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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復活

海豚人 王晋康 34841 2018-03-14
這兒是土阿莫土群島的馬魯特阿環礁島,位於南太平洋遼闊的洋面上。按照史前人類所定並且至今還在使用的坐標系統,它位於南緯22.5度,西經135度。島上有一個漂亮的岩洞,這在珊瑚礁島上是比較罕見的。洞的出口隱在100米深的海平面之下,順著暗黑色的巷道往前遊,各種魚兒在周圍飛快地閃躲著,不時發生一次輕微的衝撞。然後,前邊水域的顏色逐漸變淡,一絲怡人的藍色慢慢滲進來,加強,最終充盈了整個水域。然後你就可以從水中探出腦袋,唿吸一口略帶潮氣的新鮮空氣。 這是一個不大的岩洞,一縷陽光從上方一個小洞內射入,照亮了洞內的水面和五顏六色的洞壁。水面略呈圓形,方圓五六十米,或者按海豚的舊說法,有30個海豚那麼長。這會兒,圓形水面幾乎被海豚們佈滿了,當他們陸續抵達這里後,一個個迫不及待地衝出水面,用尾巴攪動著海水,把大半個身體露出水面,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洞內的一切。

這兒是“雷齊阿約”的停靈之地,也是海豚人和海人共同的聖地,一般是不允許無關人員進入的。海豚人和海人都不願打擾雷齊阿約的寧靜。 老族長索吉婭最後一個趕到,探出腦袋看看,她的族人已經到齊了。周圍是族群中“阿姨族”的幾位:40歲的索其格,35歲的索明蘇,25歲的懷有身孕的索雲泉,等等。 “阿叔族”的幾位照例聚在外圈,有岩天冬,岩奇平,以男人的目光平靜地註視著這邊。他們都是外來者,是阿姨族幾位雌海豚共同的丈夫。當然,他們與這個族群沒有血緣關係,岩奇平甚至不是飛旋海豚而是熱帶斑點海豚。族群的中心當然是青春女族,無論什麼時候,她們總是海豚人注目的中心。而中心的中心是索朗月,今天的主角,一位24歲的漂亮雌海豚,她的女伴,16歲的索迪萊和索西西,咭咭喳喳地圍著她,說著女孩子永遠都說不完的話題。青春男族的蓋吉克和蓋利戈則一直在她們周圍游動,努力博得索朗月姐姐的注意。而索朗月則一直默默無言,用外表的平靜來掩蓋內心的起伏。索吉婭知道,蓋吉克和蓋利戈一向與索朗月姐姐十分親近,而且他們在一塊兒相處的時間已經不長了。兩位青春男族都快滿16歲,按照海豚人的風俗,他們在16歲要舉行“及笄”儀式,然後就會離開他們生長於斯的族群,永遠不會再回來。雖然這會兒他們與索朗月親密無間,但在離開族群之後,假若再與親人相遇,他們會視若陌路之人。並不是他們薄情,這是由基因神力所決定的,是海豚不進行近親婚配的保證。他們會參加到其它沒有血緣關係的族群中,成為那裡的阿叔族,與那裡的雌海豚婚配。

當然最活躍的還是童族的小傢伙們,這些未滿10歲的孩子還沒有自己的正式名字,不論雌雄都用乳名相稱,阿虎,阿鹿,阿羊,阿犬……全是以人類(兩條腿人類)所熟悉的動物命名。這是從女先祖覃良笛那兒傳下來的習俗,也許女先祖是以此來寄託她的黍離之思?在那次災變中,這些哺乳動物種族和人類一樣,在幾天之內全部滅絕了,如今它們只是海豚人從人類先祖那兒繼承的空泛的概念。幾位童族在小小的水池裡發瘋般地環遊,濺得水花四起。有時他們會衝進阿姨族或阿叔族的圈子,衝進青春女族的圈子,用尖尖的吻部撞她們,甚至合力把索朗月抬起來,撂出水面,而那些大人或準大人們都寬容地對待他們的胡鬧。 索吉婭今年64歲,這在海豚人中是罕見的高齡了。在史前時期——在“雷齊阿約”還沒有點燃海豚的文明之火的時候,飛旋海豚的歲數一般只有20幾歲。現在海豚人的壽命已經大大延長,幾乎接近兩腿人的平均壽命。她記得,雷齊阿約長眠之時是55歲,而他的助手覃良笛(也許還是他的妻子,但口傳歷史中對於這一點說得比較含煳)在他長眠後又為新人類操勞了25年,去世時75歲。

她的小小族群今天是6500萬海豚人的代表,來這裡恭迎雷齊阿約的複活。雷齊阿約,海豚人語言和海人語言的混合體,意思是“賜予我們智慧者”,他是萬眾敬仰的先祖。 288年前,即兩腿人紀元的公元2020年,當死亡之光不期而至時,他和女先祖覃良笛創造了海人和海豚人,然後,在270年前,雷齊阿約在女先祖的幫助下進入冷凍,長眠至今。女先祖去世時曾留下遺囑,說冷凍裝置的核能源最少能維持300年,因此,如果海豚人願意的話,可以讓雷齊阿約在300年內復活,與他的後代相見,再由他自己決定他的今後。不過覃良笛的遺囑只是建議而不是聖令,是否讓雷齊阿約復活要由海豚人和海人大會來決定。她在遺囑中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也許,不去打擾雷齊阿約的安靜也是一種好的選擇。”

這次雷齊阿約的複活主要是索朗月促成的。這會兒她沒有理會童族的嬉鬧和女伴的絮語,把激動和亢奮埋在沉靜的表情之下,聰慧的目光一直注視著岸上。那兒有一個透明的水晶棺,幾道管線從水晶棺引出去,連在不遠處的冷凍裝置上,棺裡就是雷齊阿約冰凍的身體。索朗月是歷史學家,也是海豚人大會任命的這一屆的雷齊阿約守護人,在5年任期中,她已經用目光無數遍地刷過雷齊阿約的身體。他離開這個世界已經270年,陸生人類離開這個世界則更早一些,因此,在一般海豚人的記憶中,“人”(兩腿人)只是被時間之潮沖淡了的一個概念。但對於索朗月來說,至少雷齊阿約在她心目中是一個活生生的個體。 一個55歲的健壯的男人,白皮膚,褐色頭髮,高高的鼻子,凸出的耳廓,四條粗壯的胳臂和腿。還有奇特的手指和腳趾,胸毛和陰毛,外露的生殖器。對於看慣海豚優美簡潔的流線型身體的目光來說,人的體形實在太奇特,太醜陋。海人的身體與雷齊阿約非常相像,只有腳掌是帶蹼的。在海豚人社會中,海人身體的醜陋和他們在水中的笨拙一向是善意嘲弄的對象。當然,海豚人們很有分寸,從不把這些嘲弄指向他們敬仰的雷齊阿約和覃良笛。

