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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十大冶最憎金踴躍,哪容世界有奇材

曾國藩-血祭 唐浩明 4728 2018-03-14
兵部火票遞的是軍機大臣的字寄,抄錄關於上海釐金的上諭:前因曾國藩奏請在上海抽取釐金,接濟江西軍餉等情,當諭令怡良等體察情形具奏。茲據奏稱,江蘇軍需局用款浩繁,專賴抽厘濟餉,未能分撥江西。且上海地雜華夷,該地方官紳年餘以來,辦理尚能相安。若再行派員辦理,實多窒礙。所奏自系實情。所有上海釐金只可留作蘇省經費,曾國藩所請飭調袁芳瑛專辦抽厘以濟江西軍餉之處,著無庸議。 曾國藩讀完這道上諭,心裡涼了半截。調撥上海釐金,並由袁芳瑛專辦的如意計劃,竟遭到兩江總督怡良的斷然拒絕。 “怡良可惡!”曾國藩在心裡狠狠地罵道。如今朝廷,居然這般軟弱,怡良說不給就不給。曾國藩想,這種事在宣宗時代是決不可能發生的。哎!今日之情勢,真要辦事,非得要有督撫實權不可!隨便在哪個省當個巡撫,供應二萬勇丁都不成問題,何來向人乞食這副狼狽相。曾國藩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心中充滿委屈。這時,門被輕輕推開。

“哎呀!筠仙,你幾時回來的!”正在為軍餉擔憂的曾國藩,一眼瞥見從杭州運鹽回來的郭嵩燾,彷彿見到趙公元帥一樣高興。 “剛到南康,就來向你交差了。” 幾個月的勞累奔波,郭嵩燾顯然黑瘦多了。曾國藩親切地說:“這趟差使辛苦你了,看瘦成這個樣子。” 按照待老友的慣例,曾國藩親手為郭嵩燾泡了一杯浮梁茶。 “瘦一點不打緊,事情沒辦好。”郭嵩燾滿臉倦容。 “三萬引鹽如數運到廣信,你為軍營立了大功,怎說沒辦好呢?”曾國藩知道郭嵩燾一向不講客氣話,這中間必有難處。 “滌生,現在世道人心都壞了。國家遭大難,本應和衷共濟,共拯危難,其實大謬不然。”郭嵩燾很氣憤,“一到浙江,先是巡撫何桂清高低不肯撥,說是浙江也是受長毛蹂躪區,不能承擔八萬軍餉的義務。幸而不久戶部下來公文,他只好勉強接受。派去辦理的各級官吏層層盤剝,弄得百姓怨聲載道,知道是要運到江西充軍餉,都罵你沒良心。”

“愚民無知,就讓他罵去吧!”曾國藩苦笑道,“自出山辦團練以來,我也不知捱過多少無端的咒罵了。” “好容易運進江西,在玉山解開幾包準備食用時,發現上當了。” “怎麼啦?”曾國藩驚訝地問。 “鹽裡摻了觀音土。一包鹽一百斤,至少有十斤觀音土。” “這批混蛋!”曾國藩脫口罵道。 “這倒也罷了。”郭嵩燾繼續說,“原擬每引鹽可售價二十五兩,除去成本和各項開支外,在廣信一帶出售,每引可賺四兩多。誰知每引只能賣到二十兩左右,幾乎賺不到錢。” “這是什麼原因?”曾國藩感到事情嚴重了,淨賺十萬兩的計劃豈不要落空! “後來一打所,近來大批走私淮鹽正在出售,價格也在每引十九、二十兩之間,有的還便宜些。”

“三令五申嚴禁私鹽,為何沒有堵住?”曾國藩氣得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 “江西的州縣,不是你這個兵部侍郎所能管得了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那些從安徽賊區買淮鹽的私販子,幾乎個個都有官府作靠山。走私鹽是州縣官吏的一大財路,他們會真正地禁止嗎?據說,”郭嵩燾走到曾國藩身邊,小聲說,“藩司陸元烺、署理鹽法道南昌知府史致諤就是最大的走私犯。” “筠仙,你有確鑿根據嗎?”曾國藩轉過臉,咄咄逼人地問,“如果有,我即刻上奏彈劾。這班人,簡直是國之巨蠹!” “確證當然有。不過你可以彈劾一個陸元烺,彈劾一個史致諤,你能彈劾掉全江西的官吏嗎?世道人心已壞,整個風氣已壞,是根本無法扭轉的。” 曾國藩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做聲。他覺得自己已走在荊天棘地之中,前面是張開血盆大口的虎豹豺狼,這似乎還好對付些,而身後及左右的蚊蟲蛇蠍、刺叢陷阱,卻無力製裁防範。他咬緊牙關,狠狠地吐出一句話:“如果有朝一日我當了兩江總督,我要把這些腐敗傢伙全部清除!”

