信中解釋道),現代高科技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不少人慢慢喪失了自然本能,包括性能力。劍鳴似乎對父親的問話也感突兀,但他回答說一切都好,何不疑說那我就放心啦。 齊洪德剛對這次通話多少有些懷疑,一般來說,父親不大會過問兒子的性生活,似乎在此之前,父親對兒子的性能力一直懷有隱憂,也許劍鳴小時候曾受過某種外傷? 這個小插曲說明不了什麼,德剛繼續擴大搜索的範圍,他用颶風搜索通進行搜索,鍵入何不疑的名字後,藍色的間斷線在各個網站的名字後閃爍著,一條藍線拉滿了,又一條藍線拉滿了。他打開搜狐的搜索結果,關於何不疑的條目竟然有5萬多條!他一條一條瀏覽著,幾乎全是褒揚之語,衷心讚歎著何不疑及其同事們所創造的“上帝的技術”。即使對製造類人持反對態度的人,對何不疑本人也是欽佩有加。 已經凌晨四點了,眼皮又澀又重。他去衛生間擦把臉,雅君的化妝品還擺在梳妝台上,那個豐腴的身影似乎還坐在鏡前。德剛揉揉眼睛,回到電腦前繼續工作,這回他查到了三十年前的一則長篇報導,標題是《萬無一失的人類堤防》,作者董紅淑。報導的內容引起了他極大的興趣,他認真地讀下去。 這篇報導從近距離觀察了2號工廠的內幕(德剛真想看看雅君的出生地!),敘述了何不疑導演下的一次實戰演習。她的生花妙筆再現了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一個具有人類指紋的類人嬰兒被及時發現,並被何不疑親手“銷毀”。德剛冷笑著想,這就難怪宇何劍鳴如此冷血了,原來他父親就是這樣的貨色!董紅淑的文章寫得比較隱晦,但字裡行間可以看出她對何不疑的厭惡,是欽佩夾著厭惡。在文章的末尾,她直率地發問:人類有沒有權力判決B型人的生死?儘管B型人的DNA是用純物理手段組裝成的,但他們畢竟是活生生的生命呀。 齊洪德剛早就知道董紅淑的名字,她是北京一家報紙的名記者,至今常有文章見諸報端。看了這篇文章,德剛覺得同董紅淑的感情一下拉近了,他決定拜訪這位為B型人鳴不平的女記者。 電話響了,是媽媽。她惱怒地盯著兒子,久久不說話,譴責之意是顯而易見的。德剛心酸地與媽媽對視,不想為自己辯解。很久,媽媽才說: “德剛,我們看到了報紙上的報導,你也太胡鬧了,竟然和一個類人……算了,過去的事情不說它了,你一定要忘掉那個類人,趕快振作起來。” 爸爸接過電話,說了內容相似的一番話。德剛煩躁地聽著,真想馬上掛掉電話,他媽媽忽然從屏幕上看到了為雅君設的靈堂,從丈夫手中抓過話筒尖聲問: “你還在為那個類人設靈堂?你……剛兒,明天我們就到你那兒去。” 德剛堅決地說:“不,你們不要來,明天我將去北京辦事。爸媽再見。”不等媽媽說話,他就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他登上了去北京的班機。 在記者部主任的辦公室裡,德剛見到了董紅淑女士。她五十多歲,頭髮花白,但行動敏捷,看不出絲毫老態。董女士親自為他倒了杯綠茶,親切地問他有什麼事。德剛說: “我剛拜讀過你三十年前一篇關於2號工廠的文章,是這篇文章使我決定拜訪你。” 董女士陷入回憶中:“是嗎?我這一生寫了不少文章,但我個人最看重的就是那篇報導。” “董媽媽,我很佩服你,你以仁者之心譴責了對B型人嬰兒的謀殺,這是需要勇氣的。” 董女士搖搖頭:“不,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堅定,我無法目睹一個無辜的B型人嬰兒被銷毀,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加任何防範,工業化生產的B型人很快就會取代自然人,這對自然人也是不公平的。”她嘆道:“世界上很多事就是兩難的,沒有絕對的對與錯。” “我從文章中讀出了你對何不疑的厭惡。” “對,我是厭惡他——在他談笑自若地對一個嬰兒進行死亡注射時。不過,除此之外,我對他其實很欽佩,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個哲人,待人寬厚仁慈。看到這麼矛盾的性格共處於一個身體,確實讓人迷惑。” “何不疑現在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三十年前退休後他就從社會上銷聲匿跡了,據說他隱居在家鄉的深山里,離2號工廠不是太遠。像他這麼叱吒風雲的人物,沒想到真的能拋棄紅塵。小伙子,”她用銳利的眼睛盯著德剛,“請告訴我,你與何不疑先生有什麼個人恩怨嗎?” 德剛猶豫著,決定實話實說:“我和何先生沒有個人恩怨,但他的兒子宇何劍鳴害死了我的B型人未婚妻。” 董女士噢了一聲,注意地重新打量齊洪德剛:“原來是你!我一直關注著那件案子的報導,只是沒記住你的名字。