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北洋辮帥張勛:北洋兵戈之七
北洋辮帥張勛:北洋兵戈之七

北洋辮帥張勛:北洋兵戈之七

董尧

  • 歷史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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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12930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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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改邪才能走正道

1868年。仲夏。 江西奉新縣的虯嶺地區,業經許多日子沒有落雨了,新插下田的秧苗,一片一片的枯萎,掠過地面的風也是乾燥的。望著湛藍的天空,許多莊稼人都在長噓短嘆! 此刻,從赤田村走出一個毛頭孩子,赤背光腳,腰間掛一件破爛的褲頭,草繩繫一隻爛竹簍挎在肚皮前,手中拿一根竹棍,蓬頭垢面朝一片秧田走去。肚皮挺著,臉仰上天,腳步邁得疾速,像是有、十分緊迫的事要做。 他叫順生者(張勛26歲以前的名字,雖然還有名叫系瓚,可村上人誰也不叫,早被人忘記了),是村上最頑劣的孩子,去年剛把後娘氣死,成了無人敢收養的孤兒。望著他的背影,村上人不屑一顧地嘆道:“浪子,又到什哩地方去作孽!” 順生者頂著烈日,從大道上下來,邁過田頭埂,便大步流星地朝一片秧田衝過去。

這片秧田是崗咀頭村老翰林許振初家的。許家殷富,牛強馬壯,田廣地肥,又有自家的河塘。秧田旱了,自然有水車往田中車水;田裡有水了,苗壯秧青,一派蔥鬱。常言說得好:有水便有魚。許家秧田裡的魚蝦,引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孤兒順頁生者心癢。故而,背著簍、拿著桿趕來摸魚捉蝦。 順生者來到秧田中,把竹簍放在田埂上,手拿杆儿便躍進了秧田。 順生者野慣了,平時無事還生非,何曾做事情守規矩。進得秧田,不管秧苗、壟溪,大腳小步只管糟蹋:剛剛複甦的秧苗被他踩入泥底,攔水的溪埂被他踩得溝溝壑壑。眨眼工夫,稻田中便一片片牆倒屋塌,像臨了一場嚴重的雹災。 許家的稻田裡,近幾天業經發現了好多片秧苗被這樣毀壞了。主人十分氣怒,決心抓住壞秧的壞蛋。於是,便交待了長工頭老熊去暗地裡的守護。

老熊,50歲的人了,在許家當長工也有20多年了。為人忠厚,幹活勤快,甚得翰林一家人的器重,l0年前便委他做了長工頭。秧苗被人糟蹋的事他也聽說了,心裡怪納悶的:“難道說是東家的仇人壞的?不會呀!翰林的人緣還可以,小輩們多是女孩子,唯一的一位少爺許希甫,正在館裡讀書,是個典型的書呆子,他不會得罪人。再說,一片一片的毀秧苗,即便是報復,也算不了大仇。”老長工接受了任務,對東家說:“我去看護看護。”又說:“怕不是什麼大事。”熊長工躲在一個河溝邊,正在吸煙嘹望,忽見一個半大孩子鑽進稻田,大跳大躍,發瘋般地竄來竄去,把秧苗壞了許多。他從河溝跳出來,一邊朝秧田跑去,一邊大聲吆喝:“你在做什哩?小壞蛋!順生者正興致勃勃找魚尋蝦,踩倒秧苗的同時,他也弄了一身泥水,早已成了一個泥人。聽得有人喊叫,心中一驚,連逃跑也忘了。老長工衝上去,一抓把他揪了過來,大聲罵道:“壞東西,你家不吃米?秧苗都踩壞了,怎麼長稻?你瞧瞧,田塍也都壞了,水溝也壞了,你家就不作田了嗎?作孽不作孽?

順生者自知做錯了事,任憑老長工叫罵,只是垂頭不語,那光亮的額頭,漸漸冒出了汗水,兩隻泥猴般的小手,只顧在沾滿泥水的短褲上抓捏。此刻,熊長工倒是萌起了愛惜之情。他瞅瞅他,覺得這孩子眉眼、臉膛都長得端正,只是體瘦,面污,像個小乞丐。便換了換和藹的口氣,問:“你叫什哩名字? “我叫順生者。”他仍然垂著頭,半天才說。 “你是哪個村的?姓甚?” “赤田村,姓張。”“你爸叫甚名字?”“我爸早死了,叫張衍任。” “你娘呢?” “前娘後娘都死了。” 老長工心中一驚,臉也沉了下來——原來赤田村張家發生的事,早已名揚八方。老長工心想:“難道他就是把後娘氣死的那個小……小……人人唾的孩子?”他覺得他又可氣又可憐。老長工朝他走過去,用手為他擦抹臉上的污泥,又問:“你有哥哥姐姐嗎?,“有哥哥,比我大一歲;還有個弟弟,兩歲了。他們都過繼給人家了。 ”

“為甚不把你過繼給人家?” 順生者垂下頭,半天才說:“人家都不要我。”“誰撫養你哩?” “自己養自己。” “能養活自己嗎?” “賺到就吃,賺不到就去討。”順生者仰起臉,望著站在他面前的老長工,說:“有什辦法,無爸無娘,無田無地,我是一個孤兒。”順生者這麼一說,老長工更加同情了。他撫了撫他的頭,說:“你這麼大了,總是這樣混下去也不是辦法。現在河塘里有魚有蝦,冷天沒有魚蝦怎麼辦?這麼大的人了,去討飯,好手好腳也不光彩。他指了指被糟蹋的秧苗又說:“你到處抓魚摸蝦,把人家的秧苗、田塍、水溝都弄壞了。幹死了禾,人家會討厭你的,有的人還會打你。何不幫人家去放牛,賺固定的飯吃,好不好?”

