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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八秦淮月夜,曾國藩強作歡顏,為開缺回籍的弟弟餞行

曾國藩-野焚 唐浩明 10578 2018-03-14
一連幾天,曾國藩無心治事、讀書,早早晚晚和趙烈文等人圍棋。下棋的時候,有時會偶爾想起康福來,心裡無端冒出一種虧欠的疚意。京師再無重要消息傳來,案桌堆積的事情又一樁樁壓頭,曾國藩自我嘲弄地作了一副對聯:養活一團春意思,撐起兩根窮骨頭。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來辦事。 上午,汪增甫、錢密之等三聖七賢結伴來到總督衙門,對今年江南鄉試事又提了許多建議:一是為隆重起見,今年甲子科鄉試請總督大人親自入闈監臨;二是內簾十八房,請於科第出身實缺州縣中考充,如實缺人數不敷,即於安徽江蘇兩省候補之即用大挑揀發各班中挑選;三是鹹豐九年借杭州鄉試時,因實到考生少,曾留下四成三十六名,請奏准列入今年中試名額;四是重建被長毛破壞後又遭兵火焚毀的夫子廟。這些建議,除第一點曾國藩表示要按舊章辦事,兩省巡撫輪流監臨,今年由江蘇巡撫李鴻章充任外,其他的都欣然採納。三聖七賢滿意告辭。臨出門時,汪增甫將近日所作《不動心賦》交給曾國藩,說“請中堂賜教”,曾國藩連說兩聲“拜讀拜讀”,將它放在桌上。

下午,他又帶著一班幕僚查看市面恢復情形,見四處都在興建修繕房屋,街道已清理好,商賈也開始營業,城外的人都紛紛進城做生意,心中略感安慰。傍晚時回到書房,想起汪增甫日間所送的《不動心賦》還沒看,便信手拿著讀起來:“使置吾於妙曼蛾眉之側,問吾動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動。又使置於紅藍大頂之旁,問吾動厚祿之心否乎,曰不動。”曾國藩嘴角邊泛起一絲微笑,正要繼續讀下去,猛然見旁邊有人批了幾行字:“妙曼蛾眉側,紅藍大頂旁,爾心都不動,只想見中堂。”這分明是趙烈文的筆跡。曾國藩生氣了,吩咐親兵火速將趙烈文叫來。四處找不到人,一直到深夜,趙烈文進來了。 “惠甫,這是你批的?”曾國藩揚起《不動心賦》,沉下臉問。

“是卑職一時興起,胡亂寫的。”趙烈文爽快地承認了。 “汪增甫是江南頭號名士,你怎能在他的手跡邊批上這樣不客氣的話?”曾國藩顯然不高興。 “中堂,我看這個頭號名士是個口是心非的假道學,有意刺他一下。”趙烈文似乎不在乎。 “惠甫呀!”曾國藩的臉色稍霽,但神情依然是嚴肅的,“此輩皆虛聲純盜之流,言行不能坦白,我亦知之,還要你來提醒嗎?汪先生幾十年來周旋於官紳之間,靠的就是這種虛名假學。你如此不禮貌地揭穿他,壞了他的名聲,損了他的形象,他不恨死了你?他有不少朋友、弟子,這些人都會成為你的對頭。說不定日後的殺身之禍,就埋在今日這幾句打油詩裡。” 趙烈文聽了悚然變色,知曾國藩這番教導用心深長,便懇切地說:“是卑職不對,卑職閱世太淺,險些惹了禍,今後再不敢了。”

“明天他一定會做出一副討教的樣子,來接受我對他的稱讚,然後再把我的話拿出去四處吹噓。我早知他的用意,心中雖極不情願,但又不能得罪他,我要靠這班人來爭取江南士子呀!可惜,我明天不能在這頁紙上批字了,只得另寫。” “都怪卑職見識淺陋。”趙烈文心中慚愧。 “惠甫。”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今下午四處尋你不見,你到哪裡去了?” “卑職訪一個朋友去了。”趙烈文答,臉上不自覺地泛起一陣輕紅。曾國藩盯著他的臉,看出了這一絲小小的變化,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去訪友,而是去尋歡去了吧!” “中堂明察。”趙烈文忖度曾國藩已經知道,便紅著臉承認,“卑職今下午跟一個朋友到秦淮河上聽曲子去了。卑職今後再不去了。”說完低下頭等著訓斥,他知道曾國藩素來恨聽曲狎妓的文人。

