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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節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12467 2018-03-14
自從那個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出現後,研人一直生活在緊張與不安之中。每當需要使用手機和電子郵件,他都懷疑有人監視;每次走夜路,他都覺得背後有人尾隨。 這個週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遲了實驗進度,調整了回家時間。如果跟指導教授西岡一起離開實驗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兩人同行。 “古賀君。”同年級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轉過頭:“怎麼了?” “有客人來了。” “客人?” “嗯,就在門口。” 平常不會有人到實驗室找他,研人的腦中不禁拉響了警報。從實驗台前無法看到實驗室的門口。 “是什麼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會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種不安湧上心頭。莫非又有新的威脅?帶上氯仿洗脫液,出現危險就讓對方聞——這個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立刻就被打消了。與懸疑電視劇不同,假如現實中實際採用,有可能會置對方於死地。

研人戰戰兢兢地來到過道,朝門口望去。在實驗室內靠門很近的地方,站著一個衣著整潔、態度謙遜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著一副小型眼鏡,目光溫和地看著研人。 與預想相反,來者是個治愈系角色。暫時放下戒備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紹道:“我就是古賀。” 對方答道:“土井同學介紹我來的。” “土井?”研人反問後,才想起對方是誰,忍不住開心地叫起來,“啊!你就是製藥物理化學的……” “不錯,我叫李正勳。” 直到韓國留學生自報姓名,研人才聽出對方有口音。 “我叫古賀研人,幸會。” 正勳微笑著問:“你現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談?” 研人瞟了眼手錶,現在是晚上七點半。不過幸運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嗎?” “沒有。” “那三十分鐘後碰面如何?” “沒問題。” 研人想起來,打算給對方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還在出租屋。 “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從這兒走十分鐘就到了。” “那裡可以停摩託吧?” “應該沒問題,你等等。”研人進入會議室,拿起不知是誰留下的記錄用紙,在上面畫瞭如何去他家的地圖,然後返回說:“這棟公寓樓的204號室,八點見。” “好的。” “那等會兒見。” 同李正勳分手後,研人連忙著手完成工作。在實驗台上設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應後,他就匆匆離開了實驗室。 一想到自己那間狹小的出租屋會迎來外國人,他感覺有點不可思議。考慮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賣店關門前衝進去,買了一堆罐裝果汁和零食。他本來還想買些啤酒,但客人要騎摩託來,勸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適,於是就作罷了。

