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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九最後一局圍棋

曾國藩-黑雨 唐浩明 8111 2018-03-14
左宗棠這封短信的確遠勝歐陽夫人的祈禱和名醫的診治,曾國藩彷彿痊癒,精神又重新興旺起來。要辦的事情太多了:年前,湖廣總督李瀚章送來的淮鹽運往楚境章程修改的咨文要回复,兩江境內知府以上的官員同治十年政績密考要向朝廷呈報,狼山鎮總兵關於加強外洋船艦裝備的呈文要批复,岳州鎮總兵報來的幾處兵民鬥毆的事件要處理,每年春秋兩季巡視一遍長江水師的軍容軍紀,此事亦需專折奏請,還有不少瑣事也要作些交代。右目失明之前,諸如這些重要的奏摺批文,以及給老朋友的信函,他都親筆書寫,不假手幕僚,這幾年不行了。一會兒,黎庶昌、薛福成、吳汝綸等人奉命進來。曾國藩分別對他們口述大意,叫他們擬好草稿後再念給他聽。 黎庶昌等人受命出去後,巡捕送來一大疊各省各府的拜年信。他看了看信封,知道是誰寄來的後,便隨手扔在一邊。

最後一封是容閎寄的,他特為拆開。信的開頭竟是一串長長的頭銜:“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士一等毅勇侯兵部尚書銜兩江總督南洋通商大臣兼兩淮鹽政總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督辦夫子大人勳鑑”。曾國藩不覺失聲笑了起來,略為思忖,他提筆在旁邊寫了四句打油詩:“官兒盡大有何榮,字數太多看不清,減除幾行重寫過,留教他日作銘旌。”接下來又批一句:“由蓴齋擬一信,問出洋留學幼童選派事進展如何。” 因為曾國藩的康復,兩江總督衙門的緊張氣氛鬆弛下來,曾紀鴻帶著紀瑞、紀芬等弟妹子侄們,興高采烈地到桃葉渡看花燈。歐陽夫人指揮僕役們宰雞殺鴨,丈夫不請客擺酒,她還是要辦幾桌,將江寧城裡幾個大衙門的夫人太太們請來熱鬧一天。一年到頭,不知接過別人多少請柬,雖大部分沒有應請,但到底別人的禮數在,得趁著新年期間回回禮。來江寧十多天了,曾國荃一直沒有出過大門,這時也開始外出拜訪應酬。

冬天的江南,夜色來得早,剛吃完晚飯,兩江督署的各處房間便相繼點起了蠟燭、油燈,西花園、湘妃竹林和晚間無人住的藝篁館,則全部被濃重的漆黑所吞沒。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緊腿褲的中年男子,以矯健的身手躍上督署高大的圍牆,四處張望一眼後,再輕輕跳下,然後穿過斑竹林,踏過九曲橋,躲過侍衛的眼睛,徑直向總督的書房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正躺在軟椅上閉目養神的曾國藩並沒有睜開眼睛來,只是輕輕地問了一句:“誰進來了?” 燈光下,躺椅上的前湘軍統帥竟是如此的衰老孱弱,使中年漢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心裡很是悲涼。見無人答腔,曾國藩睜開余光不多的左眼。眼前的漢子壯健威武,並不是時常進出書房的兄弟子侄和衛士僕役,昏昏花花的目光看不清來者是誰,但又覺得眼熟。

“曾大人,你不認識我了?”中年漢子走前一步。 好像是康福,但他怎麼可能沒有經過任何通報,便隻身來到書房呢?他揉了揉眼睛,雖然七年沒有見面了,雖然燈光不亮,人影朦朧,曾國藩還是認出來了:“價人!”剛喊了一聲,又連忙補一句,“真的是你來了嗎?”! “是我呀,大人,是我康福來了。”康福也激動起來。 “價人,你走過來,靠著我身邊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 康福走過去,在曾國藩躺椅邊的凳子上坐下來。 曾國藩將康福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很久,又捏著他的手,慢慢地說:“價人,自從沅甫來江寧,告訴我,說你在東梁山下生活得很好,兒子聰慧,鏢藝驚人,我心裡喜慰極了。價人啦,想不到今天還能見到你,這下我放心了,可以閉著眼睛去了。”