du8.com版權所有 順生者雖然頑劣,總也是十幾歲了,心裡也有了天地。早先,伯伯、叔叔都不願收養他時,他就著實地痛苦了些日子。他曾經捫心問過自己:“難道說我就會像人說的,闖不出路來,必成為流氓赤膊鬼嗎?我得爭氣,活得像人!”一年來,確實也難為了他,孤苦伶仃一個人,天天抓魚摸蝦,偷瓜摘果。有一頓,無一餐,飽一餐,餓一頓,東遊西蕩,怎麼了?聽了老長工的話,忙說:“大叔,放牛好是好,就是沒人家要。” “如果有人家要,你願不願幹?”“願幹。只要有飯吃,我就願幹。”“能吃苦嗎?” “能。” “能聽話嗎?”“能。” 老長工看他答應得很誠心,很順當,便一邊誇獎幾句,一邊又說:“好,就這樣說定了。我回去問問東家,過兩天你還到這裡來,東家若是答應了,我就帶你去,東家不答應呢,我也回你個話。”

順生者感激地點點頭,又內疚地望望被他踩壞的秧田。老長工說:“你走吧。倒了的秧,我扶扶就行了。別忘了,過兩天再來。”順生者這才收拾了簍桿,膽怯怯地走了。 兩天后,他真的又來到這片稻田。 老長工望見他,老遠就笑著對他招手。見了面,就說:“順生者,算你幸運,東家答應了,你就到他們家去吧。”又說:“東家姓許,是做官的人家。如今當家的老爺是翰林,有學問的人,你可得丟去惡習,好好學好,正兒八經地做人,說不定日後會有個出人頭地的日子,到那時,也才像個堂堂的漢子。” 順生者答應道:“大叔的話我聽明白了,我一定會記住。大叔,以後我聽你的,你就算是我爸。” 赤田村的張家也算是一門望族。據說,張家是北宋時由河北清河縣遷來,到張勛——順生者這一輩,業經四十二代了,是系字輩。所以,順生者大名系瓚。張家素有“清河世家”之稱。赤田張家的第一代祖宗叫張瓊,與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同為五代後周周世宗戰將,曾在戰爭中救過趙匡胤的命。趙當了皇帝之後,便封張瓊為殿前都虞候,成了趙皇帝的心腹驍將。後來被權臣陷害,被囚於獄中。張瓊為明心跡,撞牆而死。趙獲悉後很後悔,遂封瓊子為官。張家小子不受,便攜帶家小和父親遺骨南渡,遷到赤田隱居起來。這都是張氏宗譜上記載的,並不見正史。其實也無需細考,誰家四十多代前的祖宗當皇帝老兒也好,四十幾代以後的孫兒門不一定受惠。如今只能說順生者的祖上能說清的,他的祖父叫張大吉,號昆一,是個以種田為主兼做豆腐乾的勞動者,為人到也耿直忠厚,還會兩套武功。張大吉身下有三個兒子,長子張衍恩,次子張衍任,三子張衍杞,都是種田的,順生者張勛,是次子張衍任的兒子。一家三代,種著20多畝田,也算村上的中等戶。誰料到了1861年,竟遭了禍事——

那一年,太平天國韋昌輝的隊伍進駐奉新,路過赤田村時,想籌點糧款。村上人不明這支隊伍的底細,嚇得躲的躲、藏的藏,早已家家閉門,戶戶無人了,村上剩下的老的老,小的,都是些無法管事的。隊伍到了張家,竟找到了張大吉。原來這位張大吉自恃有兩套功夫,覺得吃不了虧,更加上想護家中的財產,所以他不躲藏。太平軍問他:“村上的人哪裡去了?” 張大吉說:“各家有各家的事,我怎麼知道他們哪裡去了?”“村上誰家是富戶?你帶我們去找。” “我不知道誰家富。我也不帶路去找。” “這麼說你就是富戶。”幾個兵口氣變硬了。 “把你的糧食交出來吧,再拿一千銀。不然,我們不答應。” 張大吉性躁,又有武功,哪裡吃下這樣訛詐,便挺著胸說:“你們是兵還是匪?要是匪就搶吧,屋裡錢糧甚都有。要是兵,你們就滾開!我不喜歡這樣的土匪兵。”

說罵之間,激惱了當兵的,他們掄起大槍就朝張大吉打過來。張大吉本來就討厭這群兵,怎肯任其發瘋。順手摸起木棍跟他們對打。雙方相鬥有時,終因兵眾張寡,被砍傷了唇部,流血過多,不久便死了。 張大吉死後,三個兒子無法再在一起,便分居開來,一家分了八畝田。 次子張衍任領著妻子魏氏和兩個兒子系新、系瓚(即張勛),一家四口,日子還算過得去。誰知分居的當年,禍從天降,魏氏竟暴病身亡,日子也開始了蕭條。兩年後,父親繼娶溫家村溫氏為續室。家有不幸,禍不單行,張衍任續娶之後只有2年,也一病去了,留下溫氏和魏氏所生的13歲長子系新、l2歲次子系瓚,以及溫氏腹中待出生的小生命。那時候的日子也就更加艱難了。 本來溫氏續到張家時,張家的日子又有迴轉。順生者11歲時,還被送進學堂去讀書。張衍任病故了,不久溫氏又生了一個男孩(即張勛的弟弟張系球),一家四口的生活又拮据起來。順生者便輟學在家了。哪知這個順生者竟是這樣一個不爭氣的孩子:頑皮,任性,膽子大、脾氣躁,好鬥好勝,好出風頭,再加上身個大,臂力強,很快便成了村中的孩子王,人人皺眉的野孩子。他常常領著成群的孩子,抓魚摸蝦,捉迷藏、跳房子,橫行鬧事,打架鬥毆。赤田村被他們鬧得日夜不得平安。

