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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五含雄奇於淡遠之中

曾國藩-野焚 唐浩明 5947 2018-03-14
安慶幕府聚集著眾多全國一時俊傑,使一向愛才惜才的曾國藩頗為以此自豪。他素來重視對子弟的教育。長子紀澤今年二十四歲了。前次鄉試未中,作父親的不以為然,兒子的情緒卻受到影響,來信中有些抑鬱之詞,父親覺得對兒子有虧欠。咸豐二年,紀澤十四歲,正是求學的黃金年代,不幸離開了京師。這些年,他帶兵打仗,已置身家於不顧,更談不上對兒子的教育了。兒子天資聰穎,也知上進,只是家鄉無良師。倘若因此而不能成才,不僅害了兒子,作父親的也會後悔不已。現在這裡名師如林,嘉朋如雲,更兼父子可以朝夕相處,時常加以點撥,真正是課子的好環境。為此,他要兒子割捨燕爾新婚的情絲,速來安慶求學。 半月前,紀澤到了安慶,隨行的還有南五舅的獨子江慶才。江慶才小時候因家境不好輟學務農,後來靠著曾國藩的接濟,又斷斷續續念了幾年書,但終因基礎太差,長進不大。

江慶才一見作了大官的表哥,便痛哭不已,說父親臨終時一再要他來找表哥,謀一分差使,免得再在鄉里受苦。表弟的能力,曾國藩大致知道些,看在南五舅的分上,沒有一口回絕,心中也有三分成全的意思。總督幕府重金聘請、多方羅致四海才俊,對於前來投奔的,只要有一技之長,也量才使用,不加拒絕,但對無能之輩,庸碌之徒決不收留。曾國藩的觀點是:牛驥同槽,庸傑不分,必然使英雄氣短,才士齒寒。 半個月來,曾國藩有意識地考察了江慶才,交給他幾件事,都不能辦好;性格又疏懶、褊急,愛以總督表弟自居。尤其是昨天一起吃飯時,親眼看見他將飯碗裡的谷一粒粒挑出來,丟到腳底下。曾國藩心裡很不舒服。他自己吃飯時遇到谷,總是去掉穀殼,把裡面的米嚼碎嚥下,從未連米扔掉過。

一個貧苦出身的人,才過了幾年好日子便忘了本,曾國藩於這件小事上看出江慶才不堪造就。昨夜為此事思考很久,終於下決心了:儘管南五舅有恩於前,儘管江慶才是至親,也決計打發他回家,安慶幕府不能留下這個闒冗。今天一大早,曾國藩跟表弟好說歹說談了半個時辰,又從積蓄中拿出一百兩銀子,又親自寫了“世事多因忙裡錯,好人半從苦中來”的對聯勉勵他,總算把表弟說通了。 處理好這件事後,曾國藩開始做他每晨必做的功課——臨帖。這些日子臨的是劉墉的《清愛堂帖》,這是紀澤帶來的。 去年,卜居寧鄉善嶺山的唐鑑,以八十四歲高齡謝世。曾國藩接到訃告後十分傷心,命紀澤代他到寧鄉弔唁。唐鑑的侄兒將一本字帖交給紀澤,說是伯父生前叮囑的,此帖留給曾制台。這本字帖就是《清愛堂帖》。

曾國藩接過這本字帖,唏噓良久,二十年前從鏡海師研習程朱理學、探討前代興亡的往事,一一浮上心頭,宛如昨天。這本字帖,他曾在唐鑑的書齋裡多次見過。後來唐鑑致仕,字帖被送回善化老家。曾國藩那年回家守母喪時,還特為到善化把它藉來,細心臨摹過一段時期。劉墉號石庵,諡文清,乾隆朝大學士,書法冠絕一時。 《清愛堂帖》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書法藝術成就,是字帖中的珍品。對唐鑑了解甚深的曾國藩,知道老師如此鄭重地將這本字帖作為遺物留給自己,決不僅僅只在臨摹觀賞,一定另有深意。但鏡海師死前兩年已不能作字,又沒有遺言留下來,這中間的深意究竟是什麼?半個月來,曾國藩天天臨《清愛堂帖》,天天對帖思考,卻始終沒有琢磨透。

