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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生命規劃師

永恆的終結 阿西莫夫 7315 2018-03-14
在482世紀那個洞悉許多事情的夜晚之後,一個物理月已經過去了。如果以一般時空的時間軸計算,現在的他應該位於諾依·蘭本特的未來將近2000個世紀左右的時間,正以半賄賂半哄騙的方式,試圖審視她在變革後現實中的遭遇。 這不只是缺乏職業道德那麼簡單,不過他已經不管了。在過去的這一個物理月當中,以他自己的眼光衡量,他已經成了罪犯。說什麼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犯一次罪也是犯,多犯幾次也是犯,況且這次他能得到明確的好處。 現在,作為無可饒恕的罪行的一部分(他也懶得用更美好的詞彙來粉飾罪行),他站在2456世紀的入口障壁前。進入一般時空,比跨越永恆時空和時空壺豎井之間的障壁複雜得多。為了進入一般時空,在地球表面找到合適的切入坐標就是個麻煩事,再從一般時空時間軸上找到確切的切入時間節點也相當頭疼。不過儘管心中緊張萬分,哈倫還是又快又準地找到切入點,這充分顯示了他的豐富經驗和過人天賦。

哈倫發現自己進入了那間引擎室,就是他第一次在永恆時空內監視屏上看到的那間。在這個物理時刻,社會學家伏伊應該正安全地坐在監視屏前,欣賞著“時空技師之手”的表演。 哈倫從容不迫。在接下來的156分鐘內,這間屋子都不會有人進來。為了保險起見,時空任務安排表上給他規定的時間是110分鐘,剩下46分鐘是所謂的“備用時間”。 “備用時間”是為了以防萬一,但時空技師一般不可能用到。如果誰居然會耗費“備用時間”做事,那他的專家級頭銜就危險了。 不過在這110分鐘裡,哈倫只需要不到兩分鐘。依靠手腕上的力場發生器,他身邊圍攏著一圈物理時間力場(可以說,算是永恆時空探伸過來的餘威),所以他可以不受任何現實變革的影響。他向牆邊邁出一步,從一個貨架上拿起作為目標的小容器,把它放在貨架底部一個經過精心挑選的位置上。

完事之後,他又重新返回永恆時空,這個動作對他而言輕車熟路,就像推開一扇門走進去那樣。如果現場有個一般時空住民目睹了這個過程,在他眼中,哈倫就是憑空消失了。 那個小容器會一直待在他放置的地方。它不會對世界歷史進程立即產生影響。幾個小時後,會有人過來拿它,卻沒找到。又過了半小時,它才會被人搜出來,但一處力場會因此取消,某個人會失去耐心。在變革後的現實中,一個原來遲疑不決的決定會在怒火中作出。一次會議因此沒有得以召開;一個本來該死的男人又多活了一年;另一個本該倖存的人,卻死得早了一些。 漣漪會繼續擴大,在2481世紀的時候達到頂峰,那是這次調整的25個世紀之後了。然後這項現實變革的影響會漸漸消失。理論家指出,現實變革的影響不會無限期地延伸下去,到達一定時間節點之後,它會變得逐漸趨於忽略不計,即使最精細的推算也無法找到。

當然了,一般時空裡的任何住民都不會意識到這次變革的發生。客觀事物發生變化,人的意識也會隨之而變,只有永恆之人才能置身事外,看著變革發生。 社會學家伏伊盯著2481世紀的藍色圖像,原本里面是一座繁忙的太空港。哈倫進來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抬頭。他只是嘴裡咕噥了兩聲,大約是歡迎的意思。 變革徹底摧毀了那座太空港。它亮麗光鮮的面貌已經不復存在;高高聳立的建築失去了宏偉的氣勢,太空船鏽跡斑斑。一個人都沒有,到處都一片死寂。 哈倫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不過一閃即逝。這就是MDR——最大可能反應。它瞬間就完成了。變革不一定會在時空技師下手操作的一瞬間完成。如果調整之前的計算選點做得比較粗糙,或許要過上幾個小時或者幾天才能看到效果(當然是以物理時間計算)。只有現實演進的各種自由度都消失之後,變革才會發生。哪怕只有一點點數學上的不確定因素,變革都不會發生。