研人奔馳在夜路上,思緒飄回了中學時代。回父親老家時,他曾與祖父和伯父發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討厭中國和朝鮮半島的人。 “那些傢伙不值得信任。中國人和朝鮮人都一樣。”伯父在酒席上強調。研人起初非常驚詫。他沒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著這麼多外國人。 “伯父你們跟中國人和韓國人打過交道嗎?”研人問。 伯父翻著白眼說:“沒有。” 這次輪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沒打過交道,為什麼討厭他們?” 旁邊的祖父黑著臉插話道:“我年輕時在東京,曾跟朝鮮人吵架,結果被他們暴打了一頓。” 研人問膂力過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過架嗎?” “吵過好多次。” “那你也討厭日本人?” 祖父張大了嘴:“瞎說什麼!日本人怎麼會討厭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為什麼偏偏討厭朝鮮半島的人?”研人將祖父所說的“朝鮮人”換成了“朝鮮半島的人”。儘管“朝鮮人”只是民族稱謂,但從老人口中說出來,不知為何總帶著輕蔑的感覺。研人並不想跟著戴上民族歧視的有色眼鏡,“爺爺和伯父討厭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胡說八道!”祖父怒罵道,憋在心底的敵意瞬間爆發了。 “你這個年紀,就愛說這種話。”伯父也用教訓的口吻說,“跟你父親一樣愛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會因為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討厭。難道骨肉親情還不及對支那人和朝鮮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裡籍籍無名的人,能斷定外國人是劣等民族嗎?不過,他們口中的“中國人”和“朝鮮人”這兩個詞到底指的是什麼?是那些他們從未對話過的人嗎?如果是那樣,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這兩個詞所指的對象。身為長者,難道沒發現這是自相矛盾的嗎?還是中學生的研人,對祖父和伯父的愚鈍深感震驚。

此後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發動過大屠殺,便愈發不寒而栗。關東大地震後,流言四起,說朝鮮人到處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員、報社也參與散佈此等毫無根據的流言,煽動日本人屠殺了數千朝鮮半島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槍、日本刀和棍棒虐殺外,甚至還殘忍地將受害者仰面綁在地上用卡車碾死。據說,當時的日本人因為武力吞併朝鮮半島而感到內疚,擔心遭到報復,這種恐懼愈演愈烈,最後轉化為暴行。不久後,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於許多日本人也被當作在日朝鮮人,慘遭殺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實施這些野蠻行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種族主義思想濃厚的祖父和伯父當時也在現場,肯定會加入大屠殺的行列。一般來說,能心平氣和地發表種族主義言論的人,會在某種誘因的作用下爆發殘忍的本性,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他們究竟被什麼惡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樣的恐怖和痛苦?連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可怕。 在這恐怖的真相背後,唯有一點讓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惡狠狠撂下的話:“你跟你父親一樣。”在上中學之前,研人一直未覺察到日本社會裡暗藏的種族歧視,這都是拜家庭環境所賜。父親誠治對海外留學生尤其熱情,經常笑瞇瞇地說“小劉的論文寫得很棒”,或者“金君的會議報告十分精彩”。這個性被獨子研人繼承了下來。在研人看來,這是自己從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唯一值得誇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時,在日的韓國人和朝鮮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幫助,研人一邊爬公寓樓的階梯一邊想。時代已經變了,他只能祈禱,這位即將到訪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對後代來說,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負擔。

