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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節

人類滅絕 高野和明 5798 2018-03-14
等到星期天,研人起身返回厚木老家。他驚訝地發現,才過幾天,家裡就已變得清冷寂靜。 母親香織依舊面容憔悴,幸虧有外祖父母的陪伴,她的憂傷才得以排遣。 在客廳同家人閒聊了一會兒後,研人走上樓梯。二樓有三間房,四疊半的小房間便是父親的書房。三面牆壁上排滿了書架,房間正中央孤零零地擺著一張桌子。 一進房間,研人就被父親的氣息包圍,心頭湧起一絲感傷,但立刻就被好奇心取代。他開始尋找父親郵件中提到的那本“被冰棍弄髒的書”,很快就在書架最下層中間位置找到了。那本書的名字是:《化學詳解(上)》。 書中到底有什麼呢?研人翻開封面,發現書已被加工過。頁面上有一個精心掏出的洞,裡面藏著一封對折的信。 研人拿起信封端詳。信封上寫著“研人收”三個字,是父親的筆跡。信封裡裝著一張字條和一張銀行卡。

字條上逐條羅列著以下內容: 研人返回桌邊,打開抽屜。果不其然,裡面放著一台A5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取出電腦,接通電源,卻只顯示藍屏,操作系統無法啟動。似乎什麼地方出問題了。研人只好強行關閉電腦,繼續閱讀字條。 研人驚訝地看著大型銀行發行的這張銀行卡。卡的表面印著的卡主是“鈴木義信”,研人確實不知道這是何人。 密碼是帕皮的生日。 帕皮是研人小時候養的一隻蝶耳長毛小狗。研人搜索記憶深處,想起了它的生日:12月6日。每年的這天,研人一家都會圍在小狗身邊,給它奉上一頓大餐。 可是,倘若這個賬戶上留下了巨款,那應該是父親的遺產。遺產稅該怎麼交?父親是不是考慮到獨子的學費和生活費,才留下了這筆錢? 研人繼續往下讀。

字條上的內容就此結束。 最後一段好像被害妄想狂的瘋言瘋語,不禁令研人皺起了眉。父親之所以將字條放在只有他們父子知曉的這本書中,也是為了防範被監視吧。難道父親不僅胸部大動脈出了問題,精神也不正常? “你在幹什麼?” 背後突然有人問,研人驚得差點跳起來。回頭一看,母親香織正站在門口。 “飯做好了,去吃吧。” “嗯。”研人心不在焉地答道,一面飛速地思考。要不要把字條的事告訴母親?但父親告誡自己必須“保密”啊。 “我再查閱點資料就去吃。”說著,研人將字條放進《化學詳解(上)》中,悄悄合上了書。 香織並未起疑,徑直走下了樓梯。 研人又將字條讀了一遍。只好前往第四點中提到的那個町田的地址了,他想。從厚木回錦絲町的路上就能順道去看看。這就像一場奇怪的角色扮演遊戲,他不得不玩下去。研人將字條和銀行卡裝進口袋,把“被冰棍弄髒的書”和小型筆記本電腦夾在腋下,沿樓梯下樓。

飯廳裡,只准備了研人一人的早餐。研人坐到椅子上,問:“外公外婆呢?” “去散步了,順便買東西。”母親有氣無力地答道。她原本豐潤的面龐現在無比消瘦。 研人一邊動筷,一邊若無其事地問:“父親去世前,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 母親沒答話,研人抬起頭,發現母親驚異地張嘴看著他。研人猛然醒悟:母親之所以形銷骨立,並不僅僅因為喪偶,應該還另有理由,而這應該同父親留給自己的神秘信息有關。 “研人你也發現了?”香織問道。 “發現什麼?” 母親確認外祖父母都不在場後說:“我一直都有不好的預感。你父親去世前好幾個月,樣子都不對勁。” “樣子不對勁?怎麼不對勁?” “他忙得不得了,經常很晚回家。”

