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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四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9758 2018-03-14
按計劃,馬仲英和他的二百四十名骨幹軍官從安集延坐火車直達莫斯科。蘇聯中亞地區邊防軍司令部對這個中國娃娃司令太感興趣了,司令員一定要見見這個娃娃司令。宴會上,司令員情不自禁地端起酒杯,“少年尼奇拉,我可以告訴你,頭屯河戰役的指揮官是我,軍人的交情是打出來的。”蔡雪村當翻譯,蔡雪村告訴馬仲英尼奇拉是俄語將軍的意思,馬仲英很喜歡這個詞,對少年就不感興趣了,他大聲說:“我已經二十三歲了,娃娃司令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司令和蘇軍軍官全都笑了,“在我們俄羅斯,二十五歲的青年還可以稱少年少女。” 對馬仲英最感興趣的是布瓊尼元帥。布瓊尼的哥薩克騎兵什麼時候打過敗仗?元帥曾當著斯大林的面大聲咆哮,要親自帶兵去教訓這個乳臭未乾的中國小孩,順便把新疆拿過來。斯大林端著那隻有名的黑煙斗,笑瞇瞇的,只有布瓊尼可以在斯大林跟前這麼“放肆”,他們的交情在內戰時期就很深了。斯大林說:“布瓊尼同志,你怎麼也像個孩子,一點委屈都受不了。”

“紅色騎兵軍是蘇維埃政權的柱石!” “我理解元帥同志的心情。” 有個叫巴別爾的作家在小說《騎兵軍》里為了表現主人公的內在美,寫了不少騎兵戰士的殘忍和陰暗面。布瓊尼一下子火了,在《真理報》上向巴別爾發難。 高爾基挺身而出,告訴布瓊尼,這是一部罕見的傑作,不是對騎兵軍的誹謗而是藝術上的讚美。官司打到斯大林那裡,斯大林只能處之以微笑。 斯大林太了解他的元帥了,紅色哥薩克就是他的親兒子。元帥的憤怒很短暫,因為馬仲英不但打敗了哥薩克騎兵,而且把強大的裝甲部隊也阻擋在頭屯河西岸,坦克裝甲車被炸毀了許多。布瓊尼元帥跟許多蘇軍高級將領一起去觀看從中國拖運回來的坦克殘骸,布瓊尼對那個中國娃娃司令的仇恨頃刻間化為烏有,而且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那簡直是狂喜!騎兵!偉大的騎兵!永遠是不可戰勝的,只有荒漠和草原上的漢子才能欣賞一匹駿馬的美與高貴!國防部長杜哈切夫斯基元帥望著被騎兵炸毀的坦克,心情很沉重。這正是布瓊尼元帥所希望看到的。杜哈切夫斯基早在內戰時期就與布瓊尼發生矛盾,他們一起打垮白軍,把人侵的波蘭軍隊趕出國界,並進軍華沙,全世界為之震驚,歐洲報紙把杜哈切夫斯基稱為“紅色拿破崙”。確切地說,杜哈切夫斯基元帥的聲望遠遠超過布瓊尼,甚至讓斯大林都感到不安。杜哈切夫斯基在軍隊的影響根深蒂固。紅軍最初由托洛斯基組織起來,杜哈切夫斯基就是創建人之一。杜哈切夫斯基完全是個職業軍人,對政治不感興趣,也不敏感。他是二戰前世界上少數幾個熱衷於坦克戰立體戰的探索者之一,當英法德幾國處於理論探討階段時,杜哈切夫斯基已經開始立體戰軍事演習,裝甲兵與航空兵結合將引起一場軍事革命。布瓊尼是斯大林的有力支持者,布瓊尼在國防會議上公開指責國防部長杜哈切夫斯基:坦克裝甲車是資產階級軍事理論,而騎兵代表無產階級。雙方僵持不下。這時,從中國新疆傳來裝甲部隊受挫的消息,布瓊尼元帥興高采烈了,終於有了一個騎兵打敗裝甲部隊的戰例,更多的是數千年來蔓延在遼闊草原的古典式的騎兵神話。