研人進入房間,將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迅速收起來,確保六疊大小的房間中有可供迎客的空間,然後將放在床下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到桌子上。 約定時間剛到,窗外便傳來摩托車的排氣聲。摩托停在了公寓樓外。研人來到狹小的陽台上俯視小巷,發現李正勳已從摩托車上下來,正在脫頭盔。騎大型摩託的研究人員真的是鳳毛麟角。 研人回到玄關,打開門。正在上樓的正勳抬頭道:“打攪了。” “請進。” 正勳脫鞋進屋,笑著掃視了一圈室內。 “勞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裡,我突然來訪,該不好意思的是我。” 兩人再次寒暄後,研人便請正勳坐到桌前的椅子上。 “我想請你看的是這兩台筆記本電腦。” “就是這兩台?”正勳問。

“是的。”研人答道,忽然察覺跟正勳見面後,兩人的對話就像語言學入門書那樣生硬,“對了,小李你今年幾歲?” “二十四歲。” “我也二十四歲,我們說話就別見外了。”研人提議道,接著連忙問,“你知道見外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知道。”正勳也換上了輕鬆的口吻。 研人笑著說:“你叫我研人好了。” “那你叫我正勳吧。” “好。隨便喝。”研人將剛買來的果汁放在地上,進入正題道,“首先是這台小電腦。它無法啟動,有沒有辦法知道它裡面裝著什麼數據?” 正勳打開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按下電源鍵。屏幕一如既往呈現出一片藍色。反复啟動和強制關機了幾次,正勳只好放棄。他取出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將其用網線同黑色小筆記本連起來,又進行了一系列操作。不熟悉電腦的研人壓根兒不知道正勳要做什麼。

大概半小時後,正勳轉頭對坐在地板上的研人說:“搞不懂。” “果然棘手吧?” 正勳點頭道:“我懷疑它壞了,但又不能百分百確定。” “就是說,它可能壞了?” “有可能。”正勳思索片刻,一向柔和的視線突然凌厲起來,那是研究人員所特有的表情,“借我一周時間,讓我更仔細查驗,行不?” “唔……”研人也思索起來。父親在遺言中告誡他絕不能將電腦交給別人,而且不久前還出了坂井友理那件事。倘若將筆記本電腦交給正勳,會不會也給他惹上麻煩呢? “我想給你,但這不是我的機器,不能交給別人。” “那就沒辦法了。”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研人說,遞給正勳一罐飲料。 研人趁休息間隙思考另一台電腦的問題。他想讓正勳研究可能與其專業有關的“GIFT”軟件,但又不知如何解釋給他聽。儘管一個月內開發出治療絕症的特效藥有如癡人說夢,但研人還是想听聽正勳的看法。

研人認為韓國留學生值得信任,於是開口道:“咱們下面要談的事,你能不能保密?” 正勳詫異地皺起眉,點了點頭。 “我必須在一個月內製造出GPCR的激動劑。” “什麼?一個月?” “不錯。'GIFT'軟件就是達成這一目的的工具。” 研人簡明扼要地介紹了父親囑咐他完成的奇怪研究。得知研人的父親最近過世了,正勳由衷地表示慰問,此外就一直沉默著傾聽。最後,當說到父親的計劃中缺失了製藥的重要環節時,研人不禁感覺有點羞愧。 “這行不通,對吧?我爸的專業是病毒學,他肯定想得太簡單了。”然而,正勳並沒有當即對研人父親的方案予以否定。他的表情一本正經,應該正在開動腦筋思考。 “那我就拋開固有觀念,純粹從邏輯角度談談。” “請講。” “我明白你父親制定這個計劃時的想法。” “什麼?”研人驚愕地探出身子。 “成功實施這個看似不可能實現的計劃的條件只有一個,即'GIFT'這個軟件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正勳點頭道:“如果能準確建立受體模型,並完美設計出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那接下來只需按部就班地操作就行了。” “就是說,接下來只需要按照藥物的化學結構將其合成出來?” “不錯,所以說,你父親制定的研究步驟,是成功合成藥物的最基本條件。” 如果製藥軟件能生成完美的設計圖,那合成出化合物就等於製造出藥物。姑且不論假設是否成立,單從邏輯角度看,這一論斷確實沒錯。 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中有必要的軟件,就使用這台筆記本吧。 原來父親在遺書中,給出了充分的指示。正勳說得對,只要“GIFT”軟件十全十美,父親的計劃肯定就能成功實施。 “可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強大的軟件嗎?” “沒有。”正勳斷然否定。 研人大失所望,“那邏輯上成立有什麼用?” “我那麼說是出於對你父親的尊敬。”正勳笑道,朝更大的電腦伸出手,“咱們看看'GIFT'軟件吧。” 