哈倫親自計算出MNC的可能,又親手操作變革,令他驕傲的是,自由度馬上消失了,變革即刻發生。 伏伊輕聲說道:“那裡原來是多麼漂亮啊。” 這句話給哈倫當頭潑下一盆冷水,好像在貶損他傑出的表現。 “我不覺得遺憾,”他說,“也就是把太空旅行剔除出這段歷史而已。” “不遺憾?” “有什麼好的?任何太空旅行技術都最多持續一兩千年。人們早晚會厭倦,然後回到家鄉,太空殖民地都會廢棄。再過上四五千年,或者四五萬年,人們又重新出發,然後重新放棄。它只是對人類智慧和勞動的浪費。” 伏伊乾巴巴地說:“您真是一位哲學家。” 哈倫激動起來。他想:跟這幫人有什麼好說的。他氣惱地開口,突然轉換了話題:“生命規劃師那邊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 “你不想跟他聯繫一下嗎?這麼久了,他應該也有點進展了吧。” 社會學家臉上露出一絲不悅的神情,好像在說:你也太沒耐心了吧。不過他還是說:“跟我來,我們過去看看。” 辦公室的名牌上寫著“尼祿·費魯科”,這一下吸引了哈倫的目光和注意力,因為這名字很像兩位原始時代的地中海地區的統治者。 (每週他給庫珀講授課程的同時也極大強化了他自己對古代史的記憶。) 不過房間裡那人的模樣,可不像哈倫記憶中任何一個古代統治者。他像死屍一樣乾癟蒼白,臉上的皮膚緊縮在高聳的鼻樑上。他的手指很修長,指節凸出。他手裡按著小型加法計算器的模樣,簡直就像正在稱量靈魂重量的死神。 哈倫急不可耐地望著計算器。它簡直就是生命規劃師的心臟和鮮血,皮膚和骨骼,筋膜、肌肉以及一切。只要把一個人過往的歷史數據輸入其中,加上現實變革方程式,它就會吱吱呀呀開始工作,然後過上一段時間,可能是一分鐘,也可能是一天,它就會吐出那個人可能(在新的現實中)經歷的各種生命軌跡,每種軌跡都會附上機率數值。

社會學家伏伊向他介紹了哈倫。費魯科帶著幾乎毫不掩飾的厭惡情緒看了看哈倫的技師徽章,隨便點點頭,就算打過招呼。 哈倫說:“那位年輕姑娘的生命規劃做完了嗎?” “還沒有。做完了我會告訴你。”他對時空技師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而且絲毫不准備掩飾。 伏伊說:“放鬆點,生命規劃師。” 費魯科的眉毛淡到幾乎消失不見,這讓他的臉看起來更像骷髏了。他開口說話時,眼球在眼眶裡轉動,好像骷髏的空眼眶裡憑空長出了眼睛。 “太空船被抹掉了嗎?” 伏伊說:“消失了一個世紀。” 哈倫環抱雙臂,盯著生命規劃師;目光交鋒中,對手敗下陣來,轉過臉去。 哈倫想:他知道這事他也有份。 費魯科對伏伊說:“聽著,既然你在這兒,我就問問你,關於抗癌血清的事,我應該放在一般時空的哪個節點處理?那麼多世紀,抗癌藥也不是只我們一家有。為什麼申請報告都堆到我們這裡?”

“你知道的,所有類似世紀都收到了很多申請。” “那就別讓他們發那麼多申請。” “你說該怎麼辦?” “簡單。讓全時理事會別收任何申請就好了。” “我對全時理事會沒有任何影響力。” “你對老頭子有影響力啊。” 哈倫無精打采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其實並不感興趣,可至少它可以讓他焦躁的心情暫時離開那台嘎嘎作響的計算器。他知道,他們所說的“老頭子”,應該就是主管這個分區的計算師。 “我跟老頭子說過,”社會學家說,“他說會跟全時理事會提的。” “胡說八道。他只會提交一份例行錄音報告。他得親自過去,據理力爭。這是原則問題。” “這段時間全時理事會沒空調整這些原則問題。你知道那些傳言怎麼說的。”