可以想像馬仲英一行在莫斯科受到歡迎的熱烈場面,布瓊尼元帥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擁抱馬仲英,用拳頭砸這個剽悍的中國小伙子。斯大林咳嗽兩聲,“布瓊尼同志,你的情緒波動太大了。”元帥露出草原牧民才有的那種憨厚質樸的笑。 馬仲英日夜想念著飛機,他們被安排去布瓊尼元帥的騎兵部隊。那真是現代化武器與古典式騎兵的完美結合,馬背上配有輕機槍和小鋼砲,在旋風般的衝鋒中發射暴雨般的子彈和砲彈。馬仲英技癢難忍,布瓊尼元帥慷慨大方像個國王,“孩子們!——”哥薩克兵全都揚起腦袋,連馬都無限崇敬地望著元帥,元帥抱著馬仲英大聲說:“頓河的孩子們,他就是第一個打敗哥薩克騎兵的英雄馬-仲-英!”元帥首先鼓掌,整個草原發出暴雨般的掌聲和跺腳聲。騎手在戰場上兵刃相見是一回事,到草原上來作客又是另一回事,血腥和友誼奇妙地結合在一起。

馬仲英的願望得到滿足,哥薩克們微笑著希望遠方的英雄能選中自己的馬,那將是多麼大的榮耀!馬仲英卻一溜小跑奔向河邊的馬群,他早已看中馬群裡的灰色馬。灰色馬,就是灰色馬,《聖經》裡所說的灰色馬上騎著死亡,一個穆斯林是不信這個的。那匹頓河草原的灰色馬是標準的駿馬,長長的脖子,小巧結實的腦袋,後臀圓得像大車輪子,光那圓圓的閃閃發亮的後臀就能激起男人的雄性之力,可它的毛色讓人駭怕!信奉東正教的哥薩克們總是遠遠躲開它,那是一種陰森森的美。這個中國穆斯林對它情有獨鍾,連馬鞍子都不要就翻身上去了,貼著頓河疾風般奔跑。哥薩克們都叫起來。頓河兩岸常常出現陡坡和懸崖,會把騎手的脖子摔斷。誰也不敢貼著河岸縱馬疾馳。元帥命令快去追,一群哥薩克兵消失在原野上。

兩個時辰後,馬仲英和大灰馬貼著河岸回來了,從身上的塵土可以看出大灰馬翻越了多少懸崖和陡坡;更讓人吃驚的是馬仲英手裡提著兩隻野兔,野兔渾身發抖,黑眼睛亮晶晶的。元帥哈哈大笑,“我年輕的時候也能縱馬抓兔,最優秀的哥薩克才有這種本領。” 馬仲英說:“我們河州人每年都要縱馬抓兔,小孩都會這個。” “河州什麼意思?”元帥感到好奇。 馬仲英說:“就是黃河第一州。” “噢,就是河的大兒子。”元帥很聰明。 馬仲英終於如願以償,甚至比願望更圓滿,他們參觀了飛機製造廠。那麼大一座工廠,跟一座城市一樣,一座航天工業城市在生產飛機。在航天城裡他們碰上另一撥中國人,是盛世才派來學習飛機製造的,盛世才要在迪化建工廠造飛機。

