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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蕭瑟洋場(7-4)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7806 2018-03-14
“應付的法子多得很,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就是拖一拖辰光,等我們把頭寸調齊補足。” “萬一調不齊呢。” “不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不過不能不防。說到這上頭,就靠平常的交際,外國銀行的'康白度',我都有交情的;那班'洋行小鬼',平時也要常常應酬,所以萬一遇到頭寸調不齊,只要我通知一聲,他們會替我代墊。這是事先說好了的,代墊照算拆息,日子最多三天。”宓本常特為又重複一句:“不過,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喔,”螺螄太太又問:“我們跟哪幾家外國銀行有往來?“統統有。 ” 接下來,宓本常便屈指細數。上海的外國銀行,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稱叫做“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的匯豐銀行,但最老的卻是有利銀行,咸豐四年便已開辦;不過後來居上的卻是麥加利銀行,這家銀行的英文名稱叫做:Chartercd-BankofIndia,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與上海分行的譯名不同,香港照音譯,稱為渣打銀行;上海的銀錢業嫌它叫起來不響,而且顧名不能思義,所以用他總經理麥加利的名字,稱之為麥加利銀行。

“麥加利是英國女皇下聖旨設立的,不過這家銀行是專門為了英國人在印度、澳洲同我們中國經商所開的,重在存放款跟匯兌,純然是商業銀行,跟匯豐銀行帶點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樣。”宓本常又說:“自從左大人到兩京,大先生亦不經手償洋債了,我們阜康跟匯豐的關係就淡了。所以我現在是向麥加利下工夫。這一點順便拜託羅四太太告訴大先生。”“好的,我曉得了。” 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的長袖善舞,印象頗為深刻;觀感當然也改變了,覺得他是為了本身的職司,要對得起老闆,就免不了得罪朋友。不過,自己是在古應春面前誇下海口,要來替他出氣。如今搞成個虎頭蛇尾,似乎愧對古應春。 這樣轉著念頭,臉上自不免流露出為難的神氣。善於察言觀色的宓本常便即問道:“羅四太太,你是不是有啥話,好像不大肯說,不要緊的,我跟大先生多年,就同晚輩一樣;羅四太太,你是長輩,如果我有啥不對,請你儘管說!我是、我是——掉句書袋,叫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螺螄太太聽他的話很誠懇,覺得稍為透露也不妨,於是很含蓄地說:“你沒有啥不對,大先生把阜康交給你,你當然顧牢阜康,這是天經地義。不過,有時候朋友的事,也要顧一顧,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人。” 這一下等於是洩了底,螺螄太太是為了他勒住該付古應春的款子來興師問罪,當即認錯,表示歉意:“是!是!我對應春,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業的命脈,處理得稍為過分了一點;其實公是公、私是私!我同他的交情是不會變的。如今請羅四太太說一句我應該怎麼樣同他賠不是?我一定遵命。” “賠不是的話是嚴重了。”螺螄太太忽然靈機一動:“眼前倒有個能顧全你們交情的機會。”她朝外看了一下,沒有再說下去。 宓本常稍為想一想,便能領悟,是指古應春納寵而言。她剛才看一看,是防著瑞香會聽見。

“我懂了。我來辦;好好替他熱鬧熱鬧。” 說送一份重禮,不足為奇;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奮勇來為古應春辦這場喜事,費心費力,才顯得出朋友的交情。螺螄太太非常滿意,但怕他是敷衍面子,不能不敲釘轉腳加一句:“宓先生,這是你自己說的噢!” “羅四太太請放心,完全交給我,一定辦得很風光。”宓本常接著很鄭重地表示:“不過,公是公,私是私。我剛才同羅四太太談的各樣情形,千萬不必同應春去講。”“我曉得。” 宓本常一面應酬螺螄太太,一面心裡在轉念頭。原來他也有一番雄心壯志,看胡雪巖這麼一片“鮮花著錦”的事業,不免興起“大丈夫不當如是耶”的想法,覺得雖蒙重用,畢竟是做伙計,自己也應該創一番事業。此念起於五年以前,但直到前年年底,方成事實。

