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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八洪秀全託孤

曾國藩-野焚 唐浩明 5108 2018-03-14
二十一萬軍餉很快解到金陵城下,使吉字大營的軍心穩定下來。金陵城重新處於嚴密如鐵桶般的包圍之中,曾國荃也便因此得了個“曾鐵桶”的雅號。 城內人心開始浮動。每到傍晚,便有一家一家的人扶老攜幼,從各個城門洞裡走出去,再不進來了。湘軍在城內的奸細四處活動,威脅、利誘、造謠、哄騙,使盡了各種手段。 不少不願與天京共存亡的太平軍兵士,也悄悄地削了頭髮,三五成群趁黑混出城,城內人員銳減,軍民合起來不足四萬。就是這對天國最為忠誠的近四萬人,也漸漸地難以維繫了。最主要的困難是缺糧。康祿向天王建議,在城內播麥種,種蔬菜。天京城內面積遼闊,有田有山,有河有湖,是可以種植的,但畢竟所種有限,且遠水救不了近火。凡是能吃的都吃了,連原先猖獗得令人生厭的老鼠也被人吃光。飢餓嚴重地威脅著天京城。

“陛下,再這樣下去,只有坐以待斃。”這些日子來,許多將士來到忠王府,一到請求忠王速拿主意,挽救天國和合城軍民。李秀成和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熟商後,決定向天王直陳他最不能接受的方案,“陛下,現在清妖在外圍困甚嚴,壕深壘固,內無糧草,外援不來,京城不能保住。眼下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請陛下讓城別走。” “什麼?讓城別走,走到哪裡去?'洪秀全驚愕地問。與三年前相比,天王顯得更衰老了。頭頂已成光禿,鬍鬚變得花白,目光晦滯,行動遲緩,全身都是病痛,一天到晚委靡不振,這半年來形勢的危急,更使他焦慮憂愁。正當中年的天王已經步入龍鍾老態了。 “陛下,我們將三萬將士擰成一股繩,趁著黑夜衝出神策門,然後設法過江到皖北去找捻子會合。”李秀成把醞釀已久的想法說了出來。

“爾不要胡說了,扔下京城給清妖,豈不等於朕的天國已滅亡。”洪秀全憤怒地吼道。 “陛下,大丈夫能伸能縮。留得青山在,何愁無柴燒。今天雖暫時丟掉京城,日後還可以再奪回來的,豈能讓清妖久佔?”李秀成知天王不忍棄城,耐心地勸慰。 “李秀成,朕封爾為忠王,要爾當真忠軍師,把全國兵馬大權都交給爾,爾就拿不出別的好辦法,只有這個餿主意嗎?” 洪秀全完全不能理解李秀成的以屈求存、以退求進的策略,反而視為一種軟弱無能的表現。 “現在城圍糧盡,眾心解體,倘若不走,將會被清妖一網打盡。陛下,天京固然重要,但天國的命運應在天京之上呀!” 李秀成自覺此話過重,便一邊流淚一邊叩頭,希望能以此打動洪秀全的心。誰知洪秀全一聽這話,變得怒不可遏了:“朕奉天父天兄之命下凡,作九州萬國獨一真主,何懼之有?爾畏死,去留任爾。朕鐵打江山,爾不扶助,自有人扶助。”

“陛下!”李秀成急得喊起來,“秀成一身,雖萬死不懼,只是陛下和全城軍民不能眼睜睜地困死在天京。陛下說自有人扶助,現在天京城外百里內無我天國一兵一辛,誰來扶助呢?” “李秀成,爾敢蔑視朕?”洪秀全冷笑一聲,仰起頭說,“爾說無兵,朕之天兵多於水,何懼清妖乎?爾怕死,便會死,爾走吧,政事不與爾相干。” 洪秀全離開龍椅站起來,在李秀成面前傲慢地踱了幾步,忽然高喊:“承宣官!” 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漂亮女子走過來。 “傳朕的命令,從明天起朝政由勇王執掌,朝命由幼西王發出,有不遵幼西王令者,合朝誅之!” “陛下!”李秀成抬起頭來,痛苦地望著洪秀全說,“你把我一刀殺了吧,我寧願死在陛下面前,也不願受日後之辱。”