馬仲英就覺得這個盛世才很不簡單,在那麼落後的地方造飛機。簡直是神話。馬仲英去過北平南京,中國的大城市除了熱熱鬧鬧幾乎沒有現代工業。這些工業神話讓他大開眼界。他瞧著藍天就心裡發急,好像遼闊天空是他家的院子。 在飛行學校檢查身體,一半人不合格,馬仲英就想回新疆再換一批人,“我有一萬多人,不夠還可以招,中國有的是人。”校方告訴他:“幾十萬人裡才能挑出幾個飛行員,你帶來二百四十個人,能挑出一半已經是個奇蹟了。知道一百二十名飛行員是什麼概念嗎,那是一個完整的空軍師。”“哈哈,一個師,我還是師長,你們聽見沒有,要好好地學,咱們36師成空軍師啦,留在國內的弟兄給咱們做地勤工作吧。” 理論課之後,要用大量時間做準備開教練機。每個教練帶一個學員,馬仲英被教練員帶兩次以後,自己就駕機飛上藍天,連翻幾個筋頭,把指揮中心的人嚇一跳。 “這個中國人膽子太大了。”“他是騎兵,他以為在天上放馬呢。”

馬仲英駕機起飛的照片刊登在蘇聯報紙上,很快落到盛世才的辦公桌上,盛督辦百感交集。文字部分介紹36師一百二十名學員的學習情況。一百二十架戰機裝備起來的36師將是什麼樣子?盛世才連想都不敢想,他馬上喊來秘書,讓秘書通知蘇聯總領事:蘇新合作開發可可託海錫礦的協議必須上報南京國民政府,新疆邊防督辦公署沒有權力簽訂這樣的協議。這份協議在抽屜裡擱了一個月了,其條款讓盛世才大傷腦筋,那簡直是袁世凱當年跟日本人簽訂的二十一條賣國條約!因為蘇聯和盛世才的特殊關係,迪化總領事理所當然享有與斯大林直接通話的權利。總領事告訴斯大林:馬仲英開飛機這件事對盛刺激很大,許多合作項目有可能中止。斯大林很冷靜,“盛世才是一隻老狐狸,需要一些刺激。”

斯大林很快受到了另一種刺激,那些36師的中國飛行員掌握飛機的速度比蘇聯飛行員快一倍。 “這怎麼可能?他們幾乎是文盲。”斯大林皺起眉頭。 秘書有更詳細的報告,秘書告訴斯大林,這些中國人記憶力驚人,“簡直是一群猛獸闖進菜園子,什麼東西都能嚥下去都能消化掉,飛行學校的考核成績讓人受不了,蘇維埃國家的學員全被拋到後邊,我們的教師情緒很大,斯大林同志,這是很傷尊嚴的。”斯大林已經不抽煙了,黑煙斗端在手裡跟小手槍一樣,“教師同志們是有道理的,讓他們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吧。”秘書說:“還有一件事一定要報告斯大林同志,在飛行表演中馬仲英把我們的空軍英雄都比下去了,馬仲英成為飛行員心目中的英雄。”斯大林又噙上那隻黑煙斗。秘書退出去,克格勃頭子葉諾夫馬上進去,斯大林說:“應該設法消除馬仲英的影響。”

這是一個很含糊的指示,葉諾夫思索半天才拿定主意。 幾天以後,馬仲英得到一次飛行機會。據說是對他的特別照顧,其他中國學員已經沒有重上藍天的機會了。葉諾夫特意安排在航空兵飛行訓練這一天,杜哈切夫斯基元帥要來觀看這場訓練,讓馬仲英的戰機栽在國防部長面前是很有意思的。國防部長杜哈切夫斯基看見這位中國騎兵英雄,就走過去詢問頭屯河戰役的情況,元帥根本不相信騎兵決定未來戰爭這種神話。馬仲英坦率地告訴元帥:“坦克裝甲車都不可怕,我們怕的是飛機,我們之所以能取勝是因為坦克進攻的時候飛機就飛走了。”元帥大聲對他的部下說:“聽見沒有,裝甲兵和航空兵協同作戰就能取勝。” 馬仲英駕上戰機躍入藍天,動作迅猛犀利,杜哈切夫斯基喃喃自語:“真是好樣的,飛機在他手裡就跟馬刀一樣閃閃發亮。”將軍們都感到吃驚,蘇聯最有名的兩位元帥,以飛機和騎兵為標誌,在飛機元帥跟前千萬不要提騎兵,包括馬刀馬鞭子馬槍;在騎兵元帥跟前不要提飛機,包括飛機投擲的炸彈。飛機元帥盯著萬里藍天,情不自禁地喊起來:“多麼好的飛機呀,簡直是一匹駿馬!”