電腦很快啟動,屏幕上浮現出“變種GPR769”的CG圖像。正勳驚叫起來:“這是什麼?” “從專業角度看,果然很奇怪?” “我還從沒見過如此真實的圖像。唔……怎麼說呢?這麼設計還是有道理的。” 正勳注視著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受體,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移動鼠標,敲擊鍵盤,確定“GIFT”的各項功能,嘴裡不時嘟噥著“原來如此”或“怎麼回事”,間或還笑出聲來。查看完畢後,正勳說:“真是不可思議!這個軟件領先了當今科學水平五十年。以現代人類的水平,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軟件。” “就是說,它超越了人類智慧?” “對,超越了人類的智慧。通過基因的鹼基序列,就能知曉受體蛋白質的立體結構,從而設計與其結合的藥物的化學結構,還可以預測藥物與受體結合後的複合體的結構。對了,這是什麼?” 菜單中有一個寫著“ADMET”的選項。這一術語同研人的專業有關。 “這是吸收、分配、代謝、排泄和毒性等五個英文單詞的首字母縮寫,是藥物進入體內後的狀態指標。” “哦……”正勳似乎明白了,“是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吧?” “這個軟件,連'ADMET'都可以預測?” “嗯,光看這個功能,並沒什麼好稀奇,因為其他軟件也能預測藥物在體內的動態和毒性。但'GIFT'還可以指定生物種類,選擇人或鼠。還有基因組輸入欄,必要時實施定制醫療。” 研人也開始真切意識到“GIFT”這個軟件有多麼不同尋常。 “如果這個軟件十全十美,那就不需要臨床試驗了。” “嗯。整個製藥工程都可以由這個萬能軟件承擔。人要做的,只是合成藥物和確認結果而已。” 研人和正勳相視而笑。 “接下來——”正勳再次看向電腦,似乎對這個神奇的軟件倍感興趣,“我們來找找這個軟件並不完美的證據吧。你有什麼好辦法?” “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研人將塞在書架上的一摞紙拿出來,那是實習醫生吉原下載的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相關論文。 “葡萄牙的研究人員發布了剛才提到的那種受體的立體結構。” 正勳瀏覽了一遍論文,喃喃道:“是同源建模啊?太好了。”然後反复比對“GIFT”中的圖像。真實的CG圖像變成了由球和帶組成的抽像模型。將受體的活性部位放大後,與配體結合的部分就從原子層面上顯示出來。 “果然如此。”正勳說,“兩種模型差別很大。原子坐標的數值也不一樣。” “這麼說,'GIFT'是騙人的?” 正勳卻苦著臉說:“現在還不知道。從邏輯上說,有三種可能:葡萄牙的研究人員錯了,或者'GIFT'錯了,或者兩者都錯了。” 研人對正勳不肯輕易下判斷的態度深表敬佩。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是科學工作者唯一的武器。 “其實,計算機輔助藥物設計已經遇到了瓶頸。就算是最先進的軟件,也很難準確預測膜蛋白質的立體結構。葡萄牙的博士多半也使用了錯誤的模型。” 正勳打開自己筆記本電腦中的軟件,拷貝了鹼基序列的信息,輸入“GIFT”。 “這種蛋白質的結構是已知的,我們來做個試驗,對比一下'GIFT'生成的結果吧。” 敲擊回車鍵後,屏幕上出現了一串英文:請連入因特網。 “這是為什麼?”正勳不解地問。 研人將高速因特網的網線接入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電腦。機器接入賽博空間後,“GIFT”的畫面也改變了。 Remain time 00:03:11 這個數字正在逐秒遞減。 “只要三分鐘?”正勳嘟噥道。 三分鐘後,“GIFT”就給出了答案。窗口中浮現出正勳指定的蛋白質的立體結構。正勳仔細比對,神情越來越嚴肅。 “奇怪,這個軟件準確描繪了一百個氨基酸構成的蛋白質的結構。” 研人也驚訝不已。這不就證明了“GIFT”是完美的嗎? 但正勳仍然沒有立即下結論。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個軟件是冒牌貨。” “那它怎麼能模擬出蛋白質的結構?” “它要求在計算時連上因特網,對吧?” “嗯。” “它可能找到網上已有的蛋白質結構,假裝是自己計算的結果。只要接入蛋白質數據庫,就能找到許多類似的信息。” “原來如此。”研人說,但馬上又發現了新問題,“可是這樣一來,我們不是就無法判斷'GIFT'的真偽了嗎?” “不錯。我們無法辨別'GIFT'是自己計算出正確的結果,還是盜用了別人的發現,因為正確的結構只有一種。但如果計算未知的結構,那誰都不知道'GIFT'和其他的模型誰對誰錯。” 他們似乎中了一個狡猾至極的圈套。不過,倘若“GIFT”是冒牌貨,那到底是誰出於何種目的,大費周章地開這種玩笑? 