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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沙丘救世主 弗兰克·赫伯特 7417 2018-03-14
“您留在這兒。”老人說,手鬆開保羅的袖子,“右邊,盡頭那端的第二道門。跟著夏胡露走吧,穆哈迪……記住您還是友索的時候。” 保羅的嚮導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羅知道,他的安全官員正等在什麼地方,準備抓住這個嚮導,把他帶到某個地方詳細盤間。保羅希望這個弗瑞曼老人能夠逃脫。 星星已經出現在頭頂。遠處,屏蔽牆山的那一邊,一號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這裡不是開闊的沙漠。在沙漠裡,人們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帶到了郊區的某個陌生地方;保羅知道的只有這些。 街道上積滿了厚厚一層沙子,是從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過來的。街道盡頭,一盞孤零零的路燈閃著幽暗的光,光線只夠讓人看清這是一條死胡同。

周圍的空氣充滿蒸餾回收器的味道。那東西肯定沒有蓋嚴,以至於惡臭四溢。水汽洩入夜晚的空氣中,既危險又很浪費。我的人民已經變得多麼滿不在乎啊,保羅想,他們都是水的百萬富翁,完全忘記了阿拉吉斯星過去那些悲慘日子:一個人被八個人殺死,殺人者的目的僅僅是得到屍體水分的八分之一。 我為什麼如此猶豫?保羅疑惑道。這就是末端數過來的第二道門,一看就知道。問題是,這件事必須小心謹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會猶豫不決。 保羅左邊的角落裡突然響起一陣爭吵聲。一個女人正在厲聲斥罵什麼人。新修的側屋漏灰,她罵道,等著水從天而降嗎?如果灰塵可以漏進來,水分就可以跑出去。 畢竟還有人記得節水,保羅想。 他沿著街道走下去,爭吵聲漸漸消失在他身後。

水從天而降!保羅想。 一些弗瑞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見過那樣的奇蹟。他本人也見過,還下過命令,想讓阿拉吉斯也出現同樣的奇蹟。現在想來,這些記憶彷彿屬於另一個人,與自己毫無關係。雨,他們這樣稱呼那種奇觀。剎那間,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過的暴風雨。在卡拉丹星球上,烏云密布,電閃雷鳴,空氣潮濕,大滴大滴濕漉漉的雨點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樣從屋簷上流下。排水溝把這些雨水排進河裡。渾濁暴漲的河水從皇家果園流過……光禿禿的樹枝被雨水淋濕,閃閃發光。 保羅在街上走著,雙腳陷在淺淺的流沙裡。一時間,沾在鞋上的彷彿是他童年時代的泥漿,但緊接著,他又回到了這個沙的世界,回到了滿是沙塵、風沙蒙面的黑暗中。未來懸在他面前,嘲弄著他。乾燥枯澀的生活包圍著他,像控訴著他的罪孽。這一切都是你做出來的!你使這個文明變得冷漠無情,充斥著告密者,你使這個民族只會用暴力解決一切問題……日甚一日的暴力……無休無止的暴力——他憎恨這一切。

腳下踩踏著粗糲的沙石。他在幻像中見過它們。右邊出現了一個深色的長方形門洞,黑黢黢的:奧塞姆的房子,命運選中的房子。和周圍別的房子完全一樣,但時間擲下了骰子,選中了它,它便頓時不同於其他任何房子了。這是一個奇異的地方,將在歷史記錄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開了房門。隙開的門縫透出門廳黯淡的綠光。一個侏儒探出頭來望瞭望,孩子般的身軀上長著一張老人的臉,是一個他在預知幻像中從未見過的幽靈般的人物。 “您來了。”“幽靈”開口了。侏儒朝旁邊讓開一步,舉動中沒有絲毫敬畏,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意,“請進!請進!” 保羅猶豫了。幻像中沒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東西都和他的預知幻象完全相同。幻像中的偏差無關宏旨,並不影響向無盡未來延伸的幻象主體的真實性。正是這些偏差才給了他勇氣,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後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從重重陰影中飄了出來,像一顆閃亮的乳白色珍珠。這個月亮糾纏著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樣墜落的呢?