一個很悲壯的聲音從蒼空飄下來……那是灰色馬,灰色馬,一匹灰色馬。 在《聖經》裡上帝把死亡作為出色的騎手,騎著灰色馬跑呀跑呀……上帝的灰色馬為什麼跑得那麼快?它在追擊馬仲英的同時追上了杜哈切夫斯基元帥。這位出色的坦克戰奠基人,不但引起斯大林的猜忌,更讓希特勒嫉妒,德國展開強大的情報戰,不久斯大林就殺掉了杜哈切夫斯基。 希特勒可以大膽地進攻蘇聯了,布瓊尼元帥指揮一百萬勇敢的哥薩克騎兵迎擊德國古德里安的裝甲狂潮。蘇軍五個集團軍全軍覆沒,六十七萬人被擊斃,三十三萬人被俘,布瓊尼元帥痛不欲生,被斯大林派來的直升機強行拉走,古德里安在這次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合圍戰基輔會戰中登上戰爭藝術的頂峰。古德里安給希特勒的報告中寫道:“我坐在坦克里原想跟真正的對手作一番殊死較量,碰到的卻是騎著頓河馬的唐吉訶德,我朝思暮想的坦克戰之父杜哈切夫斯基元帥為什麼死得那麼早?”

連杜哈切夫斯基本人也想不到騎著灰色馬的死神會來糾纏他,他揉一下眼睛,他明明看到天上有一匹灰色馬,真的是灰色馬,杜哈切夫斯基命令指揮中心趕快讓馬仲英跳傘,飛機要出事了!葉諾夫嚇壞了,以為杜哈切夫斯基元帥發現了克格勃的陰謀,職業軍人是很討厭秘密警察的。指揮中心無法指揮,戰機在空中亂竄,變成了一匹野馬,再有幾分鐘飛行員就會暈過去。跳傘也沒用,傘是打不開的。那架失靈的戰機歪歪扭扭滑向涅瓦河上空,然後栽下去,沉了好半天才轟一聲爆炸。 馬仲英是兩天以後返回軍營的。他死亡的消息早已上報斯大林。迪化總領事剛接到馬仲英死亡的電報,緊接著就是馬仲英死而復生的電報。總領事已經習慣了這一套,他告訴盛世才:你不要對我們產生什麼懷疑,馬仲英這個人你是知道的,死亡總繞著他,誰也沒辦法。盛世才在開發錫礦的協議上簽字,“我盛某人對蘇聯可是誠心誠意的。”總領事也不含糊,“我們一定滿足你的願望。” 盛世才知道這是斯大林不信任他,用馬仲英來牽制他,他不能坐以待斃。他派去的特工人員滲透到36師各個部門,進行分化瓦解,使馬仲英不能遙控自己的軍隊。馬仲英從蘇聯派回來的代理師長已無法行使權力,36師被匪性十足毫無遠見的馬虎山掌握著。盛世才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36師是一群獅子,由馬虎山這頭笨熊帶著正合他的心意。自然界優者生存的規律並不適合人類。斯大林在英雄與小人之間選擇了小人。當一切成為歷史時,盛世才方明白斯大林的良苦用心。 他從延安來的中共幹部那裡了解到,斯大林對中共領袖們也是如此安置。斯大林喜歡書呆子王明,王明的信徒差點喪失中共的全部家當;斯大林喜歡張國燾,張國燾在長征路上搞分裂;斯大林喜歡工人出身的向忠發,向忠發擔任中共總書記時在上海包房間養妓女。被捕後,妓女拒不招供,向忠發自己把自己招了,周恩來說他連婊子都不如。盛世才完全明白斯大林的用意了,因為他不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他無法忍受斯大林給他的恥辱。 我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軍人了,絕不允許真正的軍人存在,他們的存在是對我的羞辱。他殺掉替他打天下的鄭潤成劉斌等高級將領,對羈留國外的馬仲英更是恨之人骨。