正勳問:“你父親熟悉編程嗎?” “完全不懂。” “那他是從哪裡得到這個軟件的?” “不知道。” 禮物——這個軟件的名字,漸漸飄散出陰森的氣息。 “還有一種可能,即'GIFT'確實是十全十美的。當然,這只是假設。”正勳強調道,“如果這一假設成立,那'GIFT'就可能是裝有云系統的黑客軟件。” “雲系統?” “是的。這是尋找外星人的'SETI計劃'用的方法。要從宇宙電波中探測出可能是智慧生命發射的信號,需要異常龐大的計算量。於是該計劃招募了大量志願者,將他們的電腦聯網,利用他們電腦CPU的一部分進行計算。數十萬台電腦集中起來的話,其計算能力將超過超級計算機。” “我能說句題外話嗎?” “可以。” “他們有沒有找到外星人?” “還沒有。”研人有點失望。 “銀河系中心發出的來歷不明的電波,過去只檢測出六次。現在這些電波仍然是個謎。世界各國的天文學家,已經制定了報告程序,應對找到外星人的情況。” “哦。” “言歸正傳。” 正勳迅速將關注點從外星人轉移到“GIFT”上。 “決定軟件性能的重要因素有兩個:電腦的計算能力和算法。” “算法指的就是計算步驟吧?” “不錯。省略無用的計算,用更少的步驟獲得正確的答案。” 研人拼命思考,理解這些非專業知識。 “如果這台電腦接入了分佈式計算系統,將計算任務分配給其他電腦,那計算能力就會大大提高。但是,即便將一億台電腦連起來,也不可能完成分子動力學模擬計算。” 這一點研人也明白。正因為計算不完美,才要在製藥過程中收集與結構活性相關的數據,研究更合適的化學結果。發達國家之所以爭相研製超級計算機,也是因為計算能力與科學技術水平直接相關的時代已經來臨。 “能彌補計算能力不足的,是簡化計算步驟,也就是算法。儘管使用了各種方法,但完美的算法是不存在的。算法不同,答案也會不同。這就是當今科學的局限性。換言之,目前人類所掌握的計算能力還不夠強,也沒人發現完美的計算步驟。”正勳做出結論。 研人道:“也就是說,'GIFT'不可能十全十美。” “根據常識判斷,應該如此。”正勳答道,但臉上依然帶著不確定的神色。 “你還有什麼疑惑?” 正勳的話突然含糊起來:“怎麼說好呢,那種感覺……” “感覺?” “嗯……這個軟件,用起來感覺很奇怪。” “怎麼說?” “唔……怎麼說呢?”正勳揪著頭髮,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翻譯成日語,“用的時候覺得,這軟件真像是萬能的。” 這種感覺,恐怕只有精通軟件的正勳才明白吧。 “開發這個軟件的,應該是非常優秀的研究人員。從表面上看,他對分子層面和電子層面極其複雜的生命活動都了若指掌。倘若這個軟件真的能用,那授予開發者多少個諾貝爾獎都不為過。” 研人也有同感。 “不過,好像也沒有直接證據表明,這個軟件是冒牌貨。這軟件設計得太巧妙了。” “開發這個軟件的人有何目的呢?” “這也是個謎。在專家眼裡,這個軟件是'不可能存在的',而普通人又不知道這是什麼軟件。” 研人聞言大悟,“非專業的研究人員可能會受騙。” “什麼意思?” “就像我父親那樣的病毒學家啊。他會不會上了當,相信這是'萬能製藥軟件'?” 研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名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跟父親是何關係目前還不得而知,是不是她帶著這個軟件主動找到父親,提議開發治療絕症的藥物呢?誘餌就是新藥所帶來的巨大專利費。但實際上,“GIFT”只是冒牌貨。坂井友理打算吞掉父親投入的研究資金後一走了之。坂井友理用他人名義開立銀行賬戶,向父親展示賬戶上的大量存款,然後誘騙父親將錢匯入該賬戶。 可是,為什麼父親死後,坂井友理要冒著危險出現在研人面前呢?如果她想要回小電腦裡儲存著欺詐行為的證據,比如來往的電子郵件,那就解釋得通了。她對安裝著“GIFT”的電腦置之不理,是因為從軟件入手,追查不到她頭上。 “老爸怎麼那麼糊塗啊。”研人憤憤地說。 “你父親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正勳勸慰道。 可是,這一推論還存在一處說不通的地方,那就是《海斯曼報告》。這份人類滅絕研究報告的第五節寫著什麼?研人拜託報紙記者菅井去找這份報告,但至今沒有消息。不光是《海斯曼報告》,這次的“新藥開發欺詐”最好也同菅井談談,研人想。有必要的話,甚至要做好報警的準備。 “這台機子能藉給我嗎?”正勳指著裝有“GIFT”的電腦問,“我還想再玩玩。” “嗯,可以。” “謝謝。” 正勳跟研人聊了大約一個小時,交換了手機號碼,然後在午夜前離開了。交談中,研人了解到這個韓國留學生的特殊經歷。他在祖國讀高中時跳了一級,十七歲就上了大學,頭腦相當聰明。流暢的日語是在學校學會的。後來,大學休學服兵役期間,他又在美軍基地工作,掌握了英語。跳級也好,兵役也罷,國家不一樣,學生所處的環境也大相徑庭。 研人目送正勳離開,頓生覓得知音之感,心情為之大振。