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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節

西去的騎手 红柯 3675 2018-03-14
聚在西寧南梢門外名叫尕店的小舖,馬仲英說:“脫離伯父自創大業的機會到了,黑馬來了,就看咱敢不敢騎!成吉思汗的騎手都備有兩匹馬,一匹馱著騎手,另一匹馱著騎手的命運。” 七個兒子娃忽站起來,走到馬跟前抽出刀子,撲轟!撲轟!插進戰馬圓實的後臀,戰馬一聲長嘯,抖斷韁繩衝出城門,黃塵拔地而起。戰馬馱著他們的命去了遠方。 騎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馬,空馬馱著鞍子和鋼刀,在曠野奔馳七天七夜,再回到騎手身邊。 馬鞍子太荒涼了,騎手都活不長。 七兄弟全都進人迷幻狀態,老闆按時送來乾糧和水。第七天,年齡最小的馬仲傑說:“我的血響起來了,跟河水一樣。”尕司令說:“那是你到了最後的海洋,騎手的血都要流到那裡。”

店老闆跑進來說:“你們的馬回來了。” 戰馬馱著鋼刀穿城而過,來到尕店。七兄弟見到了刀柄,刀刃被戰馬的血液化掉了。他們不知道戰馬去了什麼地方,但那裡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風沙和陽光會把騎手的命磨成飛快的鋒刃。 他們回到軍營,值日官知道他們不是兵了,戰馬把他們的命馱走了,他們已成為真正的騎手。值日官沒有執行軍事條例。 主麻日(星期五),寧海軍的軍官們上西寧東關禮拜寺做禮拜。馬仲英吐了些血,就對大家說我有病不能禮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會合。他們騎上馬,穿城而過,將沿途電話線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過黃河。” “那裡太險。” “聽說過撒拉漢子的誓言嗎?割了頭也要走到黃河邊喝一口黃河水。”

從西寧往循化,有許多大山,七兄弟和他們的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夜,天明時,從遠方奔來一團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團光啊。 “看到了嗎,那裡就是黃河。” 誰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條大河在群山里閃爍。他們奔過去,他們快飛起來了。馬也看見那神奇的白光,馬低頭竄啊,馬跟長了翅膀似的。他們聞到了黃河特有的那股帶有胎液味的清香。黃河出雪山草地,還是個嬰兒,在群山里很清澈地奔流著。七兄弟就跟嬰兒一樣撲到水邊,念了經,然後從容不迫地撩起黃河水痛飲,嘴裡不停地啊啊叫著,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條壯漢,站起來摸摸脖子,那顆腦袋還在,他們比傳說裡的無頭漢子強多了,他們的腦袋還在。 他們抬頭就看見積石山,赤褐色巨石壘起來的一座大山,黃河在大峽谷裡開始吼叫。這裡有禹王廟,據說是大禹王的巨斧劈開一道口子,黃河出積石直撲大海。

“上山,到山上去。” “他們把馬放在山下,爬到積石山頂。” “這裡是大禹王的神蹟所在,有他老先人保佑,咱一定能成功。” 七兄弟從山頂上可以看見山下的積石鎮,循化縣衙就在積石鎮上。山的另一側是河的左岸,是大河家。一隊國民軍牽著牲畜從大河家方嚮往循化縣城走。他們是一支運輸隊,押送著槍枝彈藥,剛走到黃河大峽谷的深處,黃河浪震得人頭皮發麻,山上響槍,根本聽不見槍響,子彈好像是從河浪裡卷出來的,飛濺到士兵的身上,他們全都濕了,是那種鮮紅鮮紅的濕,就好像是黃河的巨浪把他們拍破了一樣。另一些士兵驚叫,“我的爺呀,黃河決堤啦。”那是幾個河南兵,沒跑幾步就栽倒在河邊。 七兄弟奪了運輸隊,就趕到循化縣城。尕司令騎著馬在城外狂奔尖叫,跟老鷹一樣。縣長說:“誰在外邊搗蛋哩?”縣長上城牆上一看,就笑了,“誰家的尕娃娃,小心從馬上摔下來。”尕娃娃叫縣長開門,縣長說:“我擰你耳朵,看你聽話不聽話。”縣長喊幾個警察下去把娃捉上來,好好管教管教。警察和尕娃一搭個進來了,警察的槍在尕娃身上挎著,警察蔫頭耷腦,縣長跳起來,尕娃用槍指他呢,他不能不跳。