“請進。”侏儒再次邀請道。 保羅進去了,只聽身後的房門砰的一聲,在防止水汽外洩的密封槽中鎖定。 侏儒在他前面帶路,大腳板啪噠啪噠踩在地板上。他打開一道精巧的格柵門,走進蓋有屋頂的院子,手一指,“他們等著您,陛下。” 陛下,保羅想。就是說,他知道我是誰。 沒等保羅仔細琢磨這個新發現,侏儒已經從旁邊的一條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羅心中翻捲著,像一陣狂亂的風。他走過院子。 這是一個晦暗陰沉的地方,一股讓人沮喪的噁心氣味。這個院子的氛圍讓他有些畏縮。兩害相權取其輕同樣是一種失敗嗎?他沒有把握。他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多遠? 光線從遠端牆上一道窄門射了出來。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他強壓下那種被人窺視的感覺,不理會那股難聞而不祥的味道,走進門洞,來到一個小房間。以弗瑞曼人的標準,這個地方簡直沒什麼裝飾,只在兩面牆上掛著慢帳。一個男人面對門坐在一個深紅色的軟墊上。左邊一道門後毫無裝飾的牆上晃動著一個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羅。未來正是沿著這條道路發展的。可幻像中為什麼沒有出現那個侏儒?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將整個房間的情況探查得一清二楚。這地方雖然陳設簡單,收拾得卻十分認真。一面牆上的掛鉤和支架表明那裡曾經懸掛著幔帳。保羅知道,香客們肯為真正的弗瑞曼手工製品支付高昂的價錢。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掛毯視為珍寶,作為朝聖的紀念。 禿牆上新刷的石膏白灰彷彿在指控保羅的罪行。剩下兩面牆壁掛著破爛的慢帳,進一步增強了他的負罪感。 他右側的牆邊放著一具狹窄的架子,上面擺了一排肖像,大多數是留著鬍子的弗瑞曼人,有的穿著蒸餾服,掛著儲水管,有的穿著帝國軍服,背景是奇異的外星世界。最常見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軟墊上的弗瑞曼人清了清喉嚨,保羅回過頭來看著他。這人就是奧塞姆,和他在幻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樣:精瘦的脖子像鳥頸般細長,顯得過分虛弱,難以支撐那顆碩大的頭顱;兩邊臉極不對稱,被毀了容——橫七豎八的疤痕蛛網般分佈在左邊臉頰上,另一邊臉上的皮膚卻完好無損;下垂而潮濕的眼睛流露出誠懇的眼神,是一雙弗瑞曼人藍中透藍的眼睛。一隻小錨般的大鼻子把臉分成了兩半。 奧塞姆的軟墊放在一張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經很舊了,露出許多栗色和金色線頭。軟墊上滿是磨損的斑點和補丁,可是墊子周圍的每一小塊金屬都被打磨得鋥亮——肖像架,書架邊框和支架,以及右邊一個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羅朝奧塞姆完好的那半邊臉點點頭,說:“很高興見到你,還有你的住所。”這是老朋友及穴地夥伴見面時通常的問候語。

“又見到你了,友索。” 說出保羅部落名字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的顫音。毀容的那半邊臉上,呆滯下垂的眼睛從羊皮紙般乾澀的皮膚和疤痕中抬起來。這半邊臉上殘留著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掛著粗糙的皮屑。說話的時候,奧塞姆的嘴巴扭動著,露出嘴裡銀色的金屬假牙。 “穆哈迪永遠不會對弗瑞曼敢死隊員的呼喚置之不理。”保羅說。 藏在門洞陰影裡的女人動了一下,說:“史帝加倒是這麼誇口來著。” 她走到了光線下。她的長相與那個變臉者假扮過的麗卡娜十分相像。保羅想起來了,奧塞姆娶的是姐妹倆。她長著灰色的頭髮,巫婆般尖利的鼻子,食指和拇指上像織布工人一樣結滿老繭。在穴地的日子,一個弗瑞曼女人會非常驕傲地展示自己手上的勞動痕跡。可現在,當她發現保羅盯著自己的手時,卻很快把它縮進自己淡藍色的長袍下。