說著說著,臉上竟然滾動起淚水來。康福望著動了真情的老上司,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用雙手將那隻乾枯少熱氣的手緊緊地握著。 十天前,康福從武當山回來,兒子把曾國荃留下的字條給他看,又說那人還送了一條很暖和的毛圍巾。看了字條,摸著圍巾,康福整整半夜未合眼。七年來,康福雖然有心遠離人世,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仍然是大清王朝的一個子民。 周圍的一切,他不能閉目不視,外出訪友問道,他不能不接觸人和事,所有他看到的、聽到的一切,莫不令他氣憤至極、灰心至極。咸豐二年,他之所以投靠到曾國藩的門下,一方面固然出自於對曾的崇敬,希望在曾的提攜下出人頭地,光大康氏門第:另一方面,在康氏傳統家風的熏陶下,他也巴望著跟隨曾國藩做一些對國家對百姓有利的事情。後來,曾國藩在創辦湘軍,與太平軍轉戰東西的過程中,多次跟他談到打敗長毛後,要做一番伊尹、周公的事業,使國家中興,百姓安居樂業。那時康福相信曾國藩的這番抱負是真誠的,也是可以實現的。以後,他目睹湘軍從將官到兵士的日益腐敗,他開始產生失望的情緒:這樣一批人能真心實意為國家和百姓辦事嗎?現在,長毛被鎮壓下去六七年了,捻軍也平息了,按理,朝廷的太后、皇上,兩江的總督都應當把整飭吏治、謀利民生,作為第一等重要的事情來辦,官場應當清廉了一些,百姓的生活應當好轉一些,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些地方甚至比十多年前還要糟糕。

“這樣一個奄奄待斃的王朝,為什麼一定要拼死拼活地保衛它呢?”出身經歷與曾國藩有很大差異的康福,這些年常常思考這個問題。從盤古開天地以來,改朝換代屢見不鮮,歷代史家也並沒有說哪個朝代是絕對不能推翻的,哪個朝代又是絕對不能建立的。康福記得小時聽父親講湯武革命的故事,對商湯、周武的革命行動讚揚備至。商湯可以伐桀,周武可以伐紂,今天為什麼不可以討伐無仁無義的滿人朝廷呢?康福想清楚這一層後,由對弟弟人格的尊敬進而到對其所獻身的事業的理解了。在玉溪橋康宅里,康福為從康慎開始的歷代先祖都樹了一個牌位,最後也為弟弟康祿立了一個木主。逢年過節,他要兒子康重對著這個木主磕頭,並把由細腳仔轉來的三枚梅花鏢,鄭重其事地交給兒子。並告訴兒子,叔叔是個大英雄,這三枚鏢是叔叔臨終前送給你的,不要辜負叔叔的期望,練好這門康家絕技。康福甚至還決定,當兒子長到十八歲那年,就把自己的這些認識都講給兒子聽,自己不願背叛朝廷走弟弟的道路,兒子則完全可以繼承叔叔的未竟大業。

追隨曾國藩十二年,對其人品的認識,康福也逐漸地深透了。曾國藩並不是他先前頭腦中偶像式的人物,此人的手腕權術、巧詐詭變,都與其自我標榜的誠信大相徑庭。如果說,那是因為在斗智斗勇的戰爭環境,不得不如此的話,康福可以理解,但金陵攻下後,卻要殺韋俊叔侄,這一點康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大功告成,韋俊叔侄也是與湘軍一道打了四五年硬仗的人,不予重賞已是背信棄義了,還要強加罪名,殺頭示眾,以此來恫嚇別人,強行裁撤湘軍,這種狠毒的心腸,與歷史上那些遭後人唾罵的奸臣屠夫有何區別?何況,韋俊是康福勸降的。九泉之下的韋氏叔侄對他恨之入骨,自是不消說的了,就是整個正字營的人也莫不會仇恨他。他也要為此事頂一個罵名,被一切有良心的人所唾棄。康福本擬就這樣悄沒聲息地與曾國藩和湘軍脫離關係,他永遠不想再見曾國藩。但曾國荃的一紙字條改變了他的主意,他要在曾國藩死之前去見一面,更重要的是,他已得知康氏祖傳圍棋在曾的手裡,他要把它收回來,傳給自己的兒子。