順生者不僅與同齡的孩子相比個頭大,還比他們智謀多,無論是要行兵布陣,還是孔明捉曹操,孩子們總得聽他的指揮,他是主帥,是軍師,又是草頭王。一天,他指揮著l6個孩子將他八抬八托,竟前呼後擁的稱王稱霸起來。這事被他的叔父衍杞看見了,黑起臉來罵道:“混賬東西,你耍什哩熊呢?瞧瞧村上還有人當你是人嗎?連老子娘都歿了,啥好日子,還不覺死?!” 順生者從孩子們抬他的棍棒上跳下來,衝著老叔耍了個鬼臉,挺著脖說:“誰不把我當人他就不是人!有一天我當了官,我連他個鄉親也不認。” 老叔氣了。 “你能當大官?!你能當大官賴猴子都坐八抬了!日後不定要拉著打狗棒吃於家呢。” “老叔你等著瞧吧,張家墳地再冒煙,一定是我順生者燒的。”老叔氣得拍著屁股走了,走了老遠還說:“只怕九族都要跟著你殺頭哩。”

叔父的吵罵無濟於事,順生者還是胡鬧混耍。這些天,不當“主帥”了,把孩子們分成兩隊,對陣耍起打仗了,他們見泥打泥仗,見沙打沙仗,見水打水仗,見石打石仗,鬧得村中雞狗不安。有時是打玩取鬧的,有時是惱了真拼,打得頭破血流,哭嚎叫罵,家家大人出來息事,還是不得安寧。順生者先是指揮別的孩子打鬧,打鬧不過癮,自己下手。一次,他拿個石頭塊參了戰,瞎眼一扔,正擊中一個小男孩的腦勺,小孩立即倒地,呱呱大哭。大人來了,一見孩子頭上流了血,聲張起來:“順生者打死孩子了,頭打爛了!”一邊喊,一邊衝進他的家中,對著溫氏繼母說:“這兒子不是你生的可是你養的。你養兒子為啥不教他學好,如今把我家孩子頭也打爛了。你們養傷吧,以後有了三長兩短,我跟你家沒完!” 溫氏明知順生者不是個安分的孩子,又見這小孩滿頭是血,歉疚地先賠不是,好話說了千言萬語,又忙著煮了雞蛋送到人家家中。總算把人家的火氣按下了,這才把順生者叫到面前。 “我問你,你乾了什麼好事?”溫氏怒極了,說著揚起了巴掌,照著屁股,“啪啪啪!”一連打了幾下。又說:“你打仗生事去吧,這裡不是你的家,中午這頓飯我就不准你吃!” 順生者哪裡是聽訓的孩子,他瞪著眼對繼母說:“後婆哩,我不要你管我。你憑什管我哩,你是啥人?” 溫氏一氣,通身發抖,癱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 順生者這還不滿足,他覺得後娘要管他,以後不知要挨多少打罵,便心生一計,先把自己的臉皮抓破,弄得滿面血流,跑到伯父張衍恩家中,躺在地上大叫起來:“後婆要打死我了,我不能活了。後婆狠心!大媽救救我呀!我沒有命了!” 張衍恩和妻子聽得侄子在屋外哭喊,急忙走出來。一見侄子通身泥土,滿面血流,心裡早已又急又氣了,何況這侄子又沒爹沒親媽,覺得真是受了後媽的委屈,大伯張衍恩,怒瞪著雙目,直望溫氏的房屋,雖未張口指責,卻十分氣怒。大伯母卻沉不住氣了,躬身拉起侄子,一邊為他擦抹血水,一邊說:“順生者,莫哭,大媽為你出氣,我不許那婆子虐待你。走,咱們找那婆子算帳去!” 大媽領著順生者走進他的家,未見人便大聲吆喝起來:“他嬸,你出來。出來睜眼看看,看看這孩子的血肉……” 溫氏忙從屋裡走出,正想說明順生者如何頑皮,打傷了鄰家孩子的頭。未開口即被嫂子堵住口。 “你不用辯,孩子有不對可以教他,怎麼能動手就往死裡打?!你也養兒子了,你兒子也是肉身子,你能那樣打他嗎?做後娘不能心忒狠,要手掌手背一樣看。真不想要這孩子了,就明打發去,賣也好,推下井也好,不能這樣惡他…… 溫氏是老實人,聽得大嫂這麼譴責,早已急昏了頭腦;又見順生者那麼做假激大媽,心中又惱,竟是一句言語也說不去。便轉身回屋,躺到床上痛哭起來。 大媽吵罵半日,氣也消了,這才領著侄兒去洗。面上的血污洗去了,卻見並不是什麼重擊的傷,只是小小的傷了一點皮;再想想這個不爭氣的侄兒,知道自己過火了,有點後悔。想待消消氣,再向溫氏賠個不事。溫氏哭了半天,越覺後娘難做,自是十分委屈。一氣之下,溜出屋外,競跳進一個石灰塘里淹死了。 家中小事出了人命,溫氏娘家自不能善罷甘休,男女上百口人一起湧到張家,打起人命來。嚇得張衍恩和妻子跑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溫家不好如何順生者,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只好把氣怒沖在家產上。於是,把他們的八畝田以及破舊家甚全賣光,買棺木,買衣裳,大吃大喝,鬧騰得淨光才算了事。死人的事完了,家也完了,三個孩子成了孤兒。經過族上人議商,老大張系新,過繼給堂叔張衍壽為嗣子,老三張系球由大伯張衍恩撫養,唯獨老二順生者張系瓚,卻誰也不願收養,生怕他惹是生非,只好任他流蕩…… du8.com版權所有 崗咀頭的許家,共兄弟二人。老大許振初,是個翰林,沒有出外做官,只在家中守著田土,教養子侄;老二許振神(仙屏),在江寧府做著布政使,這是一家遠近有名的書香門第。 那一天,順生者跟著老長工來到許府。到門外,他便愣住了——原來這許家府第,是一片十分威嚴的深宅大院,整個院子全是灰磚灰瓦,高高的門樓,洞黑的大門,兩隻石獅蹲在門外,活的一般。赤田村沒有這樣的深宅大院,順生者不知這樣的高門樓裡是怎樣一片天地,怕進去了有什麼不祥。老長工拍拍他的肩,說:“走吧,別怕。有我呢。” 順生者這才膽怯地往裡走。