“縣老爺,把鑰匙給我。” 尕娃司令繳了警察的槍,開監放出牢犯,開倉放糧。 最先響應的是撒拉回回,來了五百人,大家跪下,“沒個頭人反不成,你帶上我們掃官滅漢!”尕司令一听就燥下了,臉抽成黑,大手一揮發布命令: 我們起兵造反打國民軍,漢人你一個不成,殺官劫兵搶富漢,與你窮人莫相干,我們要當英雄漢,窮人貴賤不要犯,阿一個殺下漢民的老百姓,一個人哈十個人抵命。 尕司令的命令寫成帖子,立馬傳遍積石山太子山。 積石山周圍的窮漢呼啦過來一大幫。財主們氣得亂叫喚,“土匪賊娃子搶人哩,趕緊跑。”財主們往河州城裡跑,跟牲口一樣邊跑邊叫喚:“我的爺爺,回回出了,李瞎子過來了,不得了。” “我就是李瞎子。”尕司令騎著高頭大馬,揮著鞭子,大聲嚷嚷:“你們大夥看嘛,我瞎不瞎?我不瞎,是這挨毯的世道瞎啦。”

尕司令隨口編了一曲花兒:騎大馬來背鋼槍,富戶門前要糧餉,大姑娘捎在馬上。 尕司令到循化縣下了警察的槍,身邊跟的就不是七兄弟了,是幾百號硬邦小伙,有回回有漢人有撒拉啥人都有。大家血熱得很,黃河峽谷的索道被毀了,黃河剛從雪山下來,冰涼的水滲骨頭。撒拉漢子不怯冰冷的黃河水,撒拉漢子用羊皮筏子渡黃河,險要處他們就下到水里拖著皮筏子。尕司令不下馬,也不上皮筏子,尕司令夾著馬往後退,退到山跟腳,就讓馬跑快,跑成一股風,馬就看不見黃河了,黃河一浪高過一浪,馬把它們當成石頭堆堆,馬揚起蹄子踩上去,撲轟撲轟,馬在破黃河陣,岸上的人叫起來,“嘿,封神榜,黃河陣,尕司令破黃河陣哩,姜子牙幫咱來了。”尕司令端坐在馬背上,穩得很,腰板直直的,肩頭稍微晃一下。大夥就說:“這就叫將軍不下馬,過個河嘛,能把尕司令難住嗎?”

大夥心急,等不得羊皮筏子啦。大夥兒扒下衣服捆起來,背在背上,把槍往脖子上一套,身上光溜溜的,精狗子往黃河裡跳,跟魚一樣,憋足勁一聲不吭,下去一個又一個,岸上的人都這麼下去了。 對岸是甘肅省的大河家。大河家的保安人和漢民圍在河灘看稀罕。尕司令奪循化縣的消息早傳到大河家,大河家的財主們跑了,窮漢們不怕,圍在河灘上攥緊鎚頭綰起袖子跟尕司令幹呀。一個尕老漢,尕尕的一個乾老漢,在河灘上扯嗓子唱起來,唱的是保安人的刀子。從河州到青海以至藏區,最好的刀子是大河家保安人的刀子。尕司令在西寧武備學校時就喜歡上這種刀子。尕司令有一把保安腰刀,他把保安刀當作真正的河州刀。 相傳有叫波日季的保安青年,打刀子的手藝舉世無雙,他打刀子不是為了掙錢而是專門接濟窮人。財主們受不了啦,勸波日季不要白白給窮人錢,波日季不干,財主就僱殺手砍掉波日季的右手,波日季成了殘廢。為了紀念好漢波日季,保安人在刀子上刻下一把手的圖案,這種刀叫波日季刀,也叫一把手刀。

