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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妻子之死

海豚人 王晋康 36439 2018-03-14
珊瑚礁島隱沒於海平線之下,然後消失的是島嶼四周飛翔的鳥群,後來連島上懸停的島嶼雲也看不見了,現在只剩下一葉木筏飄浮在萬頃波濤上。拉姆斯菲爾已經有了兩次遠足,但那兩次都趕上了好天氣,只有這一次大海才真正顯示了威力。一排排十米高的巨浪吐著水花,咆哮著向木筏壓來,聲音震耳欲聾,在木筏上說話要貼著對方的耳朵。當木筏沉入波谷時,兩邊都是高聳的碧綠清寒的水牆,無數海生生物像海龜啦,鰩魚啦,都在水里急急忙忙地扒動四肢或擺動尾鰭,倏然出現又倏然消失。那千萬噸海水懸在頭頂,似乎馬上就要傾倒下來,把木筏永遠砸到海底。但轉瞬之間,海水卻湧到筏底了,木筏仍安安穩穩地浮在浪尖上。大浪的間隔並不均勻,有時兩排大海中夾著幾排小浪,有時兩個大浪頭打腳地緊連在一起。這時,追尾浪就會湧上木筏,把筏上的人澆一個噼頭蓋臉,不過,海水立即透過圓木的間隙流下去,而木筏仍安之若素地浮在水面上,準備迎接下一個大浪。

按照原來的安排,約翰和弗朗西斯負責操縱筏上的導向漿。但不久他們就發現這支導向漿毫無用處。 10個縴夫心意相通,精確地掌握著筏行的方向,再加上沒有船帆,也就沒有加在筏上的旋轉力,所以導向漿一直是很服貼地在筏後搖晃。後來約翰乾脆解下導向漿,綁在木筏的圓木上,他倆也加入到其它海人中玩耍去了。 木筏沿太平洋環流順流而東,強勁的海流推動著木筏,再加上10位長游運動員體力充沛,所以木筏行進的速度很快,據拉姆斯菲爾估計要超過每小時20海裡。縴夫們亢奮地吱吱叫著,拉著木筏穿過一排排大浪。他們的工作井然有序,僅僅在行程剛開始時,為躲避一排巨浪,陣形亂了一會兒,有三根纖繩絞到一塊兒。索朗月立即趕過去,用嘴叼著繩幫他們解開。那三個失職的縴夫難為情地吱吱著,很快恢復秩序。從那之後,他們再沒出過差錯。

隨行的5個海人都不怎麼呆在筏上,大部分時間是在水中跟著筏前進。他們的速度趕不上木筏,所以大都拉著或咬著木筏上一個繩頭,同時用力擺著四肢。蘇蘇也常常下到水里,有時她拉著繩頭,有時攀著索朗月的背鰭,同她快活地交談著。不過她在水下呆不久,總是過一會兒就會爬上木筏,偎在丈夫身邊。她不能把丈夫一個人甩在筏上啊。 海豚人和海人進餐時木筏也不停。當縴夫們發現比較密集的魚群時,就有5個人褪下繩圈,疾速插到魚群中去捕食。其它5個仍拉著木筏前進,不過速度慢多了。這時海人們也會抓緊機會捕食,索朗月或蘇蘇則會逮兩隻拉姆斯菲爾愛吃的魚扔上來。實際上,即使沒有她們的幫助,拉姆斯菲爾也餓不著。木筏前進時,常常有飛魚、小烏賊或金槍魚藉著水勢衝上木筏,大部分不速之客在圓木上蹦跳著,又逃回水中,但也有一些蹦跳的方向錯了,最終耗盡氣力,無奈地躺在圓木縫裡。撲上來的魚相當多,一個人根本吃不完的。拉姆斯菲爾笑著對蘇蘇說,實際上他連手都可以不用,張大嘴躺在筏尾,總有一條魚會跳到他嘴裡。

晚飯時浪頭變小了,間隔均勻的條形海浪整齊地舖展到天邊。極目四顧,木筏是躺在一個凸起的圓形海面上,四周是穹窿似的天蓋。往近處看,木筏在快速穿過海浪;但往遠處看,這個天蓋下的圓形海面似乎是不動的。海天一色,永恆無盡,變的只有時間,一輪太陽慢騰騰地在天穹上移位。現在它已經與海平線接上了,灼灼的金光從筏的後邊灑過來。 就在這時,拉姆斯菲爾發現了身後的鯊魚群。這是一群棕鯊,大概有10只左右,緊緊追隨在木筏之後。不知道它們是出於什麼心理,是對木筏的好奇(這可是它們從未見過的大魚啊),還是對筏前邊的10個海豚人有所垂涎,反正在此後的航程中它們一直跟著木筏,從不離棄。鯊魚游近了,有的與木筏並排,有的竄到前邊。透過碧徹的海水,能清楚地看到它們令人生畏的肌肉,當它們張開大嘴時,就露出五六排令人膽寒的利齒。它們與木筏靠得這樣近,突出的背鰭升起在木筏邊上。蘇蘇忍不住去抓住鯊魚背鰭,而被抓的鯊魚絲毫也不慌亂,仍舊不疾不徐地游著。它們藍灰色的嵴背輕輕撞擊著木筏,就像一隻在主人腿上擦癢的愚魯的家犬。

鯊魚從不單獨出現,在它們前邊總是游著一群無所事事的舟師(魚字旁加上師。下同)。它們只有幾英寸長,渾身佈滿斑馬似的花紋。幾十隻舟師排成扇形在鯊魚前邊遊,還有十幾隻則在鯊魚銀白色的肚皮下竄來竄去。不過這是一群不忠心的隨從,當鯊魚從木筏下潛游過去時,它們發現木筏是個更強大的主人,有一部分舟師就捨棄鯊魚而投向新主人。久而久之,木筏前邊有了上百隻舟師,在幾千海裡的路程中它們始終跟隨著。 鯊魚第一次出現時,拉姆斯菲爾擔心索朗月和海豚人縴夫的安全,特意跑到前方去關照。轉眼間,一條大棕鯊從木筏下穿過去,幾乎與索朗月並肩而行。兩者之間這樣近,鯊魚只要一調頭就能把索朗月吞入口中。但索朗月從容自若地游著,只是斜睨了它一眼,笑著對拉姆斯菲爾說:你放心吧。它們知道聖禁令的保護,不敢向我們進攻的。果然,鯊魚在11位海豚人中巡行一圈,好奇地東張西望,但最終秋毫無犯地離去了,遠遠跟在後邊。

月亮升上天空,滿天繁星安靜地閃爍著。木筏在黑色的波濤上顛簸起伏,向遠方望去,月光使波浪起伏的海面嵌滿黑白相間的條紋。海面上發光的浮游生物飛速向木筏迎來,被木筏噼開,變成兩道光流向筏後流去。天上的星座緩慢地自東向西旋轉。除此之外,看不到木筏運動的任何跡象,眼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而永恆,永恆得會讓你忘掉三葉蟲、恐龍和陸生人類這些過客,似乎它從宇宙肇始就是這樣,而且一直會保持到宇宙末日。 蘇蘇、約翰他們累了,爬上木筏,準備睡覺。蘇蘇進了小木屋,整理好海草床鋪,其余海人在筏面上隨便找了個地方蜷曲起來。拉姆斯菲爾走到筏首,向索朗月和10個縴夫說: “晚安,我要去休息了。拉縴拉了一天,你們都累了吧。如果累的話,晚上就不要前進了。”

