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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紅頂商人(1)

紅頂商人胡雪巖 高阳 15090 2018-03-14
“禀大帥,”戈什哈向正在“飯後一局棋”的曾國藩請個安說,“浙江的差官求見。請大帥的示:見是不見?”曾國藩正在打一個劫;這個劫關乎“東南半壁”的存亡,非打不可,然而他終於投子而起。 “沒有不見之理。叫他進來好了。” 那名差官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行裝;九月底的天氣,早該換戴暖帽了,而他仍是一頂涼帽,頂戴是亮藍頂子,可知是個三品武官。 “浙江撫標參將游天勇,給大帥請安。”那遊天勇搶上兩步,跪下去磕頭,背上衣服破了個大洞,露出又黃又黑的一塊皮肉。 “起來,起來!”曾國藩看他那張臉,彷彿從未洗過似的;內心老大不忍,便吩咐戈什哈說,“先帶遊參將去息一息,吃了飯再請過來說話。” “回大帥的話,”遊天勇搶著說道:“卑職奉敝省王撫台之命,限期趕到安慶,投遞公文,請大帥先過目。”“好,好!你給我。你起來說話!”

“謝大帥!” 遊天勇站起身來,略略退後兩步;微側著身子,解開衣襟,取出一個貼肉而藏的油紙包,厚甸甸地,似乎裡面裝的不止是幾張紙的一封信。 那油紙已經破裂,但解開來看,裡面的一個尺把長的大信封卻完好如新;曾國藩接到手裡,便發覺裡面裝的不是紙,是一幅布或綢。翻過來先看信面,寫的是:“專呈安慶大營曾制台親鈞啟。”下面署明:“王有齡親筆謹緘。” 再拆開來,果不其然,是一方折疊著的雪白杭紡;信手一抖,便是一驚,字跡黑中帶紅;還有數處紫紅斑點,一望而知是血跡——王有齡和血所書的,只有四個海碗大的字:“鵠候大援”;另有一行小字:“浙江巡撫王有齡謹率全省數百萬官民百拜泣求。” 曾國藩平主修養,以“不動心”三字為歸趨;而此時不能不色變了。

大營中的幕友材官,見了這幅驚心動魄:別具一格的求援書,亦無不動容,注視著曾國藩,要看他如何處置?曾國藩徐徐捲起那幅杭紡,向遊天勇說道:“你一路奔波,風塵勞苦,且先休息。” “是,多謝大帥。”遊天勇肅然答說:“卑職得見大帥,比什麼都安慰;種種苦楚,這會都記不起來了。只求大帥早早發兵。” “我自有道理。”看他不願休息,曾國藩便問他浙江的情形,“你是哪天動身的?” “卑職是九月二十從杭州動身的,那時餘杭已經淪陷。”遊天勇答道,“看樣子,現在杭州已經被圍。” “杭州的城池很堅固。我記得'一統志'一說,是十個城門。”曾國藩念道:“'候潮'聽得'清波'響,'湧金''錢塘'定'太平'。宋仁宗的時候,處士徐仲晦,願子孫世世不離錢塘,說是永無兵燹之災。想來杭州可以守得住。”他念的那句詩,遊天勇倒是聽過,是拿杭州的十個城門,候潮門、清波門等等綴成詩成;至於什麼宋朝人的話,他就莫名其妙了。只是聽語氣,說杭州守得住便無發兵之意,遊天勇大為著急,不能不說話。

“杭州的城堅固,倒是不錯。不過守不長久的。”“喔,”曾國藩揸開五指,抓梳著鬍鬚問:“這是什麼道理?你倒說來我聽聽。” “杭州存糧不足——。” 杭州雖稱富足,但從無積米之家。浙西米市在杭州東北方一百里處的長安鎮;杭州的地主,每年所收租谷,除了留下一家食米之外,都運到長安鎮待價而沽,所以城裡無十日之糧。這年春夏,青黃不接之際,米價大漲;而杭州經過上年二月間的一番淪陷,劫掠一空,留下來的百姓,艱苦度日,哪裡來的錢購糧存貯?本來是想等新谷登場,好好作一番儲糧的打算,誰知兵敗如山,累累滿野,都便宜了太平軍。 “唉!”曾國藩深深嘆息,“在浙東的張玉良、李定太,如果肯拼命抵擋一陣就好了。”他接著又問,“守城最要緊的是糧食豐足。王撫台難道就不想辦法?”