“爾去吧!”洪秀全看也不看李秀成一眼,便拂袖向內宮走去。 李秀成含淚出了天王宮,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早已在宮門外等候,得知情況後無不又氣又急。大家陪著秀成回到忠王府,府門外已聚集了上千名軍民。一位五十餘歲的老兵飽噙熱淚對李秀成說:“忠王,天京不能沒有你的指揮呀!” 李秀成抱著老兵的肩膀說不出話來。老兵轉過臉去,對周圍的兵士們喊道:“弟兄們,我們都到天王宮去,請天王召見,一定要他收回成命!” “對,到天王宮去!”上千名士兵一齊發出嘶啞的喊聲,舉著刀槍向天王宮走去。 “幹王,你必須趕快進宮去,不然會出大事的。”康祿拉著洪仁玕的手催道。 “是的,我們都去!”林紹璋跺了跺腳,對洪仁玕和康祿說。李秀成看著情形不對,也急了:“都去,天京城裡不能再出亂子了!”

等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趕到天王宮時,王宮門前已經群情激昂、人聲鼎沸了,人群中一再響起“請天王出來! 請天王出來”的呼喊聲。洪秀全急得在宮裡團團轉,洪仁玕等人的闖入,使他如同見了救星。他扯住洪仁玕的衣袖,連聲說:“玕胞,爾要設法快點平息這場風波! ” “陛下,秀成讓城別走之策即便不可取,但保衛京師的重任仍得指望他,勇王和幼西王能擔得起這副擔子嗎?”洪仁玕以責備的口氣對洪秀全說。洪秀全也意識到剛才的處置太不妥當。 “玕胞,爾要朕現在怎麼辦呢?”洪秀全已急得手足無措了。 “陛下,現在只有你親自去見弟兄們,親口向他們宣布撤銷剛才的命令。” “朕出去見他們?”情形如此危急,洪秀全仍放不下天王的架子。進天京城十年來,他僅僅只出過一次宮門,就是到東王府去親封楊秀清萬歲的那一次,事後還後悔不已。

“哎呀!三哥。”洪仁玕急不擇言,竟以在家時的稱呼叫起洪秀全來,“這是什麼時候了,還顧得那麼多,當年打江山時,三哥不是天天和弟兄們在一起嗎?” 洪秀全畢竟是戰火中廝殺出來的英雄,一句話提醒了他。 他定定神,整整衣冠,堅定地說:“我這就出去!” “天王出來了!”有人眼尖,率先喊起來。 “萬歲,萬歲!”兵士們高呼起來,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從金田村跟隨洪秀全殺出來的老廣西。未出廣西前,時常可以見到洪秀全,自從進了小天堂,就再也看不到天王了。天王是他們心中的天父之子天兄之弟,就在即將油盡燈乾之時,這些對天國忠誠不二的戰士們,見到自覺尊貴無比極不情願出來的天王,仍然感到無限幸福無比榮光,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天王盡量做到保持昔日的威儀,以緩慢的聲調對大家說:“京師雖遭到圍困,但穩如泰山,它不會被清妖攻破的。昨夜朕上了天,見到了天父天兄。天兄將派十萬天兵下凡輔助天國,爾等不必驚慌,各守本職,天兵天將就要下來了。”天王記得,十年前,每當他對兄弟姐妹們講這樣的話時,底下便是一片如醉如痴的狂呼。可是今天,大部分聽眾反應冷淡。聰明的天王馬上宣布:“爾等不要聽信謠傳,忠王仍是真忠軍師,大家都要聽他的號令,保衛天京。”