“是為了忙工作上的事吧。”就是因為太忙所以丟了性命,研人想,“醫生也說是過勞死。” “不只如此。我見他每天都很晚回家,於是忍不住問他每天晚上都在幹什麼?你父親是這麼說的……” 母親打住話頭,研人催問道:“父親怎麼說?” “他說大學朋友的孩子常年閉門不出,他是去給那孩子當家庭教師了。” 明顯是謊話。父親就是這樣,撒謊很容易被看穿。既然身為大學教授,就沒理由去兼職做家庭教師。父親為不回家而編造謊言,其中肯定有蹊蹺。 “對了,”研人想起另一件怪事,“父親是在三鷹車站倒下的吧?” “是啊,這也不對勁,對吧?” 研人想起了十天前的事。聽說父親突然倒地的消息,研人便跑出了實驗室,但他要去的地方不是老家厚木,也不是父親的工作地多摩市,而是東京都三鷹市的急救指定醫院。從老家坐電車到那裡需要一個小時,與父親的通勤路線也相距甚遠。根據留在醫院的製服警察和急救醫生所述,父親在三鷹車站站台等車時,胸部動脈瘤破裂,被緊急送入醫院,終因搶救無效死亡。可是,父親為什麼會去三鷹車站呢?研人覺得,父親一定是因為工作上的事而經過三鷹的,不過……

研人想起了剛才看到的那張充滿被害妄想意味的字條,一絲恐怖掠過心頭。父親是不是被謀殺的?他不禁如此猜想。冷靜點!他對自己說,回想父親死亡的狀況,怎麼都找不出可疑之處。趕往醫院後,研人聽到了醫生的說明。根據CT掃描圖像診斷,死因是胸部大動脈瘤破裂。作為藥學專家,研人當即判斷,這不可能是中毒引發的症狀。父親毫無疑問是病死的。 然而,研人念念不忘父親死後發送的郵件。父親預估到自己會“消失”,於是準備了那封郵件。他沒有預料到自己會死,但無疑料想到了自己會遇到麻煩。 “而且,”母親繼續說,“我本想感謝叫急救車的人,但最後卻找不到。據說是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但那人很快就離開車站了。” 研人還是第一次聽到父親當時同一個女人在一起:“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長髮披肩的瘦女人,四十歲左右。”研人漸漸明白了母親的想法。 “媽,難道你想說……”香織露出恐懼的神情,點了點頭。 “但是,”研人支吾道,“但是爸爸他會這樣嗎?” 簡直難以置信。一身舊西裝、欠缺研究經費的瘦小大學教授,鬱積了不平之氣的父親,在即將年屆花甲時,搞出一段風流韻事?不過,與父親遭遇謀殺的假設相比,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父親竟然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死去,研人不禁為之沮喪。父親託付自己完成的角色扮演遊戲,莫非是為了給他這段不倫戀做善後? “你想多了。”研人盡量輕描淡寫地說。事到如今,他只能避免母親接觸真相。 “那個和父親在一起的女人,也許只是碰巧在場罷了。” “但願如此吧。”香織輕嘆道。

乘電車去町田時,研人一路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周遭的世界突然都變了模樣。之前他只把父母當父母,直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還有一層特殊關係:夫妻。此刻在他眼中,父母也成了兩個普通人。 也許,自己做孩子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研人想,雖然他認為自己已是大人。所謂父母,大概會用自己的生命給孩子上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堂課,不管這課是好是壞。 研人在町田站下車,朝銀行走去。他熟悉這裡的街道。因為距老家只有二十分鐘,他念高中時常到這裡買書看電影。這里處在父親通勤路線的中間位置,所以父親才會選在這裡租房子與情人幽會吧? 那張銀行卡的發卡行支行就在時裝店旁邊。研人來到自動取款機前,將卡主為“鈴木義信”的銀行卡插入機器,輸入密碼“1206”,查詢餘額,果然有500萬日元。

研人彷彿吃了一記輕拳。這就是先父的隱匿資產,也就是俗語說的“私房錢”吧。研人被這筆巨款震驚了,僅僅確認餘額就退了卡,沒有取出一分錢。父親搞婚外情的嫌疑越來越大了。 研人回到車站附近,查看街道示意圖,尋找位於“町田市森川1—8—3”的公寓樓。他發現,那一帶的街對面就是林立的商店和餐館。 穿過辦公樓和住宅樓之間的縫隙,有一條從車道分出去的小路。那座可疑的公寓應該就在路的盡頭。這條私有小路的右側是隔音牆,左側是鋪滿碎石子的停車場圍牆,將盡頭的公寓同外面的繁華喧囂隔開。 研人走到深處,終於看到了他要尋找的目標。他不禁停下腳步,望著前方那座灰泥塗牆的兩層木製建築。 外牆已現裂縫,窗框歪歪扭扭,外側樓梯上佈滿鐵鏽。