“哦,是啊。他們正忙著干大事。他們一想耍滑頭就說要忙著干大事。” (如果哈倫有心情關心他們的話題,聽到這里肯定會露出笑容。) 費魯科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繼續發飆。 “大多數人都不明白這個道理,抗癌血清跟樹木籽苗或者力場引擎都不一樣。我知道可能會給現實帶來災難的每個歷史路徑分支都要監視,但是抗癌藥總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然後事態就複雜了一百倍。 “想想吧!在那些沒有抗癌藥的世紀的每一年裡,有多少人會死於癌症。再想想,那些癌症病人有哪個是甘心等死的。所以每個一般時空政府永遠都在向永恆時空打申請報告,說什麼'求求你們了,求你們送來七萬五千支抗癌血清吧,為了救治我們這個時代文化的傑出代表們,這是他們的簡歷材料'。”

伏伊飛快地點頭。 “我知道,我知道。” 不過費魯科的憤怒沒有緩解的意思。 “然後你們就會審查那些材料,裡頭每個人看上去都是英雄。失去哪個人,對整個時代都會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所以你們就得好好弄。你們會檢查計算結果,看看如果名單上的人都活下來,會對現實造成什麼影響;而且時間之神開眼,你們還會推算任何一種組合方式的人復活,會有什麼影響。 “在上個月,我處理了572份抗癌藥申請。其中有17個人的人生如果改變,還不至於對他的世界造成不良影響。我提醒你,沒有一個改變可以對現實帶來有益影響,但全時理事會就說只要不好不壞,就可以實施。人道主義,你懂的。所以有17個不同世紀的人在這個月得到了治療。