“滌生,我這次來一則向你交差,二則向你辭行。” “怎麼!你也要離開軍營?”曾國藩深感突兀。 “我已服闋,理應回京供職,明日我即離開南康,先回湘陰安置一下,然後再北上。” “江西局面仍在危困之中,你再幫我一把吧!”曾國藩實在不願意郭嵩燾離開。 “滌生,按我們的交情,我是應該留在這裡幫幫你的,但這次辦理鹽務,辦得我心灰意冷了。我想,我們大清帝國怕真的要亡了。不易亡在長毛手裡,而是亡在自己人手裡。我這次在杭州,看到一本介紹英國國情的書,夷人有許多長處值得我們學習。我真想到英國去親眼看看。” “夷人的確有許多東西比我們好,就拿他們造的船和炮來說,就強過我們百倍不止。你幫我平定長毛,大功告成後,我向皇上奏明,保你出洋考察何如?”

郭嵩燾苦笑說:“我不過說說而已,你就抓住這點和我做起交易來了。這幾年的辛苦奔波,也使我煩膩了。你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最耐不得煩劇,你還是讓我到翰林院去過幾天清閒日子吧!” 曾國藩知不可挽留,說:“明天我和孟容為你置酒餞行。” 郭嵩燾見曾國藩答應了,反覺過意不去,他深情地望著曾國藩,說:“滌生,你頑強堅毅,定會做出大事業來。我禀性柔弱,在這方面不能望你項背。剛才所說的,我自思也過於灰心了。有志者事竟成,國事也並非就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天我要走了,今天我要送你幾句肺腑之言。” 曾國藩也頗動感情地說:“賢弟請講。” “你若像我這樣,不在地方辦事,又不帶勇勦賊則罷,倘若指望辦成大事,剿滅逆賊,你有些做法要改。”

“旁觀者清。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對,你就直言不諱吧!”曾國藩已感受到郭嵩燾的一片真心。 “第一,要聯絡好地方文武,不要總是站在與他們為敵的地位,當妥協處則妥協。常言說得好,強龍不壓地頭蛇。第二,越俎代庖之事不能再做,費力不討好,反招怨敵。第三,要利用綠營的力量,不要再單槍匹馬地干。若做到這三點,許多事情會辦得好些。” “筠仙,你這三點的確是金玉良言。今後是要按你的意見辦,否則弄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一事無成。”曾國藩說到這裡,想起江西局面的困危,眼眶潮潤了。 第二天,曾國藩請來劉蓉,一同為郭嵩燾送行。曾國藩拿出一幅字來,對郭嵩燾說:“賢弟要走了。我無物可贈,心緒煩亂,亦無佳作,現錄十六年前舊作,權當為賢弟送別。”

郭嵩燾接過來看時,寫的是四首七律,題作《寄郭筠仙之浙江四首》: 其一 一病多勞勤護持,嗟君此別太匆匆。 二三知己天涯隔,強半光陰道路中。 兔走會須營窟穴,鴻飛原不計西東。 讀書識字為何益?贏得行踪似轉蓬。 其二 碣石逶迤起陣雲,樓船羽檄日紛紛。 螳螂竟欲擋車轍,髖髀安能抗斧斤? 但解終童陳策略,已聞王歙立功勳。 如今旅夢應安穩,早絕天驕盪海氛。 其三 無窮志願付因循,彈指人間三十春。 一局楸枰虞變幻,百圍梁棟藉輪囷。 蒼茫獨立時懷古,艱苦新嘗識保身。 自愧太倉縻好爵,故交數輩向清貧。 其四 向晚嚴霜破屋寒,娟娟纖月倚簷端。 自翻行篋殷勤覓,苦索家書展轉看。

宦海情懷蟬翼薄,離人心緒繭絲團。 更憐吳會飄零客,紙帳孤燈坐夜闌。 錄道光二十年舊作為郭筠仙送行,咸豐六年冬於南康軍營 郭嵩燾接過這幅字,看著上面剛勁挺拔的字跡,往事浮上心頭。那是曾國藩大病初癒時,郭嵩燾應浙江學政羅文俊之聘離京入浙,也似今日,曾國藩在寓所為他置酒餞行,後來又將這四首詩寫在信裡寄給他。郭嵩燾想:滌生今日把這四首詩重新抄給我,是不是暗責我在困難時離他而去呢?他心裡懷著一絲歉意。 “滌生,我到京城住兩年就回來。”似乎是為了表示自己的慚愧,郭嵩燾說出這句言不由衷的話。 “筠仙,你的性格才情,宜在翰苑,而不宜在軍旅。你回京是件好事,今後若不是別有緣故,也不必再到軍中來。你為我在京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勤寫信來,就是幫我大忙了,或許比在軍中起的作用還大。”

劉蓉說:“剛才滌生提起聯絡京官感情,了解朝中大事,倒使我想起一件事,不知二位知道不?” “什麼事?”曾國藩心中有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 “前幾天,文中丞府裡的袁巡捕到南康來清點湘勇在營人數。” “文俊又不按人頭髮餉銀,他憑什麼來管我的人多人少?” 曾國藩打斷劉蓉的話。 “袁巡捕說,大軍在江西,地方招待不好,文中丞準備給兄弟們發點禮,故來點一下人數。” “這裡頭有蹊蹺。”郭嵩燾說。 “我也覺得不大對頭。袁巡捕又說不必跟曾侍郎說了,我便更加懷疑。於是留下他,客客氣氣地請他吃飯,乘他酒酣耳熱之時,我拿出一副象牙骨牌送給他。” “你哪來的這種東西?”劉蓉一向規矩嚴謹,從不涉牌賭,曾國藩對他有骨牌感到奇怪。