“王撫台也在極力想辦法,去年就出告示,招商採買,答應所過地方,免抽厘稅。不過路上不平靖,米商都不敢來。”遊天勇說,“卑職動身的時候,聽說王撫台預備請胡道台到上海去採辦糧食軍火,也不知運到了沒有?” “哪個胡道台?”曾國藩問,“是胡元博嗎?”“不是。是胡雪巖。” “喔,喔,是他!聽說他非常能幹?” “是!胡道台很能幹的;杭州城裡,大紳士逃的逃,躲的躲,全靠胡道台出面,借糧借捐維持官軍。” 曾國藩點點頭,默想了一下杭州的形勢,隨又問道:“錢塘江南岸呢?現在浙江的餉源在寧紹;這條路線是暢通的吧?”“是。全靠這條路。不過——。” “你說!有什麼礙口的?” “回大帥的話,過錢塘江,蕭山、紹興、寧波一帶,都歸王大臣管;他跟王撫台不和。事情——。”遊天勇略微搖一搖頭,說不下去了。

王大臣是指欽命團練大臣王履謙。曾國藩亦深知其人,並且曾接到他來信訴苦,說紹興、寧波兩府,每月籌餉十萬兩銀子解送省城;而王有齡未發一卒渡江。現在聽遊天勇的話,似乎事實並非如此。但不論誰是誰非,將帥不和,兵民相仇,總不是好兆。浙江的局勢,真是令人灰心。 “你下去休息。”以曾國藩的地位,若有所處置,自不須跟遊天勇明說,更不必向他作解釋,只這樣吩咐:“你今晚上好好睡一覺,明來取了回信,即刻趕回杭州去複命。公文、馬匹、盤纏,我會派人給你預備。” “是!”遊天勇站起身來請個安,“多謝大帥。” 跑上海、安慶的輪船,是英商太古公司的四明號,船上的買辦叫蕭家驥,原是上海的富家子,生就一副喜歡蒐奇探秘的性格,最初是因為好奇,拜了古應春做老師學英文。再由他的“師娘”七姑奶奶而認識了“舅舅”尤五——他跟著七姑奶奶的孩子這樣叫,因而對漕幫也有了淵源。但是,他跟胡雪岸一樣,是一個深懂“門檻”裡的內幕,卻是個在“門檻”外面的“空子”。

為了曾國藩派李鴻章領兵援滬,四明號接連跑了幾趟安慶;到得事畢,已在深秋,蕭家驥方得抽空去看古應春。 古應春很得意了,先跟胡雪巖合作絲茶生意,很發了點財;及至江浙局勢大變,絲茶來路中斷,改行經營地皮,由於逃難的富室大族,紛紛湧向上海租界,地價大漲特漲,越發財源茂盛。而且近水樓台,選地鳩工購料都方便,所以在新闢的二馬路上,造了一所極精緻的住宅;一家三口——七姑奶奶生了個兒子;倒用了上十口的下人。 他們師弟的感情一向深厚,自然先談些旅途情況之類的閒話。說不到幾句,聽得七姑奶奶的聲音;接著便出現在他們面前,濃妝豔抹,一張銀盆大臉,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加以首飾炫耀,更令人不可逼視。 “師娘要出門?”蕭家驥站起身來招呼。

