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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清宮外史上(3-2)

慈禧全傳 高阳 8839 2018-03-14
最後還是沈桂芬想到一個人,就是郭嵩燾的後任,光緒四年出使英國的曾紀澤。 “到底找對了!”寶鋆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是獨一無二的人!才具、年紀、身分,還有他老太爺的餘蔭,足可勾當此事。” 曾紀澤對洋務的了解,不下於郭嵩燾,年紀也還輕,萬里奔波,力所勝任,本人是襲封的一等毅勇侯,足以見重於俄國君臣,交涉比較容易著手。最好的就是所謂“他老太爺的餘蔭”,曾國藩勳業彪炳,門生故吏滿天下,看這份上,將來交涉即令有不如人意之處,大家也不好意思苛責。曾紀澤能夠不挨罵,那麼總理衙門十大臣,連帶也就可以少受責備了。 “好!”恭王也點頭,而且有更進一步的看法:“曾家受恩深重,曾劼剛勳臣之後,與國同休戚,想來他明知艱鉅,也說不出推諉的話。就照此回奏,上頭沒有不准的道理。”

“崇地山的罪名如何?”寶鋆又說:“各國公使一起抗議,這情形也得讓上頭知道才好!” “不好!”恭王很率直地駁他,“'西邊'最討厭聽這些話,以為洋人處處挾制,如果不問到,不必多說。” “是!”沈桂芬看了寶鋆一眼,“崇地山少不得先受點委屈,他不受委屈,大事不能了,大事一了,他也不會有什麼大禍。” 寶鋆細想一想果然。倘或大局決裂,崇厚當然要掉腦袋,不然就有點師出無名了。若是曾紀澤到了俄國,能把交涉辦了下來,則依萬國公法,沒有殺崇厚的道理。而且將來轉圜的辦法多得很,譬如授意曾紀澤,假託俄國人的要求,開釋崇厚,表示議和的誠意,就是很好的一種做法。 “我已經托徐頌閣跟潘伯寅致意了,”沈桂芬說,“刑部預備復奏,請王大臣會議定罪,這又可以緩一口氣。”

徐頌閣就是徐郙,江蘇嘉定人,同治元年的狀元,現在當詹事府正詹,在南書房行走。沈桂芬用翁同和疏通李鴻藻,以徐郙聯絡同在南書房的潘祖蔭,是南派“連衡”、“合縱”的妙用。 這個年當然過得不輕鬆,但同樣沉重的心境中,畢竟還有區別。一種是沉重得幾乎承擔不住,只想卸除負荷,好好喘息一會;一種是沉重得精神抖擻,整頓全神要把一副千斤擔子挑起來,這就是沈桂芬與李鴻藻,也是南派與北派大概的區別。 年初三,慈禧太后就跟軍機見面。清朝以勤政為家法,大年初一辦理政務,不足為奇,但總是虛應故事,不甚費心的事居多。這一天不然,從辰初見面,足足談了兩個鐘頭方始結束。 接著,便連發了好幾道上諭,最重要的是派曾紀澤充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這一次崇厚奉命使俄,所議的條約章程,不合朝廷的原意,由曾紀澤將“應辦事件再行商辦”,宗旨是“期妥協、重邦交”。

