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明朝那些事兒(陸)·日暮西山

第17章 第十七章殉道

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於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殺死汪文言。 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著對質,下一步計劃將無法進行。 天啟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於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劃開始,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為最主要的對象,楊漣被首先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偽造的證詞,問: “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 “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書彈劾此人,他戰敗後,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面胡扯還差點,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只能在沉默中變態: “用刑!” 下面是楊漣的反應: “用什麼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為止,楊漣的下頜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 於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云:“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後,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 “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 他說:

“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扎,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 只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後,許顯純終於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 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為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將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 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將死在他的監獄裡,悄無聲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將永無人知曉。 事實確實如此,朝廷內外只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 對於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為送不出去。 為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為灶台的燃料。 於是,楊漣將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別無選擇。 他面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他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

短暫的沉寂後,他看見那位看守面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 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面,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後,那位看守將其取出,並最終公告於天下。 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啟五年(1625)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 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 於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隨即用上了監獄裡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 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裡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裡面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的說法(當年曾經蹲過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乾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於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內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智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他咬破手指,對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於瀕死狀態,他沒有力氣將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裡,憑藉著頑強的意志,他拖著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將血書藏在了枕頭里。

結束吧,楊漣微笑著,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 看著眼前這個有著頑強信念,和堅韌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 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 這一次,奇蹟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 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 然而這注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為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 為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

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 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 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跡斑斑的遺言後,便改變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後,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 牢頭並不理會,只是緊握著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我要留著它,將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 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並昭示天下。 如下: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云: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於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只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 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裡,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為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志。無論何時,他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 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如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 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楊漣死的那天。左光斗也死了。 身為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斗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捱過的酷刑,左光斗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斗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裡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面。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費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詔獄裡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著的,因為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面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斗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嘆,只有憤怒,出離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麼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斗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著地上的鐐銬,做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面對著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著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斗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躲雪,他的回复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于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為,足以讓他的老師為之自豪。 左光斗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著的人,只剩下顧大章。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裡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作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著,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為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咬咬牙,哥們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裡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為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麼虧。 但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桿子一揮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且越快越好。顧大章去閻王那裡伸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為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裡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裡面,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麼進來的,不得而知,為什麼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只是為了救顧大章。為什麼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只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麼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為,燕大俠在做夢,他笑著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裡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為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為力。 因為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著許顯純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為什麼搞不定,又是什麼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為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事情后來就是那麼幹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歷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實情並非如此。 因為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啟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喝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為搞笑的是,他手裡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斗、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為判決書裡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裡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裡,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倖,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舍生取義的同志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裡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為偷生,只為永存。 正如那天夜裡,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兇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暝矣。” 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就算是最惡俗的電視劇,演到這裡,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遵素、周宗建,繆昌期、週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裡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為,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复說過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裡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週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為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御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週起元是應天巡撫,說起來,不太起眼的,就數周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吏部員外郎,論資歷、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嫉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髮衝冠,眾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只是因為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著演著,下面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志幹掉,看來是有歷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只有六個人,壓根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為候補,是因為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裡,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只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為人清廉,家裡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了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眾不干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只求東廠高抬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扯淡了,但為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為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為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后,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為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眾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群眾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乾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眾,人蠢到這個份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麼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洩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只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裡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楞。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樑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樑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群眾們使用了更為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樑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只能躲進糞坑里,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裡,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麼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但顧大人豈是等閒之輩,只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麼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夫,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后,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奮,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姦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夫,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只在信念是否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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