“價人啦,你曾兩次救過我的命,我不曾報答你的大恩;你為湘軍立過不少奇功,又是第一個衝進偽天王宮的功臣,朝廷也沒有給你相應的酬庸。這些年來,我一直為此內疚不已,派人到沅江去看望你的夫人和兒子,也找不到他們。我是一個快要死的人了,今夜能再次見到你,我滿足了,只是不知你需要些什麼,我要盡我的力量補救我的過失。” 曾國藩的誠懇態度,使得早已心如死灰的前親兵營營官為難起來,沉吟良久後說:“曾大人,你老自己多保重,過去的一切都不要提了,我也什麼都不需要。” “不,價人。”曾國藩似乎突然被注入了一股生氣,說話的聲音宏亮乾脆起來,“你隱居在東梁山這多年,一直不來見我,這說明你對我有隔閡。你心裡有不滿之處,我完全能體諒。你既然還健在,我就有義務向朝廷禀報,向太后、皇上為你討賞。李臣典、蕭孚泗都能得五等之爵,你也可以受這份殊榮。”

康福冷笑道:“我不希罕朝廷的五等之爵,大人也犯不著再為我請賞。” 康福的冷淡令曾國藩氣沮,稍停片刻,他又說:“你若是不需要朝廷的爵位之賞,我可以薦你去做一鎮總兵。” “我無此才幹,也無此心情。”康福的態度依舊是冷冷的。 “那麼,我給你一萬兩銀票。” “我吃穿不愁,要這銀子做什麼?” “價人,這不是我送你的銀子。”曾國藩的聲音又變得低緩起來,“這是你分內應得的,是補給你的欠餉。” “曾大人,請你不要誤會了。我今夜來,決不是為了向大人你索取什麼。實話說,現在就是把一座金陵城送給我,我都不要。” 康福的話裡帶著幾分惱怒,也充滿了幾分氣概,使得曾國藩點頭不已:“這我知道,我剛才也不過是為了表示我的一點心意罷了。既然官爵祿利你都不要,過會我送你一件我個人的東西,留給你做個紀念,想必你不會太不顧我的面子。”

曾國藩平生不喜奇珍異寶。做翰林時,只偶爾到琉璃廠去買點前賢字畫。古董他最喜愛,但太貴,買不起。後來做軍事統帥,為杜絕別人行苞苴,他連這點興趣都拋棄了。因而除皇上所賜外,他幾乎無一件珍稀。四個月前,一位從京師來的舊友帶來一件禮物。去年初,周壽昌為頭聯絡一批湘籍京官,為祝賀曾國藩六十一歲大壽,用重金在王府井珠寶店裡買下一塊二十斤重的崑岡玉,請一名為宮中琢玉五十年的老匠師來鑑定,並由他視這塊玉的外表琢一件器具。老匠師對這塊玉仔細鑑別了三天,證明是一塊真正的藍田玉即古書上所稱的崑岡玉。這塊崑岡玉最大的特點是正中有一塊巴掌大的胭脂紅。老匠師有心要恰當地利用它,琢磨來琢磨去,最後決定雕一個南極老壽星,那塊胭脂紅就雕作壽星手中所捧的壽桃。三個月過後,一個形神兼備的老壽星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手中那顆鮮紅欲滴的蟠桃,真是安排得天衣無縫,贏得所有觀者的一致喝采,當下便有人願出三千兩銀子買下這尊玉雕。老匠師含笑謝絕了。玉壽星送到兩江總督衙門時,曾國藩喜得開懷大笑,十分痛快地收下了。這也是他一生中接受別人所贈的唯一一份重禮。現在,他打定主意,要把這個禮物轉送給康福。