另一道重要的諭旨,當然是關於崇厚的。他的罪名經過再三斟酌,定了四個字:“違訓越權”。違訓則可以作為拒絕批准的理由,越權則表示崇厚所“畫押”的條約,只是他個人的私意。定這樣四個字的罪名,一方面是便於應付國際交涉,另一方面也是救崇厚。因為他的罪名本來應該是“喪權辱國”,如果是“乾隆爺”的年代,不待崇厚到京,半路上就會遇到欽差,出詔旨立斬。 然而“西佛爺”的權威,也很可觀了。正月初三奉明發上諭,根據刑部的奏請,將崇厚的罪名交由親王、大臣會議,就沒有一個人敢為崇厚申辯。復奏說他“違訓越權,情節重大”,於是,慈禧太后進一步降旨,交由九卿以上的大臣,直到親郡王一起會議定罪。 正月初八,李鴻藻朝珠補褂,天不亮進宮遞喪服已滿,請安報到的奏摺。當時召見,慈禧太后面許:“李鴻藻仍在軍機大臣上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朝旨一降,賀客盈門。張之洞是早已就有“先知”的,一早趕到李鴻藻家,等到了好消息,義不容辭地為李鴻藻分勞,興高采烈地替他家接待賓客。 賓客中最為人注目的,自然是沈桂芬。他的氣量雖狹,然而城府極深,到李家致賀時,神態極其從容,並且不是道個賀,做到了應酬的禮節,隨即告辭,而是閒逸地坐下來,與熟人閒聊,做足了與李鴻藻交情很厚,而且熟不拘禮的樣子。 他本籍吳江,寄籍宛平,亦算是順天和直隸的同鄉,所以張之洞與李鴻藻商議,利用山西賑災的餘款,建立“畿輔先賢祠”,他亦是讚助人之一,這時候便正好談這件事。 “先賢祠去年七月落成,今年是第一個年,”沈桂芬看著張之洞說:“香濤,該有一番舉動吧?” “春秋二季致祭是常禮。今年第一個年,自當別論。”

於是彼此商定,正月裡舉行一次祭典。 張之洞跟沈桂芬談“畿輔先賢祠”,談得十分投機,可是議論時向,就格格不入了。當時,崇厚失職,薦主不能無咎,這些追究責任上的話,張之洞是不會提到的,他所談的是邊防,如何起用宿將、如何購置新式槍械、如何擇要防守,口講指劃,旁若無人。而在舉座側目之中,獨有沈桂芬不斷搖頭,間或夾以無聲的冷笑,那種輕視的神態,對興高采烈的張之洞來說,彷彿兜頭一盆冷水。 “事非經過不知難。”等張之洞的話告一段落時,沈桂芬接口說道:“局外人的高論,可以揀有理的說,自然動聽,局中人不尚空談,要講實際。香濤,有一天你執了政,記著我今天的話。”說著,隨即起身,神色不動地拱拱手:“失陪了。”

這個軟釘子,碰得張之洞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心裡好不是滋味。過後思量,越想越不服氣,沈桂芬總當清流論政,無非書生之見,紙上談兵,倒偏要做個樣子他看看。 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吳大澂。 吳大澂從陝甘學政任滿回京,不久因為山西、河南、陝西大旱,奉旨會辦賑務,躬歷災區,不避辛勞,救的人很不少。陝甘總督左宗棠、直隸總督李鴻章、山西巡撫曾國荃,都在奏摺中說他的好話。慈禧太后決定將他外放,翰林出任地方官,不是知府,就是道員,吳大澂放的是河南河北道,駐河南武陟,照例兼管河務水利。 這個缺分很苦,但東有開封、西有洛陽,南岸就是滎陽、汜水,正是中原古戰場之地。吳大澂雖是蘇州人,卻深慕他的鄉先賢,明朝的韓雍。他平時喜歡談兵,經常與親兵在一起練洋槍打靶,頗有“準頭”,沾沾自喜,所以到了這個地方,斜陽影裡憑弔古蹟,策馬高崗,攬轡便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他又跟潘祖蔭同好,而河南出土的周秦古器甚多,打靶之暇,摩抄碑版金石,頗得意於他自己的那副儒將派頭,因而一時也不想求什麼升遷。