原來他有個嫡親的表弟叫陳義生,一向跟沙船幫做南北貨生意,那年押貨到北方,船上出事,一根桅杆忽然折斷,砸傷了他的腿,得了殘疾;東家送他兩千銀子,請他回寧波原籍休養;宓本常回家過年,經常在一起盤桓,大年三十夜裡談了一個通宵,談出結果來了。 宓本常是盤算過多少遍的,如果跟胡雪巖明言,自己想創業,胡雪巖也會幫他的忙,但一定是小規模重頭做起,而又必須辭掉阜康的職務。不做大寺廟的知客,去做一個不茅庵的住持,不是聰明的辦法——他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利用在阜康的地位,調度他人的資本,去做自己的生意;但決不能做錢莊,也不能做絲繭,因為這跟“老闆”的事業是犯沖突的。他的難題是:第一,不知道哪種生意加收得快?因為要調集三、五十萬,他力量是夠得到,只是臨時周轉,周而復始,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期限一長,少不得要露馬腳。其次,他不能出面;一出面人家就會打聽,他的資本來自何處,更怕胡雪巖說一句:“創業維艱,一定要專心,你不能再替我做檔手了。不然'駝子跌跟斗,兩頭落空',耽誤了你自己,也耽誤了我。”那一來,什麼都無從談起了。這兩個難題,遇到陳義生迎刃而解。他說:“要講回收得快,莫如南北貨;貨色都是須先定好的,先收定洋,貨到照算。南貨銷北,北貨銷南,一趟船做兩筆生意;只要兩三個來回,本常哥,你馬上就是大老闆了。”

“看你講得這麼好,為啥我的朋友當中,做這行生意的,簡直找不出來?” “不是找不出來,是你不曉得而已。”陳義生說:“做這行生意,吃本很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至於真正有錢想做這行生意的。又吃不起辛苦。做南北貨生意,如果不是內行,不懂行情,也不會看貨,哪怕親自下手押船,也一定讓人家吃掉。所以有錢的人,都是放帳叫人家去做,只要不出險,永遠都是賺的。” “對了,汪洋大海出了事,船沉了,貨色也送了海龍王了,那時候怎麼辦?” “就是這個風險。不過現在有保險公司也很穩當。”“從前沒有保險呢?” ““沒有保險,一樣也要做。十趟裡面不見得出一趟事,就算出一趟事,有那幾趟的賺頭,也抵得過這一趟的虧蝕。 ”聽得這一說,宓本常大為動心,“義生,”他說,“可惜你的腳跛了。 ”

“我的腳是跛了。”陳義生敲敲自己的頭,“我的腦子沒有壞。而且傷養好了,至多行動不太方便,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來。” 宓本常心想,如果讓陳義生出面,由於他本來就乾這一行,背後原有好些有錢的人撐腰,資本的來源決沒有人會知道。就怕他起黑心,因而沉默不語。 陳義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很想乘此機會跟他合作,一個發大財,一個發小財;見此光景,不免失望。但他有他的辦法,將他的老娘搬請了出來。 陳義生當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年初四那天,將宓本常請了去說:“阿常,你同義生是一起長大的,你兩歲死娘,還吃過我的奶,這樣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你為啥有話不肯同義生說?” 宓本常當然不能承認,否則不但傷感情,而且以後合作的路子也斷了,所以假託了一個理由。

“我不是不肯同義生說,錢不是我的,我總要好好兒想一想;等想妥當了再來談。”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風險。風險無非第一,路上不順利;第二,怕義生對不起你。如果是怕路上出事,那就不必談;至於說義生對不起你,那就是對不起我。今天晚上燒'財神紙',我叫義生在財神菩薩面前賭個咒,明明心跡。” 這天晚上到一交子時,便算正月初五,財神菩薩趙玄壇的生日,家家燒財神紙,陳義生奉母之命,在燒紙時立下重誓;然後與宓本常計議,議定一個出錢,一個出力,所得利潤,宓本常得兩份,陳義生得一份但相約一年內,彼此都不動用盈餘,這樣才能積累起一筆自己的本錢。 於是陳義生又到了上海,在十六舖租了房子住下來。等宓本常撥付的五萬銀子的本錢到手,開始招兵買馬,運了一船南貨到遼東灣的營口;回程由營口到天津塘沽,裝載北貨南下,一去一來恰好兩個月,結算下來,五萬銀子的本錢,除去開銷、淨賺三千,是六分的利息,而宓本常藉客戶的名義,動支這筆資金,月息只得二厘五,兩個月亦不過五厘。

宓本常之敵視古應春,就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古應春知道了會告訴胡雪巖,所以不願他跟阜康過於接近。但現在的想法卻大大地一變,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覺得以自己的手腕,很可以表現得大方些;再往深處去想,胡雪巖最信任的就是螺螄太太與古應春,將這兩個人籠絡好了,便是立於不敗之地,局面愈發得以開展。 就這一頓飯之間,打定了主意,而且立刻開始實行,自告奮勇帶了個伶俐的小徒弟,陪著螺獅太太與瑞香,先到他們寧波同鄉開的方九霞銀樓去看首飾;然後到拋球場一帶的綢緞莊去看衣料。宓本常在十時洋場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奉命唯謹地伺奉在兩個堂客左右;不但螺螄太太覺得面子十足,瑞香的觀感亦為之一變——平時聽古應春與七姑奶奶談起宓本常,總說他“面無四兩肉”,是個難纏的人物,如今才知道並非如此。

