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明朝那些事兒(叁)·妖孽宮廷

第15章 第十五章孤軍

送走了唐伯虎的朱宸濠卻沒有絲毫的憂傷愁緒,他正鼓足精神,準備著自己的造反事業。 王守仁與孫燧的曖昧關係沒有逃過他的眼睛,對這兩個人,他一直十分頭疼,孫燧就不說了,王守仁他也是久聞大名,將來一旦動手,此二人將是最強大的敵手。 應該想個辦法解決他們了。 但目前是造反的最關鍵階段,畢竟是兩個巡撫,如果私下派人黑了他們,恐怕要出亂子,可要是放任不管,又似乎不太妥當。 此時,劉養正卻提出了一個疑慮,打斷了朱宸濠的思索。 “如果他們把這裡的情況上奏朝廷怎麼辦?” 朱宸濠看著擔憂的劉養正,突然笑了: “這個問題你不用擔心。” 說話之間,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去找人通知孫燧和王守仁,我要和他們見一面。”

孫燧和王守仁也正在商量著對策,在對目前態勢進行仔細分析後,王守仁得出了一個我方前景的科學預測——死路一條。 孫燧十分同意這個觀點。 皇帝是不能指望了,朱厚照兄也沒工夫搭理這些事情,能給皇帝遞話的那幾個寵臣,如果沒有錢是打不通關係的。而根據最新消息,擁有兵權的江西鎮守太監也已經被朱宸濠收買。 現在是徹底的“三沒有”狀態,沒有兵,沒有將,也沒有人管。四周都是朱宸濠的人,天羅地網,無所遁形。 這種情形在兵法裡有一個特定的稱呼——“絕地”。 “那就向朝廷內閣直接上書吧。”王守仁提出了似乎唯一可行的建議。 然而孫燧搖了搖頭,反問了一句: “有用嗎?” 自從朱宸濠招兵買馬以來,從言官、御史到各級地方官員,告他的人數不勝數,可沒一個人能夠告倒他。

為什麼? 除了有寵臣錢寧保他之外,內閣中的那個人和他也有著扯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對於那個人,王守仁並不陌生,他明白孫燧的意思。 唯一的一條路似乎也不通了,王守仁又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了一個想法: “還是寫封書信送到朝廷去吧。” 孫燧有點不耐煩了: “不是告訴過你沒用嗎?” “你誤會了,不是給內閣,而是送給另一個人的。” 王守仁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我只是要一樣東西而已。” 朱宸濠的使者到了,他通知兩人,朱宸濠邀請他們吃飯,務必賞光。 王守仁和孫燧對視一眼,立刻答應了。 這次宴會的日期大致在正德十四年(1519)的四五月間,距離最後日期的到來已經很近了,雙方將在這場宴會上展開撕破臉前的最後一場交鋒。

出人意料的是,宴會是在和睦的氣氛中開始的,朱宸濠似乎也不想談其它問題,只是關心地問王守仁是否習慣這裡的生活,是否缺少生活用品等等,王守仁作了得體的答复,但他並沒有放鬆警惕,因為他知道,這場宴會絕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不久之後,朱宸濠還是發難了。 他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說道: “皇上總是出巡,國事也不怎麼理,如此下去怎麼得了啊。” 王守仁愣住了,這是一句很犯忌諱的話,朱宸濠竟然公開說出來,莫非是想攤牌? 可還沒等到他反應過來,旁邊一個人突然站起來,厲聲說道: “世上難道沒有湯武嗎?” 這句話實在太要命了,王守仁立刻轉身,尋找發言人,然後他發現了滿面怒氣的退休侍郎李士實。 話說到這個份上,不能不還擊了。

王守仁紋絲不動地坐著,平靜地接了句: “湯武再世也需要伊呂。” 幕後人物終於出場了,朱宸濠接著回答: “湯武再世,必定有伊呂!” 王守仁還是那副平靜的表情: “有伊呂,還怕沒有伯夷叔齊嗎?” 聽到這句話,朱宸濠漲紅了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是一段不太容易理解的對話,我來解釋一下,他們談論的湯武等人都是商代的著名人物,這裡就不一一介紹了。這段話用我的語言來翻譯,大概是這個樣子。 “世上沒有敢造反的人嗎?!” “有造反的人也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此處意思是你李士實沒有什麼能力。 “有人敢造反,就一定會有得力的幫手!” “即使你有得力的幫手,但國家一定會有忠臣!”