“秦淮河上又有人在唱曲子了?” 誰知曾國藩非但沒有訓斥,反而面有喜色。趙烈文很奇怪,答話的興致提高了:“早就有了,近半個月來更熱鬧,老金陵人都說,只要再有半年安寧日子,秦淮歌舞就可以與咸豐二年之前相比了。” “金陵人對此看法如何?” “那還用問。”趙烈文高興起來,“金陵人都說,這秦淮歌舞是金陵城的象徵,沒有秦淮歌舞,金陵就不算金陵了。我的朋友也這樣對我說。就沖他這句話,我犯了大人的禁忌,在秦淮河上聽了半天曲子。” “上秦淮河聽曲子不算犯忌。”曾國藩捋著長須,若有所思,聲音輕輕地,彷彿自言自語。 “什麼?大人說不犯忌!”趙烈文簡直懷疑耳朵聽錯了。 “惠甫,你大致說說,秦淮河兩岸現在情形如何。”

“是。”趙烈文樂得手舞足蹈,興致勃勃地說了起來,“秦淮歌舞這十多年來,因長毛的禁止而絕跡了。又因這次攻城,戰火猛烈,秦淮河兩岸樓房也焚毀多半。剛進金陵的那半個月,秦淮河依舊是條死河,兩岸黑燈瞎火,沒有一點生氣。慢慢地,過去操此業的人又回來了,在兩岸修樓建房,造船漆槳,據說做的多是吉字營弟兄的生意。”趙烈文偷眼看了看曾國藩,只見他臉上並無反感之色,便又乘著興致繼續說下去,“這一個多月來,秦淮河兩岸與河面上的生意是越做越紅火了。從聚寶門到通濟門一帶,遊客天天增多,房屋也三成恢復兩成,尤其是桃葉渡更是熱鬧,酒樓妓館一座接一座,賣小吃小玩意兒的叫聲喧天。入夜則各色花燈、琉璃燈、紙燈、絹燈又都挑出門外,這一帶的畫舫,少說也有百把只,都雇了絕色女子、上等琴師,隻隻船上都坐滿了聽曲子的遊客,一個個都聽得如醉如痴,不知今夕何夕。”

秦淮河自通濟門進城,西行五六里後,折轉而南向聚寶門方向流去,轉彎處有一個渡口。相傳東晉大書法家王獻之常在這裡接愛妾桃葉,以後這個渡口便叫桃葉渡。如果說秦淮河是溫柔富貴之鄉、詩酒繁華之窟的金陵城的代表,那麼桃葉渡便是胭脂花粉秦淮河的代表,怪不得趙烈文說到桃葉渡時,更是眉飛色舞,不覺得自己也迷迷糊糊了。 “你今下午就在桃葉渡?”曾國藩臉上微笑著,心想:看不出來,這趙惠甫還是一個風月場中的人物哩! “卑職正是在桃葉渡聽了兩個時辰的曲子。卑職十多年沒有聽過這麼美的吳曲了,真個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趙烈文還沒有從桃葉渡畫舫上解脫出來。 “惠甫,我請你辦一件事。”曾國藩停住了捋鬚的右手,一本正經地對趙烈文說。

趙烈文一聽有事,腦子立刻冷靜了:“請問大人要叫卑職辦件什麼事?” “你就負責秦淮河的修復事,搶在十一月鄉試前,把聚寶門至通濟門一帶的秦淮河,恢復成咸豐二年前的模樣。” 趙烈文又驚又喜,他作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美差落到自己的頭上,樂不可支地說:“謝中堂大人青睞,我明天就走馬上任!”略停片刻又說,“離十一月鄉試只有一個多月了,要把秦淮河完全恢復過來,時間太短了。” “全部恢復過來,怕也是不行。”曾國藩換了左手捋鬍鬚,思考一下說,“這樣好了,你只把桃葉渡上下一帶恢復過來就行了。古人說六朝金粉,十里秦淮,秦淮河最熱鬧之處也不過十里,我現在只要你建五里就行了。” “卑職遵命,卑職一定把桃葉渡修建得比十多年前還要好。”趙烈文雄心勃勃,隔一會,他又說,“不過,卑職還要向大人借一件東西。”