“天王英明!”底下有人喊起來,接著是一陣彼伏此起的高呼:“天王英明!天王英明!”洪秀全見此情景,心裡頗不是滋味,但事情已到這般地步,也只得完全依靠他了。洪秀全大聲問:“楚王康祿何在?” “小官在這裡。”康祿走到天王身邊。 洪秀全當眾脫下龍袍,對康祿說:“這件龍袍朕已穿了多年,現交給爾,爾替朕將它送到忠王府去賜給忠王。” “是。”康祿跪下去接過龍袍。 群情感奮,不少老兄弟流下了熱淚。有人在喊:“天王,我們的糧食沒有了,吃什麼呢?” “吃甜露。”洪秀全沉思片刻後回答。 “甜露是什麼?”“甜露在哪裡?”人群中議論紛紛,大家都不知道天王說的什麼東西。 “爾等都忘記了?”洪秀全不悅地說,“上說:'皇上帝,大權能,以色列,盡保全。行至野,食無糧,皇上帝,諭莫慌。降甜露,人一升,甜如蜜,飽其民。'”

洪秀全侃侃背誦,人群中開始有人點頭了。細細地回憶,前兩年天王頒行的新中是有這幾句話。洪秀全耐心給大家解釋:“甜露就是野外之草,這是上帝賜給百姓的糧食,當年以色列人即靠此度過了飢荒。天京城裡野草甚多,從明天起,闔城男女老少均以此充飢,其味甘甜如蜜。”大家聽了,都茫然苦笑。 洪秀全自己以身作則,第二天即開始吃由野草合成的團子,不想三四天后便病倒了,一直不愈。他自知不可救藥,將太子洪天貴福叫到面前:“朕死之後,由玕王輔助爾,行嗎?” 十六歲的太子淚流滿面,搖頭不語。 “那麼由信王、勇王輔助爾,行嗎?” 又是一陣搖頭。 “那麼璋王呢? 還是不語。 “爾要誰輔助?”洪秀全不耐煩了。

“忠王。”太子輕輕地回答。 “哎!”洪秀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傳命忠王進宮。 太平門內,忠王李秀成正在指揮將士們挖井。原來,城外的湘軍正在挖地道,一旦把地道挖進城內後,便在地道內大量堆放炸藥,再點火爆炸,把上面一段城牆炸掉。這個時候,雙方便在缺口處大搏殺,往往在倒下幾百具屍體後,衝進來的湘軍又被趕出去了,城牆很快又被堵住。後來,太平軍創造了一個破地道的好辦法。他們沿城牆每隔兩三丈埋下一個空水缸。城外的湘軍只要在水缸附近挖地道,城內人將耳朵貼在水缸壁上,便可聽到嗡嗡響聲。從這個水缸邊垂直挖下去,十之八九就會挖到城外進來的地道。就憑這個辦法,湘軍在城外挖了上百條地道,卻無一處成功。天王的緊急詔命,使李秀成忐忐不安:天王已病倒二十天了。莫不是……