只有索朗月和其他人不同,唯有她能發自內心地、而不是出於禮貌地欣賞這個軀體的健壯的美。海豚人沒有繼承兩腿人的文字,沒有書籍、光盤這類信息載體。但他們繼承了兩腿人的文化,這些巨量信息就儲存在6500萬個海豚人的“外腦”中,而歷史學家的工作就是隨時翻檢和整理這些信息,並把新的內容(歷史、文學和科學)加進去。這些信息是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來自於鯨歌(鯨是海豚的表兄弟)和海豚之歌,由於年代的久遠,它們都是一些虛化的傳說;一部分來自於雷齊阿約和覃良笛所傳授的兩腿人的文化,是真切的沒有變形的。無疑,後一部分內容是海豚人信息庫的主體。 海豚人自273年前誕生以來,一直是浸在兩腿人的文化中長大的。以一個歷史學家的眼光來看,海豚人的人格不是渾圓無缺的,他們過於突然地接受了一個高度發達的文明,難免留下明顯的接痕。比如,當海豚人通過信息庫欣賞史前人的文學作品時,他們能夠理解以下這些對女性美的讚頌:齒如編貝,目光盈盈,皮膚柔嫩等;但你如何欣賞另一些描寫呢,諸如:乳胸高聳,豐臀細腰,雙足玲瓏,等等。海豚人絕不會欣賞這些在游泳中十分累贅的東西,而最能體現女性美貌的豚尾在陸生人的文學作品中從未涉及!海豚人總是覺得,陸生人的賞美水平是大可懷疑的。

但索朗月沒有想到,在對史前人信息長期的翻檢和浸潤中,她被不知不覺地同化了。她讀過丹麥小人魚的童話。一個長著尾巴而不是雙腿的小人魚(和自己的身體十分相像啊)無望地愛上一個陸生人,一個王子。當小人魚浮在水面上眺望大船上的王子時,當她趴在岸邊觀看王子和公主散步時,她的心在碎裂。小人魚渴望自己也長出白晰修長的雙腿,在百花叢中輕盈地移步,哪怕每走一步就像是走在尖刀之上。 之後,當索朗月俯在水晶棺上審視雷齊阿約的面容和身體時,她也能體味到這種心痛如割的感覺。現在,這個男人馬上就要醒來了,如果他沒有異議的話,他就會成為自己的丈夫。 一隻弗氏海豚的腦袋露出水面,是海豚百人會的現任長老彌海,藍灰色的嵴背,粉紅色的肚腹,背的中部是一個三角形鐮刀狀的背鰭,一條黑色帶狀的紋路從眼睛一直延伸到尾部,這是弗氏海豚最明顯的特徵。當年蒙雷齊阿約做了智力提升的海豚種族有飛旋海豚,熱帶斑點海豚,弗氏海豚,寬吻海豚,也有少量的真海豚、白海豚和北極的白喙海豚。他們各自形成了自己的族群,再組合成寬鬆的海豚人社會。各個族群維持著自己的習俗,有的是一夫多妻,有的是泛式婚姻,有的是固定配偶。各個族群的頭人有雄性也有雌性,再由頭人們選出百人會。大多數情況下,百人會的長老是一位年長的雌海豚,不過這一任是雄性長老。

彌海看見了索吉婭,游過來用海豚共同語問好:“你好,索吉婭頭人。” “你好,彌海長老。” “御手傑克曼呢,還沒有到?” “沒有,馬上就會到了。” “索朗月呢?啊,在那兒,我看到了。她是個好姑娘,既雍容大度,又驚人的漂亮。我想雷齊阿約會選她做妻子的。” 索吉婭露齒一笑,浮在水面的鼻孔噴出兩串水珠:“我可不敢說,誰知道呢,雷齊阿約也許更喜歡有兩條腿的同類。” “噢,對了,海人為雷齊阿約選的妻子大致也定下了,就是御手傑克曼的女兒蘇蘇,一個18歲的漂亮姑娘,也是個好姑娘。” 索吉婭點點頭:“我已經知道了。” 女先祖覃良笛的遺囑中說:如果你們決定讓雷齊阿約復活,就為他挑選一個妻子吧。否則,他一個人走進300年後的世界,實在太孤單了。海豚人能從女先祖的遺囑中摸到她的悲憫和蒼涼,摸到她對雷齊阿約的濃濃情意。所以,儘管信息庫中沒有提到覃良笛與雷齊阿約的關係,但他們大都把她認做雷齊阿約的妻子。

10天前,彌海主持了一次海豚人公意大會,有1024個海豚人族長參會,還有更多的代表是用低頻聲波參加遠距離投票。兩條腿的海人也派代表列席了會議,其中有御手傑克曼的兒子約翰?傑克曼。開會的動議是索朗月提出的——讓雷齊阿約提前30年醒來,她渴望成為傑雷齊阿約的妻子。她說:雖然現在距離女先祖定的期限還有30年,但一個已長眠270年的人不會在意是否提前30年醒來。可是,對於索朗月來說差別就大了,30年後,她會變成一個老婦,甚至已經成了虎鯨的食物。她希望把自己最美好的韶華獻給雷齊阿約。 會議的氣氛多少有些微妙。喚醒先祖並為他挑選一個妻子——這是沒說的,這正是女先祖留下的遺囑,是每個海豚人願意做的事。但索朗月的發言中流露出她對“兩腿人形態”的強烈欣賞,難免剌傷海豚人的自尊。笨拙而醜陋的兩腿人——看看海人的衰落就知道了,可以說,他們是雷齊阿約創造新人類時的次品。正是因為對這批產品的不滿,雷齊阿約才重新造出了聰明敏捷的海豚人。不過,儘管對索朗月的發言稍有芥蒂,但她們都是平和寬容的人,沒有把這些想法形之於色。只有一隻雌性白海豚笑著說了一句:

“索朗月妹妹,你是否也打算長出兩條腿?” 會場上掠過一波輕笑聲。海人小約翰(他正是和雷齊阿約一樣的兩腿人,只不過腳掌上長了蹼)當然聽出她的話意,冷冷地說:“那並沒什麼不好,也許雷齊阿約更喜歡與他體態相同的女人呢。說到這兒,我正要傳達海人族長會的意見。海人也準備為雷齊阿約挑選一個妻子。因為在女先祖的遺囑中並沒有規定,只為他挑選海豚人妻子。” 索朗月嫣然一笑,用玩笑口吻把這點不愉快掩蓋了:“我沒打算長出兩條腿。即使願意也做不到啊,我們早就拒絕並拋棄了兩腿人的基因工程技術。至於海人妻子——我沒什麼意見。只要雷齊阿約同意,我會和這位女海人共同擁有一個丈夫。” 彌海和幾位元老商量片刻,委婉地說:“索朗月,我想海豚人大會接納你的動議是沒問題的。這是女先祖的遺願,也是每個海豚人和海人願意盡的本份。我們都希望雷齊阿約醒來,看看他的子民,讓他享受海豚人或海人妻子的愛。問題倒在你的身上,怎麼說呢……我們都看過小人魚的童話,大家都記得,小人魚的結局並不完滿。那位王子沒有愛上她,最後她的靈魂變成了海上的泡沫。雷齊阿約畢竟是一個兩腿人,也許他不會愛上一隻海豚?即使他接受你為妻子——今天我們不妨把話說透——你們也不可能有性生活,不能生兒育女,你只能做他精神上的妻子。這些前景你都想透了嗎?”