“我哪裡有這種東西。”劉蓉笑著說,“這是春霆的戰利品,他要我給他保管,說金銀丟了不要緊,這東西不能丟,放在我這裡保險。” “春霆就是愛賭愛喝酒,終究不是將帥之才。”郭嵩燾一向不喜歡粗野的鮑超。 “我把這副象牙骨牌送給袁巡捕,他高興極了。”劉蓉不想議論鮑超,接著說,“我乘勢問他,省城近日對曾侍郎和湘勇有些什麼看法。姓袁的附在我耳邊悄悄說:'我前天聽文中丞和德音杭佈在議論曾侍郎。'” 曾國藩兩眼盯著劉蓉那張已變粗黑的臉,心中有點七上八下。 “姓袁的講,德音杭布說,壽陽相國跟皇上提過,曾某人在江西一無成就,但勇丁卻不斷增加,現在又叫一個弟弟招募幾千兵到江西來了。一家三人都帶兵,而且都集中在江西,這可不是一件好事呀!” 曾國藩聽到這裡,心裡一陣恐慌,手心滲出冷汗。 “又是那個祁老頭子在使壞,早就該致仕了,卻總這樣戀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郭嵩燾很憤怒。曾國藩兩條掃帚眉鎖成一條線,三角眼黯淡無光,嘴唇緊閉。 “姓袁的講,文中丞聽後說:'壽陽相國老成謀國,所慮的是。'文中丞還說,姓曾的剛愎冷酷,不能相處,陳子皋是他的同鄉同年,軍餉撥慢點,就下此毒手。跟此人共事,得處處提防,並要德音杭布注意點。德音杭布說姓曾的城府深,心思摸不到。我當時聽到這些胡說八道,直氣得發抖,心想,這分明是文俊、德音杭布和祁雋藻上下串通一氣,在算計我們。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他們就會第一個彈劾。” “這一夥魑魅!”郭嵩燾罵道。 屋子裡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良久,曾國藩長嘆一口氣,無力地說:“夕陽亭事,不久就會重演了。” 劉蓉心裡一緊。他後悔剛才不該一古腦把話都倒出來,引起曾國藩這樣大的傷感,便安慰道:“楊伯起生當亂世,又遭權貴所害,才弄得被迫自殺。今日天子聖明,祁壽陽雖然糊塗,究竟不是權奸,他與你個人無私怨,那年對你冒死直諫也很稱讚。我想他只是對你這幾年所做的事尚不甚了解,想到歷史上常有擁兵作亂的事,提醒皇上註意罷了。即使不是你,換成另外一個漢人,他也會有這種疑心的。” 曾國藩說:“孟容這話倒也不錯。雖然祁壽陽上次也在皇上面前說過我的壞話,不過,此人到底還不是耿寶一流人。” “再說,皇上比漢安帝也英明百倍。”郭嵩燾插話。 “是的。”劉蓉繼續說,“今後你事事注意點,一切小心謹慎,必可避禍趨吉,平安無事。” “小心謹慎自是應該,不過,”曾國藩的緊張心緒已消除,代之而起的是極為委屈的痛苦,“當世如祁相國這樣的人,學識才具,二位都很清楚,頂多當個'平庸'二字,卻天子信賴,群僚擁戴,位高秩隆,身名俱泰,且這種人尚不只祁雋藻一人。咸豐二年,國藩乃一在籍侍郎,本可不與聞國事,只是想到兩朝恩重,斯文無辜,不忍心看鼎移賊手、孔孟受辱,才不自量力,以一書生募勇練團。實指望上下齊心,掃除兇醜。誰知在長沙時,鮑起豹不容,靖港敗後,一片詬罵,湘勇進城者竟遭毒打。這兩年在江西,步步艱難,處處掣肘。在地方上受如此苦不說,還要在朝中遭無端猜忌。唉!虹貫荊卿之心,見者以為淫氛而薄之;碧化萇弘之血,覽者以為頑石而棄之。看來我死之日將不久矣。二位他日為我寫墓誌銘,如不能為我一鳴此屈,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說罷,神情黯然,愴嘆良久。忽然,他離開酒席,走到書案邊,奮筆疾書。然後,對郭嵩燾說:“剛才那幅字不要帶了,我另送你一首詩。” 郭嵩燾和劉蓉接過看時,上面寫著: 送郭筠仙離營晉京 城中哀怨廣場開,屈子孤魂千百回。 幻想更無天可問,牢愁寧有地能埋。 夕陽亭畔有人泣,烈士壯心何日培? 大冶最憎金踴躍,那容世界有奇材! 郭嵩燾嗟嘆,劉蓉飽噙淚水,三人望著冰冷的杯盤,再也無心吃下去了。突然,門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曾國藩的心立即緊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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