李秀成急忙趕到天王宮,只見太子洪天貴福跪在龍床邊,洪仁發、洪仁達、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垂手肅立一旁,李秀成知天王已病危,躡手躡腳走到床邊,天王微閉著眼睛直挺挺地躺在豪華精美的龍床上,身上蓋著明亮的繡龍黃緞被。 “陛下,小官奉命來到。”李秀成在洪秀全的耳邊輕聲說。 洪秀全緩慢地睜開眼睛,失神地望著李秀成,好久才張開口:“秀胞,爾來了,就在這裡坐吧!”洪秀全的眼睛看了看床沿,李秀成側著身子坐下。洪秀全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枯乾的手來,無力地放在李秀成的手心裡,久久地不作聲。李秀成也不知說什麼好。二人相對無言約有一刻鐘,洪秀全終於又說話了:“秀胞,天父天兄就要召朕上天了,朕要將大事託付給爾。”秀成忙要跪下,洪秀全的頭搖了兩下:“不要,不要。”秀成只得又坐下。 “朕歸天之後,太子即位,他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朕不能放心。” “陛下放心吧,小官和乾王、楚王、章王等一定會盡力輔佐太子。”剛一說完,李秀成便覺得回話不得體,應該安慰天王才是。 “秀胞,朕對爾不起。”洪秀全深陷的眼睛裡滾出兩顆淚珠。見此情景,太子嚎啕大哭起來,屋裡所有的人也一齊流淚。好半天哭聲止住,洪秀全繼續對李秀成說:“自楊韋相殘,達胞出走,朕心實對異姓存了戒心,明知爾為萬古忠義,卻任爾而不信爾。讓城別走,本是良策,悔不該當初未納忠言,鑄下今日大錯。” “陛下保重!”忠王滾燙的雙手緊緊捏著天王冰冷的手,安慰道,“世賢十萬人馬已到江西。待陛下龍體康復後,還是可以突圍出去的。那時我們轉到江西,再圖復國。” “秀胞,朕要跟爾談的正是此事。”宮女端進最後一碗人參湯,李秀成給洪秀全餵了兩口。閉目養一會兒神,天王覺得精神好多了,掙扎著坐起來,斜靠在床頭上,叫太子起來,並招呼自己的兄弟和康、林等人都坐下。 “我的病不會好了,我不能和你們一起突圍。” “陛下,過幾天待你略微好點便突圍。”康祿說。 “那不行。病軀出城,早晚要被清妖逮住,自古有帝王而為俘囚的嗎?”洪秀全嘴角邊剛露出一絲苦笑,便很快消失了,“朕的事,朕自己已作了安排。現在,朕將天貴福託付給你們。福兒。” 洪天貴福站起。 “忠王、幹王、楚王、章王,忠義智勇,是朕為爾選拔的輔佐大臣。爾年幼無知,軍政大事,今後一定要聽四王的安排,爾不得亂出主意。四王都是爾的父輩,爾視四王,當如視朕。” “兒遵命!”洪天貴福恭恭敬敬地說。 “爾當著朕的面,向四位王叔鞠一躬。” 忠王正要攔住太子,他卻已爽快地向大家行了一個禮。於是四人慌忙跪下,向洪天貴福磕了三個頭。 “朕這就算是將福兒託付給你們了。”洪秀全憔悴蒼白的臉上現出一點輕鬆的笑意。 洪仁玕走前一步,滿臉垂淚地說:“陛下安心將息龍體,天京城外還有二十餘萬兵馬,天國一定會復興。” “玕胞說得好!”洪秀全滿意地望了洪仁玕一眼,又環視其他各人,忽覺精神大振,他以昔日指揮打仗時的剛決口吻說:“朕希望秀胞、祿胞和璋胞都如玕胞這樣想,也希望天國全體將士都這樣想,即使朕歸天了,天京淪陷了,但天國並沒有亡,我們還有二十多萬人馬。當年金田起義時只不過數千人,只要弟兄們萬眾一心,天國一定會復興。天父天兄跟朕說了,朕的子子孫孫都將穩坐江山。爾等要一心一意擁戴太子。朕死後,太子立即登基,以穩定軍心人心。” 洪秀全說到這裡,歇息片刻,繼續說:“爾等要隨時尋找機會,保護太子衝出京城,到江西去尋找賢胞。一時找不到機會,即使城破之時也還有可能。那時必然四處混亂,清妖的心思都在打劫財寶上,爾等正好趁此時混出城外。后宮袍褂房裡放著一千多件清妖衣帽,這是朕當年有意保存下來的,爾等到時……” 洪秀全正要往下說,忽然一陣暈眩,頭歪過去了,嚇得洪天貴福又大聲哭起來,眾人也慌了,幹王吩咐速傳御醫。一會兒御醫進宮,探探脈後說:“不礙事,話說多了,累的,讓陛下安心休息一會便會好。” 忠王等人悄悄退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王宮傳出噩耗:天王駕崩了。李秀成、洪仁玕、康祿、林紹璋等人慌慌張張進宮,只見天王仰臥在床上,鼻孔裡流著血,全身已僵硬了。床邊茶几上壓著一張紙條,歪歪斜斜的字跡是天王的親筆:“朕託付已畢,歸天去了,望爾等共扶幼主,重振天國。” “陛下!陛下!”天王宮裡,響起一片悲愴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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