馬仲英被扣在蘇聯,36師群龍無首,在省方特工人員挑撥下,馬虎山鋌而走險率部叛亂,給盛世才提供了機會。盛世才再次向蘇軍求援。蘇軍坦克部隊分兩路進人中國,圍殲36師。被省方特工策反過來的36師官兵嚐到了另外一種滋味。他們是變節者,盛督辦不讓變節者上前線,上前線太危險。變節者說:打仗咱不怕,弄刀弄槍是咱的看家本領。盛督辦說:槍林彈雨是英雄幹的事情,你們幹不了。變節者說:咱當過馬仲英的槍手,咱不給馬仲英乾了,咱給盛督辦幹。 盛督辦說:槍手都是兒子娃娃啊。變節者說:咱就是兒子娃娃嘛,河州兒子娃娃全跟尕司令到新疆來了,河州沒兒子娃娃了。變節者說到這裡忽然不說話了。盛督辦怪怪地笑,笑得他們不好意思。 “兒子娃娃都死了,你們還活著嘛。”盛督辦沒讓他們上火線,讓他們跟著省軍和蘇聯邊防軍,在和田喀什搜捕36師殘部。 這是一種比死亡更嚴厲的懲罰。 “這種工作別人幹不了,只有你們才能勝任,你們是死裡逃生的人,怕什麼?婊子賣身,一次是賣,十次百次也是賣。”盛督辦說這話時惡狠狠的。盛督辦被斯大林如此這般炮製過,跟他們相比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盛督辦跟他們一樣渴望死亡。 他不斷地製造冤案,有十多萬人被屠殺;他操縱如此巨大的死亡,自己卻與真正的死亡無緣。既然生命與死亡是對等的,死亡就可以人為地加以破壞。盛督辦就這樣發現了人類生命的奧秘,並成為傑出的死亡大師。死亡不是簡單的掉腦袋吃槍子,死亡是一門藝術。死者被處決之前,不但承認全部預定好的罪行,而且不遺餘力地給親友身上栽贓,喪失生命中一切珍貴的東西。經過死前的加工處理,死囚們再也沒有勇氣在刑場上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了。盛督辦把死亡改變了,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沒有意義。 斯大林搞大清洗時就很注意這個問題,斯大林沒有讓政敵成為十二月黨人或普希金,斯大林成功地控制了死亡的進程。當是時也,愛因斯坦的理論將被應用到軍事上,原子彈的蘑菇雲將對生命進行脫水處理。科學家們使物質釋放出空前所未有的能量,政治家們不但使人的生命喪失意義,而且使人的死亡變得醜陋無比。 原子彈在比基尼島試驗成功那一年,盛督辦離開新疆,赴重慶就任民國政府的農林部長,成為民國的功臣受到蔣總裁的接見。 “聽說你發明了一套處理死因的方法,很管用。戴笠抓來的共黨分子個個硬得像石頭,死到臨頭,又是唱《國際歌》,又是喊口號,討厭死了。” “處決之前讓他們自行墮落。” “共黨分子不吃這一套。” “要在生活上心理上讓他們墮落,讓他們男女同牢,最好是朋友的妻子或長輩,天長日久,就會發生男女關係。” “盛先生不愧是人中之傑,馬仲英驍勇善戰,碰到你手裡能不倒霉嗎?” “馬仲英是斯大林殺的,我沒殺他。”盛世才說,“這是我一生最遺憾的一件事,我把36師全都乾掉了,偏偏漏掉了馬仲英。” “斯大林替你除了心腹大患,你遺憾什麼呢?” “斯大林給他的死亡是貨真價實的。” 蔣介石給弄糊塗了,“槍斃就槍斃,哪來這麼多名堂,娘希匹。” 36師被肢解後,馬仲英困在莫斯科。盛世才請求蘇方將馬仲英轉交他處理,斯大林不答應,斯大林說:“盛世才曾經是個傑出的有血性的軍人,他知道血性對人的重要,他想用馬仲英的血來救自己,我們不能滿足他那殘酷的要求。