這稱得上是昭和年間的遺物了吧,透著陳腐氣息,雜草叢生的荒地像護城河一樣圍在周圍。它孑然獨立在高樓群中,幾乎可以被忽略,看起來好像挺過一波波拆遷大潮的古董。這裡非常隱蔽,但作為與情婦偷歡的愛巢,又太陰森了,好像怨靈鬼屋。實際上,這座建築的周邊幾乎不見人影。 舉步前行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研人還是踏上雜草,進入了院內。根據窗戶數判斷,一樓和二樓各有三個房間。父親在字條上寫的房間號是“202”。研人查看了郵箱,但上面沒有任何住戶的姓名。 研人走到建築的外側樓梯旁,不安地環顧四周,將手伸入最下一級階梯的內側。 指尖感覺到了膠帶,而且不止一處貼有膠帶。他胡亂撕掉膠帶,摸出了三把鑰匙。他感受到父親病態的戒備心理,對父親的印象再度惡化。

接著,他踮著腳登上樓梯。二樓的走廊上並排著三道門。研人來到中央的202室前。門上沒有門牌,隻掛著一把閃亮的門鎖,應該是最近剛換上的。研人拿著三把鑰匙試了一番,終於打開了房門。 玄關僅容一人站立,右側是安有煤氣爐的灶台,左側有扇板門,那應該是廁所入口。研人脫掉鞋,進入房中。短短的走廊盡頭有一扇拉門。門後會不會是一張鋪著艷麗床單的雙人床?研人想像著種種淫穢的畫面,拉開了門。 房間裡漆黑一片,但出人意料地溫暖,可以聽見空調發出的微弱聲響。研人摸著牆壁,找到電燈開關後打開。在熒光燈陰冷的燈光下,研人瞪大了眼。他被房間裡的景象驚呆了。 這裡絕不是與情婦偷歡的房間,它只有六疊大小,掛著的遮光窗簾將光線完全阻絕在外。 房間被一張巨大的餐桌佔據,桌上放著各種各樣的實驗器具,從A4大小的筆記本電腦、充當書架的試劑架,到滴管、錐形燒瓶、旋轉式汽化器、紫外線燈,一應俱全。牆邊的冰箱也不是家庭用的,而是實驗室的專業設備。研人相當熟悉這些實驗器具,非常像有機合成實驗室裡的那一套。 購入這些器材應該耗資不菲。地板上放著睡袋和洗漱用具,很明顯,使用者打算住在這裡進行實驗。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生物悉悉率率的聲響。研人本以為這個房間裡除了自己沒有別的活物,驚懼地轉過身。窗戶正對面的牆上有一個之前未發現的壁櫥,上層放著一個透明的塑料大箱子,配有換氣裝置和自動投食機——這是飼育實驗動物用的箱子。箱中有四十隻小白鼠,每十隻分為一組。這些小白鼠好像在這座破舊樓房的壁櫥里活到現在。 可憐的是,右半只箱子裡的二十隻小白鼠,看起來都非常虛弱。出於憐憫,研人想拯救它們,但他工作時不使用實驗動物,所以不知如何處理。他發現水瓶中的水不夠,想接自來水補充,但又擔心是不是應該使用滅菌水。種種超出專業知識的問題令他不知所措。思慮再三,他決定臨走前到附近便利店買瓶礦泉水。 研人再次環顧這間古怪的實驗室。父親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才准備了這樣一間房間呢?對了,查查實驗記錄不就行了嗎?回過神來的研人,在桌上找到了一本研究者用的大開本筆記本。 翻開筆記本,裡面夾著一個信封,信封裡有一張字條,上面是幾行打印的字。 父親的遺言中,再次出現了未能預計到自己會死的文字。不過,這段文字並沒明確指出“消失”是什麼狀態。 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不要對任何人說。不過,倘若你察覺自己有危險,可以立即放棄研究。 父親的被害妄想症又犯了。研人不禁皺眉,繼續瀏覽。 實驗台前放著無靠背的轉椅,研人坐到椅子上,將存有父親遺言的兩台筆記本電腦放在手邊。機身顏色一黑一白。他首先啟動A4大小的白色筆記本。儘管他知道自家那台黑色筆記本無法啟動,但還是試著開了機。這台黑色電腦裡應該藏有父親的私人文件和電子郵件吧,研人暗忖。