進了大門,繞過影壁牆,眼前豁然一片亮堂,竟是四邊有對稱瓦房的一個寬敞院落。東西廂房門外,各有一棵高大蔽天的梧桐樹,以致院中有些陰森感。他朝房裡瞧瞧,並不見有人,卻見有些囤囤蘿蘿。老長工對他說,“以後你就在這前院跟著叔叔伯伯們干雜活兒吧。該干什麼,叔叔伯伯們會叫你的,你得聽話。”順生者點頭答應。老長工壓低了聲音又說:“要記住,不叫去千萬不能到後院去。後院是不許隨便進出的。那裡住的是東家老爺、奶奶、還有少爺、小姐。記住了嗎?” 順生者點點頭。本來他並不注意後院,老長工這麼一說,他卻興趣了。側著腦往裡一瞅,只見又是洞洞黑一片,唯能分清的,是前後院相隔的那個穿洞房,竟是一座兩層的樓,像個樹樁般地立在院中。順生者有些心跳地想:“這就是我的新……安身處?!”又想:“這片地方太可怕了,還許我撒野嗎?我可得安分些!” 進許府的那年,順生者十五歲。那是同治七年(公元l868年),戊辰。順生者也已經長成人了,高高的身個,大大的圓臉膛,胳臂腿都是一派能夠出大力的胎子。只是初來乍到,臉上總不免呈現出靦腆和緊張。老長工交待了一番在許府的規矩,介紹了幾位常靠近的男工女傭,又給他安排了一個躺身的地方,還送給他一條破被子,兩件褲衫,這才說:“順生者,你總算有了安穩窩。往後,就看你自己闖蕩了。”停了片刻,又說:“這裡雖說院大府深,有錢有財有勢,可也有一大群和你一樣的窮人。許家的人咱們不說長短,這一大群窮人,可都是心眼極好的人,往後你就知道了,他們會像爹媽一樣照料你。你呢,也得吃口饅頭賭口氣,往日的性子改改,走正道。不就是心眼兒平和點,不惜力氣多干點活嗎。勤快些,不惹事,人人都會喜歡你的。”老長工交待著,順生者不住的點頭說“是——”。老長工見他這樣虛心聽話,心里便多了幾分高興。又說:“這樣吧,從明兒起,你就趕著犢兒到坡田裡去放牧。活不重,只是管著它們別到處跑,別壞了莊稼。” 順生者住進許府,有了安樂窩,有了飽飯吃,還有那麼多叔叔、伯伯、嬸嬸、大媽不給他冷眼看,他一下子覺得天地都溫暖起來。當天夜裡躺到鋪上,翻來复去睡不著覺,便瞪眼瞅著洞黑的房頂自問:“順生者,你都十五歲了,身個也不小了,總幹些惹人罵的事,到以後赤田村不能回,崗咀頭沒有人要,你去何處?難道去當強盜?”他回溯他走過來的路,回溯他氣死了的後母,叔伯們誰家也不敢收留他的孤零遭遇,他哭了。 “從今夜起,我在許家重新走路,走正道,一定讓他們看看我不是個壞孩子!” 常言說得好,浪子回頭金不換。順生者回頭了,他要成為好人。放牛,掃地、挑水、沖茶、撿拾柴禾,什麼活他都搶著幹,誰的話他都認真聽。不幾日,許府的長工,傭人,個個都喜歡他了,漸漸地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對待,照顧他吃穿,照顧他幹活休息,並且給了他許許多多誇讚。也該著順生者出頭有日,在許府兩個月,竟然認識了和他年齡不相上下的小少爺許希甫。 許家有自己的學館,在深宅大院,由一位叫劉毓賢的老先生守著,除了許希甫一個男孩之外,還有幾位小姐妹,讀書之外卻也十分孤寂。許少爺先是早晚出來找順生者玩玩,後來便領他到後院學堂裡去。三來兩往,成了不可分的伙伴。不久,他又向他的伯父許振初提出,要讓順生者做他的書僮,來家塾伴讀。 許振初皺著眉,一邊想一邊說:“順生者,什麼人?來了個放牛的,我怎麼不知道?” 這時,那位收容順生者的長工頭湊上來,把當初的收容情況又說了一遍,許振初方才想起。忙叫老長工把順生者叫到面前。這位許家當家一看,覺得他很清秀,也活潑,又聽長工們對他的誇獎,倒對這位新來的小牧僮有了很好的印象。 原來這位少爺許希甫,是老二許振神的獨生兒子。許振稀在外地做官,兒子教養事便託給了守家的兄長翰林許振初。許振初十分喜愛這個侄兒,也就順口答應下來,並對順生者說:“陪著少爺讀書,只須好好侍候。萬不可調唆他幹邪事。另外,家塾劉先生也是位長者了,同樣要好好侍候。做事差錯了,我可不答應。” 順生者到學館之後,許希甫便領著他拜見了老師劉毓賢。這位劉先生也是一位名儒,安義人,在許家坐館多年,深受尊崇,又見順生者也是眉清目秀的後生,交談幾句還覺知理,便高興地點著頭說:“你就伴著少東家讀書吧。看你也挺機靈的,能跟著讀點書,豈不更好。” 順生者連連點頭,並說:“謝謝先生,我一定聽你的話,照顧好少爺,也服侍好劉先生。” 劉毓賢教了大半生書,養成善教愛才之心,教書之外,很注意觀察這個書僮。一經註意,便覺他有許多長處:心靈手勤,侍候人很有眼色;少爺讀書、背書時卡了螺絲(忘記了,在先生面前背不出),他便從旁幫兩句腔。這樣,先生更喜愛他,沒有書便幫他買,還幫他添置些紙筆墨硯,把他正式當成了義教學生。順生者又重新獲得了讀書的機會。這樣過了三四年,他在許府不僅身個長高了,本領也長進了。不幸的是,同時也染上了賭錢的惡習。 俗話說得好:“心似平原跑馬——易改難收!”頃生者起先是晚上跟著長工、傭人們看賭,後來便下水試著玩玩。不想越賭膽子越大了,有一次賭得大輸,競把幾年的積蓄全輸光了,還欠了許多賬。