他在狹窄的浴室裡沖涼、刷牙,做好睡覺的準備,然後躺在床上,做出了最終的決定。既然知道“GIFT”無法使用,那就只能認為父親留下的研究不可能實施。他只能放棄開發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 總之,肯定不行,經常受挫的研人對自己說。拯救十萬個孩子?真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但有一幅畫面卻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是那個嘴邊滿是鮮血、飽受痛苦的小女孩。 小林舞花。 從研人的公寓出發,步行二十分鐘,就能見到那個孩子。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因為無法攝入足夠的氧氣而痛苦地喘息。此時此刻真實存在的那個女孩,一個月後就會從世界上消失。 死、掉。 這個地球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助那孩子。 “混蛋。”研人小聲咒罵,關掉檯燈,打算入睡。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卻始終無法熟睡。半睡半醒之間,思緒和夢境交替,雜亂無章。空無一人的實驗室、因實驗失敗而一籌莫展、遭到導師指責、籠中蠕動的小白鼠、細胞膜上張著大嘴的孤兒受體……這些零散的片段在黑暗中浮現出來。突然,一段輕柔的電子音樂不知從何處傳來…… 研人嚇了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睡著了。右臂伸出被窩外,拿起仍在地板上繼續鳴叫的手機。 他半睜開眼,看著液晶屏幕,上面顯示“不明號碼”。現在是凌晨五點,房間中還一片漆黑。研人不耐煩地接通了電話。 “餵?” “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餵?” 尖利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是用電腦製作的人工聲音,毫無抑揚頓挫之感,“古賀研人,請注意聽我說。” “你是哪位?這麼大晚上。” 對方忽略了研人的憤怒,自顧自地說道:“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 人工聲音用古怪的日語將每句話都重複一遍。惡作劇吧?研人這樣想著,正要掛斷電話,內容又變了:“小電腦不要給別人。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意識到這說的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他從床上爬起來,側耳傾聽電話里平板的聲音。 “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不要留在你房間。小電腦不要給別人。”人工聲音又將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補充道,“快從你的房間逃走。快從你的房間逃走。關上你的手機。關上你的手機。” “餵?”研人呼叫的同時電話就斷了。 研人敲了敲頭,擺脫睡意。在寒冷的房間中回想著那段古怪的話,體內彷彿也刮起了一陣冷風。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三十分鐘內離開你的房間——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這明顯是警告。莫非三十分鐘後,會有人來這個房間搶奪筆記本電腦? 關上你的手機—— 研人連忙關機,但仍舊不知是否該相信警告。會來搶電腦的,只可能是那個叫坂井友理的女人。那打電話來的是誰?尖利的人工聲音,多半是將文字輸入電腦後生成的。之所以無視研人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就是因為這些文字是提前準備好的。 不要留在你房間—— 這句話的意思聽得懂,但說法很彆扭。難道是外國人?研人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出李正勳的面龐。不對,正勳的日語要流暢得多,幾乎稱得上完美。 研人爬下床,打開燈和空調。因為睡眠不足,大腦昏昏沉沉的。如果是坂井友理衝過來,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儘管研人身材瘦弱,但假如拼盡全力,就能把她趕跑。 快逃——可是,人工聲音聽起來卻異常緊張,彷彿在說“不逃走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研人剛進廁所,一股寒氣就再次躥上脊背。那天晚上,坂井友理是乘商務車來大學的,那輛車中還有一個身影。