讓馬仲英像一個英雄那樣去死吧。” 葉諾夫給馬仲英準備好毒藥。死亡突然降臨,馬仲英毫無防範。 那天,他在克里木半島,韃靼人問他:“騎手,你從哪裡來?” “甘肅河州。” 韃靼人讓馬仲英看他們的馬群,馬群中有一匹大灰馬,馬脖子上的疤痕呈月牙形。 韃靼人說:“那彎月是拔都汗咬的,拔都汗咬開以後月亮就不落了。” 韃靼人說:“我們的英雄都在古代,現在沒了。” 馬仲英說:“金帳汗國和青帳汗國是騎手用馬鞍子壘起來的,有馬就有好騎手。” 克里木半島上全是韃靼人的馬群,他在青海時就感受到馬血湧動的那種強勁的衝力,馬血跟大陸外邊的海洋是連在一起的。 韃靼人說:“克里木最先是我們汗王的名字,克里木汗和他的騎手消失後,這地方才有了名字。騎手們在大洋之間的陸地上馳騁了好幾個世紀,他們困倦了,克里木汗把他們帶到黑海,黑海就是騎手們最後的海洋。” 海洋裡奔流的全是戰馬和騎手的血。 河州騎手的血在青海湖里,他們的骨頭在祁連山在神馬谷。馬仲英說:“在我們老家,湖是青的山是白的。” 韃靼人說:“你要是從大洋那邊跑到這邊,血就變稠了,海水就會發黑。” 克里木半島像馬嘴深深扎進黑海裡,海水如同高高的牧草發出嘩嘩的響聲。 韃靼人說:“明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斯大林不信任我們韃靼人,要把我們遷到西伯利亞。” 馬仲英說:“誰能把克里木這個名字搬走?” 韃靼人說:“馬群不上路,那匹大灰馬是頭馬,誰也套不住它,明天要是套不住,軍隊就會朝它開槍。”韃靼人說:“我不想讓它挨子彈,實在不行我用刀子宰它,把它放進黑海。” 韃靼人把馬群趕來了,大灰馬獨自在海邊奔跑,家馬就是這樣淪落為野馬的。 馬仲英打算明天去找那個韃靼人,請求他把大灰馬送給自己,死亡卻趕在他的願望之前。他回到旅館,蘇方軍醫要給他檢查身體,他跟醫生去醫院。醫生告訴他,他患有傳染病需要住院治療。吃過藥後,躺到病床上,他真感到自己病了,護士告訴他這是傷寒,弄不好就會丟掉性命。儘管他意識到死亡在迎接他,他還是沒在意,他想那瘋狂的大灰馬,死的時候應該騎在馬背上,讓大灰馬把他馱到黑海裡去。既然沒有力量打到大洋,那麼就像疾風和閃電一樣消失。 馬仲英做好了死的準備。而那比死亡更卑劣的毒藥已經發作了,疼得他滿床打滾。克格勃特工人員準備拍照,回莫斯科交差。但馬仲英竟打敗了死亡,從窗戶跳出去。樓道裡鈴聲大作,這是克格勃秘密處決危險分子的特定房間。 馬仲英穿過草坪和鐵絲網,進人森林。特工們追上來開槍,在他背上鑽好多黑洞,黑洞裡冒出血泡,秘密警察緊緊圍上來,斯大林有指示,這個人需要用藥,不能用子彈。用藥可以使他悄悄死去,用槍彈就不同了,槍彈屬於軍人。讓這個人以軍人身份死亡不符合斯大林的意圖,因為這個人在迪化跟蘇聯軍隊打過仗,打敗了布瓊尼的騎兵師。實際情形是,馬仲英獨自一人在克里木半島與蘇軍作戰,這是斯大林難以接受的。自克里木汗以後,俄羅斯人成功地取代了金帳汗國和青帳汗國,東方騎手縱橫中亞與東歐的局面再也不會出現了。 追擊馬仲英的部隊迅速增加,保安部隊的摩托車封鎖了通往港口的交通要道,空軍偵察機低空飛行,哥薩克騎兵在草原和群山之間巡邏。 馬仲英大聲喘息著,他快要吐血了,他離海岸邊還有好幾十公里,他倒在岩石上,北斗七星在閃閃發亮,變成一把鋼刀。這時,大灰馬來到他身邊,臥在地上,他爬上馬背,馬輕輕跑起來。