贏家覺得他是少爺面前的貼身人,一定有許多錢,便逼著討債。順生者原本是個浪蕩孩子,收斂了幾年,惡習還是不斷根的,混進賭場,走了下道,已是撒野的複活。如今欠賬難躲,便又故伎重演:竟然膽大地將東家幾件貴重的衣物偷出還了賭債。一些衣物也就罷了,誰知其中有一件御賜的花瓶,被許家視若珍寶的也被偷出還債。這一下惹出了麻煩。許家這件珍寶,府中上下人人皆知,誰收到手也不敢留。於是,慌慌張張,議論紛紛,竟被東家發覺了。許振初是位治家極嚴的人,馬上把順生者找來,怒沖沖地訓斥道:“把你當成有出息的人養教起來,原來你惡性不改,竟偷到我頭上來了,連御賜的珍物也敢偷,這還了得!再過幾年,你豈不是要外通強盜,把我搶了個傾家!?我養不住你了,你還回你赤田村吧。” 順生者跪在地求饒,表示“絕不再犯”,東家還是怒氣不消。最後,還是劉先生出來說和,又由少爺拿出一部分體己錢將花瓶贖回,才算了事。可是,自此之後,許家對他就不像以前那樣信任了。了事的那天夜裡,劉毓賢先生把順生者拉到自己屋裡,以老爹的情懷對他作了許多勸說和開導,告訴他應該怎麼做人,應該如何待事;還告訴他人生的意義。末後說:“順生者,你也是個苦孩子,從小就沒有了爹媽的疼愛,沒走正道,那是有情可原的。'玉不琢,不成器',誰生下來就是聖人?可總不能不長進呀!許家待你不薄,尤其是少東家。這次為了贖回那個禦花瓶,少東家把自己的積存差不'多全拿出來了。往後,你可得千萬千萬走正道呀!”又說:“你也是看見的,許家算得大戶人家了,還做著外官,家里人誰敢越規?連少爺也處處規規矩矩。我希望你有一天從許家出去,能成為一個好人,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劉先生的苦口婆心,大大感動了順生者,他覺得劉先生的話句句都暖著自己的心。他跪倒在劉先生膝下,抽泣著說:“劉先生,你的話都是老爹一般的話。我的老爹沒來及對我說,今天從你這裡聽到了。我一定記在心裡,好好地做人。今後再發現我走邪道,請先生再別把我當人看待。” 劉先生扶起他,又勸勉了幾句,這才把他送出來。 順生者回到房中,躺在鋪上左思右想,痛心地哭了。整整哭了一夜…… 不久,許翰林決定,讓劉先生帶著侄兒希甫到南昌府里許家公館去讀書。順生者仍然以書僮伴少東家去了南昌。 這一年,順生者21歲。 du8.com版權所有 南昌,贛江下游的一座古城,漢時為郡治,隋屬洪州,明清才設南昌府。是江西省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再加上有百花洲、青雲浦等名勝古蹟,早已成了江南最繁華的城市。 順生者跟著少爺和劉先生來到南昌府,住進許公館。只覺得這公館的宅院又不同於鄉下崗咀頭村的許府,卻也不敢仔細打量。他一再告誡自己:“務要改邪歸正,多幹事,少言語,不干那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洗洗自己往日的臭名聲,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許家公館,是南昌府有名的半官半宅的府第。二進二出的宅院,平時只有幾位閒客和幾個傭人住著。每年許氏二兄弟只在這裡議商家、官事情、宴請官商人物或做壽、喜宴、喪葬等大事在這裡聚會幾次。許希甫隨老師來這裡,是為了清靜,可以安心讀書;再就是讓這位少公子有機會多接觸些社會賢達、官場人物,練一練以後入仕的能耐。這個用意是由翰林告訴劉先生的,少爺和順生者都無從知道。所以,一個安心地去讀《四書》、《五經》,一個老老實實地去做該做的雜務事——歲月又轉入了平靜、安逸之中。這樣,許家公館也就一時無事可說了。 如今,讓我們說一個“局外人”——一個在街坊上洗衣裳、做針線窮熬日月的孤寡老人李媽。 許公館附近,有一條無名小巷。說是小巷,也屬象徵。其實,只住著幾家搭著草庵、苦力混窮的貧苦黎民。李媽便是一家。她是清節堂的洗衣人。清節堂,是一所孤兒寡婦的收養單位。 李媽,60出頭的人了,矮短身材,有點兒駝背,花白的散發蒙著半邊佈滿皺紋的臉膛,顛著辣椒兒似的小腳,不分冬夏地坐在巷頭邊一個水井旁洗衣服。夜晚便坐在孤燈下做針線。她沒有親人了,身邊只有一個9歲的沒了爹娘的外孫女。這女孩雖然也是副瘦弱的身子,眉眼長得倒受看,圓圓的臉膛、圓圓的眼睛,墨黑的頭髮,腦後垂一條長長地辮子。這外孫女姓曹,大名小名連在一起只有一個字,叫“琴”——這就是後來被皇上誥封為“一品夫人”的張勛的原配——。小曹琴很勤快,外婆洗洗補補,她便挎著竹籃子外出拾破揀爛,回家燒火做飯。婆孫倆相依為命,倒也安逸。 李媽常到許公館來洗送衣服。公館門裡有間管事房,房中牆角邊有一張長凳子,隔一天長凳上便放幾件要洗漿的衣服。李媽進來,有人便打聲招呼,人忙便不聲響地把衣服拾到竹籃裡,轉身便走;衣服洗好了,還是這樣,規規矩矩放回原處,轉身便走。李媽給許公館洗衣服不講價、不收錢,只在月末或季末由管事人打總給。