對方不止一個人。 坂井友理曾說過:“我也是為了研人君好。”現在,研人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言外之意。那是在威脅研人,不交出電腦就有性命之虞。 研人思來想去,十多分鐘就這麼浪費了。可是,到底該怎麼辦?研人明白自己的性格優柔寡斷,但這個時候必須當機立斷。在上廁所、洗臉期間,研人決定好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他並非相信警告電話,但保險起見,還是暫時離開房間,觀察一下事態發展。不如去便利店打發時間,待天亮之後再返回公寓吧。 研人換上衣服,帶上錢包和房間鑰匙,將已關機的手機放進口袋。慌亂中,他差點兒忘了帶走最重要的東西——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這玩意兒該怎麼帶走呢?他脫掉身上的羽絨服,從衣櫃中翻找出戶外穿的大衣。大衣胸部有一個放地圖用的口袋,剛好可以將那台小電腦放進去。 這時,窗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時間是五點二十六分。還剩四分鐘,研人邊想邊拉開窗簾和窗戶,悄悄來到陽台。周圍還很黑。藉著路燈的光芒,俯視樓下單向通行的狹窄小巷,只見一輛商務車就停在陽台下方,外形同坂井友理的車很像,但顏色不一樣。毫無疑問,那輛車是專門挑選可以堵住公寓樓出入口的位置停下的。 研人感覺自己的後路被切斷了。要離開這座建築,只能從那輛車的旁邊經過。 副駕駛席上下來一個男人,站在車邊。那人動了動肩膀,似乎在抬頭張望,研人連忙縮回了頭。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微彎著腰,返回屋內,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房間裡亮著燈,窗戶開著,窗簾也沒拉上。下車的男人應該猜得出房間裡有人。 下面傳來車門開開關關的聲音。對方有幾個人?研人正這樣想著,門外就來人了。刺耳的門鈴聲反复響起,按門鈴的人好像怒不可遏。研人渾身發抖。事到如今,假裝不在是行不通了。他來到門口,通過貓眼觀察。薄門板外,站著一個眼神凶狠的中年男人,身穿制服。他身後站著兩個戴著白口罩的男人。 研人不敢回話,忍著尿意繼續窺視外面。站在前排的男子朝後面的同伴點頭。其中一個戴口罩的男人拿出放大鏡模樣的東西,蓋在貓眼上。研人的視界頓時模糊,看不見外面了。 研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在做什麼。通過放大鏡能修正貓眼透鏡造成的歪曲,從而從外面窺視室內。也就是說,戴口罩的男人肯定看到了門內側的研人。 研人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這時門外爆發出怒吼:“古賀先生!古賀先生!請開門!我們是警視廳的!” 警視廳?警視廳是什麼?思維混亂的研人問自己。 “我們知道你在裡面!快開門!” 對方是警察。儘管研人不知道對方為何而來,但明顯感覺到來者不善。星期天一大早就嚷嚷著自己是警察,目的是引起公寓樓裡其他住戶的注意。研人無奈地擰開門把,半開著門,但沒有取下門鏈。 “你是古賀研人先生吧?”最前面的男人露出整張臉,遞出身份證似的東西,“我是警視廳的門田。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緊張得口水都乾了:“你們有何貴幹?” 自稱門田的男人的臉色愈發嚴厲:“是關於你父親誠治先生的事。” “我父親?” “請解下門鏈,打開門,我會把詳細情況告訴你。” 莫非警察已經開始調查新藥開發欺詐案了?研人心中湧起淡淡的期望。但警察凌晨突然造訪,這無論怎麼解釋都不能說是好事。研人對目光陰沉的三人說:“能不能出示一下警察證?” 門田咂了咂嘴,打開證件夾,再次出示警官證。 “警察證的封皮難道不是黑色的嗎?” “老款是那樣。現在使用的是這種。” 研人看到了門田警官所屬的部門:“警視廳公安部是乾什麼的?” 門田合上證件夾,說:“我們是協助調查的。國外有警察向我們詢問最近過世的古賀誠治教授的事。” “國外的警察?”研人慌亂的大腦總算冷靜下來。父親去過的國家有哪些?為參加學術會議去過美國和法國,還有為調查HIV病毒去過非洲的紮伊爾。 “具體是哪國的警察?” “美國。” “美國的哪個州?” “不是某個州的警察。找上我們的是聯邦調查局,也就是FBI。” 研人聞言大驚:“聯邦調查局想知道什麼?” “你父親涉嫌犯罪,聯邦調查局委託我們調查,他在前往美國研究機構時,是否竊取了實驗數據。” 研人呆呆地盯著門田。再怎麼可憐,父親也不至於墮落到犯罪的田地吧。但研人立刻想到了間接證據,突然感到如墜冰窟。那證據就是父親留下的神秘遺言。遺言中,父親似乎不知道自己會死。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五天多之前,從你和你母親面前消失了。 