保羅記起了她的名字,杜麗。可讓他吃驚的是,他記起的是還是個孩子時的她,而不是出現在他幻像中的此時的她。這是因為她聲音裡的那種怨天尤人的調子,保羅告訴自己,還是個小孩子時,她就喜歡抱怨。 “你們在這裡見到了我。”保羅說,“如果史帝加不同意的話,我能來這兒嗎?”他轉身對著奧塞姆,“我身上有你的水債,奧塞姆。命令我吧。” 這是弗瑞曼穴地中兄弟間直截了當的對話方式。 奧塞姆虛弱地點點頭,這個動作顯然讓他纖細的脖子有些難以承受。他抬起帶著優裕生活標誌的左手,指著自己被毀掉的那半邊臉,“我在塔拉赫爾星染上了裂皮病,友索。”他喘息著說,“就在勝利之後,當我們所有……”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停了下來。

“部族的人很快就要來收他身體裡的水了。”杜麗說。她走近奧塞姆,把一個枕頭靠在他身後,扶住他的肩頭,直到咳嗽過去。保羅發現,她還不是很老,可嘴邊卻完全是絕望的表情,眼睛裡飽含痛苦。 “我會替他請些醫生來。”保羅說。 杜麗回過頭,單手叉腰,“我們有醫生,和您的醫生一樣好。”她下意識地朝左邊光禿禿的牆上瞥了一眼。 好醫生是非常昂貴的,保羅想。 他覺得焦躁不安。幻象緊緊壓迫著他的腦海,但他仍舊意識到了幻象與現實之間的細微偏差。他該如何利用這些偏差?未來像一團亂麻,化為現實時總是會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但還沒有實現的未來卻仍舊是老樣子,理不出個頭緒,讓人沮喪不已。未來在這間屋子裡漸漸成形,但他卻明確地意識到,如果他試圖打破正在這裡形成的模式,未來將轉變成可怕的暴力。意識到這一點,保羅驚恐不已。未來向現實的流動看似不緊不慢,迂緩溫和,但其中卻蘊藏著無法遏止的力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說吧,你想要我做什麼。”他大聲說。 “在這種時刻,奧塞姆難道不能要求一個朋友站在他的身邊嗎?”杜麗問,“難道一個弗瑞曼敢死隊員非把他的遺體交給陌生人處置不可嗎?” 我們是泰布穴地的戰友,保羅提醒自己,她有權斥責我所表現出來的冷漠無情。 “我願意盡我所能。”保羅說。 奧塞姆又爆發出一陣咳嗽。平息下來後,他喘著氣說:“有人背叛您,友索。弗瑞曼人陰謀反叛您。”然後,他嘴巴大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嘴唇邊湧出陣陣白沫。杜麗用長袍的一角擦拭著他的嘴。 保羅看出了她臉上的惱怒表情:這些水分完全被浪費掉了。 保羅憤慨不已。奧塞姆竟然落了個這種下場!一個弗瑞曼敢死隊員理應得到更好的結局。可現在沒有選擇——無論是敢死隊員,還是他的皇帝,都別無選擇。這是奧卡姆的剃刀:一切蕪雜都已刪削盡淨,只剩下最基本的因素,彼此對立,非此即彼。稍有偏差便會帶來無盡的恐怖。恐怖不僅僅是針對他們,還針對全人類,連那些一心想摧毀他們的人都不例外。 保羅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望著杜麗。她凝視著奧塞姆,那種絕望、企盼的神情使保羅心裡一緊。絕不能讓加妮用這種眼神看我,他告訴自己。 “麗卡娜說你有一個口信。”保羅說。 “我那個侏儒,”奧塞姆喘息著,“我買了他,在……在……在一顆星球上……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一個人類密波信息器,一件被特雷亞拉克斯人丟棄的玩物。他身上記錄了所有名字……反叛者的……”奧塞姆停下來,顫抖著。 “您提到麗卡娜。”杜麗說,“您一到這裡,我們就知道她已經平安地到了您那裡。如果您認為這是奧塞姆加在您身上的新債,麗卡娜就是支付這筆債務所需的全部金額。公平交易,讓她平安歸來,友索。帶上那個侏儒,走吧。” 保羅勉強壓下一陣顫抖,閉上了眼睛。麗卡娜!那個真正的女兒已經變成了一具沙漠裡的干屍,被塞繆塔迷藥摧毀,遺棄在風沙之中。保羅睜開眼,說:“你們本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無論什麼事……” “奧塞姆有意避開您,這樣一來,別人或許會把他當成恨你的那些人中的一員,友索。”杜麗說,“在我們屋子的南面,街的盡頭,那就是您的敵人們聚會的地方。這也是我們之所以選擇這間陋室的原因。” “那麼叫上那個侏儒,我們一起走,馬上離開。”