縴夫們都看不出疲累的徵象,索朗月說:“他們明早就會換班的,你不必擔心。晚安,你早點休息吧。” 回到小木屋,蘇蘇已經睡著了,外面的5個海人也響起粗細不同的鼾聲。拉姆斯菲爾悄悄躺在蘇蘇身邊,在海浪的晃動下漸漸入睡。 第二天早上,吱吱的海豚人說話聲把他驚醒了。是第二批海豚人來換班,兩班人正在進行職務交接,當然也少不了一番攀談。昨天是10隻飛旋海豚,今天則是清一色的熱帶斑點海豚。他們互相交換了位置,下班的海豚人在木筏外聚齊,排成一排,同雷齊阿約告別。拉姆斯菲爾感激地說: “謝謝你們,連續24小時的急馳肯定把你們累壞了。再見。” 這10位海豚人的確已露出疲態,他們同索朗月、蘇蘇和約翰也道了別,晃晃悠悠地遊走了。這時拉姆斯菲爾看見了一個危險的跡象,當這一小群海豚游離木筏時,那群鯊魚似乎知道他們已經脫離了聖禁令的保護,便試探著向他們游去,不久,這種試探就變成了兇猛的進攻。那群疲累的海豚人立即圍成一個圓圈,防範著四周的進攻。但鯊魚太多,防不勝防,於是海豚人改變了戰術,向為首的鯊魚猛烈反攻,你進我退,輪番用力撞擊那隻鯊魚的五道鰓縫。拉姆斯菲爾緊緊地盯著那邊,很為這場強弱懸殊的搏鬥擔心。但木筏行進很快,轉眼把那個戰場甩到身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拉姆斯菲爾趕緊把索朗月喚過來,向她講了他看見的情形。他問是否需要把木筏停下來,去幫幫那10位疲累的海豚人。索朗月搖搖頭: “木筏的行進不能耽誤。那10位海豚人你不必太掛心,這正是我們每天都面臨的挑戰。” 她沒有用空話安慰拉姆斯菲爾,也就是說,她不敢保證這10位海豚人都能逃離鯊魚之口。不過她也並沒有表示悲傷。海豚人中有三分之二不能終其天年,所以,這10位海豚人即使遇難也很平常。很快,那群鯊魚又回來了,仍跟在木筏後邊,從它們愚魯的表情中看不到剛才那一戰的勝負。拉姆斯菲爾但願它們沒能打破10位海豚人的防禦陣勢,最終知難而退了。不過,剛才那場戰鬥的真相可能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他對索朗月說:“你也高速遊了24小時,那些縴夫們還能換班呢。來吧,到木筏上休息一會兒。”

索朗月答應了,拉姆斯菲爾伸手想拉她的背鰭,索朗月笑著拒絕了。她放慢速度,落到木筏後邊,然後突然加速向木筏衝來。時間拿掐得恰到好處,正好當一個波峰把木筏前部抬起時,她從水中竄出來,落到拉姆斯菲爾身邊。拉姆斯菲爾小心地把她的身體在筏面上擺正。海豚的皮膚十分嬌嫩,皮下神經發達,拉姆斯菲爾撫摸著她的嵴背,感受到她的體溫和皮膚下的顫栗。蘇蘇見索朗月姐姐上了岸,馬上也上來,與拉姆斯菲爾一起,屈膝坐在索朗月面前。她慢慢撫摸著索朗月的全身,羨慕地說: “姐姐,你真漂亮!看著你在水里游動是那樣美妙,我真想把這雙腿換成魚尾。” 索朗月笑了:“你這樣說,雷齊阿約一定會生氣的。” 拉姆斯菲爾說:“我怎麼會生氣?陸生人的雙腿在陸上行走是很優雅的,但在水里確實笨拙。”

索朗月微微一笑:“陸生人的神話中,還有一條小人魚把尾巴變成雙腿呢。” 蘇蘇說:“她做得併不錯呀,她是想離開海洋到岸上生活嘛,當然要把魚尾換成雙腿了。可是今天我們正好相反,是離開岸上到海裡,那個神話也該倒過來了。” 蘇甦的這番批註倒也新鮮,拉姆斯菲爾和索朗月都笑了,說:“怎麼倒過來?” “很簡單的,在新的小人魚童話中,應該是陸上的雙腿男人看中了水中的美人魚,然後請巫師把雙腿變成魚尾。”她認真地說,“真的,我在海裡從來追不上索朗月姐姐,羨慕極了,在夢中我有幾次都生出魚尾巴啦!” 索朗月微微一笑:“對,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我還是羨慕那個生出雙腿的小人魚。” 拉姆斯菲爾聽出她的話意,但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有點尷尬。蘇蘇忽然喊起來:“索朗月姐姐,你看那是什麼?”海面上漂過來一堆又大又白的蛋狀物,索朗月說那是烏賊蛋,在這一帶很常見的。蘇蘇很好奇,跳下水向烏賊蛋游過去了。

筏上只剩下他們二人。索朗月安靜地躺在筏面上,筏尾追來的海浪不停在打在她身上,為她保持著身上的濕潤。她側目望著拉姆斯菲爾,忽然問: “理查德,你已經在海豚人和海人社會裡生活了近20天,你覺得這個社會符合你在創造它時的本意嗎?”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既不能說明自己並不是海豚人的創造者,又不能說出自己對海豚人“異類”的真實想法。他想了想,機巧地把問題回敬給索朗月: “你說呢,索朗月?你認為海豚人和陸生人的最大區別是什麼?” 索朗月毫不停頓地回答:“最大的區別是:海豚人不追求成為自然界的最強者,我們接受外在力量的製約。比如在食物鏈中處於我們上端的捕食者(虎鯨、鯊魚等),比如各種疾病(病毒、病菌和寄生蟲)。”她嫣然一笑,“我想陸生人也知道這個機理的:絕對的權力一定會導致絕對的朽敗。” 拉姆斯菲爾沉默一會兒,嘆息道:“我已經看到了。你們完全有力量擺脫這些制約力量,但你們沒有。” “雷齊阿約,這種信仰符合你和女先祖的本意嗎?” 拉姆斯菲爾開玩笑地說:“恐怕主要是符合覃良笛的本意吧。你知道,我在海豚人誕生3年後就進入了冷凍。” “噢,對了,我對這件事一直很好奇,你當時並沒有得不治之症,為什麼要進入冷凍呢?”拉姆斯菲爾猛然一驚。這個問題才是他真正沒法回答的,你能說當時他正想和覃良笛攤牌而那個女人狡猾地欺騙了他?當然不能。他正絞盡腦汁想應付過去,但索朗月已經主動為他解了圍,接著說下去,“我猜想,是你和女先祖商定,留一個人在300年後醒來,萬一海人和海豚人社會的路子走偏了,你就可以糾正它。我的猜測對嗎?” 拉姆斯菲爾很感激索朗月替他編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含煳地說:“我並不是大能的上帝,怎麼能糾正一個6500萬人組成的社會呢。” 索朗月笑笑,不再探問了。實際上,早在上次傑克曼找他們“告密”之前,彌海就向她講過雷齊阿約的反常之處:這位拉姆斯菲爾好像與口傳歷史中的雷齊阿約不太符合,他對海豚人社會過於生疏,而且顯然對海豚人有抵觸,甚至可以說是有敵意。但不管怎樣,畢竟是他和女先祖創造了海人和海豚人,這一點口傳歷史上說得很清楚。可能他老了,脾氣有點偏執,對海豚人社會的“怪誕之處”看不慣。女先祖一再囑咐要善待他,可能就是因為了解他的脾性吧。 而且,奇怪的是,儘管對拉姆斯菲爾有一些腹誹,她還是很喜歡他,難以遏止地喜歡他。陸生人曾在幾萬年的時間中是地球的王者,而他做為王族的最後一位傳人,身上有一種只可意會的王者之尊。雖然他已經落魄了,有濃厚的自卑感,但骨子裡的自尊並沒有減弱。看著他悄悄推行著可笑的“海人復興大計”,索朗月又是可憐,又是敬佩——畢竟他非常忠實於自己的信仰,而且不懼艱難地推行著它。 也許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她和蘇蘇都喜歡理查德,而且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她說:“我已經休息好了,要下筏了。理查德,你知道嗎?我一直有一個奢望呢,你知道是什麼嗎?” 拉姆斯菲爾猜出她話中所指,比較尷尬,笑著不做聲。