一個苦老婆子,堂堂公館還會虧待她。每次收錢她都笑得眉頭呈菊,連聲說:“這麼多,這麼多!” 有一次,李媽挎著洗好的衣服來到管事房,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便笑嘻嘻地說:“小哥哥,你也是來這里辦事的?” 順生者望望李媽,說:“你是大夥說的李媽,對嗎?”李媽點點頭,說:“你……” “我叫順生者,是新來的少爺身邊的書僮。以後你就認識了。”“呀!你就是那個書僮?”李媽揉揉眼,說:“也是個苦孩子。這樣吧,以後換下的衣服就放這裡吧,李媽我給你洗。” “不啦,李媽,我自己能洗。” “哪有男孩子洗衣服的?”李媽說:“還是交給我,費不了多大事。” 那以後,順生者真把換下的衣服交給了李媽,李媽也認真地為他洗漿。一來二往,都是窮人,日漸一日的就親和起來。這李媽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知道順生者是個苦孩子,便有心像關心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他,每次來公館取送衣服,總要見著順生者,問寒問暖地談陣子,並且還常常帶著針線,把他的髒爛衣服給縫補縫補。順生者心裡熱,每當李媽為他做什麼活計,他便偎在身旁,一口一聲地“李媽,李媽”叫個不停,還常常把少爺吃剩的魚肉,或少爺給他吃的東西或他捨不得吃留下來的好食品送給李媽。說來也算有緣,李媽總覺順生者像自己的親兒子一般,有時沒有衣服取送,她也到公館來見見他,嘮嘮叨叨地問長問短。順生者呢,也總愛見見李媽,有時還跑到小巷子裡的清節堂或草庵子去看李媽,幫她做點兒笨重的活計。這樣來往之後,自然便跟曹琴熟悉了,有時李媽不在家,他們便坐在一起嘮叨什麼,像一對兄妹似的親親熱熱。李媽是個有心人,見著他們親親熱熱,自己心裡也熱。人窮更怕無依靠,往日,她常常為婆孫倆的孤獨傷心難過。現在,心裡不難過了,猛然間便感到欣喜起來。 有一天,順生者又來到草庵,坐在李媽面前跟李媽談心。李媽裝作無意地問道:“小哥哥,聽說你爹媽都不在了,是嗎?” “是。”順生者說:“連後媽也死了。”“真是一個苦命的人呀!” “往天苦,現在不苦了。” “為啥?”李媽明顯地有點失神。 “在公館裡,有少爺、有劉先生,他們都十分疼愛我。”順生者說:“外邊還有你,像親媽一樣疼愛我;還有這位小琴妹妹,也願意和我說話談心。都很親熱的,我還苦什麼呀!” 李媽樂哈哈地點著頭。又問:“你喜歡琴妹妹嗎?”“喜歡。”順生者忙答。 “她小,還不懂事。” “懂事。比我懂事多了。”順生者此時很激動,竟不知該再說什麼,停了一陣才說“我比她還大五六歲的時候,還把後母氣得自去尋死呢。” 李媽聽他說過“氣死後媽”的事。今天她不想勾起那個難堪的往事。忙說:“別說那些陳年古董的事了。既然你很喜歡小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說行嗎?” “李媽,你說吧。要我幹什麼都行,別說商量的話。”“不要做什麼事,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你說的事,我都可以答應。” 李媽陡然憂傷起來。她拉起衣衿,抹抹眼睛,又輕輕地嘆聲氣,才說:“我這個外孫女,跟你一樣是個苦孩子,從小就沒爹沒媽,跟著我糠一把、菜一把的活下來。窮日子也磨煉了她,煉得她心眼好,會幹活。我也到黃土埋到脖的人了,不知哪一天就不行。留下一個女娃,無依無靠怪可憐的。我想把她嫁給你。就想叫你答應這件事。你說能答應嗎?” 順生者心裡一驚,臉上頓覺熱辣起來——他沒有思想準備。二十多歲的人了,雖然青春期早到,他卻不敢想媳婦的事,自己的一張嘴尚無處放,連個遮風雨的草庵子也沒有,過了今兒不知明的人,憑啥想女人?除了做夢之外,他連正眼也不敢看女人。今天,這位善良的老媽媽把女人送到他身邊,他怎能不驚,怎能不喜!可是,他畢竟是寄人籬下,上無片瓦、下無席地,收人家的女娃往哪裡放呀?!他眉頭鎖了展,展了鎖,頭垂著,兩手不自然地揉搓著,半天才說:“李媽,我是無家無親人的獨身人,我無本領養活琴妹呀!”李媽搖著頭說:“獨身怕啥子,屋裡有了女人就不獨身了。別說窮,小琴從娘肚裡出來就窮。窮人就不要家了嗎?窮人也得娶妻生子,也得傳宗接代。我就不能想,張家到你這一代就斷了香火!“李媽,只要你不怕琴妹跟我受苦,我就,我……” 李媽笑了。 順生者這幾年學乖巧了,一見李媽笑,忙改口稱“外婆”。又說:“我是個伴讀的書僮,無錢無物無住房。等我……” 李媽忙說:“不急。小琴年紀小,完婚的事放幾年不晚。 順生者說:“請外婆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乾,幹出點名堂,光光彩彩地娶琴妹。” 李媽一塊石頭落了地。又說:“小琴還跟我,我能養活她。日後你們成家時,我也不會虧待她,你只管好好地干你的。” 