他還不知道父親在三鷹車站倒地時,身邊的那個女人是誰,所以現在還不能完全排除父親出軌的可能。 等待兩台電腦啟動期間,研人繼續閱讀字條。 研人不禁發出一聲呻吟,父親的要求太離譜了。因為涉及專業外的知識,他反复讀了好幾遍,確認自己沒有誤解。 綜合父親的指示,他大致明白了任務。細胞表面上有許多種被稱為“受體”的蛋白質。受體上有凹陷,特定的配體由此嵌入,與受體結合,細胞由此開始生命活動不可或缺的運作。男性荷爾蒙、女性荷爾蒙等配體之所以有健體、美容的功效,就是因為各種荷爾蒙與荷爾蒙受體結合,使細胞活化,引發一系列生化反應。 顧名思義,“孤兒受體”的功能和與其結合的配體,目前皆未知,父親要求他製作的是激活孤兒受體的物質。 然而,“作為靶標的GPCR”,即G蛋白耦連受體,是繩子一樣細長的蛋白質,包含七個α螺旋組成的跨膜結構域,結合位點位於受體的中心,因為其形態極難確定,製造與其結合的配體難如登天。 要完成這項任務,必須召集製藥公司等大型研究機構中的優秀研究員,耗費至少十年時間和數百億日元。即使如此,也仍然困難重重,前途難測。這樣浩大的工程,交給一個研二的學生,要他用五百萬日元,在一個月之內完成,無異於天方夜譚。 父親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線索只能從父親留下的實驗記錄裡找,但那跟研人的專業領域相差太遠了。 實驗記錄只有短短四頁。開頭的“研究目的”寫著:設計並合成變種GPR769的激動劑。 原來如此,“變種GPR769”就是作為靶標的孤兒受體的名稱。所謂激動劑,是與受體結合、激活細胞的藥物,換言之,就是人工製造的配體。但研人懂的僅限於此。接下來是“研究順序”: 變種GPR769的立體結構分析 電腦輔助設計及作圖 合成 試管內的結合分析 活體內的活性評價 除了合成,其他四項都需要別的領域的專業知識,研人無法判斷這樣的研究順序是否妥當,但他覺得父親似乎太小瞧製藥這一行當了。調整合成藥物的結構使其達到最優,然後進行人體臨床試驗,這些重要而費時費力的環節都被省掉了。 這時,研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變種GPR769”是人類細胞的受體,還是其他生物的?既然是“變種”,那負責編碼的基因肯定發生了突變。這種突變對持有這種受體的生物,帶來了怎樣的變化?如果這種受體屬於別的生物,那不進行臨床試驗就說得通了。 父親留給自己的兩台電腦,似乎也不能立刻派上用場。父親讓他使用的白色筆記本電腦裝的是Linux系統,對於有機合成研究者來說並不熟悉,而另一台小型電腦依舊無法啟動。 要繼承父親的遺志,就必須藉助他人的智慧,但這又會違背“這項研究只能由你獨自進行”的指示。 研人接著閱讀字條上的指示。還剩最後一條。 這字條本是父親的遺書,但字裡行間卻透露著明朗的氣氛。研人跟著文中的父親一起笑了笑,考慮起“遲遲未歸”這句話。父親何止是長期不能回來,實際上是永遠也回不來了。也就是說,研人必定會遇到那個美國人。但這個美國人是誰?不善英語會話的父親,怎麼會有美國朋友呢? 結果,謎團非但沒有解開,反而越來越撲朔迷離。唯一能確定的是,父親希望製造出能同“變種GPR769”結合的物質。對研人而言,只有在確定這項研究有無實現可能之後,才能決定將來何去何從。 研人起身,穿上羽絨服。正要合上實驗記錄時,他發現頁邊空白處寫著一行英文。研究內容都是用圓珠筆認真書寫的,唯獨這行英文使用墨色很淡的鉛筆草草寫就。 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海斯曼報告》—— 報紙記者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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