“什麼東西?” “借大人一紙告示。”趙烈文說,“請大人出一張修復秦淮河的告示,鼓勵酒肆茶館、勾欄瓦舍,各行各業在秦淮河兩岸興建,三年不納稅,與歷代鼓勵開生荒的措施同。” “虧你想得出,把修復秦淮河與開生荒相提比論。”曾國藩不無讚賞地說,“好吧,就依了你。” 曾國藩對恢復秦淮舊跡如此感興趣,使趙烈文大為驚訝,他終於忍不住發問:“大人,這秦淮河素來被人貶為輕薄子弟的遊玩之所,卑職不明白,大人為何對此事這般重視?” “你要問這個麼!”曾國藩微微一笑,“三十年前,我是心嚮往遊冶而不敢遊冶;三十年後,我是心不想遊冶而不禁別人遊冶。三十年前血氣方剛,聲色犬馬,常令我心馳神往,但我求功名,求事業,不能沉湎此間。我痛自苛責,常不惜罵自己為禽獸,為糞土,而使自己警惕。經過十多年的靜、敬、謹、恆的立志與修養,終於做到了心如古井,不為所動。三十年後的今天,我身為兩江總督,處理事情則不能憑一己之好惡。我要為金陵百姓恢復一個源遠流長、大家喜愛的遊樂場所,要為皇上重建一個人文薈萃、河山錦繡的江南名城。芸芸眾生,碌碌黔首,有幾個能立廊廟,能干大事業?他們辛苦賺錢,也要圖個享受快樂。酒樓妓館,畫舫笙歌,能為他們消憂愁,添愉悅,也就有興辦的價值。我身為金陵之主,能不為這千千萬萬的凡夫俗子著想嗎?且遊覽秦淮河,如同讀一部六朝至前明的舊史,幾度興廢,幾多悲喜,亦足令讀書君子觀古鑑今,勵志奮發,居安思危,為國分憂。夫子廟楹柱上曾有一副聯語,道是:'都是聖人,且領略六朝煙水;暫留過客,莫辜負九曲風光。'我看這副楹聯就不錯,君子小人都可以一遊秦淮。夫子廟重新修好後,還得把這副楹聯刻上去才是。範文正公稱讚滕子京治岳州時是'政通人和,百廢俱興',這話說得好!有政通人和,才有百廢俱興,而百廢俱興了,又體現出政通人和。秦淮河初具規模後,還要修復雞鳴寺、莫愁湖、台城、勝棋樓、掃葉樓,乃至城外雨花台、孝陵衛、燕子磯等等,將六朝舊跡、前明文物一一恢復,使龍盤虎踞的石頭城再放光彩。惠甫,你說對嗎?”

這番話,說得趙烈文從心坎裡折服,並於此對曾國藩的認識更深入一層。他發自內心地嘆道:“大人器宇之廣,見識之高,真常人萬不及一。” 修城牆,造房屋,复滿城,興貢院,再加上重建夫子廟,恢復秦淮河,曾國藩一天到晚忙在善後處理與百廢俱興之中,暫時忘卻了錐心的憂愁和恐懼。這天上午,一道聖旨又將他的憂愁和恐懼喚回,這便是皇太后、皇上批准曾國荃開缺回籍養病。當然,上諭還是客氣的。先肯定他“迭克名城,勳德卓著,攻拔江寧,厥功尤偉”,又說他因辦理軍務心力交瘁,若不准其開缺養病,非體恤功臣之道,最後賞他人參六兩,說朝廷正資倚畀,望加意調治,一俟病體痊癒,即行來京陛見。 這些客氣的表面話背後所包含的心思,曾國藩已洞若觀火。

“要隱忍挺住!”他不斷地自我告誡。 就在曾國藩收到上諭的同時,浙江巡撫曾國荃也收到了這份開缺聖旨。他雖早有準備,但仍顯得委屈痛苦,匆匆看了一遍後,便急急坐轎來到督署。 “大哥,我明天就離開金陵。”曾國荃說話之間,聲音在微微顫抖。 “該做的事都做了嗎?”曾國藩溫存地看著百戰功高的弟弟,心裡很難受,臉上卻帶著微笑,做出一副怡然的神態。 “請求開缺的折子拜發以後,我就開始作準備了。自恭王被罷以後,我知開缺只是早晚的事,該做的事情都加緊做好了。”恭王被罷去議政王一事,給曾國荃震動極大,第一次真正領略到了君威凜冽,往日的驕狂性情有所收斂。 “我明天就走。”停了片刻,曾國荃又重複一句。 “也不要這樣著急。”儘管“接旨啟行”是他對弟弟說過的話,但真的這樣,他又覺得太淒涼了。作為執行皇命的兩江總督,他無疑要鼓勵吉字營的統帥招之則來,揮之則去。但作為曾氏家族的兄長,他有義務要為給曾家立下光宗耀祖的巨大功勞的九弟隆重餞行。 “你這兩天跟吉字營的弟兄們話話別,大後天是十五,晚上,我為你在秦淮河上置酒送行。” 