索朗月平靜地說:“想透了,我只做我認為該做的事,至於結局——那是次要的事。謝謝彌海長老,我不會後悔的。” “那好,我們開始投票吧。” 投票持續了四個小時,因為遍布各個大洋的海豚人族群要用低頻聲波參加投票。聲波在水中的傳播速度為每秒1430米(17攝氏度時),即每小時5148公里,而北極白喙海豚的領地距這兒有一萬多公里呢,最後,這個動議以全票通過了。現在,所有海豚人都在期待著雷齊阿約的醒來,懷著喜悅,也懷著敬畏。他(大寫的他)是所有海豚人心靈中的上帝。當然,他在創造海豚人類時,使用的是科學的方法而不是耶和華的法術,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高大偉岸。 御手傑克曼來了。他是一個海人,海人在水中的靈活性遠遜於海豚人,所以,進洞時近千米的潛游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他從水中探出腦袋,大口地喘息著。索朗月看見了,忙潛入他的身體下面把他托起來,讓他省點力氣。傑克曼喘過氣,笑著說: “謝謝。索朗月,好姑娘。” 傑克曼今年48歲,是海人御手中最出色的一位。 “御手”是270年海中進化所自然形成的分工。女先祖在提升海豚智力後,曾為他們準備了用腦波控制的機械手,因為,儘管海豚在水中十分敏捷靈活,但沒有手畢竟是一個很大的弱項。不過,後來這種機械手被淘汰了。海豚人不願步人類的後塵,把自己束縛於機械的囚籠內。他們沒有發展現代工業,保持著自然生態。他們學會了用口唇和鰭肢來做簡單的工作,比較複雜的工作就由海人來做,形成了一個被稱作“御手”的行當。當然,御手們也受到海豚人的供養和保護。 傑克曼游向岸邊,爬上岸,海水順著他赤裸的身體流下來。衰落的海人中仍有一小批“種族優越論”者,是從第一任海人首領阿格儂那兒延續下來的,傑克曼的兒子小約翰就是其中一員。他們堅持說,海人,而不是海豚人,才是雷齊阿約和女先祖覃良笛的嫡係後代。如果單從身體結構上說,他們說得併不為錯。海人和男女先祖很相像:四肢,大腦袋,凸出的鼻子和耳廓,有頭髮、胸毛和陰毛,外露的生殖器,女性有凸起的乳房,等等。他們只有兩點與陸生人祖先不同:手足上的蹼和鼻孔上的瓣膜,這是雷齊阿約用基因手術為海人新加的,以便他們適應水中的生活。可惜,這種變革太不徹底了,海人們引以為傲的陸生人器官在水中游泳時都成了累贅。 不過,像小約翰那樣偏激的人畢竟是少數。現在,大多數海人能平和地對待這件事。他們都承認海豚人更適合水中的生活——否則,雷齊阿約為什麼在創造了海人後又要創造海豚人呢。當然,海人也有他們的優勢,他們能上岸(短暫地),能靈活地運用雙手。雖然沒有手的海豚人過得都很好,但作為一個社會,難免有用到“御手”的時候。雷齊阿約創造了兩個種族,就是讓他們發揮各自的優勢。 比如,操縱複雜的冷凍和復蘇裝置,讓雷齊阿約復活,這就只有御手才能完成。傑克曼已經為此做了10天的準備。 傑克曼來到水晶棺邊,默默地註視著棺內。雷齊阿約的表情仍如往昔一樣平靜,他並不知道自己今天就要甦醒。傑克曼心中沉甸甸的,這是他們的先祖啊,是海豚人(海人)與史前人類的唯一聯繫。 270年來,從沒有人使用過這個機器,雖然有詳盡的說明書,但說明書也不能保證百分之百的成功。而一旦失敗,就永遠沒有挽回的可能了。 池內不再喧嘩了,20個海豚人都輕輕劃著尾鰭,上半身露出水面,安靜地觀看傑克曼開始手術。不過傑克曼沒有立即動手,他回到岸邊,向索朗月伸出手。索朗月知道他的用意,便藉助他的幫助躍到岸上,再躍到她平時待的位置——一個稍高於水晶棺的平台上的凹坑,這兒有淺淺的水,可以保持她皮膚的濕潤。她感謝杰克曼的細心,沒忘記在手術前讓她再看一眼雷齊阿約。因為,今天或者是他的新生,或者……是他的死亡,這次將是真正的死亡。 索朗月用目光再度細細密密地刷過雷齊阿約的身體,把那具強健美妙的身體存入記憶中。然後她躍下平台,再躍回水中,對傑克曼點點頭:可以了,請開始吧。傑克曼又詢問地看看彌海長老和索吉婭頭人,這兩人都用目光向他示意:開始吧,你一定會成功的。 傑克曼深深吸一口氣,按下裝置上的“復甦”按鈕。由核能轉化的電流開始對水晶棺內加熱,雷齊阿約的血液在冷凍前已經抽出來,放置在一邊。現在,這些血液首先被加熱,然後泵回他的體內。水晶棺內瀰漫著白霧,雷齊阿約的膚色開始轉為紅潤,生命力一點一點地註入到那具僵死的身體中。生命力真是自然界中最奇妙的東西了,它並不是超自然的神物,並不是上帝的神力造成的。它只是複雜的物質締合模式所自動產生的高層面的形態。但它又是確確實實存在的,沒有它,這具身體只是普通的僵死的物質,而有了它,這具身體就是鮮活的生命。 傑克曼鎮靜地進行著各種程序,也目不轉瞬地觀察著,做好應付各種意外的準備。復甦過程進行得非常順利。時間一點點過去,岩洞內只能聽到海豚人輕輕划水的聲音。忽然,雷齊阿約的一個手指輕輕動了一下,傑克曼緊緊地盯著看,沒錯,手指又動了一下。傑克曼壓抑住狂喜,回頭對索朗月說: 他醒了! 意識的恢復是個極為艱難的過程。畢竟這具身體已經冷凍270年了,在大腦作為“死物質”存在的時段內,140億個神經元中的各個原子一直孤獨地存在著,保持著微弱的振動,對周圍漠不關心,無所事事,而且會將這種狀態一直延續到宇宙末日。忽然,一個神秘的命令悄悄拂過黑暗的淵面,淵面上立即起了極微弱的漣漪。每個原子都甦醒了,意識到自己在神經元的位置,意識到自己在神經元中的功能。神經元甦醒了,意識到自己在大腦中的位置,意識到周圍神經元的存在。這個多米諾骨牌一直倒下去,於是,黑暗的淵面上開始有了第一絲微光。微光閃現著,產生又消失,慢慢加強了,在某個區域連成一片,變得透明,逐漸擴大,直到第一縷意識躍出水面。這些雜亂的意識脈沖開始拼湊出一個55歲男人的記憶。在這個記憶中,他不叫雷齊阿約,他的名字是理查德?拉姆斯菲爾,美國俄亥俄級戰略核潛艇奇頓號的中校艇長。在美國國防部的軍人檔案中,他的年齡是37歲,這是地球遭受死亡之光摧殘的那一年,此後所有的檔案都停止更新了。檔案中還記載著,他有妻子和一個女兒,家在佛羅里達州的坦帕市。父母也都健在,其父是美國軍界很有影響的人物。他自己也是軍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但那場災變來了,世界上一切都被顛倒。後來…… 在意識深處浮出一聲嘆息。他想關閉意識,重新回到黑暗中去。死亡其實是一種很愜意的狀態,沒有焦慮和挫折感,也沒有壓力。不過,當然他不會再睡去,冥冥中有更強大的聲音在喚他醒來。於是,他努力聚攏意志力,把沉重的眼皮抬上去,再抬上去。 他終於睜開眼,對這個世界投去了270年來的第一瞥。 傑克曼大聲向水中報喜:他睜開眼了!但棺中的拉姆斯菲爾沒有聽見他的喊聲,雖然那是他熟悉的英語。久睡乍醒,他的感官還處於假死狀態。他慢慢感到了周圍的溫暖,頭上是一個水晶棺蓋,現在,棺蓋被無聲無息地抬起,一個笑臉向他俯過來。那是一個赤裸的男人,金發,胸前有金色的胸毛。那人笑著,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透過水晶棺壁,拉姆斯菲爾能看到非常熟悉的岩洞,一縷陽光從洞頂的那個小孔投射進來。