今天,他凝神靜氣地臨摹了兩刻鐘後,又對著字帖深思起來。劉石庵的字,粗看起來天趣自然,有小橋流水、遠山淡墨之意境,細究則筆筆剛健,字字雄放,包含著黃河長江般豪壯氣概。他將帖子又從頭至尾一字一字地鑑賞一遍,看完後,又對整頁整頁作一番鳥瞰。忽然,如同一道陽光射了進來似的,他的心扉亮堂了。他趕緊拿出日記本來,記下今天這個不尋常的頓悟:看劉文清公《清愛堂帖》,略得其自然之趣,方悟文人技藝佳境有二,曰雄奇,曰淡遠。作文然,作詩然,作字亦然。若能含雄奇於淡遠之中,尤為可貴。 寫完,又輕輕讀了一遍,在“含雄奇於淡遠之中”一句下畫了幾個圈。他十分欣賞這句話,自認這是個很大的發現。一時思緒泉湧,不可遏止。他奮筆續寫:昔姚先生論古文之道,有得於陽與剛之美者,有得於陰與柔之美者,二端判分,劃然不謀。然柔和淵懿之中,必有堅勁之質、雄直之氣運乎其中,乃有以自立。

想了想,又寫下去:作字之道須陽剛陰柔並進,有著力而取險勁之勢,有不著力而得自然之味,著力如昌黎之文,不著力如淵明之詩,二者闕一不可,亦猶文家所謂陽剛之美、陰柔之美矣。 他覺得意猶未盡,於是又添了一段:大抵作字及作詩古文,胸中須有一段奇氣盤結於中,而達之於筆墨者,卻須遏抑掩蔽,不令過露,乃為深至。 曾國藩把這幾段聯起來讀了一遍,深感自己今天對字、對詩、對文的研究突然進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難道這就是鏡海師的深意嗎?鏡海師一生以國計民生為重,以培養學生的人格為重,素來視詩文字畫為末技;而自己這幾年來位居總督,帶兵十萬,早已不再是翰苑舞文弄墨的書生了。顯然,鏡海師的用意還不在於此。曾國藩離開書案,在房子裡慢慢踱步。走了幾步,他驀然明白了。常言道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作字作文與作人是相通的,既然字可寓雄奇於淡遠之中,文可含陽剛於陰柔之中,那麼為人為什麼不可以如此呢?曾國藩明白過來,也喜悅起來,在日記的結尾處,迅速添上兩句話:“含剛強於柔弱之中,寓申韓於黃老之內。斯為人為官之佳境。”像一個高明的畫師終於完成了最後最得意的一筆,整個畫面瞬時光彩奪目,曾國藩覺得今天這篇日記也因這兩句話而滿篇生輝。他心裡想,鏡海師送帖的深遠意義,可能就在於此。

今天的這個早晨過得太有意義了,曾國藩的心情很舒暢,想起兒子來安慶這麼久了,也沒有好好地跟他談過話,吃過晚飯,他特地叫兒子到書房裡來。 曾紀澤身子單薄,不及父親青年時代的厚實,五官與父親一個樣子,只是線條沒有父親的硬朗,顯得柔和一些。待兒子坐下後,曾國藩說:“我這一向很忙,也沒和你多說幾句話。那天到時,我忘記問你了,你在武昌以後坐的船是我原來的座船,船上有一面帥字旗,沿途這面旗幟張掛沒有?” “沒有。”紀澤恭恭敬敬地回答,“表叔看到後說要掛起來,我沒同意。” “哦,要得。我還問你一句,我寫信要你不要驚動地方文武,你做到了嗎?” “兒謹遵父命,沿途所有地方文武的宴請一概謝絕,只在湖口彭侍郎的衙門裡歇了一晚。”

“要得,要得。”曾國藩點點頭,“甲三,我一再跟你說過,我不望子孫做大官,只望做明理曉事的君子。鄉試中不中,不是重要的,關鍵是把書中的道理參透,這一陣子心情舒坦些了嗎?” “兒子在家時,接讀父親手諭,已開朗不少。這次千里乘船來安慶,沿途見山川形勝,風光綺麗,心胸大大開闊了。” 曾紀澤高興地笑著,臉上露出孩童般純真的光輝,使曾國藩十分欣慰。 “這便是古人說的,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蘇子由說得好:太史公行天下,週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傑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心胸一開闊,人的見識也就自然高了。從來功名乃天數,非強求可得,唯聖賢可學而至。我要你摹畫三十二位聖賢像,用心便在此。這三十二位聖賢,你都記在心中嗎?數出來給我聽聽。”

“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莊子、司馬遷、班固、諸葛亮、陸贄、范仲淹、司馬光、周敦頤、程頤、張載、朱熹、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許慎、鄭玄、杜佑、馬端臨、顧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孫。” 紀澤每數一個,曾國藩就扳下一個指頭,數到“王念孫”時,恰好三十二個。曾國藩感到滿意,說:“我寫了一篇《聖哲畫像記》,你拿去好好誦讀,以這三十二個聖哲為榜樣,時時鞭策自己。” “是。”紀澤答,那恭敬嚴肅頗像曾國藩祗領聖旨時的樣子。 曾國藩又問了兒子關於叔祖父當時出殯安葬的情況,以及母親、四叔父和各位嬸母的飲食起居。 “紀耀今春出嫁,我也跟紀靜一樣,只付二百兩銀子回家,陳家沒講空話吧?”

