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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節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5521 2018-03-14
這天,研人傍晚就中斷了實驗,將從小賣部買來的杯麵三下五除二吞下肚子後,便朝醫學院所在的東京文理大學附屬醫院趕去。從理科校區走十分鐘,就能見到一座十二層的巨大建築,他與吉原學長就約在那裡見面。本科時代,他倆曾在聯誼會上見過幾次面。 來到醫院背面的員工便門,研人向門衛說明來意後進入主樓。他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醫學院比藥學院更高等,心裡有點自卑。 乘電梯上樓時,研人想起進入大學後的新生歡迎會上,藥學院院長曾昂首挺胸地訓話說:“如果你們成為醫生,救治的患者頂多萬人。但如果你們成為藥學研究者開發出新藥,就能拯救超過百萬的人。” 確實如此。倘若開發出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藥物,不僅能救治現在世上的十萬名患者,未來可能患上此病的孩子也會因此受益。研人用院長的話鼓勵自己,但一想到現實的困難,一股無力感又油然而生。

反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研人決定還是不抱太大期望為好,否則失敗後定會大失所望。 他在五樓下了電梯,前往兒科護士站。一名忙碌的護士發現了他,問:“你是來探訪病人的嗎?” “不,我來見吉原醫生。” 護士點點頭,朝護士站裡一群穿白大褂的人說:“吉原醫生,有人找。” 一個短髮男人轉身應道:“來了。”那人就是吉原。聽說吉原高中時代還在練習劍道,如今卻成了醫生。 一看到研人,吉原就用獨特的低沉嗓音說:“好久不見。”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領帶,套著白大褂,與學生時代的形象迥然不同。研人自己則是舊羽絨服加牛仔褲的打扮,顯得特別不搭調。 “這麼忙還來打攪,非常抱歉。” “哪裡哪裡,咱們去醫務室吧。”吉原走出護士站,帶著研人離開。

“你當兒科醫生了?” “沒,我現在還是實習醫生,在各個科室輪流轉。兒科也不錯,但不適合我。” “不適合?” “又累又不掙錢,還是到別的科室當醫生比較好。”吉原回望著兒科病房說,“兒科醫生是跟金錢無緣的好醫生,我這人比較虛榮,沒辦法加入他們的行列。” 等電梯時,吉原切入正題:“你是因為肺硬症來找我的吧?” 肺硬症是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簡稱。 “是的。” “抱歉,現在的醫療技術水平還不夠,只能嘗試治標的做法,但能延長患者多久的性命,就說不准了。” “也就是說,一點兒治療辦法都沒有?” “沒有。”吉原斷定道。 “基礎研究也沒有進展?” “世界上,只有葡萄牙的格拉德醫生在開發這種病的治療藥物。”

“治療藥物?”研人驚訝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有意外收穫。 “進行到哪一步了?” “這方面我也是門外漢。請稍等。” 電梯來到上一層,吉原進入一個掛著“醫務室”牌子的房間。走廊兩側排列著各個科室,吉原進入的是兒科醫務室。室內擺放著許多桌子,或許是已近黃昏,房間裡沒有多少人。吉原打開角落裡的一個儲物櫃,取出一摞紙走出來。 “我把看過的論文下載了下來。” “勞您費心了。”研人接過論文,粗略地瀏覽了一遍。 “這離臨床試驗還差兩個階段吧?” “看上去是。” 里斯本醫科大學的格拉德教授已經建立了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模型,正以此為基礎,設計與該受體結合的化學物質,檢測活性。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先進的臨床應用研究了。