到得夕陽西下,該置辦的東西都辦齊了,帳款都歸宓本常結算,首飾隨身攜帶,其餘物品,送到阜康錢莊,憑貨取款,自有隨行的小徒弟去料理。 “羅四太太,辰光不早了,我想請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頓大菜。”宓本常又說:“今天月底,九月初三好日子,喜事要連夜籌備才來得及;我們一面吃,一面商量。” 多謝、多謝。吃大菜是心領了。不過商量辦喜事倒是要緊的。我把你這番好意,先同應春說一說,你晚上請到古家來,一切當面談,好不好? ” “好,好!這樣也好。” 宓本常還是將螺螄太太與瑞香送回家,只是過門不入而已。 螺螄太太見了古應春,自然另有一套說法,她先將宓本常是為了“做信用”、“教客戶好放心”,才在匯豐存了一筆款子的解釋說明白,然後說道:“他這樣做,固然不能算錯,不過他對朋友應該講清楚。這一點,他承認他不對;我也好好說了他一頓。”

“這又何必?” “當然要說他。世界上原有一種人,你不說,他不曉得自己錯;一說了,他才曉得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心裡很難過。宓本常就是這樣一個人,為了補情認錯,他說九月初三的喜事,歸他來辦;回頭他來商量。”螺螄太太緊接著說:“姐夫,你亦不必同他客氣。我再老實說一句:他是大先生的伙計,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要他來當差,也是應該的。”聽得這一說,古應春惟有拱手稱謝。但也就是剛剛談完,宓本常已經帶著人將為瑞香置辦的衣物等等送到;見了古應春,笑容滿面地連連拱手。 “應春兄,恭喜、恭喜。九月初三,我來效勞;日子太緊,我不敢耽誤工夫,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擾,喜事該怎麼辦?我們一路吃、一路談,都談妥當了它;明天一早就動手,盡兩天辦齊,後天熱熱鬧鬧吃喜酒。” 見他如此熱心,古應春既感動。又困惑——困惑的是,宓本常平時做人,不是這個樣子的;莫非真的是內疚於心,刻意補過。 心裡是這樣想,表面上當然也很客氣,“老宓,你是個大忙人,為我的事,如此費心,真正不安,不敢當。”他說:“說實在的,我現在也沒有這種閒心思,只為內人催促、羅四太太的盛意,不得不然,只要像個樣子,萬萬不敢鋪張。”“不錯,總要像個樣子。應春兄,你也是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人物,喜事的場面不可以太儉樸,不然人家背後會批評。 原是一樁喜事,落了些不中聽的閒話,就犯不著了。 ”這話倒提醒古應春了。七姑奶奶是最討厭閒言閒語的,場面過於儉樸,就可能會有人說:“古應春不敢鋪張;因為討小老婆的場面太熱鬧了,大老婆會吃醋。 ”倘或有這樣的一種說法,傳到七姑奶奶耳朵裡,她會氣得發病。 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古應春很感謝宓本常能適時提醒,讓他有此警惕。因而拱著手說:“老宓,你完全是愛護我的意思,我不敢不聽,不過到底只有兩天的工夫預備,也只好適可而止。” “當然、當然,一定要來得及。現在第一件要緊的是,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你的交遊一向很廣,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我看要另外借地方。” “不,不!那一來就沒有止境了。請客多少只能看舍間地方大小而定。” 於是細細估量,將內外客廳、書房、起坐間都算上,大概只能擺七桌,初步決定五桌男客,兩桌女客。 “本來天井裡搭篷,還可以擺四桌,那一來'堂會'就沒地方了。”宓本常說:“好,准定七桌,名單你開,帖子我叫我那裡的人來寫,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發出。菜呢,你看用哪裡的菜?” 請你斟酌,只要好就好。 ” “不但要好,還要便宜。”宓本常又問:“客人是下半天四五點鐘前後就來了,堂會准定四點鐘開場,到晚上九點鐘歇鑼,總要三檔節目;應春兄,你看,用哪三檔?”“此道我亦是外行,請你費心提調。” “我看?”宓本常一面想,一面說:“先來檔蘇州光裕社的小書;接下來弄一檔魔術,日本的女魔術師天勝娘又來了,我今天就去定好了;壓軸戲是'東鄉調大戲',蠻熱鬧的。” 