索朗月說:“我的奢望是:什麼時候你能親親我,而且真正不把我當成異類,那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句非常直率的話讓拉姆斯菲爾面紅耳赤,索朗月促狹地大笑著,藉著打上筏的一個浪頭用力一躍,回到海裡。 木筏已經行進7天,走完了西風漂流,開始轉入秘魯海流,木筏行進的方向也由正東改為北偏西。已經換了8撥縴夫,有熱帶斑點海豚、真海豚、瓶鼻海豚和糙鼻海豚,個個都驕捷剽悍,是百中選一的好手。其實,單是遍布各海域的飛旋海豚就足以完成這次旅程,但其它幾種族群一定要參加,要為雷齊阿約出一份力,甚至一些未做智力提升的海豚族也報了名。 下班的海豚人仍然常常遭受鯊魚的襲擊,但木筏上的人已經接到低頻聲波傳來的消息,說這些襲擊並不成功,因為這些海豚人都是百中選一的游泳好手,足以對付鯊魚的,幾次襲擊中只是偶爾有人遇難。這個喜訊讓拉姆斯菲爾鬆了口氣。 在這些換班的海豚人中,拉姆斯菲爾發現了一個有意義的現象:木筏已經行進近2000海裡了,但所有的海豚人都是同樣的口音,看來海豚人社會中沒有方言。細想想這也很正常。海豚人在海裡能自由遷徙,足跡遍布四大洋。再加上遍布全球的低頻音波通訊網,使全球的海豚人形成了一個整體。這樣自然不會形成孤立的方言土語了。海豚人社會中也沒有國別,沒有國境線。反思一下人類社會,在一萬年的文明史中,只建立了一個徒有虛名的聯合國,要想徹底消滅國界,恐怕還需要一萬年吧。 說到底,這得益於海豚人沒有歷史包袱。曾有一位歷史學家論述,為什麼美國在開國之初就能製定出大憲章,保證了美國沿著一個相對正確的道路發展,那也是因為沒有歷史包袱,美國是個移民國家,而移民們一般都是對權威的反叛者。相對而言,海豚社會是一張更乾淨的白紙,可以由著覃良笛在上面設計藍圖了。 晚上,嘩嘩的海浪聲伴著吱吱嘎嘎的繩索磨擦聲。透過木屋板壁的縫隙觀察四野低垂的天穹,時間和空間都好像是永恆的。在這片蠻荒的天地裡,拉姆斯菲爾有暇安靜地思考一些問題,對海豚人社會和陸生人社會做一個對比。海豚人社會中有很多好東西:沒有國家,沒有戰爭,沒有性別的禁忌,沒有賣淫和強姦,沒有吸毒。但最使拉姆斯菲爾感到震撼的一點,是他們不追求做最強者,自覺地接受外在力量的製約,而他們其實完全有力量拋掉這些制約。再想想人類,恰恰是在這方面走了一條邪路,無論是族群之間、人與動物之間、人與疾病之間,人與自然之間,人類(或人類中的一部分)一直孜孜求取著絕對的主宰地位。一萬年來,沒有一個人類的哲人真正看破這一點。 在海豚人的社會規則中,他處處可以看到覃良笛留下的痕跡。他長眠前與覃良笛有18年的共同生活,在閒聊中曾聽覃良笛說過許多相當另類的見解。比如,關於“人類的發展已經失去製約”這個觀點,就曾不經意地出現在飯後閒談中。那時,在覃良笛心目中這些觀點可能還沒成型,還沒有清晰化。但從建立海豚人社會到她去世的28年中,她把它們條理化了,並且變成實實在在的社會規則。 拉姆斯菲爾的決心已經明顯地動搖了。如果是這樣——如果海豚人繼承了陸生人文明又拋棄了陸生人的種種弊病,那他的“為海人爭得嫡長子繼承權”還有什麼意義呢。蘇蘇在他懷里安睡,約翰他們五人仍在木屋外。這些天,他們五個人一直沉默寡言,只是在游離木筏時湊到一塊兒嘁喳一會兒。他們像一群陰鬱的土撥鼠,一直無法融進這個健康明朗的團體。拉姆斯菲爾無法克制自己對他們的厭煩。雖然他知道這五人才是他執行計劃的中堅,但他平時更願意和蘇蘇、索朗月甚至筏前的縴夫們交談。拉姆斯菲爾想起地球災變前,在一次陸生人的社交集會上,他碰到一位名導演,那是個非常激進的和平主義者。當朋友介紹拉姆斯菲爾是核潛艇艇長時,那位導演猶豫一下,竟然把欲握手的右手縮回去了。他非常抱歉地說: “我不能和一個核潛艇的艇長握手。務請原諒我的無禮,這不是針對你的。依我看來,核潛艇艦長這個職務就像是中古時代的刀斧手,雖然社會不能缺,但我本能地討厭它。” 那時,作為社會的精英,拉姆斯菲爾有足夠的心理優勢對此人的怪誕付之冷冷一笑。確實,不僅是他,在場的賓客都被此人的無禮所激怒,無形中把他孤立起來,逼得他匆匆離席了。 現在,他多少理解了那人的本能的厭惡。 木筏行進15天了。有時,索朗月也拉著他下水游一會兒,他拉著索朗月的背鰭,潛入筏下。忠實的舟師仍聚在木筏前和木筏下,看見這個冒著氣泡的人臉,有幾隻游過來,近得貼著他的臉,好奇地觀察一會兒,搖搖尾巴遊走了。木筏下長滿了白色的藤壺,這是一種動物而不是植物,黃色的鰓際有節奏地張合著,吸著氧氣和海水中的食物。它的味道很鮮美,在吃膩了生魚肉時,拉姆斯菲爾常拿它當調劑。它們生長的速度真是驚人,剛把老的掰下來,新藤壺馬上又長出來。還有很多海藻也把木筏當成了家,它們在木筏的迎風面飛快地生長著,垂到海裡,使木筏看上去像是一個鬍鬚長長的海老人。 海水中的陽光十分柔和,從四面八方漫射到海水里。往上看,木筏被照得透亮,海草在亮光下顯得十分鮮嫩。海中的各種魚兒在水面上看是比較平淡的,但在海裡映著陽光看,它們的膚色都泛著金色、鮮黃色、淡紫色、銀白色等各種華貴的色彩,它們的泳姿也格外雍容,就連普通的長鰭金槍魚或和沙丁魚,在水里看也像一群款款而行的貴婦人,它們身形優美,線條清晰,輕輕一撥動胸鰭和尾鰭,龐大的身體就輕巧無聲地向前滑去。向下看,深海也並不是黑漆漆的萬丈深淵,陽光向下漫射,使下面也變成怡人的蔚藍色,體形千奇百怪的水族在晶瑩澄徹的水中自由自在地游動。拉姆斯菲爾曾駕著核潛艇在深海里呆了17年,但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那群鯊魚仍然跟著木筏,拉姆斯菲爾對它們已經習慣了,即使它們擦著他的身體游動也不會感到驚懼。約翰他們幾個精力過剩的傢伙這幾天找到了一個遊戲:與鯊魚拔河。他們用一根棕繩綁上一隻大的魚餌,通常是他們吃剩下的半條金槍魚,扔給鯊魚。鯊魚把魚餌一口吞下,卡在喉嚨裡,這5個人就用力拉鯊魚。當然這場比賽總是以約翰他們的失敗告終,一條鯊魚的力量遠遠超過5個海人。後來,那些愚蠢的鯊魚們也喜歡上了這個遊戲,它們噙住魚餌時並不咬斷,也不特別用力,而且是耐心地與海人們角力。不過這個遊戲也是很危險的,魚餌如果把血液撒到水里,受刺激的鯊魚群就會變得瘋狂起來,在筏下面沒頭沒腦地亂竄。它們就像神經不大正常的弱智者,時不時地會變得情緒失控。索朗月總是密切地註視著它們,碰到這種情況,就讓拉姆斯菲爾趕緊回到筏上,因為鯊魚的智力有限,聖禁令對它們不能完全有效。 木筏已經駛出了秘魯海流,再住北就沒有可藉用的順向海流了,木筏前進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晚上,北邊的天空出現了大熊星座,在海平線附近遊蕩,這表明他們就要進入北半球了。現在,在他們筏下是向西流的南赤道流,與他們前進方向成90度角,所以,縴夫們把前進的方向定到北偏東,而實際的筏行角度為北偏西。