這是下午五點的陽光,拉姆斯菲爾在這兒住了十幾年,已經能根據那縷陽光的角度非常準確地判斷時間。 拉姆斯菲爾的記憶真正甦醒了。他皺著眉頭思索,怎麼會突然睡著了呢。他剛剛在這兒接待了覃良笛,這是他倆決裂三年後第一次見面,是覃良笛主動要求的。拉姆斯菲爾用擁抱來歡迎她時,心想,但願她此來確實是為了重修舊好而不是為了政治上的權謀。可是現在覃良笛在哪兒?而且時間也不對呀,覃良笛進洞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了,他拿不准她是否會在這兒過夜,是否還會躺到自己的懷抱中。因為,三年來兩人之間的猜忌已經很重了,這實在讓人傷心。覃良笛坐下後,他為她倒了一杯淡水。覃良笛竟然遲疑良久,沒把杯子送到嘴邊。她強笑著說: “理查德,相信你不會在這杯水中做手腳吧。” 拉姆斯菲爾看著她,真是欲哭無淚!這就是災變之後一直與他相濡以沫的女人嗎?他們曾是那樣的志同道合,互相慰籍,互相鼓勵,撐起傳承人類文明的大業。在漫漫長夜中,異性的撫摸和話語曾是最有效的安慰。而現在……他奪過覃良笛手中的水,把杯子摔在地上,之後便保持著冷淡的沉默。覃良笛遲疑一會兒,輕輕走過來,從後面摟住他說: “理查德,請你原諒。也許……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 拉姆斯菲爾嘆口氣,把覃良笛拉到自己身邊坐下,還為她重新倒了一杯淡水。他不能和覃良笛鬧翻,不管怎樣,他們之間那場艱難的談話一定得進行……可是,他怎麼會突然睡著了呢?還有,洞中的44個海人孩子呢?岩洞裡忽然多了一個水晶棺,一個不知名的裝置,還有眼前這個陌生人。 他忽然如遭雷擊,意識中蹦出兩個字:冷凍!顯然,他身後的那個設備是冷凍裝置,他被冷凍在這個水晶棺中了。他掙扎著坐起來,那個俯身在水晶棺之上的中年人趕忙伸出手攙扶,目光中充溢著欣喜和敬畏。他的手上有蹼,鼻孔有瓣膜,自然是他和覃良笛創造的海人了。在這一瞬間,拉姆斯菲爾盡可能理清了思路。中年人的年齡估計在45歲到50歲之間,而他睡著之前,最年長的海人只有15歲。那麼說他確實是被冷凍了,不管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反正他肯定被冷凍了至少30年。他抑住激動,平靜地問: “你——是——海人?” 他艱澀地說出這句話,語言彷彿也在漫長的歲月中被凍住了,鏽蝕了,現在需要一個一個掰開。那人恭敬地垂著手,用英語答道:“是的,我是海人。” “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歲數?” “我叫默里?傑克曼,今年48歲。” 他的思路和語言開始變得流暢了:“這麼說,我這一覺至少睡了30年,對吧。” 傑克曼用複雜的目光看看他,小心地說:“不是30年。雷齊阿約,你已經睡了270年。” 270年!將近三個世紀!震驚中,他沒有聽清傑克曼對他的稱唿:雷齊阿約,賜予我們智慧者,這是在他死後才有的諡號。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應答。從第一個海人誕生起,他已經習慣了在他們面前扮演上帝,現在他很快進入這個熟悉的角色。他很想問清自己的冷凍究竟是怎麼回事,想問出覃良笛的下落——270年了,她當然已經死了,那麼,她的遺體是否也被冷凍在某個地方?不過他沒有問。他是上帝,上帝應該是無所不知的,他只能從側面慢慢打聽。他向洞內掃視一番,嘆息道:“270年了,我和覃良笛坐在這兒談話,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不出所料,傑克曼接過了這個話頭:“你被冷凍之後,女先祖又操勞了25年才去世的。遵照她的遺囑,我們對她的遺體實施了鯨葬。” 拉姆斯菲爾知道“鯨葬”是怎麼回事:把遺體送給虎鯨做食物,這正符合覃良笛一貫倡導的“自然循環”。她死得倒是無牽無掛,從此和他幽明永隔,再沒有重逢之日,他們之間的是非恩怨永遠無法做最後的清算了。他沉浸在感傷和一種莫名其妙的惱火中,良久沒有說話。傑克曼能夠體會他的心情,一直耐心地等待著。過一會兒,拉姆斯菲爾長嘆一聲,拂開這片感傷,傑克曼適時地說: “女先祖留下遺囑,說這套冷凍裝置可以維持300年,她說,如果我們願意喚醒您,可以在300年內做這件事,然後由你自己決定你的今後。今天我們冒昧地打擾了你的安靜。”他的臉色轉為莊重,“我,默里?傑克曼,海人的代表,在此恭候雷齊阿約的重生。” 這次拉姆斯菲爾聽清了他的稱唿:雷齊阿約,他不清楚這個稱號的意義,但估計到這是他“死”後得到的美諡。他說:“謝謝你。看到我的子孫已經繁榮昌盛,我很欣慰。”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奇特的吱吱聲,他舉目四顧,吱吱聲是從水中發出的,那兒有20只海豚的腦袋在仰望著他。當20只海豚的影像進入他的視野時,他的神經猛然被搖撼,這陣搖撼是如此猛烈,以至於他無法隱藏自己的情緒,回過頭震驚地看著傑克曼。傑克曼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是想出棺來看清楚一點,便伸手把他從水晶棺中扶出來。他的渾身關節也都鏽蝕了,手腳不聽使喚,在傑克曼的攙扶下,他慢慢走到池邊,坐在一隻石凳上。水池中,一隻中年雄海豚(拉姆斯菲爾常常分不清海豚的性別,雌雄海豚的外形相差不大)用尾巴攪動著海水,大半個身體露出水面,急驟地吱吱著。傑克曼神色莊重地扶著雷齊阿約,聆聽海豚人代表的歡迎辭。很久他才覺察到雷齊阿約神色茫然,沒有任何反應,看來他竟然聽不懂海豚人的語言!他謹慎地低聲問: “雷齊阿約,你是不是沒聽懂他們的致辭?” 正致辭的彌海長老也看出這一點了,中斷了致辭,心中不免迷惑。海豚人口傳的歷史中,一直說這位白人男子是“賜予我們智慧者”,他創造了海人和海豚人,設計了兩種人類的社會準則,教會海人說英語,教會海豚人說二進制的海豚人語。他怎麼能聽不懂呢。雷齊阿約機敏地看出兩人的疑問——在他倆的眼裡,似乎他應該聽懂海豚語的——便順勢說: “270年了,長期的冷凍一定造成了某些大腦區域的失憶。很遺憾,我現在聽不懂海豚人語言。” 傑克曼忙說:“沒關係,我來為你翻譯吧。這位是海豚人百人會的彌海長老,代表海豚人在此恭候你的重生。他說你的子孫已經多如天上之星,恒河之沙,遍布地球上所有的洋面。他相信你看到這些,一定會非常欣慰的。” 拉姆斯菲爾的目光跳動了一下,低聲問傑克曼:“海豚人的人口現在有多少?” “6500萬。” “海人呢?” “6500人。” “多少?” “6567人。” 傑克曼看見,雷齊阿約的目光在瞬時間暗淡了,冰凍了,他甚至忘了回答彌海長老的致辭。傑克曼不得不輕聲提醒他:“彌海長老的致辭說完了,你願意回答嗎?” 雷齊阿約像是從夢中醒來:“當然,當然。彌海長老,請你原諒,我剛從長眠中醒來,思維還很滯澀。很高興聽到你說的消息,我很欣慰。” 傑克曼向彌海作了翻譯。他是用口哨聲來模擬海豚的吱吱聲,不過說話速度比海豚人顯然慢多了。彌海聽著,一邊恭敬地點著頭。