趙烈文接到命令後不惜工本,日夜準備。兩天過後,桃葉渡一帶果真裝點一新。 十五日下午,金陵城內吉字營全體湘勇如同過年似的,營建掛旗,隊隊擺酒,為他們的統帥太子少保一等伯爵原浙江巡撫曾國荃開缺回籍隆重餞行。吃過飯後,全體官兵換上新衣,一齊來到秦淮河畔。河裡已停泊上百條畫舫,所有甚長以上的將官都被邀請上船,船上擺滿了酒肉瓜果。普通勇丁則分散在桃葉渡數十家茶樓酒肆裡。遠遠近近的百姓聞知湘軍有此盛舉,全都攜幼扶老,紛至沓來,把桃葉渡一帶的秦淮河兩岸弄得萬頭攢動,熱鬧非凡。 河中一條特大號塗飾鮮豔的畫舫上,盛會的主角曾國荃坐在這裡,曾國藩帶著吉字營和長江水師的高級將官們羅列四周,一個個與曾國荃殷勤敘談。誇耀他的戰功,讚揚他的軍事才能,歌頌他對部下的仁愛,敘述他們之間鮮血凝成的情誼。總之,盡量把好聽的話都搬出來,讓淒然開缺的曾國荃開心。曾國荃也竭力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同與他浴血奮戰過來的袍澤們談笑話別。 天色漸漸黑下來,河中畫舫點起一色的大紅蠟燭,船頭船尾高懸各種形狀的彩燈,有兔形燈、魚形燈、鹿形燈、龜形燈等等,把一段綿延三五里長的秦淮河映得通亮。桃葉渡上的樓房更是爭妍鬥艷般點起千奇百怪的花燈來。秦淮花燈本是最有名的傳統,這次是中斷十多年後的第一次復興,使人們欣喜萬分。桃葉渡以及附近的店鋪老闆們,都要藉此時機一展才能,招俫顧客,再加上趙烈文有心要在曾國藩面前顯露辦事的能力,這兩天大肆鼓動宣傳,竟使得桃葉渡今夜的花燈遠勝咸豐二年元宵節的燈會,其花色之繁、品種之多、燭光之亮、出意之巧,真可以與史載六朝繁華時期媲美。河中岸上的燈火與天空中的一輪明月互相輝映,加上各處樓館傳出的裊裊絲弦聲,竟然造出一個詩意盎然、韻味無窮的太平盛世的月夜來,彷彿時光已倒退到“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年代。 彭壽頤、楊國棟、汪增甫、錢密之等人坐在船尾,邊喝酒邊欣賞邊暢談。 “又到昇平樂世了!”錢密之感嘆。 “這都是託中堂大人、九帥和各位師爺將士們的福哇!”汪增甫望著彭壽頤、楊國棟討好地說,並起身往彭壽頤杯裡斟酒。彭壽頤忙起身說:“不敢不敢!”坐下後,向四周環視一眼,無限陶醉地說:“這秦淮夜月真妙不可言。” “是呀,不然何以說秦淮夜月是金陵第一景哩!”錢密之以一個老金陵的身分加以肯定,又指著渡口矗立的一塊約有丈把高的木牌說,“那上面'桃葉渡'三字是中堂親筆題寫的,既剛勁謹嚴,又婀娜多姿,這三個字真要和這個渡口一起流傳千古了!” “正是,正是。”汪增甫接言,“字如其人。中堂大人本來既是號令三軍、威猛森嚴的製軍,又是文彩蘊藉、風流多情的翰林嘛!” 不愧是江南頭號名士,這話說得好,滿座都報以嘆服的笑聲。 “桃葉复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在眾人的笑聲中,楊國棟輕輕地哼著。 “楊老爺好記性。”錢密之稱讚道,“前叫陳芹有首詩寫桃葉渡,歷來被人譽為詠桃葉渡詩之首,不知楊老爺記得不?” “我於秦淮河的知識就只有剛才那幾句,其餘一概不知,請老先生念念,也好長我見識。” “歷朝歷代的才子們詠桃葉渡的詩何止千百,老朽獨喜陳芹的這首。”錢密之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獻之當年寵桃葉,桃葉渡江自迎接。雲容難比美人衣,花艷爭如美人頰。王令風流舊有聲,千年古渡襲佳名。渡頭春水年年綠,桃葉桃花傷客情。” “果然作得好!”楊國棟稱讚,“流韻圓轉,婉麗動聽,深得南朝宮體詩之美。” “這次秦淮舊貌的修復,是惠甫兄的佳構,平素看不出,他還有這份才情。”