大意翻譯完畢,換到今天,這樣說話的人應該被拉出去修理一頓。 宴會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雙方都不發一言,以沉默互相對抗。 此時,孫燧突然站了起來,對朱宸濠的熱情款待道謝。 大家都如釋重負,王守仁趁機提出道別,這場劍拔弩張的宴會就此結束。 朱宸濠本想藉著這次宴會摸摸王守仁的底,他基本達到了目的。 而王守仁和孫燧卻在宴會上感受到了濃厚的殺意,他們已經感到,反叛的刀鋒正向他們不斷迫近。 之後環境變得更為惡劣,來歷不明的人開始在街頭成群結隊地出現,拿著刀劍招搖過市,地方官員都睜一眼閉一眼,誰也不去管。王守仁和孫燧則成為了重點保護對象,他們的住所周圍整天都有朱宸濠的人嚴密監視。 就在這日漸恐怖的環境中,王守仁終於等到了他要的東西。

不久之前的那封神秘的信,朝廷內的接收人並不是內閣,而是兵部尚書王瓊。 在信中,王守仁向自己的老上級只要了一樣東西——旗牌。 旗牌是明代的一種制度規定,這裡就不多說了,我們只介紹一下它的作用——調兵。 王守仁之前征討土匪時曾經拿過旗牌,之後又還了回去,也算是有借有還,但這不是王守仁的品德好,其實他老兄不想還,可是又不得不還。 因為明代的朝廷絕不允許地方擁有軍事力量,所有的軍隊都要統一聽從國家中央指揮。 但眼下這個環境,寧王造反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一旦事發,沒有準備,大家只能一起完蛋。 所以王瓊破例給了王守仁使用旗牌的權力,寧王實在太可怕了,寵臣中有人,內閣中也有人,朝中大臣很多都收過他的錢。而王守仁和孫燧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唯一能提供的幫助,剩下的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得到許可,拿了旗牌的王守仁十分高興,他興奮地跑去找孫燧。 可當他來到巡撫衙門時,告訴孫燧這個消息時,他的這位同鄉不但沒有絲毫喜悅,反而端正地整理了身上的官服,說出了一句王守仁做夢也想不到的話: “你還是離開這裡吧。” 王守仁呆住了,他正想說點什麼,孫燧卻擺了擺手,說出了他必須離去的緣由。 “那樣東西(旗牌)現在還沒用。” 王守仁恍然大悟。 他們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巡撫,對方卻是藩王,總不能自己先動手吧,所以現在這玩意還不能用。 現在不能用,那什麼時候能用呢? 很簡單,寧王謀反的時候就能用了。 謀反不是搭台唱戲,到了那個時候,不肯屈服的孫燧必定是第一個被害者。

王守仁徹底明白了,孫燧的意思是,他將在這裡留守,直到寧王殺掉他為止。 而在他死去的那一天,才是可以使用旗牌的時候,逃出生天的王守仁將拿起這件工具,起兵反抗,平定叛亂。 孫燧抱著必死的信念,把生的希望留給了王守仁,因為他相信王守仁一定能夠完成平叛的重任。 他所要做的只是從容赴死。 “那你和我一起走吧。”這似乎是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我是國家委派的江西巡撫,這裡就是我的職責所在,死也要死在這裡!” 王守仁沒有多說什麼,他理解,也尊重孫燧的這種選擇。 他整好衣冠,鄭重地向孫燧作揖行禮,然後大步離去。 對著王守仁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孫燧大聲說出了他此生最後的祝愿: “伯安(王守仁字伯安),珍重!”

王守仁聽到了這句話,卻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要報答這個勇敢無畏的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燧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幾乎就在同一時刻,朝中發生了一件事情,而這件事最終讓朱宸濠的陰謀敗露了。 寧王朱宸濠一度很自信,因為他已經買通了錢寧、楊廷和等朝中位高權重的人,自認為後台夠硬,可他沒有想到,他的這番動作卻得罪了一個更為強勢的人。 這個人就是江彬。 江彬是武將出身,陪同朱厚照出巡北方,還參加了多次戰鬥,很受朱厚照的信任,紅得發紫,這下子錢寧就不高興了,因為他的特長只是拍馬屁,而江彬則比他多了一門技術,不但能拍馬屁,還能陪著皇帝打仗。 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成了冤家,互相尋找對方的破綻。江彬先下手為強,決定在寧王的身上做文章。