拉姆斯菲爾問:“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二位。陸生人——就是我從前所屬的種族——近況如何?據我所知,在災難之後尚有2萬陸生人存活,在我長眠之前還有1萬多人。” “他們大都在5代之後就滅絕了。仍是那個原因:因地磁場消失造成宇宙射線的氾濫,因臭氧層消失和大氣層變薄導致的紫外線增強,這些都破壞了DNA的遺傳機制。也許還有少量史前人殘餘生活在荒野密林中,我們無能力離開海洋去尋找。” 拉姆斯菲爾沉思著說:“好的,我知道了。” 下面是索吉婭頭人致辭,傑克曼翻譯說:這是海豚人的一個小族群,屬於飛旋海豚,也就是你最先做智力提升的那個種族。至於為什麼選他們做海豚人的代表?這是因為索朗月屬於這個族群。是索朗月提出動議,讓你提前30年醒來。 “呶,就是她。” 索朗月也把大半個身體露出水面,她沒有致辭,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坐在池邊的雷齊阿約。這具身體她已經看了5年,但那是死的,是平臥的,而今天他已經變回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像小人魚目光中那位在沙灘上散步的王子。拉姆斯菲爾也看出索朗月目光中的“女性的”深情。不過這會兒他還沒來得及做過多的聯想:畢竟那隻是一隻海豚呀,是一個異類啊。但傑克曼的解釋讓他再次震驚了。傑克曼說: “這位是索朗月,今年24歲。她是位歷史學家,也是你的這一屆監護人,在這個洞裡守了你五年。我想,她就是在這段時間裡愛上你了。”拉姆斯菲爾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但他顯然沒聽錯。 “女先祖的遺囑中說,如果我們決定把您喚醒,那就為你挑選一個妻子。否則,當你獨自走進300年後的世界中,未免太寂寞。我們已經為你挑選了兩個妻子,其中一個是海人姑娘,即我的女兒蘇蘇;一個是海豚人姑娘,就是這位索朗月小姐。當然,最終要看你的意願。你也可以重新挑選,每一個海人和海豚人女子都會把你的青睞看成至高的榮幸。” 拉姆斯菲爾在心中苦笑:一位長著尾巴的妻子!他沉默良久,隱藏好心緒的激盪,畢竟在長眠前他已經對海人扮演了15年的上帝,現在,上帝的風度又回到他身上了。他平靜地笑道:“我可不是摩門教徒,還沒打算接受兩個妻子呢。再說,我已經55歲了,或者說是325歲了,以這個年紀作新郎似乎晚了一點。不過,不管怎麼說,謝謝你們的周到安排,也十分感激覃良笛的周密安排。當然,還要謝謝你,索朗月小姐。” 他向池邊俯下身,像上帝對待信徒一樣,輕輕撫摸那隻海豚的頭頂。海豚的皮膚十分光滑柔嫩,皮下神經發達,當他的手指觸到索朗月的嵴背時,那頭雌海豚,或者說女海豚人,全身起了一陣清晰可感的顫栗。這時,一股反向的電流也同時傳向拉姆斯菲爾,讓他感覺到指尖的火燙。這種與異性接觸的感覺對他又是一陣猛烈的搖撼,醒來僅半個小時,他已經感受到幾次搖撼了。他定定神說: “謝謝你們,彌海長老,索吉婭頭人,索朗月小姐,還有我暫時叫不上名字的諸位。”他依次撫摸了各個海豚人,有阿姨族的索其格,索明蘇,阿叔族的岩天冬,岩奇平,青春女族的索迪萊,索西西,青春男族的蓋吉克,蓋利戈。在他撫摸童族的幾個小傢伙時,他們興奮地吱吱叫著,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中充滿渴盼。傑克曼翻譯著,說他們在喊你雷齊阿約祖爺爺。拉姆斯菲爾再次摸摸他們的臉頰,笑著說,“好了,這個儀式到此結束吧。我剛從冷凍中醒來,身體還很虛弱。我想休息一會兒。請你們自便吧。” 彌海說:“那就請雷齊阿約休息吧,明天早上我會來迎接你,海豚人和海人要舉行一個隆重的歡迎儀式,慶祝你的重生。這個海域的所有種族的海豚,甚至海豚的旁支如虎鯨、座頭鯨和抹香鯨也會有代表參加。你將接受幾十萬人的朝拜。” 拉姆斯菲爾點點頭說:“謝謝你們的盛情,好的,我準時去。” 彌海、索吉婭和他道別,率領族人離開了。在返回途中,童族的幾個小傢伙一直非常亢奮,吱吱不斷地交談著。今天他們終於見到了神聖的雷齊阿約,原來他是這個樣子!原來他也和笨拙的海人一樣,有累贅的四肢,有頭髮、胸毛和陰毛,偏偏缺少靈活的尾巴。阿虎問索吉婭:“雷齊阿約是不是每天也要睡覺?” 索吉婭說:“是的,人類不能像海豚一樣左右大腦輪流休息,他們必須每天睡覺,而且時間長達一天的三分之一左右。” 阿犬不解地問:“那麼他是否也像海人一樣,必須回到陸地上去睡?” “對。因為他們在水里睡覺就會溺死,而且,他們睡覺時間毫無防衛能力,不能逃離虎鯨和鯊魚的捕食。還有,他離不開淡水,也就離不開陸地。正是因為這兩個先天的缺陷,海人族一直到今天也不能完全適應水中生活。雷齊阿約甚至趕不上海人呢,他沒有腳蹼,沒有鼻孔上的瓣膜。” “那他多可憐哪,他可不敢到海裡,虎鯨和鯊魚會立即把他吃掉的。” 索吉婭從童族的話語中聽出他們對雷齊阿約的憐憫,甚至有一點輕視和失望。她正色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偉大啊。他的身體那麼孱弱笨拙,卻創造了完美的海豚人。” 阿鹿聽出了頭人的話意,很得體地說:“他永遠是我們的雷齊阿約!” 其它人嘰嘰喳喳地說:“對,永遠是我們的雷齊阿約!” 索吉婭和彌海欣慰地笑了。不過,童族的話再度勾起他們的擔心。雷齊阿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陸生人,缺乏海中生活技能。在他重生之後,怎麼適應新的生活呢。女先祖曾說過:也許,不去打擾雷齊阿約的平靜,讓他永遠沉睡下去,才是最好的選擇。彌海和索吉婭嘆息著說:也許女先祖的遠慮是對的。 20個海豚人走了,池裡恢復了平靜。但索朗月沒有走,她還留在池內,輕輕擺動著鰭肢和尾翼,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安靜地仰望著拉姆斯菲爾。她獨自留下來了,沒有徵求雷齊阿約的意見,也沒有解釋。也許她認為這是她的權利和本份,她已經開始扮演妻子的角色了。拉姆斯菲爾心中暗暗苦笑。沒錯,索朗月是一隻漂亮的海豚,而且她當然具有人的智慧,但無論如何,拉姆斯菲爾可不准備接受一隻異類做妻子。毋寧說,在他的觀念中,這是大逆不道的。 當然這想法只能藏在心中,他對索朗月點點頭,心裡揣摸著該怎樣開始和她交談。不管怎樣,你總不能把一個女士晾到那兒吧。這時索朗月對傑克曼吱吱了一會兒,傑克曼說:“她說,該讓你進食了。雷齊阿約,你是願吃生食還是熟食?這兒有女先祖留下的電加熱器。不過,我不知道核能發電機能用多長時間。” 拉姆斯菲爾說:“我從長期冷凍中剛剛醒來,腸胃還比較弱,先吃幾天熟食吧,以後改生食就可以,我長眠前早習慣生食了。” 索朗月潛入水中,少頃,她向岸上拋了兩條沙丁魚的幼魚。傑克曼已經打開電熱器,把水燒開,準備把魚囫圇丟進去。拉姆斯菲爾想止住他,不過傑克曼已經及時醒悟過來,回憶起信息庫中記錄的陸生人的飲食習慣。他從櫃櫥中取出一把刀,把魚剖開,刮掉魚鱗,掏出內臟。