導向漿在這兒第一次起了作用,不過南赤道流的寬度不算寬,木筏很快越過它,到了無風無浪的赤道。這兒也有向東的海流,但它是隱在水面下的潛流,影響不了海面上的木筏,所以那支導向漿又被拎到筏面上被捆起來。 從他們出發第三天起,就有無數客人來拜訪木筏。有各種海豚人族群,他們攜兒帶女地過來,同海豚人縴夫或索朗月交談一會兒,仰起頭看看雷齊阿約的聖容,然後吱吱喳喳地離開。更多的是鯨類,有藍鯨,領航鯨,抹香鯨,偽虎鯨,甚至還見到兩隻一般只在南極出現的露嵴鯨。這些鯨類呆在木筏要經過的路上,好奇地看著木筏經過。有時它們也快速向木筏游來,眼看就要把木筏撞成碎片,但它們總是在最後時刻潛下水去,龐大的身軀悠悠地擦著木筏滑過去。索朗月說,在海洋中,鯨類和海豚人的關係一向比較密切,它們一定是在聽到聖禁令後,按捺不住好奇心而專意趕來的。 拉姆斯菲爾對這種說法將信將疑,不過他又見到的一撥客人證明索朗月的話是對的。那天是10只沒有做過智力提升的鼠海豚拉縴,它們比起海豚人的靈性自然差遠了,所以索朗月一直在前右方緊張地招唿著,有時為它們糾正方向,有時招唿它們莫把纖繩絞在一塊兒。這時,遠遠看見一群虎鯨游來,它們看見木筏後立即分成兩撥,向木筏包抄過來。 10只鼠海豚開始著慌了,吱吱亂叫著準備逃跑,但它們又不敢扔下聖禁令分配給它們的工作。索朗月急忙游到前邊,用海豚語安慰它們:“不要慌,虎鯨不敢違抗聖禁令的。”但鼠海豚們並沒有鎮靜下來,仍是一片吱吱聲。看著氣勢洶洶的虎鯨群,連拉姆斯菲爾和蘇蘇也有點擔心。虎鯨游近了,黑色的背部,眼睛後面的卵圓形白斑,還有口中的利齒都能看清了。蘇蘇突然喊:“看哪,是戈戈!” 果然是戈戈。與它同來的是三隻雌虎鯨,身體比它要小得多,但也有七八米長。雌虎鯨的背鰭比雄鯨小得多,所以一眼就能分別。在它們身後還有幾隻幼鯨,有兩隻尚在哺乳期,一步不離地跟在雌鯨後邊。這是戈戈的妻妾和兒女們。虎鯨是一夫多妻制,所以這個小小的族群實際是一個家庭。 拉縴的鼠海豚嚇得盡往中間擠,一直跟在木筏後的鯊魚群大概也不敢同虎鯨對陣,遠遠避開了。索朗月迎過去,同戈戈寒暄幾句,游過來對拉姆斯菲爾說: “戈戈是領著家人來看雷齊阿約的,它們是特意從1000海里之外趕來的!” 兩行虎鯨擦過海豚縴夫,果然是秋毫無犯。它們游近木筏,好奇地打量著筏上的兩腿人,尤其是雷齊阿約。拉姆斯菲爾很感動,忙跳下水,游到戈戈身邊,拍拍它的頭部: “戈戈,謝謝你跑這麼遠來看我,也謝謝你那次運我到深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索朗月笑著把這話譯成虎鯨的語言。戈戈看來很自豪的——雷齊阿約親口說他和它是好朋友,這可在妻兒面前為它掙足面子啦。它的妻子們欣喜地望望丈夫,再望望雷齊阿約,目光中充滿敬仰之情。兩隻幼鯨看來對雷齊阿約沒什麼概念,這會兒在忙著吃奶。鯨魚哺乳不是靠幼鯨的吮吸,而是由幼鯨把舌頭捲成一個筒形,由母鯨把乳汁射進去。兩個小傢伙吃得十分愜意,吃一會兒,再浮到水面上換一次氣。蘇蘇很喜歡這兩隻憨頭憨腦的幼鯨,潛下水去,扯住一隻幼鯨的背鰭,趴在它身上玩鬧,那隻小小的幼鯨比她的身體長多了。幼鯨不喜歡有人打攪,不耐煩地在水中來了個翻滾,甩掉蘇蘇,又游到母鯨後腹部吃奶去。 10只鼠海豚已經平靜下來,拉著木筏快速前進。戈戈全家跟著木筏玩了一會兒,這時前方出現一群海豚,因為太遠,看不清是什麼種群,更看不清是海豚人還是海豚。它們一定是在那兒的海流中圍獵沙丁魚。戈戈發現了,立即率著幾條雌鯨快速起動,向那邊游去,兩隻幼鯨被拉到後邊,慌慌張張地追趕著。那邊的海豚也立即發現了,很快排出防禦的陣勢。從他們訓練有素的動作看,他們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拉姆斯菲爾知道,一場殘烈的捕殺馬上就要開始,不知道有多少海豚人就要喪身鯨腹,那幾隻剛才還平和可愛的虎鯨轉眼就成為殘忍冷血的殺手。不過,經歷了這麼多天的歷練,他對此已經習慣了。 晚上回到小木屋,蘇蘇興奮地宣布:“理查德,我今天要懷上你的孩子!” 他們結婚後就來到木筏上,一直到今天,還沒有真正同房呢。今天,兩隻可愛的小幼鯨激起她的母性,她今年18歲,這在海人中已是做母親的年齡了。拉姆斯菲爾在猶豫著,遲遲不回答。她不高興地問: “怎麼,你不想要孩子嗎?” 拉姆斯菲爾笑著摟住她,耐心地低聲說:“蘇蘇,不要忘了我是陸生人啊。陸生人有很多繁瑣的禮節,比如,陸生人在正常情況下絕對不會赤身裸體,陸生人夫妻過性生活時一定在隱秘的場合。我不能說這種習俗好而你們的習俗不好,但我是在那個社會中長大的,即使那個社會已經消失了,我仍然不能擺脫它的約束。我很想要孩子——我已經55歲,與未來那個孩子的相處之日不會太多了,我當然希望他(她)早點出生。我也很想與你有一場痛快淋漓的歡愛,不過,恐怕這兒不是一個合適的地方吧。”他指指板壁上很寬的縫隙,指指外面的約翰和其他人,還有雖然在水里但離他們很近的索朗月和海豚人縴夫。 “等等吧,等到岸上再說。那時我們再把筏上耽誤的全補出來。” 蘇蘇長長地噢了一聲。陸生人的這些道德規則她也知道的,海豚人外腦信息庫中存有足夠的資料。但那些風俗在信息化之後難免褪色,一直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有今晚,當她的陸生人丈夫委婉地拒絕她的求愛時,她才體會到這些風俗的強大。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一語不發地跳入水中,和索朗月唧咕一會兒。停一會兒,索朗月對大夥兒宣布: “今晚天色很好,雷齊阿約想在這兒休息幾個時辰,大夥兒都散開休息吧。餵,約翰你們也下去玩。” 10只鼠海豚高興地褪下繩圈,結伴遊走了。約翰他們幾個還在猶豫——他們沒聽見剛才拉姆斯菲爾與蘇甦的對話,沒能理解索朗月的真正意思。索朗月叫過約翰,悄聲說了兩句。約翰馬上招唿他的幾個同伴,跳下水,遠遠避開。 索朗月對拉姆斯菲爾笑著點點頭,追著約翰他們離開木筏。蘇蘇這時爬上木筏,得意洋洋地看著拉姆斯菲爾。拉姆斯菲爾很為她和索朗月的苦心所感動,默默拉過蘇蘇,把她摟到懷裡。蘇蘇掙開來,把地上的海草收拾一下,躺下來,小聲說: “理查德,這一來你不擔心了吧。不要耽誤時間,來吧。” 拉姆斯菲爾俯下身,蓋住她的身體,那晚他們有了一場痛快淋漓的歡愛。拉姆斯菲爾恍然如回到了年輕時,情慾如滔滔不息的海潮,一浪高過一浪。後來他們乏了,就走出小木屋,坐到筏面上看夜空。蘇蘇忽然喊道: “理查德,你看!那是北極星!是不是北極星?是不是?” 順著她的手指,果然看到了在海平線附近遊蕩的北極星,大熊星座這會兒豎在它的旁邊,勺體基本與海平線相齊。