這個消息不徑而走,經過路邊社的報導,越傳越廣,很多對錢寧不滿的人也準備藉這個機會下一劑猛藥。 恰好此時,一貫善於隨機應變的楊廷和也感覺到不對了。照這麼個搞法,寧王那邊要出大問題,到時自己也跑不掉。他決定解決這個難題。 於是在眾人合力之下,朱厚照決定派人去警告一下寧王,讓他老實一點。 事實證明,楊廷和先生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是很夠意思的,他特意跟使者交待,只要把意思傳達到就行了,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大。 為解決這件事情,楊廷和費盡了心機,用盡了腦筋,四處周旋,本以為能天衣無縫地做到功德圓滿,可惜,他還是疏忽了致命的一點: 朱宸濠先生的心理素質不過關啊。 當皇帝使者前來的消息傳到南昌的時候,朱宸濠正在舉辦他的生日宴會,聽到這件事情,他十分吃驚,當即停止宴會,找來了劉養正商量對策。 面對著朱宸濠期待的目光,劉養正十分鎮定,不慌不忙地對這件事情作出了客觀科學的分析:朝廷中的關係都已經打通,而且一直無人通報此事,現在卻突然派出使者前來,一定是有了大的變故。必須立刻行動,否則可能性命不保。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應該動手了!” 劉養正是個讓人哭笑不得的傢伙,讀書沒心得,進士也考不中,卻整天目空一切,楊廷和先生神童出身,考試成績優秀,在官場混了二三十年,好不容易想了個轍,準備大事化小,卻被這位仁兄插了一槓子,非要捅破天不可。 這麼看來,科舉還真算是個好制度。 朱宸濠緊張了,他相信了劉養正的說法,這是很正常的,以他的資質也就能和劉養正這一類人混了。 他決心造反了。 但在此之前,必須先解決孫燧這個令人頭疼的人物。 所以他特地選定了謀反的日期——明天。 明天是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這一天孫燧和巡撫衙門的官員將要到王府祝賀他的壽辰。而那時,將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第二天。 孫燧帶著他的巡撫班子來到了寧王府,然而一進府內,他就大吃一驚。 因為在祝壽的會場,除了來賓外,竟然還有另一群不該出現的人——幾百個身穿閃亮盔甲,手持利刃的士兵。 撲面而來的殺氣讓孫燧打了個寒顫,他意識到,今天可能要出事。 很快,宴會的主角寧王出場了,他的臉上沒有過生日的喜悅,卻似乎有著無盡的悲痛。 他哭喪著臉,向在座的人開始訴說他痛苦的原因: “告訴大家,孝宗皇帝(朱祐樘)抱錯了兒子啊!” 大家都傻了,這種八卦猛料您是怎麼知道的? 寧王兄看見大家都被鎮住了,越發得意: “好在太后發現了,現在她已經下詔,讓我起兵討伐朱厚照,就是這麼回事,大家知道了就行了。” 忽悠,您就接著忽悠吧。 孫燧最先反應了過來,事到如今,他也不講什麼禮數了,兩步跑到寧王面前,伸出了手: “太后詔書呢?!” 朱宸濠把眼一橫,風度也不要了: “你少廢話!我現在要去南京,你識相的就跟我一起走!” 孫燧終於發火了: “你嫌命長啊!還想讓我和你一起造反?!白日做夢!” 孫巡撫的反應很快,說完後立刻朝門外奔去,可又被侍衛攔了回來。 朱宸濠被孫燧激怒了,但片刻之間他已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走到孫燧面前,冷笑地表達了他的憤怒: “好吧,我成全你。” 此刻,面對這一切,隨同官員們的反應卻著實讓人難以置信,除了按察副使許逵挺身而出,大罵朱宸濠外,其餘的人都保持了驚人一致的態度——沉默。 朱宸濠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發布了命令: “把他們兩個帶到城門外,斬首示眾!” 然後他輕蔑地看著那些剩下的官員,親切地詢問: “還有誰?” 等待他的仍然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在暴力和死亡的威脅面前,沉默的永遠是大多數。 孫燧和許逵就這樣被拉了出去,而孫燧實在是一條硬漢,即使被繩子捆住,依然罵不絕口,殘忍的叛軍打斷了他的左手,也沒有讓他屈服。 他們就此被帶到了惠民門外,這裡是行刑的地點。 孫燧沒有絲毫地慌亂,只是平靜對許逵說道: “事已至此,真是連累你了。” 許逵肅然回答: “為國盡忠,是我的本分,何出此言?” 孫燧欣慰地笑了,他面對著幾天前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低首說出了最後的話: “全靠你了。” 殺掉了孫燧和許逵,朱宸濠開始處理善後事宜,他的手下立刻趁機佔領了巡撫衙門,接管了南昌城內的所有防務,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然後他充分發揚了民主精神,派人到那些巡撫衙門的官員處一一登記,搞民意調查,內容只有一項:是否跟我一起造反。 回答是的人立刻封賞,回答否的人關進牢房。 最後結果是四六開,大部分人拒絕跟著他幹,當然了,並非因為他們有多麼的愛國,只是覺得跟著這位仁兄造反沒什麼前途而已。 事情大致解決了,劉養正去找到朱宸濠,向他報告人員的招募情況。 朱宸濠看完了人員名單,卻皺起了眉頭。 劉養正剛準備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朱宸濠揮手製止了他: “還缺了一個人。” “他應該還沒走遠,現在馬上派人去追,追上之後,格殺勿論!”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麼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洩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狸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里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麼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麼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裡,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隻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里,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凶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痴,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像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裡?”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捨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裡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裡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裡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麼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麼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麼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裡。”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複道: “因為我在這裡!”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麼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裡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麼哪裡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裡,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愣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藉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胜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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