“陳家倒是沒說什麼,旁人都不相信,說是大學士嫁女,只有二百兩銀子嫁妝,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紀澤笑笑說,“二妹出嫁的前一天,她的一把金耳挖被賊偷了。” “紀耀哪有這種東西?”曾國藩皺著眉頭問。 “是母親偷偷替她打的,只有七錢重,用去二十兩銀子。為了這個金耳挖被偷,母親一連三個夜晚未睡好覺,淚流不干。這事傳出去,大家都說大學士夫人竟為一個金耳挖這樣傷心,可見家中金銀不多。於是,二百兩銀子嫁女也就相信了。” “今後紀琛、紀純、紀芬出嫁都以此為定例,一律二百兩。” 過一會,曾國藩又問,“你們兄弟最近讀些什麼書。” “紀鴻跟鄧先生讀《爾雅》,我在讀《漢書》。” “我生平最愛讀《史》、《漢》、《莊》、《韓》四書,你能讀《漢書》,我很欣慰。”曾國藩順手從案桌邊拿起一本《漢書》

翻了翻,“我每天不管事情多忙,都堅持讀史書十頁。你現在無事,至少要讀七八十頁。讀《漢書》有兩種難處,一是假借奇字多,一是難解的句子多。你必須先通小學、訓詁之學,先習古文辭章之學,才能把《漢書》讀通。” “父親指教的是。兒子於小學、古文辭章之學基礎都不深厚。” “錢警石老先生、俞蔭甫、莫子偲等人都精於小學、訓詁之學,你遇有疑難,可多向他們請教。黎蓴齋、吳摯甫他們,年齡和你差不多,古文根基卻比你深厚得多,你要放下大公子的架子,平素多與他們相處。” “兒子讀書十多年了,總像還未得到讀書的奧妙似的,父親,這讀書到底有沒有訣竅?”這幾年來,曾紀澤一直在想這個事,今天可以當面向父親請教了。 “讀書沒有訣竅,就在於熟讀深思,但要說一點沒有也不是。”曾國藩思索了一下,說,“依我之見,讀書的訣竅在看、讀、寫、作四字緊密配合,每日不可缺一。這話我以前好像對你說過。” “我還想請父親詳加指點。”紀澤瞪著兩眼聚精會神地望著父親。這雙眼睛的外形與父親極像,但明顯缺乏父親那種威凜逼人的神采,而顯得柔軟溫和,它來自母親歐陽夫人的遺傳。 “看,指的默觀,如你去年看《史記》、《韓文》、《近思錄》、《周易折中》,今年看《漢書》。讀,指的高聲朗誦,如《四書》《詩》《左傳》諸經,《昭明文選》、李杜韓甦之詩,韓歐曾王之文,非高聲朗誦則不能得其雄偉之概,非密詠恬吟則不能探其深遠之韻。譬如富家居積:看書則好比在外貿易,獲利三倍;讀書則好比在家慎守,不輕花費。又譬如兵家戰爭:看書好比攻城略地,開拓士宇,讀書則好比深溝堅壘,得地能守。二者不可偏廢。至於寫和作——” “寫和作不是一回事嗎?”紀澤插話。 “不是一回事。”曾國藩溫和地對兒子說,“寫,是指抄寫。對於好的文、句和章節,不但看、讀,還要寫,將它抄一遍,記得就更牢了。真行篆隸,你都愛好,切不可間斷一日,既要求好,又要求快。我生平因寫字遲鈍,吃虧不少,你須力求敏捷,每日能作楷書一萬,那就差不多了。” “我一天到黑坐著不動,還只能寫八千。” “努力練,可以做得到的。羅伯宜抄奏摺,一天能抄一萬二,晚上還可以陪我下圍棋。”曾國藩拿出一份羅伯宜剛抄好的普通奏摺給兒子看,“羅伯宜不但抄得快,而且沒有差錯,一篇奏摺抄下來,一個字不改,我每個月給他三十兩銀子薪水,跟其他幕僚差不多。有人不服氣,說羅伯宜年輕,沒有別的長處,就這點能耐也拿這多銀子。我說,他這點長處就值得拿三十兩銀子,用人如用器,這個長處對我很有用,我就重用他。” 曾紀澤細看奏摺,字果然寫得好,一個個蠅頭小楷,又端莊又秀美,令人嘆為觀止。他心裡想,這里人才的確不少。 “至於作,是指的作詩文,作四書文,作試帖詩,作律賦,作古今體詩,作古文,作駢體文,這些都要一一講求,一一試為之。作詩文宜在二三十歲前立定規模,過三十則難長進。少年不可怕醜,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這時不試為之,則此後年紀大了,愈發不肯為了。” “父親教導的是。”