保羅說。 “看來您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杜麗說。 “您必須把這個侏儒帶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奧塞姆說,聲音裡突然爆發出一股奇異的力量,“他身上帶著惟一一份所有反叛者的記錄。沒有人猜到他有這樣的才能。他們以為我留著他只是好玩。” “我們不能走。”杜麗說,“只有您和這個侏儒可以走。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多麼窮。我們已經放出風聲說要賣掉侏儒。他們會把您看成買家。這是您惟一的機會。” 保羅檢視著自己記憶中的幻象:在幻像中,他帶著反叛者名單離開了這兒,可他始終看不到這名單是如何帶走的。很明顯,別的某種預知能力保護著這個侏儒,使他無法看到。保羅想,所有生物原本一定都各有自己的宿命,但種種力量都在扭曲這種宿命,在種種引導和安排之下,它終於發生了偏差。從聖戰選擇了他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感到威力無比的大眾力量包圍了他,控制著他前進的方向。他現在還保存著一絲自由意志的幻想,但它只不過相當於一個無望的囚徒,徒勞無益地搖晃著自己的牢籠。他的禍根就是:他看到了這個牢籠。他看到了它! 他仔細傾聽著屋子裡的動靜:只有四個人——杜麗、奧塞姆、侏儒,還有他自己。他呼吸著同伴們的恐懼和緊張,他感應到了躲藏在暗處的監視者他自己的手下,遠遠地盤旋在空中的撲翼機……還有別的人……就在隔壁。 我犯了個錯誤,不應該懷有希望,保羅想。但對希望的幻想本身卻給他帶來了一絲扭曲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或許還能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 “叫那個侏儒來。”他說。 “比加斯!”杜麗叫道。 “你叫我?”侏儒從後院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擔憂而警覺的表情。 “你有了新主人,比加斯。”杜麗說。她盯著保羅,“你可以叫他……友索。” “友索,柱石底部的意思。”比加斯自己把意思翻譯出來,“友索怎麼可能是底部呢?我才是生命的最下層。” “他總是這樣說話。”奧塞姆道歉地說。 “我不說話。”比加斯說,“我只是操縱一台叫作語言的機器。這台機器吱嘎作響,破爛不堪,可它是我自己的。” 一個特雷亞拉克斯人造出的玩物,卻很有學問,十分機警,保羅想。特雷亞拉克斯從未丟棄過這樣貴重的東西。他轉過身,琢磨著這個侏儒。對方那雙圓滾滾的香料藍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他。 “你還有什麼別的才能,比加斯?”保羅問。 “我知道我們應該什麼時候離開。”比加斯說,“很少有人具備這種才能。任何事情都有個結束的時候——知道結束,才能為其他事開個好頭。讓我們開始吧,該上路了,友索。”保羅再次檢查著保存在自己記憶中的預知幻象:沒有侏儒,但這個小個子的話很對。 “剛才在門口的時候,你叫我陛下。”保羅說,“這就是說,你知道我是誰?” “我不是已經管您叫陛下了嗎,陛下?”比加斯說,咧嘴笑了,“您不止是基石友索。您是亞崔迪皇帝,保羅·穆哈迪。而且,您還是我的手指。”他伸出右手的食指。 “比加斯!”杜麗厲聲說,“別玩火,別耍弄命運。” “我只是耍弄耍弄我的手指頭啊。”比加斯抗議道,聲音吱吱呀呀的。他指著友索,“我指著友索。我的手指難道不是友索本人嗎?或者,它代表某種比基石的位置更低的東西?”帶著嘲弄的笑意,他把手指拿到自己眼睛前面細細查看,先看一面,再看另一面,“啊哈,原來它只不過是一隻手指而已。” “他老是這樣,嘟嘟嚷嚷,喋喋不休。”杜麗說,聲音裡帶著憂慮,“我想,就是為了這個,特雷亞拉克斯人才會丟棄他。” “我不喜歡別人像主子一樣保護我,”比加斯說,“可我現在卻有了一位新主子。這根手指頭可真是妙用無窮啊。”他瞅了瞅杜麗和奧塞姆,眼睛奇怪地閃閃發亮,“把我們粘合在一起的粘合劑是很不牢靠的。幾滴眼淚,我們就分開了。”侏儒旋了個180度的圈子,面對保羅,大腳板踩得地板吱嘎作響。 “啊,我的主人!