他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內臟,因為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內臟都是和魚一塊兒吞下肚的。後來他把內臟拋到水池中,索朗月立即游過來,很自然地把內臟吞吃了。 她這樣做是下意識的,沒有什麼想法。 “不可暴殄天物”是女先祖留下的遺訓,也是信奉“自然生態循環”的海豚人社會的常識。作為歷史學家,她知道陸生人不吃魚的內臟,但那是一個不值得誇獎和效法的習慣,何況,帶有鮮血味道的內臟比魚肉更美味呢。她沒注意到,雷齊阿約正驚奇地瞪著她,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厭惡。嗨,一個多可愛的淑女,她大口吞吃了鮮血淋漓的內臟,這會兒正優雅地舔著吻邊的血跡呢。 拉姆斯菲爾不願她看到自己的厭惡表情,忙把臉轉過去。傑克曼在專心做魚湯,趁這個空當兒他仔細觀察著四周。 270年過去了,這兒基本還是他長眠前的情景。一把已經生鏽的鍍鉻鐵椅,一張單人床,幾個石凳,一些簡單的炊具。屋裡很整潔,看來海豚人一直對“雷齊阿約故居”進行著細心地維護。在他和覃良笛決裂之前,在他和覃良笛共同培育海人時,曾在這兒共同生活了近15年。在這張簡陋的床上,曾盛過他和覃良笛的雲雨之情。那時他和覃良笛都已經改為食用生魚了(當然魚的內臟還是要除掉的),但偶爾地,當他們對舊生活的思念過於強烈時,也曾用這些炊具做一次熟食。常常是覃良笛掌勺,她做的中國口味的飯菜真香啊。 現在,這兒沒有留下覃良笛的任何痕跡。 痕跡也是有的,是留在海人和海豚人的口傳歷史中。剛才傑克曼說他是“雷齊阿約”,是海人和海豚人的共同先祖,女先祖覃良笛則是他的助手,這當然是覃良笛的杜撰。她把拉姆斯菲爾冷凍起來(那時文明社會已經崩潰,做到這一點相當困難了),並在遺囑中留下了“喚醒雷齊阿約的時刻”,而她本人卻坦然地選擇了鯨葬。看著這一切,他能體會到覃良笛的良苦用心,也能看到覃良笛歉然的目光。她似乎穿過270年的時光來到他的身邊,像往常那樣溫柔地說:忘掉我們之間的不愉快,只留下美好的記憶。好嗎? 傑克曼已經把魚湯做好,熱氣騰騰,端到他的面前。他說:我不知道陸生人的口味,這是按女先祖留下的食譜做的,不知道能否讓你滿意。拉姆斯菲爾聞聞,當然沒有覃良笛做的飯菜可口,但魚湯的味道仍刺激著他的嗅覺。竟然有270年沒進餐啦?他總是無法從心理上接受這個漫長的時間斷裂。他說:勺子呢?勞駕你把勺子拿來。傑克曼很困惑:勺——子?索朗月躍出水面,吱吱地向他解釋著,他這才恍然大悟,到岩壁邊的一個雜物櫃中找出勺子:“是這個吧,我們從來沒用過這玩意兒,已經把勺子的概念忘了。” 這一個小細節最真切地凸現了“今天”和“昨天”的距離。拉姆斯菲爾接過勺子,開玩笑地說:“我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老頑固,270年之後,還沒忘記那些早該拋棄的舊人類的作派,是不是?” 傑克曼笑了,索朗月的臉上也浮出笑紋。這種“海豚的笑容”吸引了拉姆斯菲爾的注視。他過去與海豚的交往不多,僅知道海豚會流淚,但海豚的笑還是第一次看到。隨後他想,她當然會笑的,她不是海豚,而是海豚人啊。 他吃完了270年來的第一頓飯,夜幕早已沉落。核能源的冷凍裝置上,一個小儀表燈幽幽地亮著,給洞壁塗上朦朧的紅色。傑克曼和索朗月向他道了晚安,跳入池中消失了。拉姆斯菲爾回到那張床上,躺下睡覺。他原想肯定要失眠的,今天碰到了那麼多刺目錐心的事——尤其是那兩個數字! 6500萬海豚人,6500名海人。這兩個數字不停地在他眼前跳動著,一下一下地剜著他的神經。 270年來都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一時無法用想像來補齊。不過,不管是怎樣的過程,反正他輸了,覃良笛贏了。他似乎看到覃良笛在黑暗中走過來,默默地看著他,目光中不再是溫柔,而是憐憫和輕視。 不過他終於入睡了。長期冷凍使他的身體很虛弱,思維也顯滯澀。他逼著自己趕緊睡一覺,好精力充沛地迎接明天的挑戰。他很快入睡。等他一覺醒來,那個透光的小洞中已微露晨光。洞內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是傑克曼在為他準備早飯。池中也有輕微的潑水聲,那是索朗月在緩緩游動。拉姆斯菲爾坐起身問: “你們這麼早就來了?” 傑克曼說:“其實我們昨晚很早就返回,一直守在這兒,索朗月說,怕您才從冷凍中醒來會有什麼意外。” 拉姆斯菲爾走到池邊,向索朗月問好:“你好,謝謝你們的關心。” 索朗月吱吱地叫了一陣。傑克曼說:“她說請您早點吃飯,彌海長老已經率領海豚人在外邊候著,想在朝陽初起的時候向您朝拜。”他補充一句:“也有海人的代表。” 拉姆斯菲爾並不想接受海豚人的什麼朝拜,不過他沒有讓自己的想法形之於色。傑克曼看看他,小心地問:“雷齊阿約還沒有回憶起海豚人語,對吧。” 他苦笑道:“是啊,270年的冷凍把這部分記憶全刪掉了,我想只有重新學習了。” 傑克曼有點困惑,冷凍怎麼能有選擇性的刪掉一部分語言,而另一部分(英語)卻保存完好呢。不過他沒有深想,恭順地說:“那我就教您吧,其實很好學的,海豚的語言完全建基於英語之上,但因為海豚只能發出吱、哇兩種聲音,只好把英語轉換為二進制信息來表示,即用00001、00010、00011、00100、00101、00110……11001、11010這26個二進制數字代表26個英文字母。也就是說,每個英文字母拉長為5音節的吱哇聲。這種語言比較冗長,不過由於發音簡單,頻率很快,實際與英語的速度相差無幾。”他補充說,“這些原理你當然清楚,女先祖說,是你創造的海豚人語。” 拉姆斯菲爾含煳地說:“而我現在是一個起點為零的學生。” 魚湯做好了,拉姆斯菲爾吃完早飯,說:“請稍候,我穿一件衣服。我不習慣赤身裸體去面向公眾。” 傑克曼和索朗月互相看了一眼。衣服,這也是個過於久遠的詞彙,他們知道史前人類(陸生人)都要穿衣,那是他們最令人不解的奇特習俗之一,陸生人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地把漂亮的身體遮蓋起來?在他們行走和工作時衣服不礙事嗎?據口傳歷史說,女先祖早就拋棄了這種繁瑣的習俗。不過,當然他們不會去指責雷齊阿約的決定。 拉姆斯菲爾走向岩壁邊的一個雜物櫃,剛才他已經看到,那裡還保存著他長眠前穿的衣服。有他的方格襯衫,還有覃良笛鮮豔的內衣,都以女性的細心疊得整整齊齊。也許是長期的冷凍造成了情感上的虛弱吧,這幾件熟悉的衣服在他心中又掀起一陣波濤。他想起覃良笛脫衣服時的柔曼,想起她皮膚的潤澤……他停頓片刻,強使心中的波濤平息,然後拎起自己常穿的汗衫和短褲……汗衫在他手下粉碎,變成細小的粉末。原來這些衣服早就風化了。拉姆斯菲爾愕然看著它,再一次感受到時間所帶來的蒼涼。 傑克曼看到了,俯下身同索朗月商量片刻,抱歉地說:“雷齊阿約,我們沒有料到你要穿衣服。現在,海人和海豚人社會中都沒有衣服,恐怕短時間內難以為你籌措到。” 拉姆斯菲爾笑了:“算了,沒關係的,既然現實逼著我改,我也從此拋掉這個陳舊的習俗。好,現在咱們走吧。” 