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明朝那些事兒(陸)·日暮西山

第9章 第九章東林黨的實力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卻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應該是顧憲成。 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書孫鑨——撤職了,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回家了,首輔王錫爵——辭職了,而這事幕後的始作俑者,從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升官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升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瞭如指掌。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歷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 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於他的官職。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別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 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負責官員考核,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升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 有鑑於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顧憲成先生的升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著,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升遷,還是考核,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為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僉都御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只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

至於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 作為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面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彝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蹟,最後還嘆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只是為了說明一點: 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爭意識的政治組織。 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像。 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歷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爭鬥。 爭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盡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十二年後(萬曆三十三年),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 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於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於是,他決定換人。 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竄小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麼來,還怎麼來,幾板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麼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干將被逐。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

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復出無望。 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為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 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 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布朝廷,對於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 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為東林黨的干將,他將進入內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致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於李先生的底子不算乾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

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只能集體歇業了。 於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像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確,明確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 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佔據著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

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只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致了一個混賬的結果: 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於拋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致跟東林黨死磕了。 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 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別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志。 鄭繼之是楚黨,李志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寀。

薩爾滸之戰前,朝廷鬥爭情況大致如此,這場鬥爭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歷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於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為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爭,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爭。 因為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將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 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將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爭,而那時,他們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標誌著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標到處逛,趙南星家裡蹲。 兩大干將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 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為一個人的死去。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梁、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徵、薩爾滸、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國本、打悶棍。 我只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 關於這位兄弟的評論,我想了很久,很久,卻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來。 你說他沒幹過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幹得也不錯,你說他軟弱吧,他還搞了三大徵,把日本鬼子趕回了老家,你說他不理朝政吧,這幾十年來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個被張居正壓迫過的人,一個勤於政務的人,一個被兒子問題糾纏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許多年不見大臣、不上班的人,一個終生未出京城,生於深宮、死於深宮的人。