彭壽頤笑著說,“我明日要向他建議,兩岸還要栽一萬株楊柳。” “對!秦淮楊柳,是當年金陵又一絕。”汪增甫插話。 “前明舊院也要修復起來。”彭壽頤醉眼迷迷地繼續說,“還要把媚香樓和金陵另七豔的樓院也按當時的樣子修好。” “好讓今日的侯方域與李香君相會!”錢密之猛地插一句,引得大家一陣好笑。老頭子自己更是笑得白鬍子亂抖,缺了三顆門牙的嘴巴大開。 “你們看,金陵八艷真的來了!”汪增甫指著遠處驚喜地叫了起來。 這時,趙烈文也正在得意地對曾國藩和曾國荃介紹:“中堂、九帥,卑職將前朝金陵八艷請來了。” 曾國藩等人順著他的手勢看去,果見一隊紅燭燃燒、彩燈高懸的畫舫緩緩地向這邊劃過來,並傳來一陣陣柔曼的江南絲竹。頓時,船上的湘軍將領們如上天台,如登瑤池,都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直欲飽餐吳越嬌娃的秀色,嚥下繞樑不絕的仙曲。第一隻船頭高挑一盞南瓜形紅燈,上書“李香君”三字。第二隻船頭掛一盞方糕形黃燈,上書“顧橫波”三字。第三隻是一盞玉兔形白燈,上書“馬婉容”三字。依次是柳如是、董小宛、鄭妥娘、卞玉京、寇白門,果然八艷都到齊了。 “惠甫,你這個點子想絕了!”彭毓橘對著趙烈文豎起拇指稱讚。 “好迷人的婊子們!”不知哪個粗野地迸出一句話,逗得滿船大笑。 “先莫喊叫,且聽聽她們唱的什麼曲子!”有人在提醒大家注意。笑聲靜下來,夜風送來一陣歌聲: 秦淮夜月無新舊,脂香粉膩滿東流,夜夜春情散不收。 江南花發水悠悠,人到秦淮解盡愁。 不管烽煙家萬里,五更懷裡轉歌喉。 歌聲宛轉溫麗,在柔軟的水面上飄曳。歌聲中,李香君、顧橫波、董小宛等人翩翩起舞,河上畫舫、兩岸酒樓以及站在岸邊觀望的人們一齊喝起彩來。過會兒,喝彩聲停,歌聲又起: 下樓台,遊人盡,小舟停留一家春。 只怕花底難敲深夜門,月落煙濃路不真, 小樓紅處是東鄰。秦淮一里盈盈水,夜半春風吹美人。 這時其他七艷都歇下來,只有李香君對月獨舞。舞了一陣,又從艙中走出一位俊俏後生來,抱著李香君,做出種種依依情深的樣子。千萬雙眼睛都轉向這只畫舫上來,彷彿在觀看月裡嫦娥與吳剛的相戀。 “惠甫,你今夜排的是孔聘之的。”曾國藩對趙烈文說。 “不是全劇,選了幾段。”趙烈文不無自得地回答,“秦淮月夜,桃葉渡頭,畫舫之上,演奏一曲,不是最相宜了嗎?” “好是好。”曾國藩強打精神說,“只是哀怨了些。” 其實,趙烈文不知道,曾國藩此時並沒有興趣欣賞月夜歌舞,眼前這借男女情愛來懷念南明政權的,反而使他心中更加傷感。的確,絲竹聲變調了,一個老漢在哀哀唱道: 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嘆朝秦暮楚,三載依劉。 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 徘徊久,問桃李昔遊,這江山,今年不似舊溫柔。 “各位,惠甫給大家排的折子的確精彩。不過,我們今夜是送沅甫回鄉。還是要歸到正題上來。”曾國藩越聽越傷感。他不希望再演下去,轉臉問趙烈文,“我要的歌女來了嗎?” “來了,在小船上等候。”趙烈文略覺掃興。 “叫她上來。” 趙烈文走到畫舫舷邊,對著停泊在旁邊的一條小烏篷船招招手。烏篷船開過來了,一個十七八歲面容姣好的姑娘上來,後面還跟了兩個男琴師。趙烈文傳命那隊金陵八艷劃到下游去,讓其他人去欣賞。 “九弟。”曾國藩親切深情地對曾國荃說,“你自從咸豐六年募勇組建吉字營,九年來攻克安福、吉安、景德鎮、安慶、繁昌、南陵、巢縣、含山、和州、蕪湖,最後攻下長毛老巢金陵,為國家建立不朽功勞,九弟勳業將永勒金石,垂之萬世,千秋萬代都是我三湘子弟效法的榜樣。