對俄的糾紛一起,像他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沉默,他跟張之洞意氣相投,平時常有書信往來,這時候自是洋洋灑灑,大談籌邊之計。其時由於左侯在西陲的武功所激發,做學問正流行研究西北地理,吳大澂的同鄉,也是他同治七年戊辰這一科的狀元洪鈞,就是專門搞這一套的。吳大澂亦頗有所知,因而論到西北、東北的山川形勢,頭頭是道。張之洞靈機一動,認為吳大澂應可以有一番作為。 他是想到就做的脾氣,當時便檢出吳大澂最近寫來的兩通長函,送給李鴻藻去看,要求李鴻藻保薦吳大澂帶兵籌邊。 慈禧太后此時已經打定主意,跟俄國能善罷甘休,還則罷了,不然就得開仗。所以每天催恭王籌劃邊防,整頓戰備,一等有了成議,下詔求賢,自是當務之急,宿將鮑超,決定起用,連充了軍的陳國瑞亦打算赦他回來效力。見此情形,李鴻藻覺得保薦吳大澂,正是人臣事君應有之義,因而一口答應了張之洞的要求。

話雖如此,也不能貿然舉薦。李鴻藻雖然名心稍重,但為人誠懇,他覺得保舉人才,雖是大臣的報國之道,但亦須為被保舉的人,謀一個能夠發揮所長,將帥和協的善地,才算盡了提攜的責任。 經過與張之洞的一番籌議,李鴻藻為吳大澂找到了一個人地相宜的差使,只待正月十七的會議過後,就可進行。 正月十七在內閣的會議,要議的是兩件大事。一件是崇厚的罪名,刑部司官已經過細心推求,擬了一個奏稿作為會議的根據。說他“違訓越權”是句籠統的話,到底如何“越權”,如何“違訓”?不能不在大清律例上求得一個適當的比附。看來看去有一條“增減製書律”可以比照,對外國的條約,須奏奉欽定,即與“制敕”無異。 “增減製書”的行為,自有已行、未行的區別,雖然條約未奉批准,但已畫押用印,就是“已行”,而“增減製書已行”者,是斬監候的罪。

看了刑部司官所作的判決,無人提到異議,議罪一事,就算定讞。另一件事是總理衙門所上的一個折子,事宜是“籌備邊防事宜”,一共八條,洋洋數千言之多,範圍太廣,無從議起,而且看一遍就得花好些時間,也沒有那麼多工夫來細心研究,紛紛畫押,草草成議,由內閣具奏,聽候聖裁。 ※ ※ ※ 對慈禧太后來說,這個會議籌備邊防事宜的奏摺,光是看一遍,就是很沉重的負擔,因為她從開年以來,精神一直不好,過分勞累和憂急,加上飲食失調,傷了脾胃,以致夜不成寐,並有盜汗,但不能不強打精神,力疾從公。 內閣的複奏是由李蓮英坐在她身邊的小凳子上,念給她聽的。茲事體大,未跟軍機當面商談以前,無法作任何決定,能決定的是崇厚的罪名,不過也得跟慈安太后商量一下。

將“東佛爺”請到長春宮,慈禧太后為她解釋,刑部按律定罪,只要是這個罪名,便是“斬監候”,沒有寬減的可能。 “崇厚當然糊塗該死。不過既說按律定罪,到底是已行、未行,得要辨一辨清楚。”慈安太后問道:“不是說,條約得要批准了才能算數?那就不是“已行”。你說是不是呢?” “不是!”慈禧太后的肝火很旺,所以聲音僵直,竟是一個釘子碰了回去,“如果是'未行',就不會有眼前這麼大的麻煩!'斬監候'還是便宜他的,且莫說雍正、乾隆年間,只怕先帝在日,他都逃不掉'斬立決'的罪。” 慈安太后默然。過了一會便站起身來,說一聲:“傳轎!” 連慈禧太后的病情都未問,就回自己宮裡去了。 像這樣怫然而去的情形,是極少有的,慈禧太后自也不免失悔。 然而那隻是出自良知的剎那間事,一轉眼看到厚厚的一疊奏摺,不由得便把這兩三個月來,操勞國事所感到的種種焦急、氣憤、憂愁、深夜不寐、徬徨無計的苦楚,都想了起來,覺得自己就算言語失檢,慈安太后也應該體諒,何苦如此認真?她不體諒有病的人肝火旺,莫非有病的人,例該受委屈?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胸膈之間像有個痞塊往來衝突,五中焦躁,怎麼樣也咽不下那口怨氣。 “哼!”她冷笑著,“居然給臉子我看!” 聽語氣不像自言自語,李蓮英便需答話,他趴下來磕一個頭:“奴才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什麼話?”慈禧太后警告似地說:“你可別也來氣我!” “不怪主子生氣,奴才也不服。不過,話說回來,誰也沒法兒替主子分勞分憂,國家大事,全靠主子操心,千不念,萬不念,只念著天下少不得主子。”李蓮英又磕一個頭:“奴才嘴笨,實在不知道怎麼說了。” 他雖說不出來,慈禧太后卻懂他的意思,畢竟還有個人了解自己的甘苦!這樣想著,心裡好過了些,對李蓮英當然也格外另眼相看了。 “主子聖體欠安,別人不知道,奴才知道主子的病是怎麼來的。饒是這麼費心費力,還受人的氣,奴才替主子……。” 說到最後,竟是哽咽著無以畢其詞。慈禧太后一驚,急急問道:“你是怎麼啦?” “奴才,奴才想想,替主子委屈。” 李蓮英居然淚流滿面。慈禧太后感動得不得了,又難過,又高興,又驚異,竟是這樣子忠心耿耿,實在難得。 “你用不著替我委屈。”她點點頭說,“你有這點孝心,不枉我看重你。俗語說得好,'不要氣,只要記',你也記著今天這一段,大家走著瞧吧!起來,拿藥我吃!” 慈禧太后一直不大肯服藥,此刻不待相勸,自動要藥來服,似乎全是看在他的“孝心”上面。李蓮英自然奉命唯謹,趕緊站起身來,從條案上的銀盒子裡,取出一包由太醫院特地配製,平肝清火的丸藥,打開來放在托盤裡,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不知是藥的功效,還是由於李蓮英的孝心,慈禧太后覺得比剛才舒服得多,精神一振,便又說道:“看看還有幾條,把它念完了。” 李蓮英很知道分寸,這些大事上,他不敢勸慈禧太后節勞,要避干預政事的嫌疑,於是仔細看了看答道:“還有兩條。” 接著,便不疾不徐地念道: “此次開辦東北兩路邊防,需費浩繁,現在部庫支絀,必須先時措置,以備不虞。著戶部通盤籌劃,先將各省丁、漕、鹽、關,實力整頓,並將釐金、洋藥稅等項,責成督撫,力除中飽,毋任有濫支侵蝕情弊,俾資應用。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 念到這裡,慈禧太后突然打斷:“慢著!” 於是李蓮英住口無聲,很小心地抬眼偷覷,只見慈禧太后凝視著空中,卻不是空中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迷惘的眼神,不知是悲傷還是悵惘?只看得出她是在盡力搜索著記憶,睫毛眨動得越來越快,雙眉越擰越緊,是很吃力的神氣。 終於眉目舒展了,視線落下來看到李蓮英謹慎而關切的神色,她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起來了!皇帝親政的第一天,軍機跟他回奏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存四成洋稅'。一晃兒七年了。唉!”她嘆口氣又問:“今兒幾時?” “昨兒'燕九節',今兒正月二十。” “皇帝是那年正月二十六親政。差六天,整整七年。” 原來她口中的皇帝,不是指此刻沉睡在長春宮寢殿中的小皇帝,是指出“天花”賓天的先帝。李蓮英很奇怪,慈禧太后念及獨子,似乎感慨多於悲悼。