這時,一個衙役進來,曾國藩吩咐他做幾個精緻的菜,提一壺好酒來。 “曾大人,你不必送什麼東西給我做紀念,我只想收回我自己的東西,你把那副圍棋子還給我吧!” 曾國藩怔怔地望著康福,好半天,才淒然地說:“那副圍棋是你們康家的傳家之寶,我把它從韋俊那裡要來,其目的也是不能讓這個寶貝長久地失落在賊人之手,今後訪到你的兒子時,再歸還給你們康家。現在你自己來了,那正好當面給你。” 說完,曾國藩顫巍巍地站起,走到櫃子邊,拿出一個黑色哈拉呢包包來。打開包包,眼前現出了那個離別多年的紫檀香木雲龍盒子。康福的心一陣跳動。曾國藩雙手捧起盒子,鄭重地說:“價人,這盒圍棋終於又回到了你的手裡,我也了卻了一樁心願。” 康福接過這盒棋子,酸甜苦辣一齊湧上心頭,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 曾國藩重新坐到躺椅上,心緒蒼涼地說:“自從聽李臣典說你陣亡後,這些年來,我一直很少下圍棋。偶爾下一兩局,也從不用你的這一副。每當下棋時,腦子裡就想起了你,尤其是那年洞庭湖上下的幾局棋,記憶最深,就好比發生在昨天一樣。圍棋應當還給你,但今天一旦還給你,我心裡又感到丟失什麼似的。價人,我害怕你今夜親來督署索回棋子,其實是從此斷掉你我十幾年的情誼。價人,你說是不是呀!” 面前的這位衰朽老頭,竟完全應了那句“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老話,他怎麼會有這樣一副婆婆心腸!昔日那個殺金松齡、參陳啟邁、劾李元度、鬥何桂清的不可一世的湘軍統帥的威凌之氣到哪裡去了?康福想著想著,不覺生髮出一種憐憫之情來:這個老頭子真的怕離死期不遠了。他本想就韋俊一事與曾國藩辯個是非,聽了這番話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言不由衷地說:“曾大人,你說哪裡話來,大人對我的情分,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好,你能這樣,太令我安慰了!”曾國藩竟然大為感動起來。恰好衙役將酒菜端了進來,他忙說,“價人,你一定餓了,快吃吧,吃完飯後,我和你再下一局如何?” 康福的心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往日間喝一兩斤烈酒他不在乎,今夜一杯酒下肚,腦子里便覺得暈暈乎乎的。他放下酒杯,隨便吃了幾口菜,便把杯盤推到一邊。 “吃飽了?”曾國藩問,純是一個普通老頭子的口氣。 康福點點頭。衙役進來收拾碗筷,曾國藩吩咐點起兩盞洋油燈。這是史蒂文生去年回國探親特為曾國藩帶來的禮物。 為了愛惜洋油,他通常不用。洋油燈點燃後,總督的書房明亮多了,康福瀏覽了一下:靠窗邊是一張特大的案桌,桌上一頭堆著兩疊尺多高的文件,另一頭放著幾本書,當年湯鵬送的那個荷葉古硯擺在其間;右邊牆站著幾個高腳木櫃,漆著暗紅色的油漆,櫃門上都有一把三寸長的大銅鎖;櫃子邊碼著幾排木箱。康福認得,這些簡陋的箱子,還是在祁門時做的。 曾國藩剛任兩江總督,文書信報大量增加,祁門縣令包人傑為討好總督,送來十個嶄新的梓木大紅櫃子。康福見正是用得著的東西,沒有請示曾國藩就收下了。第二天曾國藩發現了,責令他退回去,另叫他監製十二隻大木箱。曾國藩說:“祁門山中樟木好,又便宜,用樟木做箱子,裝書裝報最好,不生蟲。戰爭時期,經常遷徙,比起櫃子來,箱子也便於搬動。”又親自畫了一個樣子,定下尺寸。康福受命監造了十二個大木箱。當時沒有油漆,至今這些木箱仍未上漆,黑黑的,顯得很寒酸粗糙。左邊牆擺著一張簡易木床,床上藍底印花被依舊是當年陳春燕縫的。除開一張躺椅,一個茶几,幾條木凳外,寬大的書房裡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擺設和裝飾。康福對這一切太熟悉了。兩江總督書房的簡樸,與總督衙門的奢華極不協調,而與總督整個一生的立身卻是完全一致的。