今因積勞成疾,皇太后、皇上恩賞人參,賜回籍養疴,願吾弟安心息養,為國珍重,早日康復,不負聖望,再擔重任。”說到這裡,曾國藩的喉嗓有點哽咽,滿船為之一靜。 楊岳斌見狀,忙舉杯道:“祝九帥早日康復!” 大家都站起來,一齊舉杯喊:“祝九帥早日康復!” 曾國荃兩眼濕潤地起身舉杯:“謝謝各位!” “九弟,過幾天是你的四十一歲生日,大哥我無金銀可送,無田宅可贈,只寫了幾首小歌子,現叫歌女唱來,算作送給你的壽禮!” 歌女清清喉嗓,琴師撥弄絲弦,委委婉婉地彈唱起來: 九載艱難下百城,漫天箕口復縱橫。 今朝一酌黃花酒,始與阿連慶更生。 歌女嗓音清亮動聽,酒席上的送行者和被送行者頻頻頷首。 陸雲入洛正華年,訪道尋師志頗堅。 慚愧庭階春意薄,無風送汝上青天。 歌聲把曾國藩和曾國荃帶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歲月,那時兄弟同寓京城,如陸機陸雲一樣,無奈為兄的力量有限,使得作弟弟的不能如意入仕。 幾年橐筆逐辛酸,科第尼人寸寸難。 一刻須臾龍變化,誰能終古老泥蟠。 歌聲變得激越高亢,唱出曾國荃組建吉字營的抱負。 廬陵城下總雄師,主將赤心萬馬知。 佳節中秋平劇寇,書生初試大功時。 楚尾吳頭暗戰塵,江乾無土著生民。 多君龕定同安郡,上感三光下百神。 前首稱讚克吉安,後首頌揚下安慶。 曾國荃倍感安慰,蕭孚泗、彭毓橘、劉連捷、朱洪章等人心中也高興。 濡須已過歷陽來,無數金湯一剪開。 提挈湖湘良子弟,隨風直薄雨花台。 平吳捷奏入甘泉,正賦周宣六月篇。 生得名王歸夜半,秦淮月畔有非煙。 曾國荃的眼前又浮現出攻打金陵的日日夜夜,千辛萬苦打下金陵,卻不料未及一百天,便被開缺回籍,驀然間心中湧出一股苦水。 河山策命冠時髦,魯衛同封異數叨。 刮骨箭瘢天鑑否?可憐叔子獨賢勞。 曾國荃想起大哥一到金陵的當天夜晚,便叫他撩起衣服,輕輕摩挲他的背臂,含著眼淚,不厭其煩地詢問每一處傷口。 此情此景,隨著歌聲的騰起又上心頭。個中甘苦,大哥知,太后、皇上卻並不一定知,而那些無事生非的烏鴉們不但不知,還要詆毀咒罵,最後連太后、皇上也生了疑心,真正是“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曾國荃想著想著,滿腹充滿了委屈、痛苦。忽然,他放聲大哭起來,越哭越兇,越哭越慘,弄得曾國藩和滿船人手足失措,歌女和琴師嚇得趕快停住。 “沅甫,你的辛勞,皇太后、皇上都知道,天地神靈也都知道,不要哭,不要哭了。”曾國藩說著說著,自己的眼睛也變得模糊起來。 四周畫舫上的人全部停止作樂,無聲地望著他們的統帥,各人心中都捲起複雜的思潮,由曾國荃的開缺想到了自己,由湘軍的今日處境想到以後的艱難,人人心頭上都罩上如同今夜月色似的輕紗,預感到前途的渺茫、迷惘、變化不測、捉摸不定…… 過了很久,曾國荃停止了哭泣,曾國藩和畫舫上所有人才放下心來。這時明月早已西墜,東方隱隱現出魚肚白來,兩岸觀賞者們都已回家睡覺去了,一條裝滿貨物的大船駛過來。 曾國荃起身向眾人拱手說:“國荃就要回老家去了,望各位善自珍重,異日再得相見。”說完後,又拉著曾國藩的手說,“眼下陰晴未測,大哥你要多加註意。” 眾皆憮然。曾國藩緊緊地抱著弟弟的肩,良久,才淒愴地說:“大哥我早已置禍福毀譽於度外,坦然做去,見可而留,知難而退,但不得罪東家,好來好去就行了。” 兄弟二人互相緊緊地抱著,好半天,國荃先鬆手:“大哥,我走了!” “等等。”曾國藩轉身喊道,“荊七,把送給九爺的東西拿來。” 荊七捧著一卷紅紙走來。 “九弟,你的大夫第建好後,將大哥替你寫的這副楹聯貼上去。” 