這彷彿證實了沈蘭玉他們平日閒談中所透露的,當年母子感情不和的傳說,因此他不敢多說,只這樣答道:“奴才進宮晚,沒有趕上同治爺在的日子。”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似乎不願再提先帝,接著又說一聲:“往下念吧!” 李蓮英答應一聲,找著成段落之處念起: “惟邊防刻即舉辦,需餉甚急,擬著戶部先於提存四成洋稅項下,酌撥巨款,以應急需;一面按年指撥各省有著的項,俾無缺誤。其西征專餉,津防水陸各軍,北洋海防經費,及淮軍專餉,擬著戶部分飭各省關,按年全數解足。東三省練餉、協餉,各省關未能解足者,亦著勒限解清。” 念完了這一條,要等慈禧太后考慮,李蓮英起身替她換了熱茶。她捧著茶杯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問道:“在山西辦賑的閻侍郎,你知道不知道這個人?” 這是指工部侍郎閻敬銘。李蓮英常為慈禧太后讀奏摺,山西大旱的賑務及善後事宜,常由巡撫曾國荃與閻敬銘會銜出奏,他如果說不知道,就是欺罔,李蓮英便答一聲:“是!” “你聽說了沒有,他在山西怎麼樣?” 李蓮英略想一想答道:“奴才有親戚從山西逃荒來的,多說朝廷派閻侍郎辦賑,就是天大的恩典。閻侍郎辦事很認真。” “嗯,嗯!”慈禧太后沒有再往下說,李蓮英卻有些猜到了,正在談籌餉,忽然提到閻敬銘,看來是要將他調到戶部來辦事。 由於奏摺太多,慈禧太后昨夜不免過勞,這天起身,精神委頓,視朝比平日晚了許多。因此,恭王和軍機大臣,都在養心殿廊下待命,小聲談著她的病情,憂心忡忡地怕她累出一場大病來。 “說實在的,西聖真該好好息一陣子。不過,這話不便進諫。” “請福晉進宮的時候,不妨勸一勸。”寶鋆提議。 恭王點點頭,正要想說什麼,聽有太監傳呼之聲,知道西宮太后出臨,便住了口,靜待“叫起”。 等兩宮太后坐著軟轎駕到,恭王領頭站班迎接,大家不約而同地註意看慈禧太后的顏色,但見她臉黃黃地,又乾又瘦,一雙眼中顯露出無限的疲憊,不住用手絹捂著嘴乾咳,那副病容,已不是珠翠脂粉所能掩飾的了。 她自己亦不諱言,等跪安已畢,首先就說:“我身子很不好!怕有一場大病。” “近來天時不正,請聖母皇太后多加頤養。”恭王這句話空泛之極,自覺毫無意味,但不這麼說又怎麼說?躊躇了一下,加上一句:“臣等奉職無狀,上勞聖慮,真正無地自容。” “也不能怪你們。” 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咳嗽不止,臉都脹紅了。殿上不准有太監、宮女伺候,恭王等人又無能為力,只能瞪著眼著急,於是只好慈安太后來照料,替她搥背,又拿茶碗送到她唇邊,亂了好一陣,才能安靜下來。 “唉!”慈禧太后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籌議邊防的折子,我都看了。曾紀澤由英國到俄國,得要些日子,到了能不能馬上開議?開了議,會不會有結果?都難說得很。夜長夢多,實在教人不放心。” “眼前總還不要緊。”恭王答說,“俄國就是有心挑釁,它那裡調兵遣將,也得有些日子。臣已叫總理衙門,多訂各地方的新聞紙,如果俄國有什麼動靜,新聞紙上一定有消息。目下還看不出什麼。” “它要調兵遣將,自然是在暗中行事。就算它沒有動靜,我們也不能不防。” “是!臣等仰體聖意,自然要作備戰求和的佈置。”恭王又說,“連年西征,海防經費,未免不足。能夠不決裂最好,不然……。” “不然怎麼樣?”