“不過,他已經進行到先導化合物結構最優化這一步了。” “什麼意思?” “意思是,他已找出可能成為藥物的化合物,正將其改造為藥理活性更高的結構。” 豈止慢人一步,這位葡萄牙醫生的研究比自己領先了許多年。用蜘蛛絲釣魚果然是癡人說夢。在破舊公寓樓六疊大小的實驗室裡閉門造車,根本無法與格拉德博士的研究同日而語,就像少年棒球聯盟的隊伍無法與全美職業棒球聯盟的隊伍抗衡一樣。 “也就是說,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指日可待了?” “還不知要等多少年呢。先導化合物適合成為藥物的概率,也只有千分之一,順利的話也要五年以上。” “那現在的患者就沒救了嗎?” “我想是的。”吉原嘆了口氣,“跟我來。”說著,他朝走廊深處的重症監護室走去。

“我負責的患者中,有一位肺硬症患者。” “哦?” 通過雙開式門扉,門後就是重症監護室。走廊的牆上安著巨大的窗戶。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重病患者躺在室內的床上。 “從左邊數起第三個。”吉原小聲說。 在成人患者當中,一個六歲左右的女孩孤獨地躺在床上。她痛苦地閉著雙眼,皮膚已經變成青紫色。掛在支架上的輸液袋數量顯示出這孩子的病情有多麼嚴重。 床邊有位年輕護士,以及看似孩子母親的三十多歲女人。為避免帶入病菌,母親戴著口罩。她明顯哭過,精神瀕於崩潰。 護士將女孩的氧氣面罩掀起,擦掉嘴巴周圍的紅色鮮血。研人像被人戳了一下腦袋似的,往後退了一步。 “這是末期症狀,那孩子只剩一個月壽命。”

悲慘的現實令研人不忍直視,心中愈發苦澀難當。自己救不了那個孩子。從父親遺留下的那間寒酸、破舊的實驗室,可以想見自己的現實處境。 彷彿是為了懲罰自己,研人看著眼病床上的名牌。上面寫著:小林舞花,六歲。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吧,這個自己不得不見死不救的孩子。 “我想掙錢,但也想拯救患者。”吉原說,“你是讀藥學的,一定要研製出治療肺硬症的藥物啊。” “可一個月內絕對不可能。”研人無力地答道,腦海裡浮現出父親囑咐的二月二十八日的最後期限,正是一個月後。 天已經黑了很久,氣溫也下降了不少。人行道旁的橫十間川上,冬季飛來的候鳥正浮在水面上休息。 返回實驗室的路上,研人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口袋裡,如同負傷的野獸般垂頭喪氣地走著。瀕死女童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那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非要遭受那樣的痛苦?為什麼年僅六歲就要面臨死亡?作為科學工作者,研人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因為時間對所有人都是不平等的,這很殘酷,卻又是事實。 藥學研究者要做的,就是對抗大自然的威脅,但自己到目前為止究竟做了什麼?進入大學後的六年,自己渾渾噩噩,光陰都被蹉跎掉了。 話又說回來,自己能做什麼呢?研人抬頭仰望星空,宇宙浩渺,無數光年外恆星的光芒點綴著地球的夜空。 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總有一天會開發成功。但至少要到五年以後,而不是一個月以內。在被這種無力感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同時,他又想起了父親的遺言。研人依然抱有一絲希望。就算是無名大學的教授,作為科學工作者,父親應該接觸過邏輯訓練。既然自費投入數百萬日元建立實驗室,那應該對開發出特效藥有所了解。現在唯一的線索就是安裝在筆記本電腦裡的“GIFT”軟件,但研人不知道它有什麼功能。

看來,最後的希望只能寄託在那個懂電腦製藥的韓國留學生身上了。答應幫忙聯絡的友人土井,應該已經打聽到了對方的時間安排。研人正考慮給土井打個電話,突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研人專心思考自己的事,沒有聽見對方的第一次呼叫。直到對方第二次喊自己的名字,他才停下腳步。 研人已走到理科校區藥學院大樓的後面。這裡晚上基本沒人經過,光線昏暗,只有遠處的自行車停車場裡亮著熒光燈。 到底是誰在叫自己?研人在黑暗中瞪大雙眼,沒看到人影。那是女人的聲音,研人甚感詫異,正要邁步,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轉過身,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中年女人站在身後。她穿著樸素的大衣,沒有化妝,帶著理科女性獨特的清爽感。 “你是古賀研人吧?”對方輕聲問。