曾國荃將紅紙展開,上面寫著:“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他明白大哥的用意,重重地點點頭,轉身向貨船走去…… 船開出很遠了,曾國藩仍憑窗遠眺,他似乎忘記了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也忘記了自己身在秦淮河上。 “滌丈!”彭玉麟走到曾國藩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過幾天,我也要請假回衡陽了。” “為何事?”曾國藩轉過臉來,看見彭玉麟臉色陰沉,不像是為了衣錦還鄉,而是另有別故。 “國秀已病入膏盲了。”彭玉麟難過地說。 “什麼病?”曾國藩這時才想起,近幾天來彭玉麟一直心事重重,今天的餞行宴會上,他也一言未發,總以為是因沅甫開缺的緣故,卻原來如此! “醫師至今未診斷出病因,有半年了,整日茶飯不思,日漸消瘦。”彭玉麟說著說著,眼圈都要紅了。 “雪琴,這都怪我平素關心不夠,依仗你為左右手,不讓你回家休假,國秀這病是長期思念你的緣故。現在金陵已復,大功告成,你將軍務安排一下,回去住三個月吧!要不要國棟和你一起去?” “國棟跟我一道去衡陽看望妹子那更好。”曾國藩的真誠關懷使彭玉麟感動,猶豫片刻,他說,“不過,玉麟此番回去,就不再離開渣江了。” “為什麼?”曾國藩大為吃驚,九弟回籍,已使他不勝悲涼,彭玉麟又說出這樣的話,更增一分愴惻。 “滌丈,玉麟出身貧寒,兼秉性耿介,當此亂世,本不宜出外做事。咸豐三年,一則激於義憤,二來感滌丈知遇,遂離家別母,隨馬後驅馳,幸托皇上洪福、滌丈大才,成此功勞。玉麟離開渣江時,曾對著小姑的墳頭起過誓:功成之後,布衣回鄉,長伴孤魂,永不分離。”彭玉麟說到此。已語聲嘶啞,曾國藩也被這個奇男子的至情深義所感動。 “何況今日國秀又如此!看來她在世之日也不多了,我也不忍心再讓她一人帶著弱子在家受罪。滌丈,你老說得好: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十餘年戰事,湘軍從將領到勇丁,死去的人總在三五萬,留下我們這批人能親眼看到攻下金陵,已是大幸了。玉麟天資魯鈍,於世事所知甚少,這些年來跟著滌丈轉戰東西,廣結各色人等,眼界大開,此時再來追憶前哲遺訓,似乎領悟更深。玉麟此生別無奢求,只願回到渣江,粗茶淡飯,讀書課子,對照先哲所言,細嚼十餘年舊事,倘能於人生有一番深悟頓徹,則勝過蟒袍玉帶多矣!” 彭玉麟這一番發自肺腑的話像一道流泉、一陣雨絲無聲地註入、細細地滋潤著曾國藩的心田。他很覺慚愧。自己天天講黃老之術,卻比從不談黃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萬八千里。他望著靜靜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說:“雪琴,你的這番志向,正是先賢遺風。我也時時想學著做,但可能做不到。 金陵雖下,長毛還有二十餘萬,皖北河南一帶捻軍聲勢浩大,他們很有可能合為一股,戰事即將由江南轉向江北。君父尚在憂危之中,臣子豈能解甲歸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養一段時期,照顧國秀。一旦國秀病情好轉,還請大駕早返金陵。 ” 彭玉麟笑了笑說:“數年來玉麟雖迭授要職,然在軍中,不敢以實缺人員自居,歷任應領養廉俸銀從未具領絲毫,誠以恩雖實授,官猶虛寄。目前軍中需銀孔亟,玉麟所存糧台二萬兩養廉銀,請滌丈充作公用。 曾國藩緊緊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動地說:“賢弟這番心意,誠可欽服鬼神,但軍中豈缺這二萬兩銀子!你不領,我也會給你保存的。