古應春稱是,都由宓本常作主。等他告辭而去,古應春將所作的決定告訴七姑奶奶,她卻頗有意見。 “我看堂客不要請。”她說,“請了,人家也未見得肯來。” 本來納寵請女客,除非是兒孫滿堂的老封翁,晚輩內眷為了一盡孝心,不能不來賀喜見禮;否則便很少有請女客的。上海雖比較開通,但吃醋畢竟是婦人天性,而嫡庶之分,又看得極重;如果是與七姑奶奶交好的,一定會作抵制。古應春覺得自己同意請女客,確是有欠思量。 “再說,我行動不便,沒法子作主人;更不便勞動四姐代我應酬。”七姑奶奶又說:“如果有幾位堂客覺得無所謂的,儘管請過來;我們亦就像平常來往一樣不拘禮數,主客雙方都心安,這跟特為下帖子是不同的。你說是不是呢?”“完全不錯。”古應春從善如流地答說:“不請堂客。”“至於堂會熱鬧熱鬧;順便也算請四姐玩一天,我贊成。不過,東鄉調可以免了。” 原來東鄉調是“花鼓戲”的一種,發源於浦東,所以稱為“東鄉調”,又名“本灘”是“本地灘簧”的簡稱。曲詞卑俚,但連唱帶做,淫治異常,所以頗具號召力,浦東鄉下,點起火油燈唱東鄉調的夜台戲,真有傾村來觀之盛。但卻難登大雅之堂。 “'兩隻奶奶抖勒抖',”七姑奶奶學唱了一句東鄉調說,“這種戲,怎麼好請四姐來看?” 看她學唱東鄉調的樣子,不但古應春忍俊不禁,連下人都掩著嘴笑了。 “不唱東鄉調,唱啥呢?” “杭州灘簧,文文氣氣,又彈又唱,說是宋朝傳下來,當時連宮裡都準去唱的。為了請四姐,杭州灘簧最好;明天倒去打聽打聽,如果上海有,叫一班來聽聽。” “好!”古應春想了下說:“堂客雖不請,不過你行動不便,四姐可是作客總要請一兩個來幫忙吧! “請王師母好了。” 王師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應春的學生,在教堂里當司事,也收學生教英文,所以稱的他的妻子為“師母”,七姑奶奶也是這樣叫她。但七姑奶奶卻不折不扣地是王師母的“師母,” 因此,初次聽她們彼此的稱呼,往往大惑不解。 螺師太太即是如此,那天王師母來了,七姑奶奶為她引見,又聽王師母恭恭敬敬地說:“師母這兩天的氣色,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便忍不住要問。 “你們兩位到底哪個是哪個的師母?” “自然是師母是我的師母;我請師母不要叫我小王師母,師母不聽,有一回我特為不理師母,師母生氣了,只好仍舊聽師母叫我小王師母。” 一片嘰嘰喳喳的師母聲,倒像在說繞口令;螺螄太太看她二十五六歲年紀,生就一張圓圓臉,覺得親切可喜,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見了。 尤其是看到小王師母與瑞香相處融洽的情形,更覺欣慰。原來瑞香雖喜終身有托,但在好日子的這一天,跟一般新嫁娘一樣,總不免有淒惶恐懼之感,更因是螺螄太太與七姑奶奶雖都待她不壞,但一個是從前的主母,一個是現在的大婦,平時本就拘謹,這一天更不敢吐露內心的感覺,怕她們在心裡會罵她“輕狂不識抬舉”。幸而有熱心而相熟的小王師母殷勤照料,不時噓寒問暖,竟如同親姊妹一般;瑞香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踏實,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 在螺螄太太,心情非常複雜,對瑞香,多少有著嫁婦兒的那種心情;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因此,她雖了解瑞香心裡的感覺;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來寬慰她;如今有了小王師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團喜氣,等於自己分身有術,可以不必顧慮瑞香,而全力去周旋行動不便的七姑奶奶,將這場喜事辦得十分圓滿。 當然,這場喜事能辦得圓滿,另一個“功臣”是宓本常。對於他的盡心盡力,殷勤周到,不但螺螄太太大為嘉許,連古應春夫婦都另眼相看了。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計,堂客到得極少,連一桌都湊不滿,但男客卻非常踴躍。當堂會開始時,估計已經可以坐滿五桌了。 