正說話間,曹琴從外邊回來了。她挎著的竹籃子裡,滿滿地拾了一籃菜葉。外婆沖他笑笑,說:“琴呀,你看誰在屋裡?” 曹琴放下籃子,匆匆走進草庵。 “啊,是順生哥! 外婆一本正經地說:“往後就別這麼叫了。昨兒同你說的話我已對順生者說了,他答應了。以後……以後……”以後怎麼稱呼,李媽也沒有主見。吞吐了半大,只說:”是一家人了,嚇看辦?憑你—— 李媽的話剛說一半,曹琴早扭身跑出去,躲了起來——顯然,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她是知道了。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小曹琴躲到一個僻處,心卻跳得十分緊張,她想收也收不下。 du8.com版權所有 自從答應了曹琴的婚事之後,順生者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沉默少語,行動遲緩,連頭總是低垂著,彷彿有重大的心事壓在頭頂。順生者畢竟是二十好幾的人,坎坎坷坷地生活給了他苦頭,給了他教訓,也給了他做人的開導。現在,他就要有個家了,有女人,有負擔;有孩子,有負擔。 “堂堂正正的男人,總不能讓歲月壓死!”他又想:“李媽是個苦命人,小琴也是個苦命人。兩個苦命的女人,一老一小,該是世界上最苦的人。現在,人家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我總不能讓人家繼續苦下去。再讓人家苦,李媽還好說,那不貽誤了小琴妹妹的終身!” 從崗嘴頭許府到南昌城許公館,順生者都是老老實實、一聲不響幹活吃飯的,沒有向少爺和先生提出任何要求。沒有家,沒有牽扯,有什麼要求呢?現在,他在苦苦地思索中,覺得該向少爺提些請求或幫助?請求什麼呢?他又想不准。要房子嗎?來收養這苦命的婆孫二人。不行,現在八字還少一撇,要不得。要東西幫這婆孫二人嗎?不行,那不是人家許家的任務,一切都得靠自己。 “男子漢不能興家立業養女人,那還算人嗎?”他想去闖蕩自己的家和業。可是,到哪裡去闖蕩呢?闖蕩什麼呢?順生者為此事憂愁了許多天。後來,他壯著膽子,把心事告訴了劉毓賢先生。 劉先生先是心中大喜,覺得“這才是男子漢氣派,敢到外邊世界闖”,然後又鎖著眉幫他想門路。 “生意買賣不是你幹的,也沒有那麼多資本。還去幹什麼呢?幹什麼都不易。憑著你這副體型身個,最好去軍營裡闖蕩。你又機靈好學,準能闖一條寬路。” 順生者也覺得自己是當兵的“料”,想去當兵。 “我去當兵吧。我能混好。” 當天晚上,劉先生把這事對少爺許希甫說了,並且表明自己的想法:“二十好幾的人,總不能老是做書僮,少東家你就幫他幫到底吧。許府官場上的路廣,軍中也有許多親朋,無論大東家還是二東家,能出個面,推荐一下,也算許家給他一個厚恩。”又說:“此人天賦還好,扶向正道,說不定會成為有用的棟樑;任他瞎去混,走了下道,啥壞事都可能幹得出。別管怎麼說,也是在許府過了許多年的人,還是幫他走正道。” 許希甫極尊敬老師,當然會言聽計從。再說,他和順生者一直是情投意合,更願幫這個忙。便對老師說:“先生放心,我去對伯父說明,他一定會推薦的。” 隔了兩天,翰林許振初來公館會客,少公子瞅個空把這事對他說了。翰林爽快地說:“這是一件好事,順生者也成人了,總不能讓人家當一輩子書僮。此人雖也乾了不正當的事——他沒有忘記偷禦花瓶的事——,但在咱們家裡,還是出了大力、幹過許多事的。這樣,南昌府台衙內是我的門生,如今也是有了官職的軍人,我寫封信推薦,明兒讓他去就是了。”停了片時又說:“按照咱們的家規,下人出走時,都要厚贈點兒,你多給他點錢。再問問他還有什麼事要咱辦的,盡量幫他辦好。聽說最近他也訂了親了,咱們也該表示一下。” 許希甫都答應了。並且一件件告訴了劉先生。劉先生當晚便告訴了順生者。 “這就好了,只要東家出面,你一定會有個好去處。 屈指算來,順生者進許府已經十年多了,一旦要離開,他卻心里挺不好受。晚上,他走到許希甫書房裡,默默地把已經收拾好的書和文房四寶又重新收拾一遍。然後坐在許希甫面前,很想說點什麼,卻又沉默不語。許希甫也想對他說些話,二人相伴十多年了,有著深厚的情感,早已消失了主僕之分,能不惜別!可是,他也說不出話。直到夜很深很深時,他們才分手,許希甫破例地送他到他的住屋門外。 順生者進屋時,發現劉先生正在等他。忙說:“劉先生,你還沒睡覺?” “沒有。”劉先生說:“明兒你就要走了,我猛覺得有許多話要跟你說。所以,就到你這裡來了。” “謝謝劉先生,”順生者說:“我也和你一樣,也想說許多話。”二人對面坐下,卻又默不作聲。唯有窗台上點燃的那支蠟,燃放著棗核般地火苗,有時發出低微的“噼——啪”聲。沉默許久,還是劉先生先開了口:“順生者,你是最適合當兵的人,到外邊闖闖,混得好,將來可能是個將才。好好乾,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相信你會走好。” “劉先生,這多年你對我幫助教育太多了,我永遠不會忘了你。