我只希望賢弟早點回來。” 彭玉麟不再作聲了。天色已明,畫舫正要返掉,卻不料岸上一騎飛來。頃刻之間,新封一等男爵蕭孚泗已哭倒在地。 原來,湘鄉送來了訃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蕭孚泗的悲痛哭聲,使畫舫上的湘軍將領們想起了遠在家鄉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淒然,曾國藩的心頭也如同壓上了一團沉重的陰霾。祥雲暴卒,霆軍譁變,恭王被黜,九弟開缺,雪琴辭歸,孚泗喪父,上諭嚴責,謗讟四起,他萬萬沒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歷盡千辛萬苦所得來的大勝之後,竟是如此的淒涼冷落,使人傷心失意…… 畫舫無聲地向桃葉渡劃去,秦淮河水逐漸由黑變藍,由藍變青,終於泛起千萬疊閃閃發亮的光波。它從昨夜神秘的睡夢中甦醒過來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脫掉迷亂心性的五彩輕紗,恢復其溫和可親的本來面目。頭頂上,旭日高高地懸掛在金陵城的上空,將它的無窮光芒、無限生機送給宇宙。曾國藩走出艙房來到船頭,立時被正在興建中的江南貢院的宏大氣魄所吸引:數以千計的人在那裡忙忙碌碌,壯闊非凡的貢院已初具規模了。望著朝陽下的複興場面,曾國藩的心情陡然開朗起來。他不禁自我責備道,為什麼總要從險惡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擺著是大清朝的第一號功臣,謗讟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鐵的事實嗎?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軍要大規模裁撤嗎?歷史上這樣斷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幾個?長毛撲滅了,兩江乃至整個東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貢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金陵城、兩江三省也同樣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復。如果說戰場廝殺、奪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話,那麼安邦定國、經世濟民則是自己的長處,無須假手他人。而這,又正是大亂平定後的第一要務!廣闊富庶的兩江大地,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大廈正欲梁棟拄,灰心何事賦歸田?”手無寸權的翰林院學士時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權綰三省的協揆總督反而退縮了嗎? 想到這裡,曾國藩豪情頓生。當畫舫輕輕靠近桃葉渡岸邊時,他安慰蕭孚泗幾句後,又對著滿船湘軍將領高聲笑道:“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燈節,我再請各位來一次秦淮夜遊!” (《野焚》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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