兩人跳到水池中,傑克曼細心地交待著,請雷齊阿約深吸一口氣,然後抱著索朗月的身體,由她帶著快速遊出洞,因為從這裡到洞外的海面有800米的路程。拉姆斯菲爾當然清楚這一點,他在這個洞裡住15年了,每次出入的潛游都是相當困難的事,何況這會兒身體還沒有恢復正常。他點點頭說:知道了。 傑克曼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異常快速向洞外游去。這個速度讓任何一個人類游泳健將都望塵莫及。拉姆斯菲爾羨慕地望著他,看來,270年的水中生活已經使海人的泳技大大提高了。 不過,在索朗月開始游動後,他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快速。索朗月溫柔地望著他,示意他抱緊自己身體的前部。他抱緊了——那溫暖柔滑的皮膚又起了一陣清晰可感的顫栗。拉姆斯菲爾仰頭深吸一口氣,索朗月也深吸一口氣,帶著他疾速下潛。她游得十分輕鬆,水平的尾部下下擺動著,速度非常快,水流和岩壁都飛速向後倒退。轉瞬之間,一道強光撲入拉姆斯菲爾的眼簾,海水從頭頂瀉下,他唿吸到了海面上略帶腥味的新鮮空氣。他定定神,舉目四望,時隔270年後第一次看到了浩翰的大海。 周圍是震耳欲聾的波濤聲。這兒是島的東面,是迎風面。強勁的貿易風推動著連綿不斷的巨浪向岸邊撲來。一個大浪拍來了,在他們前方豎起一道七八米高的水牆,惡狠狠地要把他們全部拍入水底,但轉瞬之間,波浪到了他們的身下,把他們抬到高高的浪尖上,身後是那個礁岩小島,還有島上綠色的棕櫚樹。波浪拍擊著岩岸,激起澎湃的白色水花,波浪退下後露出白色的沙灘。朝後方望去,水天相接處是一道道長條形的湧浪,浪尖上頂著白色的浪花,它似乎是在海平線下生出來的,不聲不響在向這邊逼近。片刻之後,波峰過去了,他們落到浪谷裡,兩邊是碧綠的水牆,就像是置身在佛羅里達的水族館中。眾多海洋生物在水牆中灑脫自如地游著,一條金槍魚閃過去了,一隻水母緩緩地撲動著它透明的身體。一隻大海龜肯定是剛從岸上返回,這時急急地扒動著鰭片,就在他的頭頂上游動著,攀上浪尖,很快消失。 天色已經大亮,東方也露出玫瑰紅,太陽還沒有出來。傑克曼和索朗月沒有耽擱,帶著他快速向西面游去。傑克曼擺動著長長的蹼足,索朗月撲動著尾巴,輕鬆自如地穿過一道道水牆。這個島不大,他們很快到了島的背風面,這兒平靜多了,沒有了波濤的喧嘩聲,一道道波浪漫上岩岸,再優雅地退下去,在沙灘上留下一堆一堆的碎珊瑚。索朗月帶著他向西遊,又遊了很遠,前邊是幾塊孤懸的礁石,背後的礁島已沉入地平線下。她從拉姆斯菲爾的臂環中退出來,示意拉姆斯菲爾站到礁石上。 一隻海豚——不,應該說一個海豚人迎過來,拉姆斯菲爾認出他是昨天見過的彌海長老。彌海同傑克曼和索朗月短促地交談兩句,然後仰起頭看著東邊的天空。艷麗的朝霞已經染紅了天際,宇宙好像在屏息靜氣,等著太陽從血與火中誕生的那一刻。接著,一輪太陽慢慢從水面下升出來,剛經過海水的沐浴,是一種透明的鮮紅。太陽冉冉上升,似乎被海水拖曳著,下半輪拉成了橢圓,它積聚著力量用力一掙,離開了水面,紅光也漸漸轉為金色。 就在太陽躍升的那一刻,彌海長老發出一聲長長的唿喚。聲音很低沉,有時聲域降到人耳聽不到的低頻波段,這時只能感到空氣的振動。低頻聲波藉著海水,以每秒1470米的速度向遠方傳去。拉姆斯菲爾知道,鯨類(尤其是座頭鯨)是靠低頻聲波作為信息交流的手段。低頻聲波在海水中的衰減很慢,所以,只要設置不多的接力站,低頻鯨歌就能迅速傳遍地球所有大洋。看來,海豚人從他們的堂兄弟那兒學到了這種有效的通訊手段。 下面的景象再次強烈地搖撼著他的神經。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空曠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千千萬萬的海豚,形成了海豚的叢林。他們都用尾巴攪著海水,大半個軀體露出水面。在拉姆斯菲爾的眼前,海水似乎突然漲高了,顏色也變成海豚的鴿灰色。鴿灰色的叢林先在礁石周圍升起,形成一個圓形區域;隨著聲波的拓延,遠處的海豚人也躍出水面,這個變化呈同心圓向無限遠處擴展。幾十萬隻海豚人聚集在這一海域,也許,他們所導致的地球重心變化,會使此刻的地球在它的繞日軌道上顫抖一下吧。 所有海豚都吱吱叫著,喊著同樣的音節。在此後幾天裡,拉姆斯菲爾慢慢熟悉了這幾個音節。這是海豚人的語言: 雷齊阿約!雷齊阿約!雷齊阿約! 近處海豚人的歡唿聲平息了,遠處的聲音又遞次傳來,匯成持續不斷的轟鳴聲。在這一瞬間,拉姆斯菲爾不能抑制自己的錯覺,他變成了凱撒、亞歷山大和成吉思汗,在接受千萬騎士的歡唿;又好像成了耶和華、安拉和釋迦牟尼,在接受萬千信徒的朝覲。但他隨即想起,自己完全沒有必要為此而激動——面前的這些生靈並不是他的同類啊。於是他的目光黯淡下來。 歡唿聲終於停止了。海豚人都沉入水中,安靜地仰望著他。它們的目光匯成光的海洋,光的電閃。拉姆斯菲爾幾乎不能忍受這千萬雙目光的燒烤——何況他還是赤身裸體呢,想來凱撒、亞歷山大和成吉思汗都不會光著屁股接受朝拜吧。雖然下面的朝拜者們也同樣是不著寸縷,但這並不能使他覺得好受些,屁股上總是冷嗖嗖的感覺。 他在海豚群體中找到了索吉婭的族群,其實他是先看到索朗月,才發現這個族群的。海豚人在他眼裡似乎全都長得一模一樣,但為什麼他辨認出了索朗月?莫非他和她之間真的有了心靈上的溝通?這個念頭使他哭笑不得:一位小眼睛、有尾巴、身體圓滾滾的妻子!一個異類! 他想起傑克曼說海人也要來參加的,他們在哪兒?他找到了,海人就在他的近處,不過人數很少,只有十幾人。他們也在喊,但他們的聲音完全被海豚人的聲音覆蓋了。昨天拉姆斯菲爾已經悲哀地覺察到,在海人和海豚人的混合社會裡,海豚人是絕對的主流,絕對的強勢。不光指人數,更主要的是指心理。比如,這位傑克曼就顯然習慣了對海豚人的依附。這是弱勢群體對強勢群體的不可違逆的趨同,就像在20世紀的人類社會中,黑人歌星用換血換皮膚的方法把自己變成白人。 彌海躍出水面,代表6500萬海豚人向他致歡迎辭,仍是傑克曼任翻譯。這些話實際昨天已經說過,不過今天說得更為正式和典雅。彌海說:這一代海豚人是幸福的,有幸見到雷齊阿約的重生。雷齊阿約改造了海豚的大腦,賜予我們智慧和新的生命,創建了理性昌明的海豚人和海人社會。我們感謝雷齊阿約,感謝雷齊阿約的助手、女先祖覃良笛。今後,幫助雷齊阿約更好地享受第二次生命,是每個海豚人的義務,是我們的榮幸。希望雷齊阿約愉快地享受我們的供奉。 這篇致辭情意殷殷,但拉姆斯菲爾從中品出一點令他不快的味道:雖然今天是對雷齊阿約的朝拜,而且安排了極為隆重的場面,但致辭中並沒有對“神”的崇拜敬仰,反倒有一點掩飾得體的憐憫。他們是用寬厚慈愛的目光來看待這個舊時代的孑遺,這個笨拙的、沒有生活能力的、甚至是醜陋的傢伙——可嘆的是,他們的想法多半是對的。這正是他目前處境的寫照啊。 他只有暗暗苦笑。 下面是傑克曼代表海人致歡迎辭,內容和彌海的差不多。然後傑克曼爬上礁石,低聲問:“雷齊阿約,你願意致答辭嗎?” 拉姆斯菲爾點點頭,致了簡短的答辭:“海人們,海豚人們,感謝你們對我和覃良笛的情意。