慈禧太后毫不放鬆地追問,“不然,就看著俄國兵打過來?” 這是碰了個釘子。但恭王不能因此就不說話,“那自然沒有這個道理。臣是說,能夠求全,暫時不妨委屈。真的要開仗,”他很吃力地說,“也只有全力周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問道:“李鴻章怎麼說?北洋海口,他有沒有守得住的把握?” “北洋海口,關乎京師安危,李鴻章當然要出死力把守。他籌防已有多年,戰艦砲台,大致有了個規模。臣前天接到李鴻章來信,預備在煙台、大連灣布防。奉天營口,亦是北洋的範圍,自然也要責成李鴻章統籌兼顧。不過,水師究嫌不足,只有著力整頓步兵,劉銘傳是淮軍宿將,要不要調到天津來,等李鴻章奏明了,臣等再請旨辦理。” “北洋有李鴻章,西路有左宗棠,大致可以放心。”慈禧太后說,“我不放心的是東三省,聽說俄國人在海參崴地方,很費了些經營,那一帶要不要添兵添將,能有什麼得力的人派過去,你們復奏的折子上,怎麼不提?” “用人大政,臣等未敢擅擬,原打算面奏取旨辦理。” 恭王這幾句話,答得很得體,“未敢擅擬”的說法,倒也不是故作恭順,取悅太后,確是有不便事先形諸筆墨的窒礙,因為佈置邊防的用人,關係軍情,宜乎慎密。同時有些宿將,解甲歸田以後,大起園林,廣置姬妾,正在享福,能不能再用,肯不肯復出,在在都成疑問,亦不便貿然建議復召。 這些情形由恭王回奏明白,慈禧太后的肝火便平服了,於是根據復奏的八條,一項一項細細核議。議到傳午膳的時候,還只議了一半,暫時休息。兩宮太后在養心殿傳膳,同時吩咐撤御膳賞恭王和軍機大臣,傳諭就在養心殿的梅塢食用。 膳罷复議,慈禧太后的神情越發委頓,不過這是少有的大事,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強打精神議完,卻還不能回寢宮休息,得要等著看軍機承旨所擬的上諭。 於是,軍機章京全體動手,分頭擬旨,一道明發、十幾道廷寄。其中“籌備邊防事宜”一事,析而為八,開頭都用“此次俄國與崇厚所議條約”這句話領起,以下的措詞,各不相同。李鴻章與左宗棠是“朝廷柱石”,對他們無機密可言,所以將朝廷的本意,坦率相告,條約因為“多所要求,萬難允准,雖已另派曾紀澤往議,而該國心懷叵測,詭譎多端,不可不先事防範,用折狡謀。”此外就不便讓他們與聞大計廟算了。或者說俄國”難保不滋生事端”,或者說“邊備自不容緩”,飭令著意整頓防務,並不曾透露不惜一戰的決心。 先是這八道廷寄,多則千言,少亦有五六百字,連擬帶抄,加上沈桂芬、王文韶的幫忙,也費了一個多時辰,才得妥帖,送給恭王核看。 “我不必再看。宮門快下鑰了,趕緊送上去吧!” 送到兩宮太后那裡,慈禧太后不能不細看,一面看,一面還得為慈安太后解說。廷寄第一道是給李鴻章的,畀以保衛京畿,鞏固北洋門戶的重任,一切佈置,限期一個月奏報。 第二道是給左宗棠的,以新疆南北兩路的邊防,責成他通盤籌劃。第三道須分繕八通,分別寄交兩江總督劉坤一等黃河以南各省督撫,以及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等人,加強南洋防務及江防,簡練陸軍,以輔水師。第四道寄山西巡撫曾國荃,調駐紮山西的劉連捷一軍,移防綏遠。第五道寄河南巡撫塗宗瀛,調駐紮河南的宋慶一軍,移師關外,駐守奉天、營口等處。第六道分寄烏里雅蘇台將軍、參贊大臣、烏魯木齊都統、庫倫辦事大臣等等滿蒙旗將,加強轄區邊防,認真操練,興辦屯墾。