是理學院的教員吧?但這人也太像幽靈了,研人想。 “對,我就是古賀。” “我想和你談談,有空嗎?” “嗯,有。”研人遲疑地答道。 “那請跟我來。”女人說著就要領研人往大學校園外走。 “等等,您找我有什麼事?” “是你父親的事。” “我父親?” 女人緊盯著研人,點了點頭。 “我有一些話,一定要跟你說。” “你怎麼知道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 “以前你父親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很為你感到驕傲。” 研人立即就看穿對方在說謊。自己的父親才不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請跟我來。”聽到自行車停車場里傳來學生說話的聲音,女人加快了腳步。 “我們要去哪裡?” “外面很冷,到車裡談吧。”

“車?”這麼問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後門。大學圍牆下的細長車道旁,停著一輛小型商務車。車停在街燈之間,只能看出是輛黑色轎車。 研人一下子停住腳步。不知為何,他覺得只要坐進那輛車,就無法返回校園了。 “不能在這兒說嗎?” “可是……” “到底是關於我父親的什麼事?”這個問題剛一出口,研人有點混亂的大腦裡又浮現出另一個疑問。 “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啊,我是……”女人的目光游移起來,“我姓坂井,以前跟你父親共事過。” “坂井女士?全名是?” “友理,坂井友理。” 研人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怎麼寫?” 陌生女子告訴他寫法後問:“你父親沒提起過我?” “沒。您找我到底所為何事?” 坂井友理瞅了一眼商務車:“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我很驚訝。” 那為什麼沒到厚木弔唁? “您跟我父親是什麼關係?” “我們一起研究病毒。” “在多摩理科大學嗎?” “是,我在外部研究機構工作。” “就是說,你們共同搞研究?” “不錯。研人同學,你真的從未聽說過我的名字?” 研人只好點頭。父親生前行動成謎,所以無從推量坂井友理的話有幾分可信。 “今天我想問的,就是你父親的研究。實驗的重要數據都在你父親那裡。” “數據?”有那麼一瞬,研人幾乎相信了對方的話。對研究人員來說,丟失實驗數據當然是重大問題。 “你父親是不是留下了一台小型的黑色筆記本電腦?” 研人愣住了。坂井友理說的,是父親留在書房裡的那台無法啟動的電腦。 從家裡帶來的A5大小的筆記本絕對不能交給他人。 “我……我不知道。”他連忙否認,但對方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理活動。 坂井友理見研人假裝鎮定地推眼鏡,便“嗤”地笑了。 “你跟你父親一模一樣啊。” 研人驚訝地看著對方的笑臉。沒想到這個陰森的女人會笑。研人第一次發現,儘管她不施粉黛,卻很漂亮。 “去車裡談吧?”友理再次發出邀請,“裡面暖和。” 可商務車貼了車膜,看不見車內,看上去不像是女人的車。車門彷彿隨時都會打開,衝出一群男人。 “在這兒談就行。話說回來,那台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怎麼了?” “我可沒說A5大小哦。” 又犯錯了!又要讓坂井友理抓住把柄了。 “不過,我要說的,也是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友理恢復認真的表情,“你父親的遺物在你手上,對吧?” 研人無言以對,張口就可能自掘墳墓。 “把那台電腦給我。” 研人思忖片刻,改變策略。 “電腦確實在我手上,但父親說不能交給別人。” “這是理所當然,畢竟電腦裡有研究數據。你自己應該也不會把實驗筆記帶出實驗室吧?” 看來坂井友理在研究機構工作好像是真的。不搞科研的人,不會提這種話。 “你父親他沒想到自己會死。” 這句話也不錯。父親的遺書並未以自己去世為前提,這相當古怪。 “我們的研究陷入停頓,請你務必將電腦給我。” 研人問:“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是什麼樣子?” 坂井友理欲言又止,歪著頭斜眼注視研人。研人再次詢問這個身材苗條、長發及肩、四十歲左右的女人。 “父親痛苦嗎?” “我不知道。” “叫救護車的是坂井女士吧?” “不是我。”女人斷然否認。研人不相信。這個人絕對是最後一個跟父親說話的人。可她為什麼要離開現場呢?坂井友理應該是出於某種理由才匆忙棄父親而去的。 “我也是為了研人君好。”友理說,“把電腦還給我。” “為我好?什麼意思?” “我不能說。” “那我也不能把電腦給你。” 友理沉默不語,眼神迷離起來,彷彿在思考下一步該怎麼做。研人不禁提高了警惕,等待對方回應。 “明白了。”她淡淡地答道,大出研人所料,“那告辭了。” 對話驟然結束。友理快速返回車上,研人都來不及挽留她。 研人困惑地目送她離開。再多談一會兒,應該就能探明對方的身份。研人覺得車牌號碼或許能成為線索,便走上前去查看。但他驚得霎時僵住了。透過那輛商務車的後車窗,隱約可見一個人影。 除了坂井友理,還有人在車上。 研人本能地感到危險。友理將手放在駕駛席一側的車門上,轉過頭。黑暗中,兩道凶險的視線朝研人直射而來。 研人連忙後退,返回大學校園。圍牆之後車子漸漸看不到了,但反而增強了恐懼感。研人轉身快步走開,來到藥學院大樓時,已經不知不覺跑了起來。他一口氣沖上樓,朝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跑。到了三樓走廊,他停下來,窺視樓下。沒有被追踪的跡象。 到底是自己杞人憂天,還是剛剛虎口脫險呢? 研人打開門,進入園田實驗室。會議室裡,幾個女生正坐在沙發上其樂融融地喝著茶。從裡面的實驗室裡,傳出副教授指導研究生和學生們操作實驗器具的聲音。 熟悉的畫面令研人平靜下來,他掏出手機,給父親之前的工作單位打電話。現在還不到七點,實驗室裡應該還有人。 鈴聲響了兩遍,對方就接起了電話。 “這裡是多摩理科大學。” 說話的是個男人。研人問:“濱崎副教授在嗎?” “我就是。” “我是古賀誠治的兒子,古賀研人。” “是你啊。”對方好像想起了葬禮上有過一面之緣的研人。 研人為自己的冒昧打擾道歉後,提出了問題:“我有件事想問您,我父親生前是不是在外部機構跟別人一起做共同研究?” “共同研究?沒這事。” “那您認識一個四十歲左右、叫坂井友理的研究人員嗎?” “不認識。” 坂井友理果然在說謊。她到底是什麼人?想到這裡,研人不禁背脊發涼。 今後你使用的電話、手機、電子郵件、傳真等所有通信工具都有可能被監視。 難道自己的手機被坂井友理竊聽了? “不過,”濱崎繼續道,“不知道是否與你的問題有關……古賀教授請了長假。” “長假?”研人重複道,然後強忍住慌亂問,“什麼時間段?” “一個月,到二月二十八日為止。如果你父親健在的話,明天就開始休假了。關於共同研究的事,我能想到的就這麼多。” 看來,父親真的要製造治療肺泡上皮細胞硬化症的特效藥。二月末開發出藥物,然後交給那個將要現身的美國人。 “明白了。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有問題隨時可以問我。”濱崎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研人關掉手機,但身上的那股寒意卻沒有消失。他一邊返回同學們所在的實驗室,一邊思考那個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她想要的只有一樣東西,父親留下的筆記本電腦。不是新藥開發所需的機器,而是那台無法啟動的小筆記本電腦。 揭開謎團的關鍵,就沉睡在那台沉默的黑色電腦裡。那裡面到底記錄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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