蘇蘇非常興奮,這也難怪啊,一直生活在南半球的她這是第一次見到北極星,而在過去,北極星只是一個信息庫中的概念。拉姆斯菲爾笑著說: “對,是北極星。你從來沒見過,竟然能認出它,真不簡單。我們這些生活在北半球的人,從小就非常熟悉它。” 這句話扯起他的鄉情,他隨即陷入沉默。蘇蘇從側面悄悄看著他,過了一會兒,體貼地說:“理查德,我知道你想起了家鄉,想起了過去的妻子女兒,想起了你在聖地亞哥港留下的伙伴和後代。” “對,我很想他們。” “咱們很快就會到那兒了,你也許會找到他們。” 拉姆斯菲爾嘆口氣:“我可是不樂觀。如果他們能在強幅射中存活下來,海豚人們應該能聽到有關信息的。”他撇開這個沉重的話題,笑著說:“你剛才怎麼想到找索朗月幫忙呢。” “沒什麼嘛。我和她很親近的。我說我想要懷上你的孩子,又說了陸生人那些可笑的風俗,她就把所有人打發走了。”她皺著眉頭說,“理查德,你為什麼不接受索朗月姐姐做你的妻子?她真的是一個好女人,我很敬重她。即使你們不能成為事實上的夫妻,有一個名義對她也是安慰,否則對她太不公平了。難道你真的把她當成異類?” 拉姆斯菲爾不能把自己的真實想法(為海人爭得嫡長子繼承權)告訴蘇蘇,只能嘆氣:“蘇蘇,你還年輕啊,以後你會慢慢理解的。” 蘇蘇還是不依不饒:“我不再年輕了,媽媽說過,女人只要一結婚就會在一夜之間成熟。所以,你甭拿我的年輕做藉口,我希望你能現在就說服我。” 拉姆斯菲爾忍俊不禁地笑了:“也有人說,男人一結婚就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幼稚。現在,我沒法拿我的幼稚來戰勝你的成熟。”他轉了話題,“蘇蘇,這件事以後再說吧。難道你不想談談咱們未來的孩子嗎?” 他們聊了很久,直到北極星又悄悄沉入海平線之下。拉姆斯菲爾突然感到蘇甦的身體變重了,原來她已經悄然入睡。拉姆斯菲爾沒有驚動她,把她的身體擺正,仍像剛才那樣摟著她。索朗月他們遲遲沒有歸來,拉姆斯菲爾保持這個姿勢坐了很久。海浪一直搖盪著木筏,海面是這樣乾淨,天空纖塵不染,星轉鬥移。海天間看不到人類留下的任何痕跡。曾有那麼幾萬年的時間,人類空前強大,認為自己是上帝的後裔,進而連上帝也被他們拉下寶座。那時他們認為,整個宇宙就是為他們而存在的。不過,人類的強大已經成了過眼煙雲,起因是一顆小小的星球的爆炸——這在廣袤的宇宙中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啊。人類的空前自信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變成了諷刺。 他不由又想起索朗月所說的:海豚人從不追求做自然中的最強者,而是自覺接受各種外在力量的製約。也許他們確實是對的。 到晨光初露時,離開木筏的海豚和海人們才吱吱喳喳地返回,蘇蘇被驚醒了,看見自己仍睡在拉姆斯菲爾的懷裡,不好意思地問: “你一夜沒睡吧。” 拉姆斯菲爾笑著:“沒關係的,我一點兒也不累。” 蘇蘇跳下水去迎接索朗月,兩人小聲唧咕著,蘇蘇快活地放聲大笑。然後,換班的海豚人也來了,這次是10位白海豚。他們鑽進繩圈,木筏繼續朝西北方向駛去。 木筏慢慢駛出赤道無風帶,開始進入北半球信風帶,海浪也洶湧多了。當然海豚人不在乎這些,他們興高采烈地吱吱著,破浪前進。到日上三竿時,正在筏前游動的索朗月向後溜了一眼,突然尖聲叫道: “有大浪!快做好準備!” 索朗月一向從容鎮靜,而這次她的命令卻非常急迫,筏上人都立即崩緊了神經。順著她的目光向後看去,那兒果然出現了一堵可怕的水牆,它足有20米高,前沿幾乎是陡直的,浪嵴很寬,就像是海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高原。它正以極快的速度,陰險地、不聲不響地從後面追來,轉眼已經到筏的後邊了,幾千萬噸海水就要從頭頂砸下來,把他們全壓成肉餅。索朗月仍在尖聲喊: “是地震引起的海嘯!筏上人快拉緊!” 木筏上的人都抓緊了身邊的繩索或手邊可以抓到的固定物,蘇蘇一手拉著拉姆斯菲爾,一手緊緊抓住小木屋的門柱,大聲說:“理查德小心!”這時巨浪已經到了,木筏一下子變得頭朝下豎立起來,多虧筏面上所有東西都是固定好的,7個人也都抓牢了,沒有人和東西掉下去。片刻之間,木筏已經浮上浪嵴,恢復了水平。浪嵴上倒相對平靜,只見白色的水花噝噝作響。巨浪在木筏下悄悄滑過,木筏又頭朝上豎立起來,片刻後落到浪谷裡。 後邊是一個同樣大小的巨浪,現在,他們正處於兩堵水牆的中間,不,不是水牆,而是兩座水的山峰。成千上萬種海生生物高懸地他們的頭頂游動,它們都非常亢奮,卻絲毫不膽怯。這種海洋巨湧並不常見,所以它們歡快地戲水擊浪,表示自己的激動。那10隻白海豚也是同樣,索朗月原來對筏上的人有所擔心,現在看他們都安然無羔,也加入到狂歡的海豚人群中。 第二個大浪又安然度過。拉姆斯菲爾知道這種海嘯的威力,它可以橫跨整個大洋,在迎面的海岸上造成巨大的人員傷亡,把建築物夷成平地。對於海洋中的萬噸巨輪尤其是以側舷迎浪的輪船,,它也有相當大的危險性。可是,對於木筏,它摧山倒海的威力卻難以起作用。剛才懸在頭頂的千萬噸海水只是把木筏狂暴地舉起來,再乖乖地從筏下溜走。在浪嵴上,拉姆斯菲爾甚至還看見一隻以海為家的海燕輕盈地浮在海面上,根本沒把身下的巨浪當回事。 巨浪過去了,受到刺激的白海豚人格外亢奮,拉著木筏飛速前進。索朗月趴在木筏邊向拉姆斯菲爾問安,拉姆斯菲爾說: “多虧你及時提醒,要不我們全被甩下筏了。” 索朗月笑道:“那也沒關係,不會出事的。我當時有點過於緊張了,那麼高的巨浪!” “是因為地震?” “肯定是。震中大概在咱們的西南方。” “在海中經常見到這樣的地震湧浪嗎?” “經常有,但像今天這樣大的浪湧我也是頭一次見到。” “還好,它平安過去了。” “對,平安過去了。” 不久他們知道,這次地震的影響並沒有過去,它給海豚人、也給拉姆斯菲爾提供了一個萬載難遇的機會。拉姆斯菲爾先是奇怪地發現,索朗月和10個海豚縴夫都開始側耳傾聽,海面上似乎微微有空氣的震動。蘇蘇告訴他,是海豚人在收聽遠處的低頻通信,這種信號海人們也能聽懂的,但這次因為距離太遠,她和約翰都無法聽清。這次低頻通信持續了很長時間,索朗月和10個縴夫的表情也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嚴肅。通信到底是什麼內容呢。這時約翰悄悄走過來。自從來到木筏上,他與拉姆斯菲爾一般不太交談的,大概他不願讓蘇蘇看出他和雷齊阿約的特殊關係。但這會兒他碰碰拉姆斯菲爾的胳臂,緊張地向那邊使眼色。拉姆斯菲爾突然悟到他的用意——約翰擔心的是,也許家鄉的海豚人發現了他們之間的密謀,此刻正以低頻通信的方式通知索朗月。