288年前,一場災變毀滅了陸生人文明,現在它已經由你們傳承下去。我很欣慰。願上帝保佑你們。” 傑克曼把他的話翻譯成海豚人語,再由彌海轉換為低頻聲波,以便能向遠處傳播,但低頻聲波攜帶信息的能力有限,所以這幾句話拉得很長。他的致辭答完後,儀式就結束了,海豚群的秩序開始變得雜亂,近前的海豚們開始離去,遠處的海豚們游過來,以便瞻仰雷齊阿約的儀容。傑克曼為他介紹著: “這會兒游過來的海豚人是長吻飛旋海豚,你看他們的身體比較嬌小,體態修長,能夠縱出水面繞軸向旋轉,這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在海豚人社會中,飛旋海豚是最大的族群,人數佔總人口一半以上。這會兒游來的是熱帶斑點海豚,是僅次於飛旋海豚的第二大族群,你看他們背上有白點,腹部有黑斑點。看,那群渾身白色的海豚人屬白海豚,非常漂亮,他們的活動範圍一般在溫帶。你看見那幾名白嘴巴的海豚人了嗎?他們可是南太平洋的稀客,是北極附近的白喙海豚。為了趕上今天的慶典,他們早在三四十天前就從北極出發了。” 拉姆斯菲爾注意地聽著,把這些資料牢牢記在心裡,同時向依次過來的海豚人們致意。 這個場面持續了很長時間,海豚人慢慢散去了,另一群一直在外圈逡巡的海豚游過來。雖然它們的外形和海豚人幾乎沒有差別,但拉姆斯菲爾立即感覺出後來者的不同。那是一種只可意會的氣質上的低俗,就像在巴黎的大街上可以一眼分出科西嘉的土包子。他疑問地看看傑克曼,傑克曼笑了: “大概你已經看出來了,它們不是海豚人,沒有經過智力提升。不過,海豚的本底智力相當強大,再加上與海豚人的長期相處,刺激了它們智力的發展。現在,它們幾乎是半開化的'人'了。比如,它們都能聽懂一些簡單的海豚人語。你看著,我讓它們躍起來向你鞠躬。” 他吹了一串口哨,那群戇頭戇腦的海豚齊齊地從水中躍出來,在空中彎腰,做出鞠躬的動作,然後濺入水中。雖然遠比不上海豚人,但它們的動作其實非常優美的,絲毫不亞於人類的體操運動員。它們落入水中後都浮出水面,渴望地看著拉姆斯菲爾,傑克曼低聲說: “雷齊阿約,請您誇獎它們一句,它們非常渴望得到'人'的讚許。” 拉姆斯菲爾稱讚道:“告訴它們,它們真聰明,它們的動作非常優美。” 傑克曼翻譯成海豚人語。海豚們聽懂了,高興得在水中竄跳著,然後散去。拉姆斯菲爾忽然指著前邊:“看!傑克曼,你看!” 那兒浮著一個龐大的黑色身軀,大約有10米長。它有一個極顯明的標誌:在眼睛後部有兩個卵圓形的大白斑,銳利的牙齒向內彎曲著,上下交錯。背部有一個巨大的背鰭,高高地露出水面。這是一頭虎鯨,是海洋上橫行不法的暴徒。拉姆斯菲爾在當核潛艇艇長時,曾見過一隻被拖網纏死的虎鯨,解剖後它的胃裡竟然有19條海豚!地球災變之後,當他和覃良笛致力於哺育年幼的海人時,虎鯨和鯊魚曾是他們最忌憚最著意防範的傢伙,有多少可憐的海人孩子死於虎鯨之口啊。今天,這隻虎鯨闖到這個“海豚湯”裡了,這樣密集的海豚群是任何地方從來沒有過的,不知道它要怎樣大開殺戒?但很奇怪,虎鯨對周圍的海豚人或海豚視而不見,徑直游過來,用死板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拉姆斯菲爾。拉姆斯菲爾十分納悶,難道它把自己當成獵殺的目標,要衝上礁石來吃他?傑克曼見雷齊阿約遲遲沒有反應,忙低聲說: “它也是向你朝拜的,請你答禮。” 朝拜?拉姆斯菲爾茫然向虎鯨點頭,問候一聲。傑克曼同樣翻成海豚人語,那隻虎鯨向拉姆斯菲爾點點頭,心滿意足地走了。拉姆斯菲爾轉向杰克曼,疑問地看著。他知道虎鯨同樣有強大的智力,大概能聽懂簡單的海豚人語,這些不算奇怪。奇怪的是它怎麼也朝拜“雷齊阿約”,是誰賦予他這樣的“宗教信仰”?而且他為什麼不吃周圍的海豚,莫非它變成食草動物了麼?但傑克曼似乎對面前的景象司空見慣,既沒有表示驚疑,也沒打算對拉姆斯菲爾做出什麼解釋。拉姆斯菲爾只好把疑問藏在心裡。他不能忘了“雷齊阿約”的身份,雷齊阿約應該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如果老是問一些“太低級”的問題,他的威信就會慢慢坍塌了。 傑克曼望著遊走的虎鯨補充道:“雷齊阿約,這頭虎鯨的名字叫戈戈,它是同海豚人關係最密切的幾頭虎鯨之一。也許您以後還會同它打交道。呶,那是香香,香香來了。” 他所指的香香是一頭巨大的雄抹香鯨,頭部特別大,就像一隻方方正正的箱子。這會兒它正在噴水,抹香鯨的噴水與其它鯨不同,不是直直向上,而是一根呈45度方向的單股水柱。它也游近礁石,停下來,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礁石上的人。傑克曼向拉姆斯菲爾介紹: “雷齊阿約,這是香香,在海豚人世界很有名的,它是全世界深潛運動的冠軍,可以潛到3500米深的海底。海豚人的潛水冠軍是岩蒼靈,是一隻弗氏海豚,也能潛到2000米。”他補充一句,“他們兩位是很好的朋友。” 這段介紹激起拉姆斯菲爾的極大興趣。作為一個核潛艇的艇長,他當然知道深海潛水意味著什麼。深海裡存在著極大的壓力,每次潛艇在急速下潛或浮起時,鋼鐵外殼都會噼劈啪啪地爆響。核潛艇的極限潛深是430米,在這個深度,如果失事,海員是注定要陪葬的,因為即使你逃出潛艇也會被海水擠壓而死,即使能浮出水面,也會因體內急劇減壓而死亡。只有在120米深度之內,海員才能靠一種叫史坦克頭罩的裝置緩慢減壓,逃到水面。他也知道抹香鯨愛吃大王烏賊,常潛入深海去捕食,它的身體結構非常適應深潛,肺部能迅速減壓,鼻孔只有一個,封死的鼻腔用做儲存空氣的場所。不過,即使有這樣的身體結構,抹香鯨最多也只能潛到2200米。而現在呢,它竟然能潛到3500米,連一隻海豚都能潛到2000米! 他打量著香香。這肯定是個頑皮的傢伙,即使在對雷齊阿約朝拜時,目光中也滿是戲謔。它的頭部有累累疤痕,這是它與大王烏賊搏鬥時被烏賊的吸盤弄傷的。作為一個核潛艇的前艇長,他對這個能潛到3500米深的傢伙肅然起敬。他很快致了答辭: “香香,你是個了不起的傢伙。3500米!那兒對於陸生人來說,是比地獄更可怕的地方。祝你下次比賽還能拿到冠軍。再見。” 聽了傑克曼的翻譯後,香香心滿意足地哼哼著,把一股熱唿唿的水柱噴到雷齊阿約身上,然後轉身遊走了。後面,又有一隻體型更大的目光呆板的座頭鯨向礁石游過來。 這個慶典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快中午了,太陽已經偏北。海豚人、海豚和他們的堂兄弟(虎鯨、抹香鯨和座頭鯨)都離開了,這片海域恢復了寧靜。一直站在礁石上擔任翻譯的傑克曼趕快走下礁石,把身體泡在水里。從昨天拉姆斯菲爾就發現,傑克曼不能長期暴露在空氣中,看來他的皮膚已經適應了水中的生活,也離不開水的保護。回想起他和覃良笛剛開始培育海人時,孩子們的皮膚不能在水中長期浸泡,這曾是兩人面臨的一大難題,而且直到他長眠前這個問題也沒有徹底解決。現在看來,在270年的進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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