一個複雜得不能再复雜的人,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 於是,我最終懂得了這個人。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經歷殘酷的鬥爭,無休止的吵鬧,無數無效的抗爭,無數無奈的妥協後,最終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現實的真正意義,並最終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鈞,萬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面前,他還不夠勇敢。 雖然幾十年來,萬曆都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抉擇,將皇位傳給了這個久經考驗的兒子。 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朱常洛終於熬出頭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後世所稱之明光宗,定年號為泰昌。 由於此時還是萬曆年間,按照慣例,要等老爹這一年過完,明年才能另起爐灶,用自己的年號。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年號,竟然沒能用上。 因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卻只能活一個月。 一個撐了三十八年,經歷無數風雨險阻到達目標的人,卻在一個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導致死亡與不幸的罪魁禍首,是鄭貴妃。 應該說,朱常洛是個好孩子,至少比較厚道。 幾十年來,他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國家的凋敝,時局的危險。 他不願意再忍受下去,於是,當政後的第一天,他用幾道諭令顯示了自己的決心。 大致說來,他是把他爹沒辦的事給辦了,包括兌現白條——給遼東前線的士兵發工資,廢除各地礦稅,以及補充空缺的官員。 這幾件事情,辦得很好,也很及時,特別是最後一條,把諸多被萬曆同志趕下崗的仁兄們拉了回來,實在是大快官心,於是一時之間,光宗的人望到達了頂點,朝廷內外無不感恩戴德,興高采烈。 但有一個人不高興,非但不高興,而且很害怕。 萬曆死後,鄭貴妃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麼的虛弱,今日之城內,已是敵人之天下。所謂貴妃,其實也不貴,如果明光宗要對付她,賤賣的可能性是相當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證明了她的判斷。 考慮到萬曆死後不好辦,之前鄭貴妃軟磨硬泡,讓萬曆下了道遺囑,講明,一旦自己死後,鄭貴妃必須進封皇后。 如此一來,等萬曆死後,她就成了太后,無論如何,鐵飯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實,絲毫不賴帳,當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辦吧。 但他同時表示,這是禮部的事,我批下去,讓他們辦吧。 按說皇帝批下來就沒問題了,可是禮部侍郎孫如游不知怎麼回事,非但不辦,還寫了個奏疏,從理論、輩分、名分上論證了這件事,最後得出結論——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氣,還把孫侍郎的奏疏壓了下來,但封皇后這事再也沒提。 鄭貴妃明白了,這就是個托。 很明顯,這位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實際上不怎麼老實。既然如此,必須提前採取行動。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出了一個計劃,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是一件禮物。 十天之後,她將這件禮物送給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興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丟在了這份禮物上。 這份禮物,是八個美女。 對於常年在宮裡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沒有的朱常洛而言,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辛辛苦苦、畏畏縮縮了幾十年,終於可以放縱一下了。 古語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應該算是不同凡響,他幾天就變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這樣描述的: “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 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辛勤工作,身體吃不消,實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於是不久之後,朱常洛就病倒了。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計劃的第二步即將開始,四天之後。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體依然很差,身體差就該看醫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場。 崔文升,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前面曾經講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 可是這人來,並不是要給皇帝寫遺囑,而是看病,因為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寫外,還管著禦藥房,搞第二產業。 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第二產業是不能隨便亂搞的。 診斷之後,崔大夫胸有成竹,給病人開了一副藥,並且樂觀地表示,藥到病除。 他開的這幅藥,叫瀉藥。 一個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體的人,怎麼能服瀉藥呢? 所以後來很多史書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結論:這是個“蒙古大夫”。 雖然我不在現場,也不懂醫術,但我可以認定:崔文升的診斷,是正確的。 因為之前的史料中,有這樣六個字:是夜,連幸數人。 這句話的意思大家應該知道,就不解釋了,但大家也應該知道,要辦到這件事情,難度是很大的。對光宗這種自幼體弱的麻杆而言,基本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藥物。 是什麼藥物,大家心裡也有數,我就不說了,這類藥物在明代宮廷裡,從來就是必備藥,從明憲宗開始,到天天煉丹的嘉靖,估計都沒少用。明光宗初來乍到,用用還算正常。 可這位兄弟明顯是用多了,加上身體一向不好,這才得了病。 在中醫理論中,服用了這種藥,是屬於上火,所以用瀉藥清火,也還算對症下藥。 應該說,崔文升是懂得醫術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據當時史料反映,這位仁兄下藥的時候,有點用力過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錯誤是明顯的,後果是嚴重的,光宗同志服藥之後,一晚上拉了幾十次,原本身體就差,這下子更沒戲了,第二天就臥床不起,算徹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經歷大致如此,就這麼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個醫療事故。雖說沒法私了,但畢竟大體上沒錯,也沒在人家身體裡留把剪刀、手術刀之類的東西當紀念品,態度還算湊合。 可問題是,這事一冒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斷定,這是鄭貴妃的陰謀。 因為非常湊巧,這位下藥的崔文升,當年曾經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這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醫,偏找太監,找了個太監,偏偏又是鄭貴妃的人,這太監下藥,偏又下猛了,說他沒問題,實在有點困難。 對於這件事情,你說它不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信,因為沒準就這麼巧;說它是鄭貴妃的計劃,我也信,因為雖說下藥這招十分拙劣,誰都知道是她幹的,但以鄭貴妃的智商,以及從前表現,這種蠢事,她是乾得出來的。 無論動機如何,結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經奄奄一息,一場驚天大變即將拉開序幕。 但這一切還不夠,要達到目的,這些遠遠不夠,即使那個人死去,也還是不夠。 必須把控政權,把未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確保自己的利益。 於是在開幕之前,鄭貴妃找到了最後一個同盟者。 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嬪妃。 當時太子的嬪妃有以下幾種: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後分別是才人、選侍、淑女等。 而這位姓李的女人,是選侍,所以在後來的史書中,她被稱為“李選侍”。 李選侍應該是個美女,至少長得還不錯,因為皇帝最喜歡她,而且皇帝的兒子,那個未來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為這一點,鄭貴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選侍還算不錯(相對於鄭貴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鄭貴妃實在是相見恨晚,經過一番潛規則後,雙方達成協議,成為了同盟,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現在一切已經齊備,只等待著一個消息。 所有的行動,將在那一刻展開,所有的野心,將在那一刻實現。 目標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順利。 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同黨越來越多,帝國未來的繼承人盡在掌握之中,在鄭貴妃和李選侍看來,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們終究無法前進,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後,最不高興的是鄭貴妃,最高興的是東林黨。 這是很正常的,從一開始,東林黨就把籌碼押在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堅定地站在這一邊。 現在回報的時候終於到了。 明光宗非常夠意思,剛上任,就升了幾個人的官,這些人包括劉一璟、韓曠、周嘉謨、鄒元標、孫如游等等。 這幾個人估計你不知道,其實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知道這幾個人的職務,就能明白,這是一股多麼強大的力量。 劉一璟、韓曠,是東閣大學士,內閣成員,周嘉謨是吏部尚書,鄒元標是大理寺丞,孫如游是禮部侍郎。當然,他們都是東林黨。 在這群人中,有內閣大臣、人事部部長、法院院長,部級高官,然而,在後來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他們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瀾的人,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漣。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湖北)應山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任常熟知縣,後任戶科給事中、兵科給事中。 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歷,因為這人非但當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才是個七品給事中。 但在這份普通履歷的後面,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聰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張居正、戚繼光,而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聰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沒有辦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給出了一條沒有天賦,也能成功的道路。 對於大多數平凡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純粹。 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志、認真、一根筋、二桿子等等等等。 純粹和執著,也是有區別的,所謂執著,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而純粹,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 純粹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們的一生,往往只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們無法被收買,無法被威逼,他們不要錢,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權勢和名聲。 