第七道分寄各省,整頓地丁、漕糧、鹽課、關稅,充裕餉源,同時嚴飭將應解款項,限期解清。 最後一道是指示東三省的防務。龍興之地,特關緊要,這道廷寄對吉林將軍銘安的指示,特別詳細。而吳大澂以三品卿銜,赴吉林為銘安幫辦軍務,在李鴻藻保薦給恭王,剛才面奏奉準以後,此刻亦敘入寄銘安的廷寄之中。 除了吳大澂以外,慈禧太后很重視鮑超。從多隆河一役,劉銘傳恩將仇報,冒功而誣控友軍“失期”,害得鮑超憂憤攻心,舊創大發,這幾年一直在他老家夔州新起的大宅中休養。慈禧太后和恭王都知道他的委屈,怕他前嫌未釋,不肯出山,所以在寄給四川總督丁寶楨,“傳旨飭令來京陛見”的廷寄中,特別寫明:“現在時事艱難,需才孔亟,務當懍遵諭旨,迅速來京,不准推諉遲延。” 此外還有一道很重要的明發上諭: “諭內閣,前因時事多艱,需才孔亟,疊經諭令各直省督撫,保薦人才,以備任使。惟恐奇材異能之士,伏處尚多,該督撫等,聞見難週,尚未盡登薦牘,必須週諮博訪,以廣蒐羅。著大學士六部九卿各直省將軍督撫,暨曾任統兵大臣彭玉麟、楊岳斌,加意訪求,其有器識閎遠,通達治體;為守兼優,長於吏事,以及才略過人,足任將帥:驍勇善戰,足備偏裨;熟悉中外交涉事宜,通曉各國語言文字;善製船械,精通算學,足供器使;並諳練水師事宜者,無論文武兩途,已仕未仕,均著各舉所知,出具切實考語,秉公保薦。不得徒採虛名,濫竽充數,亦不得以無人可保,一奏塞責,庶幾人材輩出,緩急可資,以副朝廷延攬人才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道上諭充滿了“聞鼙鼓而思將士”的意味,徵召鮑超,便是明證。加以籌議邊防的八道廷寄,內容不免洩露,因此人心振奮,都在談論,這一次“非跟老毛子好好乾一場不可了”! 當然,最起勁的是張之洞、張佩綸這班人,不獨吳大澂的被重用,足為清流張目,更重要的是,主戰的政見佔了上風,李鴻藻一出,聲勢不凡,將沈桂芬壓得黯然無光。沈桂芬確是憔悴了。李鴻藻的“威風”,固然使得氣量褊狹的“吳江相國”,寢食難安,然而亦不盡出於私心。練兵籌餉,廣羅人才,這樣大張旗鼓的搞法,在他看來,是禍非福,總有一天弄得決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然而主戰派正在鋒頭上,清流的囂張,猶在其次,慈禧太后力主備戰,不信能夠和平了結的態度,才是他最感到焦灼的。 “上頭為什麼如此強硬。”他困惑地問寶鋆,“莫非真是肝火旺的緣故?” “肝火旺也還罷了,還有人在火上加油,才是最不可解之事!” “誰啊?”沈桂芬問:“是五爺跟七爺?” “五爺的話,上頭未見得聽,七爺的話,也得先看看對不對?再作道理。只有一個人的話,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那是誰?” “你想呢?”寶鋆反問一句,“誰還能三天兩頭,奉召進宮?” 沈桂芬明白了,指的是榮祿。 榮祿雖在上年十一月間,因為腰傷復發,不耐勞劇,解除了步軍統領的職司,而寵信未衰。如今李鴻藻復出,表里相濟,使得沈桂芬更感威脅。眼前固然還有件關於榮祿的案子在兵部,只是要想在這上面做篇文章,搞他個難堪,卻還不容易,只有隱忍著,等待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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