由於是納妾,鋪陳比較簡單,雖也張燈結彩,但客堂正中卻隻掛了一帽大紅緞子彩繡的南極壽星圖,不明就裡的,只當古家做壽。這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定規的,因為納妾向來沒有什麼儀節,只是一乘小轎到門,向主人主母磕了頭,便算成禮。如今對瑞香是格外優遇,張燈結彩,已非尋常,如果再掛一幅和合二仙圖,便像正式結裏,禮數稍嫌過分,所以改用一幅壽星圖。 瑞香的服飾,也是七姑奶有與螺螄太太商量過的。婦人最看重的是一條紅裙,以瑞香的身份,是沒有資格著的;為了彌補起見,許她著紫紅夾襖,時日迫促,找裁縫連夜做亦來不及;仍舊是宓本常有辦法,到跟阜康錢莊有往來的當舖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來,略微顯得小了些,但卻更襯托出她的身材苗條。 到得五點鐘吉時,一檔“白蛇傳”的小書結束,賓客紛紛從席棚下進入堂屋觀禮。七姑奶奶由僕婦背下樓來,納入一張太師椅中,抬到堂前;她的左首,另有一張同樣的椅子,是古應春的座位。 於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新郎倌呢?新郎倌!”“新郎倌”古應春為人從人叢中推了出來,寶藍貢緞夾袍,玄色西洋華絲葛馬褂,腳踏粉底皂靴,頭上一頂硬胎緞帽,帽簷正中鑲一塊碧玉,新剃的頭;他是洋派不留鬍子,翕顯得年輕了。 等他一坐下來,視線集中,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下身百褶紅裙,上身墨綠夾襖,頭上戴著珠花,面如滿月,臉有喜氣,真正福相。 再看到旁邊,扶著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個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脂粉不施,天然豐韻,一雙眼睛,既黑且亮,恍如陽光直射寒潭,只覺得深不可測,令人不敢逼視。她穿的是玄色緞襖,下面也是紅裙;頭上沒有什麼首飾,但扶著椅背的那隻手上戴著一枚鑽戒,不時閃出耀眼的光芒,可以想見戒指上鑲的鑽,至少也有蠶豆瓣那麼大。 “那是誰?”有人悄悄在問。 “聽說是胡大先生的妾。” “是妾,怎麼著紅裙?” “又不是在她自己家裡,哪個來管她?” “不!”另有一個人說:“她就是胡家的螺螄太太,著紅裙是胡老太太特許的。” 那兩個人還想談下去,但視線為瑞香所吸引了。只見她低著頭,但見滿頭珠翠,卻看不清臉,不過長身玉立,皮膚雪白,已可想見是個美人。 她是由小王師母扶著出來的,嬝嬝婷婷地走到紅氈條前立定;古家的老王媽贊禮:“新姑娘見老爺、太太磕頭: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興!” 小王師母便將瑞香扶了起來;七姑奶奶抬抬手喊一聲:“你過來!” 老王媽便又高唱:“太太賞新姑娘見面禮。” 這時螺螄太太便將一個小絲絨匣子悄悄遞了給七姑奶奶,她打開匣了——也是一枚鑽戒,拉起瑞香的手,將戒指套在她右手九名指上。 “謝謝奶奶!”瑞香低聲道謝;還要跪下去,卻讓螺螄太太拉住了。 這就算禮成了,不道奇峰突起,古應春站起身來,看著螺螄太太說道:“四姐,你請過來,應該讓瑞香給你磕頭。”“沒有這個規矩,這算啥一出?” 說著,便待避開,哪知七姑奶奶早就拉住了她的衣服;適時瑞香竟也走上前來,扶著她說:“太太請坐。”小王師母與老王媽亦都上前來勸駕,螺螄太太身不由主,只好受了瑞香的大禮。亂轟轟一陣過去,正要散開,奇峰又起,這回是宓本常,站到一張凳子上,舉雙手喊道:“還要照照相、照照相。 這一下大家都了下來,聽從他的指揮,照了兩張相,一張是古應春、七姑奶奶並坐,瑞香侍立在七姑奶奶身後;一張是全體合照,螺螄太太覺得自己無可位置,悄悄地溜掉了。照相很費事,第二張鎂光不亮,重新來過;到開席時,已經天黑了。 女客只有一桌,開在樓上,螺螄太太首座;七姑奶奶因為不耐久坐,行動也不便,特意命瑞香代作主人,這自然是抬舉她的意思。螺螄太太也覺得很有面子,不由得又想到了宓本常,都虧他安排,才能風風光光嫁了瑞香,了卻一樁心事,成全了主婢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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