只要我能混好,我一定報答你。” “報答什麼?”劉先生搖搖頭。 ”只要不誤了人家子弟,我這教書人就心滿意足了,哪曾想著圖報。你雖然不是我的正式學生,我可是把你看成義教的學生,有時比對少爺還費力。為啥?你不同,沒有條件讀書,肚裡沒文化底兒,不多費心不成呀!” du8.com版權所有 他們又談了好久,劉先生也覺困乏了,明早還得早起講學。他要告辭。不過,劉先生站起身,卻又坐了下來,像是想起了大事似的:“順生者,我也是個窮苦先生,沒啥好贈你的,思來想去……”還沒等劉先生把話說完,順生者早插上話了。 “劉先生,你可千萬不要送我什麼東西。吃糧當兵去了,隊伍上什麼都有,用不著咱們自己帶。” “不是這個意思。”劉先生說:“我想送你一個最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什麼禮物我也不要!” “這個你得要。”劉先生說:“你去當兵了,不能再叫'順生者,了。原先起的系瓚那個名字也不好聽,又沒有叫傳開。我給你取個名字吧。” “好好,求先生還求不得呢。”順生者高興了。 “當兵要好好乾,要勇敢保家衛國,建立功勳。今後,你就叫張勛吧” “好好,這名字好!順生者說:“我謝謝先生,現在就改叫張勛。 從那以後,張勛便成了他的名字,越叫越響,響到在中國近代史上絕無人敢遺漏的名字! 張勛決定去當兵之後,便急匆匆地走進無名巷、走進那座低矮的草屋,向他的岳外婆和未婚妻曹琴去告別。 李媽早聽說他要當兵了,十分熱情,備了葷素兩樣菜,又打了半碗酒,面對面坐在張勛一旁,表情有些兒喜憂交錯地談著家常話。無非是些“好好照顧自己”,“多捎信來,免得惦記”,“注意熱冷添換衣服”等等。張勛都一一答應了。李媽又說:“你我咱娘兒倆都是苦命人,小琴跟你一樣苦。你吃糧當兵去了,千萬千萬別忘了咱這苦命人。我連連做夢,夢著我和小琴跟著你出去了,你當了大官,騎上高頭大馬,俺婆孫倆都坐著大花轎,要多光彩有多光彩,李媽說激動了,渾濁的眸子流出了兩行淚汨的淚水。她又拉起褂衿子去擦抹。“那隻是夢。我也不想有什麼光彩。往後日子混好了小琴有個落腳處,我一把老骨頭埋哪裡不行!”說著,又去抹淚。 張勛也有些淒楚地說:“外婆,你的話我都記住了。我能混好,一定能。混好了,頭一件事就是把外婆接到我身邊去,把小琴妹妹接過去,咱一家人永不分離。”又說:“到那時候,世界上什麼好吃我買什麼給你們吃;什麼好穿我買什麼給你們穿;什麼地方好玩我就把你們領到什麼地方去玩。地主老官們享過的福咱都享,讓你婆孫倆揚揚眉,吐吐氣,挺起腰桿做人!” 李媽的淚水又旺了,蒼老的面頰上劃出深深的兩條溪。 “會有那一天,我信。我知道你是個有出息的人。你說的這些都會辦到,會辦得到。”說著,把酒碗推到張勛面前,又把筷子用袖子擦擦遞過去。 “算外婆給你送行,喝吧,喝了就吃菜。” 張勛端起碗沒有喝,捧到李媽面前,說:“外婆,我借你的酒先敬你:一敬你千辛萬苦養大了琴妹妹,把她給我了,我謝謝你;二敬你像娘一樣關心我,使我這個孤兒又受到了親娘的溫暖;再就是向外婆拜託一件大事……” “什麼大事?只管說。千萬別說'拜託'不'拜託'的話。” “琴妹妹還小,俺也不能成家。我去當兵了,也不許帶女人。外婆還得再苦幾年,還得把琴妹妹拉扯大。”說著,把酒碗遞給李媽,然後“撲嗵”跪倒在李媽面前。 李媽聽得張勛如此說,已經喜得眉開眼笑,一見張勛跪在面前了,又有些兒驚。接過手中的碗,說:“快別跪,快別跪!外婆我喝,喝了這酒!” 李媽喝了酒,把外孫女小曹叫到面前,說:“琴呀,你過來。咱窮家破戶,不必守那老規矩了。你已是張勛的人,早晚得吃一鍋裡飯。他要去吃糧當兵了,你們成家還得二年,這一走,就不是往天似的天天能見了,有什麼該說的話,你們就開開心心地說說,都別羞口。我去給你們做飯。“說罷,便走了出去。臨出屋又說:“小琴,那碗裡是酒,讓順生者——如今改有大名了,叫張勛了,讓張勛哥哥多喝幾口。” 曹琴是剛剛十二歲的女娃,對於家還是雲霧般地想像;更還沒到思索男人的年齡的時候。早時外婆對她講了。她認為嫁人還是童話般地渺茫。而今,競面對面的同男人說起告別的體己話,小琴實在驚恐得不知該如何說?站立在張勛面前,只覺臉熱。她把頭垂下,一聲不響。 張勛雖然二十四五歲了,談愛說情的事卻從不曾有過。在此刻,他也有點慌張。倆人沉默了許久,還是張不開口。後來,大約是曹琴想起了外婆讓她“勸酒”的囑咐,便低垂著頭,端起酒碗,走到張勛面前。臉也不敢看地對他說:“哥哥,你……你……你喝吧!”張勛雙手去接,卻見曹琴臉漲紅、額冒汗,眼睛微微地閉著,一綹墨發垂在耳邊。那羞怯勁兒令他心中一熱——他把酒碗接過放下,竟身不由己的伸開雙臂,一下子把她摟在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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