康福在心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這些年來對曾國藩本人所滋生的不滿,被眼前的這些熟悉的舊物衝去了不少。 “價人,把棋子拿出來吧!” 康福見茶几上已擺好一個棋枰,便打開雲龍盒蓋,將棋子分置兩邊。 “還是按慣例,我持黑,你持白。”曾國藩說,臉上露出一絲極淺的笑容,同時舉起一枚黑子來,在空中停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按下。康福看出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十餘年間,康福與曾國藩也不知下過多少局棋了。在康福的指點下,曾國藩的棋藝雖有提高,但始終沒有跳出他幾十年來所形成的格局。他的棋下得平實,很少有意外之著出現,但他很沉穩,從不心粗氣浮,不管處於怎樣的劣勢,他都不慌不忙,冷靜應付,康福為數不多的敗局,又恰恰幾乎全部是敗在這種時候。令康福印象最深的是,曾國藩的棋德很好,從不悔子,敗後也從不發脾氣。有時一邊下棋,一邊談古論今,康福從中學到不少知識。他記得,曾國藩在棋枰前曾兩次對他說過圍棋賭墅的典故,他因而知道,謝安是這個湘軍統帥心中極為欽佩的人物。 黑白棋子一個個地落在棋枰上,往事也在康福的腦中一件件地浮出。他始終記得,在前往池州勸說韋俊投降的前天晚上,面對著棋枰,曾國藩和他的一番對話。 “價人,你這副祖傳圍棋就要送給別人了,你不心疼嗎?” 當康福把棋子一枚枚地放進盒子裡時,曾國藩問。 “傳了九代的棋子要送給別人,我當然心裡不安。不過,假使真的能為朝廷招降一批悍賊,換回一座城池,那我也就不心疼了。”康福說的完全是心裡話。 “你真是一個顧大局、識大體的人。”曾國藩讚揚,“不過,這副棋子我今後還得設法把它要回來的。” “怎麼個要法?”康福不解,“送出的東西還能再要回來嗎?” “我會跟韋俊講明白,再用東西把它換回來。” 康福很感激。 待康福把全部棋子都收好後,曾國藩突然說:“價人,你想過沒有,世界上的人,其實就是棋枰上的子,無論是我們還是長毛都如此。我常常這樣想,每當想起這點,便很灰心,不知你想過沒有?” “我也想過。不過我想,只有我們這些人才是棋子,大人你老不是,你老是執子的人。”康福笑著說。 “不是的。”曾國藩搖搖頭,凝重地說,“包括我在內都是棋子,都是身不由己任別人擺佈的黑白之子。” “別人是誰呢?”康福睜大眼睛問,“是皇上嗎?” “皇上有時是執子的人,有時又是被執的子,說到底皇上也是棋子。”曾國藩兩眼望著空空的紋枰,似在深思。 “那麼這個'別人'究竟是誰呢?”康福追問。 “冥冥上蒼!”曾國藩苦笑著回答。 康福很想再聽下去,聽聽這個學識淵博、與眾不同的大人物對人生的看法,他估計這中間一定會有些精闢的論述,但是他失望了。只見曾國藩站了起來,說:“今天很晚了,你明天還要啟程辦大事,等你把韋俊勸說過來後,我們再來好好聊聊。” 韋俊投降後,曾國藩再也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不過,康福也從中看出了湘軍統帥靈府深處的另一面——怯弱! “價人,該你走了。”曾國藩輕輕地提醒。康福從往事的回憶中醒過來,趕緊投下一子。這個子投得不是地方,本來有利的局面變得不利了。 康福今夜實在沒有心思下棋,他勉力下了幾個子,逐漸地把局面挽回來了。剛剛鬆一口氣,曾國藩又開口了:“價人,我知道我活不久了,這局棋是我今生最後一局棋。雖然我很想再留你在我身邊,實際上也沒有這個必要了。價人,我和你二十年前以圍棋相識,二十年後又以最後一局圍棋結束,說起來,這也是一段緣分。你還記得那年我跟你說過,我們都是棋子的話嗎?” “記得。”康福沉重地應了一聲。 “我這一生,尤其是這二十年來,做了許多身不由己的事,今夜想起來,彷彿如夢境一般;還有許多事,我想做又不能做到,更使我痛心。我正好比一枚棋子,被人放到這里或放到那裡,自己竟然都做不得主。” 當年去池州的前夜,親兵營營官康福對湘軍統帥的“我們都是棋子”的話,有著一聽究竟的興趣。