我走過多麼漫長的道路,總算找到您了。” 保羅點點頭。 “您會很仁慈嗎,友索?”比加斯問,“我是一個人,您也知道,人的模樣塊頭各不相同,站在您面前的就是其中的一員。我的肌肉不發達,可我的嘴巴很有勁兒;吃得不多,可要填飽卻很費事兒。隨您的意使喚我吧,把我掏空也不怕,我肚子裡總有乾貨,比您送進去的飼料多得多。” “我們沒工夫聽你那些愚蠢的俏皮話。”杜麗厲聲道,“你們該去了。” “我的俏皮話都是雙關語,”比加斯說,“而且它們也不完全是愚蠢的。去了,友索,就是成為逝者的意思。是嗎?那麼,就讓逝者逝去吧。杜麗一語道出了事實,而我正好有聽出事實的才能。” “這麼說,你能感知真相?”保羅問。他決心再等等,耗到自己幻像中動身的那一刻。隨便做什麼,總比打破既定的未來時間線,弄出新結局要好。在他的幻像中,奧塞姆還有話要說,除非未來已經改變,進入了更可怕的隧道。 “我能感知現在。”比加斯說。 保羅注意到侏儒變得越來越緊張。難道這小人意識到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比加斯會不會也有預知能力,正是這種預知能力使他沒有出現在自己的幻象之中? “你問過麗卡娜的情況嗎?”奧塞姆突然問道,用他的一隻好眼睛注視著杜麗。 “麗卡娜很安全。”杜麗說。 保羅低下頭掩飾自己的表情,以免他們看出自己在撒謊。安全!麗卡娜已經變成了灰,埋在一個秘密墓穴裡。 “那就好。”奧塞姆說,誤將保羅的低頭看成了認可,“這麼多糟糕事中,總算還有個好消息,友索。我不喜歡我們創造的這個世界,您知道嗎?自由自在生活在沙漠的時候比現在好,那時我們的敵人只有哈肯尼家族。” “許多所謂的朋友和敵人,其間只有一條細線。”比加斯說,“只要劃下這道線,那就沒有什麼開始,也沒有什麼結束了。讓我們結束這道線吧,我的朋友們。”他走到保羅旁邊,兩隻腳緊張地挪動著。 “你剛才說你能感知現在,這是什麼意思?”保羅問。他想盡量拖延時間,刺激這個侏儒。 “現在!”比加斯顫抖著說,“現在就走!現在就走!”他拽住保羅的長袍,“我們現在就走吧!” “他是個碎嘴,老是喋喋不休,不過沒什麼惡意。”奧塞姆說,聲音中充滿愛憐,那隻好眼睛凝視著比加斯。 “就算碎嘴也能發出啟程的信號,”比加斯說,“眼淚也行。趁現在還有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去吧。” “比加斯,你害怕什麼?”保羅問。 “我害怕正在搜尋我的幽靈。”比加斯咕噥著說。前額上滲出一層汗珠,臉頰扭曲著,“我害怕那個什麼都不想、誰都不要,卻一心只想著我的東西——那東西又縮回去了!我害怕我看得見的東西,也害怕我看不見的東西。” 這個侏儒確實擁有預知魔力,保羅想。比加斯和他一樣,也看到了那個可怕的未來。他的命運也同他一樣嗎?這個侏儒的預知魔力到底有多強?和那些胡亂擺弄沙丘塔羅牌的人一樣?或者遠為強大?他看到了多少? “你們最好趕緊走。”杜麗說,“比加斯是對的。” “我們逗留的每一分鐘,”比加斯說,“都是在拖延……在拖延現在!” 但對我來說,每拖延一分鐘,我的罪孽便遲一分鐘到來,保羅想。他想起了發生在許久以前的往事:沙蟲呼出陣陣毒氣,沙土從它的牙齒上一股股灑落下來。鼻端又嗅到了記憶中的氣息:又苦又澀。命中註定的那隻沙蟲正等待著他,他能感應到,感應到那隻所謂的“沙漠中的葬身之處”。 “艱難時世啊。”他說,以此回答奧塞姆關於時代變遷的那句話。 “弗瑞曼人知道在艱難時世裡應該怎麼做。”杜麗說。 奧塞姆無力地點點頭,表示贊同。 保羅瞥了一眼杜麗。他本來就沒有指望得到別人的感激,他的負擔已經夠重了,再也難以承受感激之情。但是,奧塞姆的痛苦和杜麗眼中流露的怨憤動搖了他的決心。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 “拖延沒有意義。”杜麗說。 “做您必須做的事吧,友索。”奧塞姆喘息著說。 保羅嘆了口氣。在他的幻像中,這些話出現過。 “一切總歸會有一個了結。”他說,完成了幻像中的對話。他轉過身,大踏步走出房間,只聽比加斯劈啪劈啪的腳步聲在後面跟著。 “逝去,逝去。”比加斯一邊走一邊咕噥道,“逝去的人和物,就讓它們去到它們應該去的地方吧。這一天真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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