約翰在提醒自己,是否要做必要的應變準備。 拉姆斯菲爾思索片刻。約翰的猜測並非全無可能,但關鍵是,在這兒,在這遠離大陸的地方,他們什麼應變也是徒勞。他橫下心,乾脆把索朗月喊過來: “索朗月,出了什麼事?” 索朗月沒有看到約翰的小把戲,她只顧激動呢,因為低頻通信中傳來的消息太驚人了。她告訴拉姆斯菲爾,是新任長老撒母耳來的信。三個小時前的那場地震是在他們西南方600海裡的深海發生的,那兒的海水深度為2400米。地震開始時,香香和正巧在震中海域,意外發現了一件寶物。後來它通知了岩蒼靈,岩蒼靈也冒險潛了下去(這個深度超過他的深潛紀錄),證實香香所言屬實。 “知道是什麼嗎?你猜猜是什麼?你肯定想不到的,你肯定想得到的!” 索朗月激動得已經語無倫次了。拉姆斯菲爾也非常激動,一個希望從心底升起,但他又不敢相信:“是它?你說是它?” “對,是它!” 筏上的人都奇怪地看著他倆,不知道兩人對話中的“它”是什麼寶物。蘇蘇急得嚷起來:“索朗月姐姐,快告訴我們嘛,到底是什麼?” 前邊的海豚人縴夫們都聽清了低頻通信的內容,知道謎底,但這會兒他們只是回頭笑,不告訴急得抓耳撓腮的蘇蘇和其它海人。拉姆斯菲爾喃喃地說:萬載難逢,萬載難逢的機遇呀。索朗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撒母耳長老還說,這是雷齊阿約為我們帶來的幸運。它埋在海底已經上千萬年了,一直沒有露面,所以它一直只能是抹香鯨的傳說。偏偏在雷齊阿約醒來後它就露面了,你說是巧合還是天意呢。” 蘇蘇已經猜到這個啞謎了:“窩格羅!是窩格羅出世了!” 拉姆斯菲爾哈哈大笑,把蘇蘇摟住:“對,這真是天大的喜訊呀。” 2400米的海底是一個嚴酷的世界。光線是透不到這兒的,在絕對的黑暗中,只有海洋生物所發出的微光。一隻巨魷慢慢爬過來,兩隻綠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你,就像是在對你施行摧眠術。它身體上有兩道明亮的側線,那是寄居在它身上的發光細菌的功勞。在它前邊有一盞比較明亮的小燈,那是鮟鱇魚設的魚餌,用來釣取一些好奇的趨光的小生物。再往前不遠是一處岩層的裂隙,火熱的熔岩透過裂隙放射出微弱的紅光,黑色的濃煙從這兒大團大團地湧出,就像是地獄的煙囪。裂隙附近生活著完全不同的生物,兩米長的蠕蟲在海水里輕輕搖晃著,頂部是一個羽狀的觸手,緩慢地開合著,一隻細菌蟹游過來,貪婪地啃食著這只觸手。蠕蟲痛苦地搖擺著,卻無可奈何。 香香和岩蒼靈一同潛到這片海底,這對於岩蒼靈又是一個新紀錄。他倆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搭擋。兩人相比,香香更擅長深潛,但岩蒼靈發揮了他的智力優勢。香香雖然沒有做過智力提升,但它足夠聰明,能與岩蒼靈互相交流經驗。現在他和它可以說是互為教練,深潛紀錄也一再刷新。 不過弗氏海豚的體能畢竟比不上抹香鯨,這會兒岩蒼靈覺得頭部發蒙,身體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弗氏海豚在水下是靠血液來提供氧氣,但這會兒氧氣已經不足了。他向香香打手勢,說他要返回了。香香此時已經盯上海底一條章魚,便應了一聲,獨自向章魚游去。 岩蒼靈急速上浮,上浮過程中他看見香香已經開始向章魚進攻。對於香香來說,這類巨魷和章魚都不是對手,所以岩蒼靈根本不擔心。但他沒料到,這次香香幾乎失手了。這是一條雌章魚,正在照顧它的卵粒。雌章魚是世界上最稱職的母親,孵卵期間它不吃不喝,只是不停在翻動著卵粒,讓它們得到充足的氧氣。幼章魚孵出後,母章魚就心甘情願地死去。這樣抱著必死決心的雌章魚當然是世界上最兇猛的鬥士。香香在周圍轉著圈,打量著它,而章魚也用它陰森森的小眼死死地盯著來犯者。本來香香不致於輸的,但這次它潛得太深,血液中的氧氣已經不足了,不能打消耗戰,於是它貿然衝過來,咬住章魚的一支長臂。這隻長臂被咬斷了,但章魚的其它七隻長臂疾速收攏,用吸盤緊緊地吸住了香香的身體。香香猛然甩動尾巴開始向上浮起,章魚卻緊緊地纏住它,大大延緩了它上升的速度。 香香在它的箍抱中死命地掙扎著,又咬斷了一隻章魚的長臂,負痛的章魚把它纏得更緊。香香的腦袋已經開始發暈,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但不期而至的海底災變救了它一命。海水突然整體搖晃起來,在它們下方突然冒出耀眼的紅光,這是一場海底地震,岩層被震裂,灼熱的岩漿冒出來,一接觸到海水,立即把成萬噸的海水變成水汽。這個過程引起一場大爆炸,震波以聲速在水中傳播,追趕著香香和雌章魚這對冤家,把巨大的壓力波加到它們身上。雌章魚被震懵了,下意識地鬆開長臂,香香抓住這個時機,也藉著自海底向上的壓力波,急速往上浮去。 它終於浮出海面,已經精疲力竭。岩蒼靈看出了它的異常,不過還沒來得及問詢,就看見海面陡然升高,一堵幾十米高的水牆向他們噼頭蓋臉地壓過來。這就是此後拉姆斯菲爾他們看到的巨湧,而在這兒,巨湧比600海里之外更為凶猛。岩蒼靈和香香穿過水牆,浮出水面,岩蒼靈急急問: “怎麼樣,香香你受傷了嗎?” 香香有點暈頭轉向了,腦袋上留下六七個傷口,嘴裡還咬著一條斷臂。海面上冒出了很多深海生物的屍體,它們都被烤熟了,密密麻麻地舖滿了海面。香香愣了片刻,,開始吱吱哇哇地向岩蒼靈敘述。抹香鯨的語言本來就是很原始的,再加上它此刻還沒完全鎮靜下來,所以岩蒼靈很長時間沒有聽明白它的話意。它講到和章魚的殊死搏鬥,講到海底的爆炸,這些岩蒼靈都聽明白了。但香香的敘述重點顯然是在另一件事上,見岩蒼靈聽不明白,它說得越發凌亂。岩蒼靈忙說: “別急,別急,你慢慢說。你說什麼,白光?非常亮?升起又落下?”他忽然悟出香香是在說什麼,“你是說:海底爆炸時,一團很強的白光升起又落下,似乎是一個球體,對吧。那麼,它很可能是雷齊阿約讓咱們注意的'窩格羅'?” 香香興奮地點動著它那巨大的黑腦袋。 “窩格羅?窩格羅?”岩蒼靈喃喃自語著,他太興奮了,不敢相信這個消息。當然,不管真假,他一定要去現場察看一次。 “香香,快領我去!——啊,不不,你太疲累了,等你歇過勁再說吧。” 香香確實是累慘了,它在水面上呆了一會兒,把那隻章魚長臂吞下去。然後它就急著要領岩蒼靈下水。岩蒼靈堅決制止了它。作為一名老資格的深潛運動員,他當然知道往2400米深的海底潛水是多麼危險和消耗體力。半個小時後,香香緩過勁了,他才讓香香領著他下潛。 這次尋找非常順利。他們下潛到1000米之後,原本應變得漆黑一團的深海卻慢慢透出一線白光。隨著他們的下潛,白光越來越強。很明顯,白光是從一個點光源發出來的,他們朝光源迅速下潛。