紀澤說,心裡想:“難怪四叔父從不作詩文,遇有應酬,總是推給我,大概是年輕時沒有立定規模,現在年歲大了,怕醜的緣故。” “父親,剛才你所教導的看、讀、寫、作四字訣竅,為兒子迷途指津。兒子素日讀書,對於書上講的,常常覺得似乎是明白了,但仔細思想起來,又無甚心得,這不知是什麼原因?” “你的這個困惑,我在年輕時常常遇到。”曾國藩又擺出他慣常的姿態,伸出右手慢條斯理地梳理鬍鬚,“朱子教人讀書,曾講過八個字:虛心涵泳,切己體察。虛心,好理解,即不存成見,虛懷若谷。涵泳二字最不易識,我直到四十上下才慢慢體驗出。所謂涵者,好比春雨潤花,清渠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過小則枯槁,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而勃興。泳者,則好比魚之游水,人之濯足。程子謂魚躍於淵,活潑潑地,莊子言濠梁觀魚,安知非樂,此魚水之快樂。左太衝有'濯足萬里遊'之句,蘇子瞻有夜臥濯足詩,有浴罷詩,也是說人性樂於水。善讀書,須視書如水,而視此心如稻如花如魚如濯足,則大致能理解了。切己體察,就是說將自身置進去來體驗觀察。好比《孟子·離婁》首章'上無道揆,下無法守',年輕時讀這兩句話無甚心得。近年來在地方辦事,乃知在上之人必遵循於道,在下之人必遵守於法。若每個人都以道揆自許,從心而不從法,則下將凌上了。我想你讀書無甚心得,可能在涵泳、體察二語上註意不夠。” 曾國藩對兒子的這番詳盡的指示,完全是他自己讀書幾十年來的切身體會,對兒子極有啟發作用。曾紀澤認為這是他今天與父親長談中獲益最大的部分,他決心按照父親所教的,將過去所讀的書再好好溫習一遍。 “早兩天,李壬叔要我為他翻譯的《幾何原本》作一篇序言,把我難住了。”隔了一會,曾國藩又對兒子說,“我生平有三恥:天文算學毫無所知,雖恆星五緯亦不認識,這是一恥;作事有始無終,這是二恥;練字不能成自己的一體,又慢而廢事,這是三恥。現已過五十,要洗去這三恥,已不可能了,希望寄託在你們兄弟身上。壬叔的這篇序,就由你去寫。你通過寫序,好好向壬叔、雪村、若汀等人學習天文曆算。他們都是海內最負盛名的專家,學好了,也就為父親洗去了這個恥辱。你做得到嗎?” “兒子一定努力做到。”望著父親慈愛期望的目光,曾紀澤硬著頭皮答應了。 “好吧,夜很深了,你去睡吧,明天還得早起。”曾國藩說著站起來,曾紀澤隨後站起,向父親行了禮,轉身出門。 “甲三!”曾國藩叫住兒子,“我在信中一再跟你講,你的毛病在舉止太輕,語言太快,要你舉止穩重,發言讱訥。今夜你的發言倒還可以,但走路仍是輕飄飄的,一點都沒有改。” 紀澤垂手低頭,接受父親的教訓。曾國藩盯了一眼兒子身上穿的衣服,又說,“你這身打扮也太鮮麗了,明日要換掉。凡世家子弟,衣食起居無一不與寒士相同,方可望成大器;若沾染富貴氣習,則難望有成。我現在忝為將相,所有衣服加起來值不得三百兩銀子,你們兄弟要謹守我家世代儉樸之風,這也是惜福之道。懂嗎?” “懂!”紀澤恭恭敬敬地答。 “去睡吧!”曾國藩輕輕地對兒子一揮手。 待紀澤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黑夜中,他才關好門窗,走進臥室。陳春燕提來一桶熱水,幫他脫去鞋襪。他把雙腳伸進熱度適中的水里,慢慢地搓擦著,腦子裡又想起東進金陵的九弟來:半個月沒有信來了,他今夜駐營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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