在他們的世界裡,只有一個目標,以及堅定的決心和意志。 楊漣,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蹟並不多,也沒有什麼砸水缸之類的壯舉,但從小就為人光明磊落,還很講乾淨,乾淨到當縣令的時候,廉政考核全國第一。此外,這位仁兄也是個不怕事的人,比如萬曆四十八年(1620),萬曆生病,半個月不吃飯,楊漣聽說了,也不跟上級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輔方從哲: “皇上生病了,你應該去問安。” 方首輔膽子小,脾氣也好,面對這位小人物,絲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諱這些問題,我只能去問宮裡的內侍,也沒消息。” 朝廷首輔對七品小官,面子是給足了,楊先生卻不要這個面子,他先舉了個例子,教育了首輔大人,又大聲強調: “你應該多去幾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濟)!” 末了,還給首輔大人下了個命令: “這個時候,你應該住在內閣值班,不要到處走動!” 毫無懼色。 根據以上史料,以及他後來的表現,我們可以認定:在楊漣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為國盡忠,匡扶社稷。 事實上,在十幾天前的那個夜晚,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響過這個帝國的命運。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宮。 萬曆就快撐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錯誤,卻也犯下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沒有召見太子。 一般說來,皇帝死前,兒子應該在身邊,除了看著老爹歸西、嚎幾聲壯膽以外,還有一個重要意義——確認繼位。 雖說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國的事情一向難說,要不看著老爹走人,萬一隔天突然冒出幾份遺囑、或是幾個顧命大臣,偏說老頭子臨死前改了主意,還找人搞了公證,這樁官司可怎麼打? 但不知萬曆兄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沒叫兒子進來。 太子偏偏是個老實孩子,明知老頭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宮殿外急得團團轉,可就是不敢進去。 關鍵時刻,楊漣出現了。 在得知情況後,他當機立斷,派人找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時任太子侍讀太監,在明代的歷史中,這是一個重量級人物。此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裡,他都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而在那個夜晚,楊漣只給王安帶去了一句話,一句至關緊要的話: “皇上已經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見太子,並不是他的本意。太子應該主動進宮問候(嘗藥視膳),等早上再回去。” 這就是說,太子您之所以進宮,不是為了等你爹死,只是進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對於這個說法,太子十分滿意,馬上就進了宮,問候父親的病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他沒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為了皇帝,但楊漣並沒有因此獲得封賞,他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給事中。不過,這對於楊先生而言,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 他平靜地回到暗處,繼續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鬥爭剛剛開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 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楊漣決定採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 周嘉謨、劉一璟、韓爌這撥人,級別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裡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著李選侍,一手抓著皇長子,屁股還拼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寧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誌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后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志臨死前封皇后的許諾當放屁,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 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 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劃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后的申請。 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為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只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 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做鄭養性。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為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繫人,平日十分囂張。 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為經過細緻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乾,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謨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確實是逼宮。 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謨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后宮多年,之前爭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為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后,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麼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著說著,鄭養性有點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 “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裡,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后,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 “如此下去,別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佔據著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著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麼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痴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於做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后。 至此,曾經叱詫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歷史舞台,這位大媽費盡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於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標對準了另一個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楊漣上書,痛斥皇帝。 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 基於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裡,他先譴責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態度是很認真的。 因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麼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麼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 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 所以這奏疏剛送上去,內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 三天后,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謨、孫如游,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 因為在這撥人裡,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謨是吏部尚書,孫如游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只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 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只有一種可能——收拾他。 由於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進宮的時候,你態度積極點,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麼錯?!” 旁邊的周嘉謨連忙打圓場: “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 可到楊先生這裡,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麼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 就這樣,楊漣雄赳赳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顏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為我分憂了。” 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楊漣。 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趕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鄭貴妃為太后的諭令。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 當然,對於他而言,這只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將對歷史產生極重要的影響。 因為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面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 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終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並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負,以及純粹。 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致死不休。 這種行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 它起源於一個無可爭議,無可辯駁的真理: 士為知己者死。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時間,還有十天。 這是晚明歷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十天。一場更為狠毒的陰謀,即將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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