這是大灰馬最後的日子,天亮後,主人就要宰它,然後主人離開家園遷往遙遠而荒涼的西伯利亞。 追兵到達時,大灰馬馱著它的騎手躍入黑海。騎手沒有咬開馬脖子,藥性大發騎手開始吐血。血落在馬鬃上,威風凜凜。後來馬消失了,騎手繼續向黑海深處滑行,水面裂開很深很寬的溝,就像一艘巨輪開過去一樣。後來騎手也消失了,騎手消失時吐完了所有的血,海浪輕輕一抖,血就均勻了,看不見了。騎手的血和骨頭就是這樣消失的。 這一天,韃靼人全部被遷往西伯利亞。黑海岸邊再也看不見東方騎手了,而那伸進大海的半島依然叫做克里木,海浪像馬鬃一樣瑟瑟響著。 蘇聯領事向盛世才保證:馬仲英這回死定了,連人帶馬葬身黑海。 “他哪來的馬?” “克里木是韃靼人的牧場,韃靼人的大灰馬把他馱進黑海。” “韃靼人是成吉思汗的後代,這裡頭有問題,他沒有死。” “你這麼怕他?” “死神都奈何不了他,我能安心嗎?” 必須研究馬仲英如何從死亡中脫身。 監獄裡有許多高級知識分子,有許多36師被俘人員,他們日夜奮戰,趕寫出一份內容翔實的材料。材料的結論令人發怵,河湟事變中,屢次將死亡帶給馬仲英的只有西北軍名將吉鴻昌,而吉鴻昌幾年前就被何應欽槍斃了。 這是一種無法戰勝的死亡,誰也駕馭不了。巨大的威脅跟雲影一樣罩在督辦心頭。 對馬仲英的死,盛督辦耿耿於懷。 領事說:“毀滅一個人的靈魂,只能在他活著的時候,他死了,什麼都來不及了。人創造生命的同時也創造死亡,人最可貴的不是生命,而是介於生與死之間的創造精神。” “那麼失敗呢?” “失敗也是一種創造。我們審判布哈林、季諾維耶夫、加米涅夫,並且槍斃了他們,但我們沒有槍斃托洛茨基。他是個軍人,打過仗,紅軍是他組織起來的。布哈林這些人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靈魂在腦袋裡邊,可以讓它出竅;而軍人的靈魂是戰馬和鋼刀,讓他們跟武器分開就行了。” “你在軍隊呆過?” “我曾經是個軍人。跟你一樣又從政了,這是我們的不幸。” 總領事跟他碰杯。他把伏特加喝下去,送總領事上車。外面陽光很亮,盛世才一身戎裝,重返屋裡時他在鏡子裡發現了這身戎裝,上面掛著短劍盒子槍,加上濃密的黑鬍鬚和大眼睛,是個很優秀的軍人呀!盛世才問衛兵:“領事的話你們聽見了?” 衛兵說:“領事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 衛兵說:“我給張學良站過崗,少帥整個花花公子,比起督辦差遠了。” “那馬仲英呢?” “馬仲英是厲害,可他死了,隊伍也散了,成了戲文裡的人物。” 衛兵的話扯遠了,盛世才一下子沒了興致,沉著臉走進二號監獄,提審楊波清和吳應祺。這兩個人曾作為馬仲英的代表來迪化和談,和談破裂,被扣押在監。 盛世才問他們對馬仲英的失敗有什麼想法。他們說:“跟蘇聯紅軍交戰的時候,馬仲英就知道自己要失敗。” 盛世才說:“他馳騁西北四省,是為了尋找失敗嗎?他派人與蘇聯領事聯繫,又作何解釋?” 他們說:“中原大戰時馬仲英就開始接受革命思想並且加人共青團,他謀求蘇聯支持,不是讓他們派軍隊來。馮玉祥是中央任命的邊防督辦,馬仲英尚能揭竿而起,跟西北軍周旋,外國軍隊擅自進入中國,馬仲英當然不能袖手旁觀。以一師之眾與大國抗衡,他注定要失敗。” 吳應祺跟隨馬仲英時間最長,盛世才盯著他,他也盯著盛世才的佩劍和短槍,他說:“這次失敗跟以往不同,打馮玉祥打馬步芳時他年方十七歲,少年得志,志在必得,進入新疆以後,他一下子看清了命運的輪廓。