今夜,東梁山的隱士康伏對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的這句話,卻頓生反感。康福想:為什麼他要提起這話呢?是不是要推卸殺害韋俊叔侄的責任呢?康福終於忍不住了:“曾大人,你說你好比棋子,身不由己,難道說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嗎?” 康福的嚴厲責問,使曾國藩頗為難堪,他無力地回答:“你說得對,殺韋俊、韋以德,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我知道這件事對你有刺激,因為你對他們許過諾言。但價人,你想過沒有,此事對我自己就沒有刺激了嗎?我不但對他們許過諾言,我還為他們親筆題過詩,答應凌煙閣上為他們繪像銘功。 為保全整個湘軍的名聲,為大清王朝的長治久安,我不得不那樣做呀! ” 曾國藩說到這里長嘆了一口氣,顯得十分委屈。 “怪不得世人都說他虛偽。”康福在心裡說,他實在不願意再下了,遂有意將袖口套在紋枰一角上,然後猛地站起。袖口帶動紋枰,嘩拉一聲,一局棋全亂了。康福滿以為曾國藩會感到遺憾,誰知他竟然高興起來,說:“棋局糊了,最好。 最好,分不出輸贏,就等於和了。我一生下了幾千局棋,最後以和局終止,真是大幸! ”他用昏花的眼光望著康福,稍停片刻,又說,“價人,這人世間還是應該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呀! ” “是的,應該以和為貴。”康福出自內心贊同這句話,“那我就把棋子收起了?” “收吧,收吧!”曾國藩點頭,“價人,你今夜就睡在我這裡。沅甫去藩司衙門去了,明天會回來,你和他敘談敘談。前次他聽說你還活著,專程去東梁山找你哩!” 康福面無表情。他從隨身包袱中取出曾國荃送的那條狐腋圍巾,放到棋枰上,說:“往事如煙,早在我的腦子裡消失了,我也不想再見九爺了。這條圍巾是他上次在東梁山留下來的,山野逸人,用不上這麼貴重的東西。明天九爺回來時,請大人代我送還給他。” 康福將檀香木盒放進包袱中,一旁的那塊黑色哈拉呢包布,他連看都沒有看一下。他把包袱背在背後,向曾國藩一抱拳:“棋子我帶回去了,就此告辭,大人珍重!” 曾國藩怔怔地呆坐在躺椅上,望著被送回的狐腋圍巾,再也沒有勇氣提出送玉雕的話來。康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曾國藩的心緒更加悲涼了。事情明白地告訴他,康福此次來督署,正是以收回圍棋的方式表示斷絕他們過去十多年之間的關係,他心裡有一股巨大的落寞之感,好久才擠出一句話來:“價人,你多多保重。”而這時,康福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離開江寧後,康福又回到東梁山隱居。十多年後,他不幸得急病辭世。那時,封家老倆口早已先後逝去,康重帶著老母妻兒回到沅江下河橋老家。清王朝的腐敗,全國人民的反抗,使從小就有俠義心腸的康重,徹底與康氏先輩忠君敬上、光宗耀祖的傳統道德決裂,以叔叔為榜樣,走上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偉大革命道路。他成為湖南有名的武術教師,弟子遍及三湘四水。這些弟子中有不少熱血志士,其中最為傑出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黃興。辛亥革命時,黃興在武昌登台拜將,成為革命軍總司令,年過半百的康重充當他的作戰參謀。辛亥革命成功後,康重鄭重地將那三枚梅花鏢供在康祿的牌位下,激動萬分地說:“叔父大人,你和你的弟兄們的大願終於實現了!”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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