現在到了,一個白球靜靜地躺在海底,體積相當小,只相當於海人的腦袋大小,那麼強的白光簡直不像是它發出來的。海底的趨光動物都被這強光弄暈了,但強光吸引著它們,使它們從四面八方慢慢向這兒湊,其密度之大,使這兒成了一鍋稠稠的生魚湯,而岩蒼靈和香香不得不擠開它們才能前進。白光照亮了海底平原,一些受驚的動物鑽進沙裡,另一些膽大的動物卻慢慢向它逼近。奇怪的是,這個發著強光的東西並不熱,從那些越來越靠近的動物就能看出這一點。 岩蒼靈已經潛到自己的極限,雖然那個寶物就近在二三百米之內,他也不能親手把他弄上去了。就在這時,一隻小章魚懵然逼近了白球,試探著把長臂搭上去,沒有什麼反應,它既沒有受到電擊也沒有受到灼傷。而且似乎與白球的接觸是件很舒服的事,它乾脆把八隻腕足全部搭上去,緊緊摟住白球。白球的強光讓章魚變成了一個完全透明體,它體內的神經、墨囊和生殖腺都看得清清楚楚,而白光的外洩沒有受到一點影響。 岩蒼靈看到這是個機會,急忙向香香做一個手勢。聰明的香香猛然紮下去,輕輕咬住小章魚的腦袋,然後急速上浮。受驚的小章魚不但沒放鬆白球,反倒抱得更緊。光源的突然離去讓圍攏來的深海生物們都懵了,但它們隨即驚醒過來,緊緊跟著白光上浮,在岩蒼靈和香香的身後形成一個十分壯觀的追隨者的大軍。 木筏終於到了原美國加州的聖地亞哥港,近6000海裡的旅程花了1 8天的時間。當木筏越來越接近這個軍港時,拉姆斯菲爾的情緒也越來越激動。當然,他估計那個一萬多人的小族群恐怕是兇多吉少了,這緣於兩條簡明的推斷:如果他們仍生活在海邊,那麼信息發達的海豚人社會就不會聽不到一點兒風聲;但按照災變後的條件,他們生活在海邊才是最恰當的選擇,因為海洋裡的生態系統還保持著完整,便於取得食物。 但不管怎樣,他還是越來越迫切地想上岸,想趕快去探查一番。索朗月和蘇蘇都能體會他的心情,不時安慰兩句。 聖地亞哥港到了。第一眼的印象十分令人失望,這哪裡是一座城市啊,只是一片莽莽蒼蒼的熱帶荒原,極目所止,盡是一片濃綠,它遮蓋了平地、低房,也緊逼著原來城市的高樓。這些高樓都只有上半截身子露在綠色之外,就像是在沼澤中掙扎的只剩下腦袋的行人。過去熟悉的碼頭、棧橋也都看不見了,被這一片蠻悍的綠色所包圍了。 這兒沒有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木筏停靠在岸邊,拉姆斯菲爾目光蒼涼地看著岸上。索朗月過來說: “理查德,不要難過,也許他們在內陸呢。你們上岸去尋找吧,咱們只得暫時告別了。小木屋裡放著一支螺號,你一定要隨時帶在身邊。雖然蘇蘇他們都會使用低頻通訊手段,但萬一有什麼意外,比如你們走散了,你只要到海邊吹起螺號,海豚人一定會及時趕來的。蘇蘇,”她轉過頭對蘇蘇說,“咱們的雷齊阿約就拜託你照顧了。我想,咱們一定會很快見面的,但如果萬一有什麼意外,你們不能返回了,那麼你一定要照顧他,直到他終其天年。蘇蘇,我知道你是個好姑娘,你一定能做到。” 蘇蘇笑著說:“當然了,他是我的丈夫嘛。” “還有約翰你們五個,也請你們多費心啦。” 約翰簡短地說:“放心吧。” “那麼,讓咱們告別吧。理查德,”她開玩笑地說,“能否同我吻別?你還沒吻過我呢。” 拉姆斯菲爾有些尷尬,俯下身吻吻索朗月的長吻,也摟住她光滑的軀體。這會兒他真的泯滅了人和“異類”之間的界限。索朗月是這樣的深情款款,細心周到,怎麼還能把她當成異類呢。想起他和約翰此次來聖地亞哥港的真正目的,他感到深深的內疚。他問: “你要返回深海嗎?” “不,我暫時不返回,我會在附近找一個飛旋海豚人的族群,加入進去,在這兒盤桓幾個月,等著你們的消息。” “謝謝。再見。” 他鬆開懷中的索朗月,體味著心頭的悵然,他確實感到戀戀不捨。他領著約翰五人棄筏上岸,把木筏牢牢地系在岸邊。 11位海豚人用力攪著尾巴,把大半個身體露出水面,又做了一個整齊的魚躍,算是向他們的最後告別,然後掉頭向外海游去。 他站在棧橋上眺望著,直到11道尾跡消失。 海豚人離開了,約翰湊到拉姆斯菲爾身邊,急不可待地說:“核潛艇在哪兒?我們現在就去嗎?” 拉姆斯菲爾掃他一眼,冷淡地說:“慌什麼,我要先尋找我的同伴。” 城市已經面目全非,他只能憑記憶定出行進的方向。路面上鋪滿了藤蔓,行走起來十分困難。拉姆斯菲爾曾奇怪,在堅硬的水泥路面上怎麼能生長植物呢,但他馬上就明白了。這兒多是一種叫“克株”的藤類植物,是很早從日本引進的,這種在日本只是用作觀賞植物的克株到美國後卻大肆繁衍,生命力極其強悍,植物學家們費盡心機才勉強阻遏了它的擴展態勢。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現在,在地球的災變之後,這種克株肯定經過變異,藤條之粗壯賽過舊金山大橋的鋼纜,一棵克株的延伸長度能達數公里,這樣它們就能在有土壤的地方紮根,而把藤葉鋪到幾公里外的水泥路面上來吸收陽光。 沒有見到一隻哺乳動物。這不奇怪,在長眠前的18年中就是這樣,連生命力最頑強的老鼠也徹底消失了。前面的藤蔓中一陣索索的聲響,一隻像豹子那樣大的動物爬出來,用沒有眼珠的複眼冷冷地盯著他們。無疑這是一隻變異的昆蟲,但它是由什麼昆蟲所變異,已經無法辨認。昆蟲沒有向他們進攻,它大概也正為這7個從沒見過的動物吃驚呢,僵持片刻,它跳進葉蔓中敏捷地逃走了。 270年過去了,陸地上已經成了昆蟲的世界。 他們在葉蔓中大概行進了五公里,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他也越來越失望。看看身邊的6個夥伴比他狼狽多了,他們長蹼的腳不適宜在這樣的路上行走,嬌嫩的皮膚也禁不得枝蔓的掛擦。蘇蘇嬌喘吁籲,赤裸的身體上有很多掛痕,不過她倔犟地忍受著,悶著頭緊緊跟在拉姆斯菲爾後邊。拉姆斯菲爾嘆口氣,知道若依靠海人來尋找舊夥伴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指指前邊說: “再堅持一會兒,咱們要找的國民銀行馬上就要到了。” 國民銀行同樣被綠色遮蓋,只剩下最上面兩層房間從藤蔓的纏繞中掙扎出來。大門敞開,他撥開葉蔓進去,來到地下金庫,來到覃良笛做基因手術的工作間,來到他曾與覃良笛幽會過的房間。時間已經徹底打掃了288年前的痕跡,他也徹底死心了。他們曾盡力維持的族群肯定沒有逃過強幅射的蹂躪,在幾代之內滅絕了,覃良笛當年的預言不幸而言中。他站在這些房間裡,默默追憶著當年的情景,心中酸苦,強忍著沒有落淚。 他們開始向海邊返回,6位海人在空氣中暴露了一天,皮膚剌痛和發紅,已經難以忍受。因為有來時走過的路,回去時相對容易得多。月上中天時他們返回海裡,海人們痛痛快快地衝了個海水澡,又捕獵了一些食物。他們回到岸上,找到一個瀕水的樓房,撞開幾扇門,安排了住處。房間的窗戶都被藤蔓封死了,屋裡顯得十分潮濕,充滿了濃重的霉味。