這種悲慘的結局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那一類人。這類人注定要失敗。” “為什麼?” “因為他們太強大了。” “你是基輔軍校的畢業生,受過高等教育,不懂達爾文的進化論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那是自然法則,人類社會正好相反。老子說:天之道損有餘而奉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餘。所以,馬仲英馳騁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後,便意識到他夢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園裡,那是騎手的歸宿。” “馬仲英最終還是去了蘇聯嘛。” “他是去尋求真誠的幫助,不是去投靠。” 吳應祺一直瞅著盛世才的佩劍和手槍。 吳應祺說:“你那支槍能打響嗎?” “該響的時候就會響,”盛世才說,“能屈能伸也算真豪傑。” 楊波清說:“現在是盛督辦伸的時候了。其實你應該早點提審我們。” “你很聰明。” “我們身上有督辦的秘密。” “什麼意思?” “從我們口中你可以重溫一下軍人的夢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響聲。楊吳兩人被勒了兩小時才斷氣,每次勒到七八成又鬆開,等他們大口喘氣時再勒。死亡就這樣艱難地進人他們的身體。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國進攻波蘭,蘇軍從東線進攻。波蘭在歷史上曾三次被德國和俄國瓜分。歷史有著驚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東北決戰;1934年,日軍進攻華北,蘇軍秘密進人西北。德蘇夾擊波蘭的消息登在大公報上,盛世才看得很詳細。 報導介紹說,華沙陷落時。英勇的波蘭騎兵直撲德軍坦克,用馬刀砍鋼板,被坦克履帶碾得粉碎。蘇德大軍所經之處,戰死的波蘭官兵被坦克壓平在地面上,飛行員可以從空中看見,手持馬刀的士兵與大地融為一體。 衛兵們說:“波蘭人傻帽兒,跟馬仲英的兵一樣,坦克車開過來轉身跑哇,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厲聲喝道:“坦克開過來能跑嗎?” 士兵不敢吭聲。日軍坦克進瀋陽的時候,他們的統帥張學良跑得飛快,日本人趕都趕不上。衛兵說:“我們沒跑,我們跟馬占山在臨江消滅了鬼子一個師團。” 盛世才說:“波蘭是小國,我們是弱國,弱小國家的軍人應該這樣!” 衛兵們又把報紙看一遍。馬仲英與蘇軍交戰的時候,他們在紅山嘴上看得清清楚楚:36師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彈送上天空,殘肢斷臂像鷹在天空飛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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