尕司令歪得很七個兵,奪了循化城開倉放糧救窮人財主把你當土匪窮人喊你一把手“一把手!一把手!” 河灘上全是一把手,跟天上打雷一樣,把尕司令弄得很激動,尕司令勒緊馬韁大聲吆喝,“我尕司令是西北民眾的尕司令,我尕司令就用這把尕刀刀殺軍閥殺財主,讓窮人過上太平日子。” 尕司令的隊伍成了幾千人的大軍,尕司令成立執法隊,號令全軍,“殺一回民一人抵命,殺一漢民十人抵命”。嚴禁民族仇殺。 大軍到劉家集,先拿馬家軍的老窩開刀,收了綏遠都統馬福祥馬鴻逵父子的莊園,槍支歸隊伍,糧草歸百姓。住在虯藏的馬麒的族人哇嗚一聲跑了,老先人積攢幾輩子的家產被搶得光光的。 消息傳到西寧,馬麒氣得直跳,“這瞎熊把我害扎了,這活活一個李瞎子嘛,咱馬家出土匪賊娃子了,咱愧對老先人呀。”老馬麒鬍子亂抖抖。

馬步芳說:“當初就該把他除了。” “讓你阿大落個殘害子侄的惡名?” “他是土匪他不是咱馬家人,你也不要把他當侄兒,你沒見過侄兒嗎?咱馬家又不缺人。” 馬步芳第一次在阿大跟前耍了威風。阿大不計較,阿大到底是阿大,阿大捻著鬍子想心思哩。 馬步芳說:“等他翅膀沒硬起,折斷,遲了就來不及啦。” 馬麒說:“讓他娃先打馮玉祥,土匪終歸是土匪。” “打下河州城,就收不住攤子了。” “他能攻下河州?” “攻下河州就能稱王稱霸,阿大呀你想好了。” “娃呀你甭怕他,阿大有法子哩,叫他娃死活進不了河州城。” “把他阿大交給國民軍,看他娃咋辦?” “能成嘛,這是好法子,咱不出面,咱叫國民軍出面。”

尕司令的父親叫國民軍抓到蘭州給槍斃了。 尕司令的隊伍沒亂陣腳,整整齊齊往河州城開拔,執法隊騎著高頭大馬來回竄,誰要擾民,梟首示眾。 消息傳到西寧,馬麒馬步芳父子慌了神。 “殺父之仇都能忍,這挨毬的想幹啥?你說他想幹啥?” 老阿大問兒子,兒子馬步芳眼都不眨,“口外賊頭翻天還想幹啥?把咱馬家軍跟馮玉祥一鍋煮了,他好重搭台子重唱戲嘛。” “他能把馮玉祥煮了?日本人都怕馮玉祥哩。” “他眼裡還有誰,莫說日本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八國聯軍都放不到他娃眼睛裡,娃眼窩大,我早早就看清楚了,娃眼窩子又深又大。”老馬麒捻鬍子,花白鬍子捻成線繩,綻開又捻,捻了三遍,大腿一拍,“哈哈哈哈,娃呀莫怕,阿大想出了好法子。幾千人打不了河州城,起碼得萬把人,司令嘛,雖說是個嘴上沒毛的尕司令,統上一萬二萬個兵也就像司令啦。”

“阿大?” 阿大擺擺手,“把咱營盤裡的土匪兵打發過去嘛,把山上的土匪叫下來嘛,把牢裡的犯人放出去嘛,叫他們跟上尕司令發橫財去。” “阿大呀,他奪了循化縣就這麼幹的。” “循化縣長給我說了,娃腦子不笨,牢房是打開了,娃不要歹人,只要好人。他開牢跟咱開牢不一樣。” “阿大呀,還是你老人家厲害。” “這叫順水推舟,順坡趕驢,跟風揚碌碡。” 馬步芳不住地點頭。 馬麒說:“人身上啥最大?毬大不如膽大,膽大不如頭大。遇事多用腦子,天大的難事咱都能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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