難道說,父親已經預見到自己將被警察拘留? “當然,你父親已經過世,我們並不是要追訴他。不過,我們必須確認事實關係。” 研人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這時候,身為研究者的自己該何去何從?邏輯。對,我們能依靠的只有邏輯。不要匆忙下結論。學習一下昨晚正勳的態度。父親的遺言是什麼?從遺言中能推導出什麼結論? 但你們不用擔心。也許幾天之後,我就會回來的。 研人低下頭,眼前的警察從視界中消失了。父親是無辜的,他這番話的意思是,即便自己被警察帶走,幾天過後也會洗脫嫌疑回來。 “你父親留下的電腦在你這兒吧?”門田問。 “電腦?”研人反問道,一股怒火湧上心頭,連自己都為之一驚。你們少打我父親的主意! “對,就是研究用的電腦。” 小電腦不要給別人—— 研人問:“父親竊取的是實驗數據,不是軟件吧?” 門田皺起眉,不太確定似的說:“是實驗數據。” “最後問一句,”研人固執地說,“你們來這兒,是因為懷疑我父親,不是懷疑我吧?” “當然不懷疑你。我們只是找你配合調查。” 研人心裡盤算,看來,自己就算逃跑,應該也不會被問罪。 “這裡的所有電腦都要沒收。請讓我們進去。” 研人抑制住顫抖,鼓起勇氣說:“我拒絕。” 警察眼色驟變。門田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張文件,伸到研人的鼻子底下:“這是法院的搜查沒收許可證。我們在執行強搜查。你不同意我們也要進來。” 快從你的房間逃走—— “好吧,那我放下門鏈。”研人說,門田將插在門縫裡的鞋尖縮了回去。 研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門上鎖。門外立刻傳來了咚咚咚的敲門聲,他剛擰緊的門鎖又被人從外面擰開了。研人大驚。警察已經從房東手裡拿到了備用鑰匙。他想穿上運動鞋,但慌亂中鞋帶纏繞在了一起。一名警察手持巨大的鋼鐵大剪伸入門縫,剪斷了門鏈。 研人好不容易才穿上鞋,衝過六疊大小的房間,跳入陽台。背後傳來咔噠一聲金屬破裂的聲音。鎖被撬開了。研人用眼角余光瞥見警察蜂擁而入。沒有時間了。研人翻過陽台欄杆,單手按住胸部地圖袋中的筆記本電腦,跳到商務車的車頂上。高度大約一米五。耐衝擊結構的車體,通過自身凹陷,使墜物得到緩衝。 從車頂滾到地上的樣子一定相當難看,但現在不是注重儀表的時候。研人安然無恙地站在路上,朝與商務車來時相反的方向跑去。 一回頭,只見駕駛席上跌跌撞撞衝下第四個警察。那人雙手抱頭,表情痛苦。剛才研人落到車頂時,好像剛好砸中了那人的頭。這算是襲警嗎?研人惴惴不安,但並沒有放緩奔跑的速度。 星期天的凌晨,居民區中還不見人影。研人沒跑到一分鐘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必須甩掉他們,研人心急如焚。對方可是追踪的高手。跟他們耗得越久,就越對自己不利。 研人來到四車道的大路上。稀疏的車流中,看不見出租車的影子。穿過大路進入小巷,忽左忽右,進入另一條大路,這次總算遇到了出租車。研人揮舞雙臂,鑽進停下的出租車。轉身查看,沒發現警察跟上來。 想告訴司機去哪兒,但發現自己也不知道目的地。出租車朝向兩國方向,研人身上的錢不夠打車去那兒,但只要坐附近的電車就能到。 “到秋葉原。”研人說。這個時點,電車已經開始運營了。 “好的。”司機答道,踩下油門,打燈左轉。 研人在後座平復呼吸,暗自思忖:自己是不是闖大禍了?此刻警察說不定正在給厚木的老家打電話。母親要是知道了兒子的犯罪行為,肯定會驚慌失措吧。逃到安全的地點後再同母親聯絡為好,剛想到這兒,耳邊又響起了電話中聽到的警告。 關上你的手機—— 現在自己總算明白,那毫無抑揚頓挫的人工聲音說的是什麼意思。只要手機信號被三個基站捕捉到,就能計算出手機的位置。如果不想讓警察查出自己在哪兒,就不能打開手機。今後要聯繫誰,就只能使用公用電話。 出租車抵達與錦絲町相距三站的秋葉原站。付了打車費後,研人身上只剩下兩千日元。但幸運的是,他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因為他的錢包裡塞著“鈴木義信”的銀行卡。 研人朝車站走去,思考著自己該前往何處,這時才意識到父親早為自己準備了藏身之處——就是町田那間破舊的公寓。記載著那個地址的字條藏在只有研人和父親知道的書中,也就是說,即便研人的所有通信工具都遭到監視,警察也無法獲知父親私設的那個實驗室。所有應對之策父親早已籌謀妥當,研人不禁心生感嘆。 站在自動售票機前,研人回頭觀察身後。沒人跟踪。他邊看鐵路路線圖,邊將換乘路線記在腦中,然後通過閘機口。 事到如今,自己只能姑且藏身町田,等待最後的線索——《海斯曼報告》全文傳回日本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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