蘇蘇在海水中泡了一會兒後已經恢復了精力,這會兒興致勃勃地幫他打掃著屋子,好奇地問: “理查德,這就是陸生人習慣居住的房子嗎?這麼黑,這麼難聞的氣味,你們怎麼住得慣呢。” 拉姆斯菲爾只有苦笑,現在,無論你怎麼形像地向她講解,她也不會真正體會到陸生人的生活:寬敞明亮的大廳,光滑如鏡的地面,隨風飄拂的透花窗簾,燈紅酒綠的宴會和樂音繚繞的舞會,還有體育、文學、音樂、魔術、遊戲,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不過他還是盡可能地講解了,他摟著蘇蘇娓娓講著,幾乎講到天亮。蘇蘇也聽得津津有味:“真的嗎?真的那麼漂亮?呀,我真想親眼見見!” 蘇蘇在晨光中睡著了,安心地蜷曲在他懷裡。看著她,拉姆斯菲爾心中已經失衡的天平又轉向這邊來。這些天,他看到(部分是通過索朗月的眼睛)一個崇尚簡潔和平衡的海豚人社會,他們的社會規則讓他深受震撼,特別是他們雖有能力擺脫外在的製約,卻自覺地禁用這種權力,這是陸生人類萬萬做不到的,甚至想都想不到。但是,回到久違的人類城市後,陸生人類那五彩繽紛的文明對他有更強的吸引力。他不能為了海豚人的簡潔社會而放棄這些東西。蘇甦的後代還是應該過上陸生人類那樣的生活。 而要想做到這一點,首先還是要為海人爭得足夠的生存空間。他的陸生人夥伴看來已經滅絕,現在,海人是他唯一的希望。 第二天,拉姆斯菲爾宣布要帶大家去參觀核潛艇。蘇蘇知道這是丈夫“生前”駕駛的機器,非常感興趣,一直對拉姆斯菲爾問東問西。弗朗西斯走近約翰,躲開拉姆斯菲爾夫婦,輕聲問: “讓蘇蘇一塊兒去?” 約翰當然知道他這句話的含義。蘇蘇不是他們的同道,甚至老拿他們的“大海人主義”作調侃,而且她與索朗月有很深厚的情意。這些徵象表明,一旦得知這次聖地亞哥之行的真正目的,她大概不會贊成的。不過約翰也沒太往心裡去。不管怎麼說,畢竟她是海人,又是雷齊阿約的妻子,如果某一天雷齊阿約決定對海豚人攤牌,她絕不會背離丈夫而站在海豚人那一邊。他低聲說:“這怎麼能躲得過她?不過,咱們說話時盡量避開她就是了。” 他們在附近的汽車間裡找到足夠的工具,下到海裡,向潛艇船塢游去。蘇蘇很興奮,一邊遊一邊大聲同拉姆斯菲爾交談著,而拉姆斯菲爾和約翰則擔心地看著外海的方向——他們怕蘇甦的說話聲驚動那邊。如果海裡出現一位海豚人甚至是一隻海豚,他們的行踪就可能很快為索朗月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也沒有理由制止蘇甦的談話。還好,一路上他們沒有發現一位海豚人。 那艘奇頓號核潛艇放在幹船塢裡,當年,在受總統之託組織人類殘餘應對那場災變時,雖然萬事待舉,而且核潛艇應該說已經被拋到歷史垃圾堆裡了,但由於職業的愛憎——那畢竟是他度過半生的地方啊——他仍組織他的艇上同伴對奇頓號進行了細心的封存。封存時副艇長曾悵惘地說: “我們肯定是白費力,它不會再有用啦!” 當時他的看法其實和副艇長完全一致,所以——想到它竟然在三個世紀之後又派上用場,他真為自己當時的遠見慶幸。那次封存很細緻,估計288年的時間不會把它報廢的。 他們找到了那個乾船塢,克株已經蔓延到這兒,巨大的藤條就像巨蟒一樣從房屋的空隙裡爬過來,緊緊纏住那直徑33英尺、長360英尺的鋼製艇身。 “就是它?”蘇蘇敬畏地問。拉姆斯菲爾說,對,就是它,這就是我15年形影不離的坐騎。 他指揮約翰五人用斧頭砍斷克株的藤蔓,潛艇艇身露了出來。總的說情況還不是太糟,艇身的鏽蝕不是太歷害,那些為減少聲納回波的橡膠貼板有很多脫落,但現在它也不用害怕敵艦的聲納了。他指著艇身向約翰介紹:這是武器進出口艙蓋,後面的兩個是人員進出口艙蓋。最前邊的球形部分裝著聲納音鼓,最後邊的是潛艇車葉,即驅動用的螺旋漿。前艙這12個豎直的圓筒就是發射導彈用的垂直發射管,可以發射109型戰斧導彈和三叉戟D5型導彈,一枚三叉戟就可以毀滅一個中型城市。水線下每邊兩個的孔口是魚雷發射管,發射的48號先進戰力魚雷一枚就可以擊沉一艘萬噸巨輪。約翰、弗朗西斯他們幾個對武器系統最感興趣,聽得很仔細,眼睛中閃著渴望的光,就像是剛得到聖誕玩具的大男孩。拉姆斯菲爾不由想到:也許這種尚武和嗜殺精神是人類最穩固的基因? 約翰突然問:“三叉戟D5型導彈所攜帶的核彈如果用到水里,威力半徑有多大?” 拉姆斯菲爾想了一下:“還沒有準確的數據,三叉戟不是設計來用於炸魚的。不過,如果考慮到核彈爆炸後次生的放射污染,我估計它至少會造成30萬犧牲者。” 蘇蘇皺著眉頭說:“理查德,你怎麼選擇了這樣一種職業?如果是我,我決不會選擇它。” 拉姆斯菲爾有些不快,平和地說:“蘇蘇,你不懂,在陸生人社會中,這是一種雖然殘酷但又不可缺少的職業。” 蘇蘇不服氣:“為什麼不可缺少?為什麼?” 拉姆斯菲爾搖搖頭,心想這番道理不是一兩分鐘能說清的。他怎麼解釋陸生人社會中不同社會體制、或不同民族、或不同宗教之間深深的猜忌?怎麼解釋每年花在軍備競賽中的成萬億美元和上千萬的人力?而且——他也有些理屈。當你置身於陸生人社會中時,你會覺得某些事(如研製可怕的核潛艇)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司空見慣的;但若置身於人類之外來看這些念念不忘自相殘殺的同胞,他確實為不爭氣的人類臉紅。他轉了話題: “約翰,把三個艙口都打開吧。當年封存時我們充入了惰性氣體,它無毒但不能唿吸。現在沒有動力,不能啟動通風設備,只能先靠自然通風。” 約翰他們費力地打開了艙蓋,現在還不能進,但從艙口向裡看看,裡邊保存完好,所有金屬件閃閃發光,儀表板和儀表燈也都完好無損。拉姆斯菲爾放心了,對約翰說: “現在已經基本可以肯定,核潛艇保存完好。核燃料在270年間的自然裂變很少,功能不會受到影響。武器是在另外一個地方封存著,相信也沒有問題。不過這只是推測,等我們進去後看看再說。” 進行了一個時辰的自然通風後,拉姆斯菲爾讓別人等在外邊,他一人進去啟動核動力裝置。約翰擔心地說: “讓我進去吧,那裡一定還充滿惰性氣體,不能唿吸。海人的閉息時間比你長多了,我去比較合適。你只用告訴我怎麼幹。” 拉姆斯菲爾搖搖頭:“不行,不是一會兒能說清的,只有我去。”他從第二個船艙口下去,其餘的人在外邊焦急地等著。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聽見跌跌撞撞的聲音,拉姆斯菲爾踉蹌著跑過來,把頭伸到艙口外,使勁吸了一口氣。約翰問:“怎麼樣?還是讓我去吧。”拉姆斯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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