你就是那位癡情的丈夫,為未婚妻雕刻了假指紋?” “對,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惜還是被宇何劍鳴識破了,這個劊子手!父子兩代都是劊子手!” 董女士沉思地盯著他,有人進來送上一份稿件,董心不在焉地簽了名字。來人出去後,她委婉地勸說:“小伙子,我十分欽佩你的情意,不過我不贊成你把仇恨集中到那位年輕警官身上。他只是履行自己的職責而已。這件事的責任要由法律來負,由社會來負。” 德剛切齒道:“他們父子兩代恰好是法律的代表。” “是啊,”董女士低聲說,神情有點恍惚,“是啊,父子兩代……小伙子,”她忽然說,“中午不要走了,到舍下用點便飯。”她多少帶點難為情地說:“有些話在我心中憋了三十年,早就想找人聊一聊了。” “謝謝你的邀請。” 董女士的丈夫中午不回來,女兒不在家住,類人女僕含笑在門口迎接,遞上兩雙拖鞋,接過兩人的外衣掛在衣架上。董紅淑交待她去炒幾個菜,打開一瓶葡萄酒。女僕點點頭,先送來兩杯綠茶,然後走進廚房。董女士在對面的沙發坐下,小心地詢問了雅君被“銷毀”的情形,對她的不幸表示哀悼。然後她詳細追憶了當年參觀“2號”時的感受。 “那次感受確實終身難忘!”她玩弄著茶杯,緩緩說:“我們那一代和你們不同,你們已習慣了B型人的存在,把它當成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們呢,那時還受傳統思想的束縛,我們一直認為人類是萬物之靈,雖不是耶和華或女媧的創造,但至少是天造地設,是大自然經億萬年錘煉、妙手偶得的珍品。人類的智慧和生命力都是神秘的,不可複制。可是突然間,所有這一切用激光鉗擺弄一些原子便可以得到。沒有生命力的原子只要締結為一定模式,就會分裂、發育,變成嬰兒,成長,具有智慧和感情,這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我們雖然已習慣了B型人的存在,同樣認為它不可思議。” “告訴你,自從那次報導後,我再也沒寫過有關B型人的文章,為什麼?因為我的智慧不足以判明有關B型人的是非。我曾以思維清晰自豪,可是只要涉及到B型人,我就成了雙重人格者,一方面,我憎惡何不疑的殘忍;另一方面,我從理智上也贊同他們的防範,我不願看到人類被一些生產線上的工件所代替……” “他們不是工件,”德剛惱怒地說:“任王雅君不是工件。” “啊,請原諒我的失言,”董紅淑笑著說,“也許這就是兩代人的代溝,你們的理智和感情已趨於同一化了,我們的理智和感情還分離著。” “雅君不是工件,”德剛重複道,“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姑娘,她的愛情最熾烈。” 董紅淑溫和地反駁道:“這一代B型人都生活在人類環境中,有的被人類同化了。我參觀的2號工廠裡的B型人,既無愛情,也沒有對死亡的恐懼。記得嗎?我在文章中記述了一個進入'生命輪迴'的類人,他們對待死亡十分平靜,就像是一次普通的睡眠。我想,對死亡的輕侮算不上美德,不值得誇獎,那是人類和類人的重大區別之一。你的雅君姑娘是否也是這樣?” 她看著德剛,德剛想起了雅君死前的平靜,不過他沒有說話。董女士再次勸道:“你不要把仇恨集中到何不疑父子身上,不要造成新的悲劇,如果你認為自己是對的,就去改變這個社會,改變社會準則。” 德剛沉默著:“那是過於遙遠的事,”他含煳地說。 董紅淑嘆口氣:“仇恨使你變得過於偏執。”她不再勸說,飯菜送上來了,女僕為兩人斟上酒,悄悄退下。在董媽媽家裡,類人同樣沒有與主人同桌吃飯的權利,這使德剛心中很不快。董女士隨便閒聊著,她介紹了何不疑的外貌,回憶了那個B型人進入“生命輪迴”的平靜和自己的震驚,也回憶到進行死亡注射時斯契潘諾夫的冷血,及自己對他的憤怒…… “斯契潘諾夫先生還在世嗎?”德剛插問。 “還健在,仍像過去一樣居無定所,最近聽說在美國舊金山定居,”她敏銳地問:“你準備找他嗎?” 德剛含煳地說:“也許吧。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宇何劍鳴的情況。” 董紅淑想,然後你從中找出可以利用的缺口?她知道德剛與宇何劍鳴是較上勁兒了,不免暗暗嘆息。她想,也許自己該給何不疑父子提醒一下,讓他們對德剛的報復有所準備。 她也很喜歡德剛,儘管有點偏執,但德剛不愧是一個真情漢子,這種生死不渝的愛情在機器化社會裡很是難得。她為德剛滿滿斟上一杯,給自己斟上半杯: “來,乾杯!德剛,記住我的忠告,忘記過去,從今天開始新的生活。你能記住嗎?” 德剛含煳地應了一聲。 “下午我還要上班,不能陪你了。有什麼想不開的事,記住給董媽媽說說。多來電話,啊?” “謝謝董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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