“然後怎麼樣呢?這些時代變得更幸福了嗎?至少你的生活沒什麼改善。某個人的確得到治療,而同一個時代同一個國家的其他十幾個人卻沒有得到。每個人都說,為什麼是他?或許那些我們沒照顧到的人品行更高尚,或許他是人人愛戴的慈善家,而我們救活的那個人或許回家就會打孩子,一有空閒就虐待自己的老娘。他們不知道現實變革的事,我們也不能告訴他們。 “或許我們在自找麻煩,伏伊,除非全時理事會把所有申請束之高閣,只救助那些會帶來有益現實變革的人。只能這麼辦。要不然就出於人道主義全救了,要不然就一個都別救。千萬不能說:'好吧,幫個忙也無妨……'” 社會學家一直側耳傾聽,臉上帶著微微的痛苦表情,現在他說道:“如果你是個癌症患者……” “說什麼蠢話,伏伊。有這麼假設的嗎?如果世界上不存在現實變革,有些可憐蟲就注定一輩子倒霉沒救,是嗎?如果你就是那個可憐蟲,怎麼辦? “還有一件事。別忘了我們每做一次現實變革,日後沿著它的路徑再找到有益的變革點就更難一分。現實變革造成隨機負面影響的機率逐年增加,這就意味著我們的抗癌藥能夠對症治療的患者會隨之減少。這樣發展下去,血清適用範圍逐年縮小,最後即使算上那些不好不壞的變革影響,到了某個年份,我們一年也只能治一個人。千萬別忘了。” 哈倫現在對這個話題徹底失去了興趣。這是工作中的典型牢騷。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對永恆時空內部研究雖然不多,但對此也稍有涉獵,稱其為心理認同。永恆之人會對自己管轄範圍內的世紀產生認同,會為其利益代言呼喊。各個世紀之間的紛爭,也會成為永恆之人間的紛爭。 永恆時空組織總是為了破除這種狹隘認同而竭盡全力。任何永恆之人都不會被安排到距離自己故鄉兩世紀之內工作,以防他們輕易建立起這種認同。一般來說,他們都被盡量安排到文化習慣與故鄉截然不同的世紀(哈倫不由得想起被安排到482世紀的芬吉)。而且,只要他們的工作表現引起上級疑心,馬上就會被調走。 (要讓哈倫安排的話,費魯科這種人就該每年調動一次,每次間隔50個世紀。) 這種認同,應該源於對一般時空家庭生活的愚蠢嚮往(所謂時空思鄉病,每個人都知道)。出於某種原因,時空旅行盛行的世紀更能吸引永恆之人的認同。這種現象非常值得調查,也應該加以調查,但永恆時空這個組織在審視內部問題的時候,總有長期養成的惰性。 如果是一個月以前的哈倫見到費魯科,肯定把他當作無可救藥的軟蛋、暴躁的變態,目睹了電子反重力技術在新的現實裡衰亡後心痛無比,然後把一肚子怨氣都撒在其他世紀裡申請抗癌血清的人身上。 那時的哈倫可能會檢舉揭發他。那是永恆之人應盡的職責。這個人的工作表現顯然表明他已經不能擔當重任。 但現在的哈倫不會這麼做。他甚至有點同情這個男人。他自己犯下的罪行遠比這人深重。 他的思緒情不自禁地回到諾依身上。 那晚他終於還是睡著了,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醒過來。明亮的陽光穿過半透明的牆壁灑進來,他彷彿置身於雲端,漂浮在多霧的清晨天空中。 諾依正在俯身對他微笑。 “老天爺啊,真是難叫醒你。” 哈倫第一個條件反射動作是去扯根本不存在的被子。然後昨晚的記憶襲上心頭,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滿臉通紅。他怎麼還會有這種反應? 不過他馬上又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迅速坐直身子。 “還沒過一點嗎?時間之神啊!” “才十一點。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時間還早著呢。” “謝謝。”他咕噥道。 “淋浴間和你的換洗衣服都準備好了。” 他還能說什麼? “謝謝。”他依舊咕噥。 吃飯的時候他不敢接觸她的目光。她就坐在他對面,並沒有吃東西,一手托腮,一頭濃密的黑髮潑灑在一側,眼睫毛長得異乎尋常。 她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而他則只敢往下看,總覺得心裡該有苦澀的負罪感,卻遍尋不著。 她說:“一點你要做什麼呀?” “飛行球比賽。”他低聲念叨,“我有票。” “是決賽呢。我跳失了這幾個月,錯過了整個賽季,你知道的啦。誰會贏呢,安德魯?” 聽到對方直呼自己名字,他有一種奇妙的無力感。他只是搖搖頭,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冷峻嚴肅一些。 (以前他很容易就可以做到。) “但你肯定知道啊。整個時代你都看過,不是嗎?” 照理說,他現在只需要繼續保持淡漠冷酷的態度,做出否定的表示就好,不過他又軟弱地解釋說:“我有很多時空分區要觀測。我從來不關注球賽比分之類的小事。” “噢,你就是不願意跟我講啦。” 哈倫未置一詞。他把叉子戳進一個多汁的小巧水果,然後拿起來,整個放進嘴裡。 過了一會兒諾依說:“你來這里之前,曾經看過這座房子裡發生的事嗎?” “沒看過細節,諾——諾依。”(他強迫自己說出這個名字。) 姑娘溫柔地說:“你看到我們倆了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哈倫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我看不見我自己。我只有在現——我不在這裡,除非我親身過來。這個我解釋不清。”此時他慌亂加倍。首先,為她說的話心慌不已;其次,自己又差點說出“現實”這個詞,而這個詞是絕對禁止跟任何一般時空住民提起的。 她揚起眉毛,睜大眼睛,顯得有點震驚。 “難道你覺得羞愧嗎?” “我們做的事是不對的。” “有什麼不對?”對於482世紀的她而言,提出這樣的問題天經地義,“難道永恆之人不准做愛嗎?”她語氣戲謔,好像在問難道永恆之人不准吃飯嗎。 “別用這種字眼。”哈倫說,“事實上,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確不被准許那樣做。” “好吧,那就別告訴他們。我不會講。” 然後她繞過桌子來到他身邊,坐在他大腿上,輕盈而流暢地扭動翹臀,把礙事的小餐桌頂到一邊。 他突然全身僵硬,舉起雙手作勢要把她推開。他失敗了。 她俯下身,吻他的嘴唇,一切變得再沒有什麼尷尬。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擋他們兩人。 他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作為觀測師的時候,他越過職權,嘗試了倫理上不該做的事。他開始尋找當前現實的問題所在,為什麼要施行變革,同時推測計劃中的現實變革方式。 讓永恆時空覺得不妥的,肯定不是這個世紀鬆弛的道德觀,不是體外孕育,也不是女權盛行的風氣。上述這一切早就存在,而且全時理事會熟視無睹。只有芬吉說過,那是一件非常精細微妙的事。 那麼針對它而進行的變革必然同樣精細微妙,肯定跟他目前所觀測的階層有關。這一點顯而易見。 真正讓他煩惱的是,變革必然會影響到諾依。 剩下三天裡,他完成了觀測任務書中規定的任務,心頭卻漸漸掠過一片烏雲,甚至沖淡了他與諾依相聚的歡愉。 她跟他說:“怎麼了?這段時間你看起來跟在永——那個地方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你一點都不呆板了。不過現在你看上去有點憂鬱。是因為你要回去了嗎?” 哈倫說:“這是一部分原因。” “必須要走嗎?” “必須要。” “晚回去兩天,誰會管呢?” 哈倫差點笑出來。 “回去晚了,他們可不會高興。”他說著,心中卻在想觀測任務書上還有兩天的備用時間。 她調了調一台樂器上的控制鍵,輕柔而繁複的樂曲從它內部流瀉而出,打擊樂聲與和弦隨意地組合在一起:通過複雜精妙的數學方程隨機組合,唯一的原則是悅耳即可。這種音樂如同從天而降的雪花,每一段都獨一無二無法複製,但每段都不失美妙。 在樂曲的催眠中,哈倫注視著諾依,他的心思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在新的現實中,她會開始怎樣的人生?成為工廠的女工,嫁給漁夫,生下六七個肥胖醜陋貧病交加的孩子?不管變成什麼樣,她都不會再記得哈倫。在新的現實裡,他將不再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不管變成什麼樣,她都不再是現在的諾依。 他不只是愛著面前的這個姑娘。 (很奇怪,他第一次在自己腦海中拼出“愛”這個字,沒有半點遲疑,也不覺得有任何不妥。)他愛著許多複雜元素的組合:她的衣著品位,她的步態,她說話的方式,她惡作劇似的小表情。在一個給定的現實進程中,四分之一個世紀的生活和經歷造就了這個姑娘。在一個物理年之前,這個世紀裡運行的還是上一個現實,那裡的諾依不是今天他的諾依。在下一個現實裡,她也不再是他的諾依。 按照構想,新的諾依應該在某種程度上更好,但他心中有一點確定無疑。他只想要現在的諾依,就是此刻真真切切站在他的面前的諾依,這個現實裡的諾依。如果她有缺點,那他情願要這些缺點。 他能怎麼辦呢? 他心中想到幾個步驟,每步都犯法。其中一步就是了解到變革的細節,查出諾依會受到什麼影響。總之沒人能確定……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把哈倫從回憶中拉了回來。他還在生命規劃師的辦公室裡。社會學家伏伊正斜著眼偷瞄他。費魯科的骷髏頭也朝向他。 這是具有穿透力的寂靜。 大家都愣了一下才明白寂靜的含義。加法計算器嘎嘎吱吱的運算停住了。 哈倫跳了起來。 “結果算出來了,生命規劃師。” 費魯科低頭看著手裡的打印箔片。 “對,沒錯。真可笑。” “能讓我看看嗎?”哈倫伸出手。手明顯在顫抖。 “沒什麼可看的。所以才可笑。” “沒什麼——是什麼意思?”哈倫盯著費魯科,心中感到十分痛苦,連眼前高瘦的費魯科站立的模樣也變得朦朧起來。 生命規劃師用冷靜平淡的聲音說道:“那位女士在新的現實中不存在。沒有什么生命軌跡變遷,她只是消失了,僅此而已。不見了。我已經把誤差率降低到0.01%,她哪兒都沒去,實際上,”他伸出修長光潔的手指撓撓臉頰,“按照你提交給我的所有因素來看,即使是變革之前的舊現實,我也看不出她有什麼存在的理由。” 哈倫幾乎聽不見了。 “可是——那次變革非常小。” “我知道。事情都湊巧了,真可笑。給你,你要看結果嗎?” 哈倫的手緊緊按在箔片上,卻摸不出任何內容。諾依不見了?諾依不存在了?怎麼會這樣? 他感到肩膀上有人搭上一隻手,伏伊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 “不舒服嗎,技師?”手馬上又縮了回去,好像它不小心碰到時空技師的身體,現在後悔死了。 哈倫咽了口氣,努力找回儀態。 “我沒事。你能帶我回時空壺那裡嗎?” 他絕不能表露自己的情感。他必須表現得像在做純學術研究,上述結果早在意料之中。他必須假裝諾依不存在於新的現實中這個結果正合他的預測,他還要因此而滿心歡喜,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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