“是啊,有兩個遠道來的親戚,去見見上海的市面。逛逛洋行兜兜風——。” “這麼冷的天去兜風?”古應春打斷她的話笑道:“你在發瘋!” 古應春就愛捉他妻子話中的漏洞,七姑奶奶聽慣了不理他,管自己往下說:“中午請客人吃番菜;下午去看西洋馬戲。晚上還沒有定,要不要在一起吃飯?” “不必了!晚上回家吃飯。這兩天蟹好,我去弄一簍蟹來。”“對!”七姑奶奶大為高興,“今年還沒有好好吃過一頓蟹。”接著又嘆口氣;“遭劫!兵荒馬亂,蟹的來路都斷了。這個年頭,做人真沒味道。” “好了,好了,不要不知足了!”古應春說,“你住在夷場上,不憂穿、不憂吃,還說做人沒有味道;那末陷在長毛那裡的人呢?” “就為的有人陷在長毛那裡,消息不通,生死不明;教人牽腸掛肚,所以說做人沒有味道。”說著,便是滿臉不歡。 “顧不得那麼多了。”古應春用勸慰的語氣說:“你們去逛逛散散心;晚上回來吃蟹。”

七姑奶奶沒有再說什麼,低著頭走了。 古應春亦不免黯然,“局勢很壞。”他搖搖頭,“杭州只怕就在這幾天完蛋。” “胡先生呢?”蕭家驥問道:“不曉得在杭州怎麼樣?”“沒有信來。”古應春忽然流下兩滴眼淚,“這麼一個好朋友,眼看他失陷在裡面,也不曉得將來還有沒有見面的日子? 這兩天晚上跟你師娘談起來,都是一整夜睡不著覺。 ”“吉人天相! ”蕭家驥勸慰他說,“我看胡先生,不管他的相貌、性情、行為,都不像是遭劫的人。再說,以胡先生的眼光、心思,又哪裡會坐困愁城,束手無策? ”這幾句話很有用,古應春想了好一會,點點頭說:“我也怎麼樣都看不出他是短命相。 ” 在古家吃了飯,師弟二人,同車而出;古應春將他送到了船公司,自己便到他的做地產的號子裡,派“出店老司務”去買蟹;特為關照:只要好,價錢不論。

有這一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那老事務也很能幹,到內河碼頭上等著,等到一隻嘉興來的船,載來十幾簍蟹;眼明手快,先把住一簍好的不放手,然後再談價錢。 “五錢銀子一個,大小不論;這一簍三十二個,格外克己,算十五兩銀子。” “十五兩銀子,還說克己?” “要就要,不要拉倒。你要曉得,蟹在嘉興不貴,這一路到上海,是拿性命換來的;難道不值五錢銀子一個?”說著,就要來奪回他的貨色。 老司務哪里肯放,但是也不能照數付價;摸出十二兩現銀,塞到貨主手裡;此人不肯接,軟磨硬吵,十四兩銀子成交。 將蟹送到古家,七姑奶奶剛好回家;拿蟹來看,只見金毛紫背,壯碩非凡,取來放在光滑如鏡的福建漆圓桌上,八足挺立,到處橫行。那老司務看著,不由得就咽唾沫。七姑奶奶本性厚道,也會做人,當時便對老司務說,“買得多了,你拿幾個帶到號子裡,跟同事分著嚐嚐。”說著便從簍子裡拎了一串出來,恰好五尖五團,整整十個,就手遞了過去。

老司務卻不肯要,無奈七姑奶奶執意要大家分嘗,只好帶了回去。然後親自下廚,指揮廚子用紫蘇蒸蟹。接著又開箱子找出一套銀餐具,小鉗子、小釘錘,做得極其玲瓏可愛。 正在吃得熱鬧的當兒,只見人影幢幢,有人聲、也有腳步聲——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見這種情形,一下子嚇得手足發軟、臉色蒼白;因為她家在她六歲的時候,遭過一陣火災,當時的情形就是如此,快三十年了,印像不消,餘悸猶在。 “不要這樣子,”她又氣又急地喊,“你們在亂什麼?” 一句話沒有完,只見男僕扶進一個人來;七姑奶奶越發驚心,但總算還好,一眼瞥見古應春是好好的。他搶上幾步,親手揭開門簾,不斷地喊:“扶好,扶好!”又抽空向裡說了句,自是對七姑奶奶而發:“快叫人搬一張藤靠椅來!”驚魂初定的七姑奶奶問道:“誰啊?” 不知從哪裡閃出來一個蕭家驥,接口說道:“胡先生!”“哪個胡先生?” “還有哪個?小爺叔!” 七姑奶奶一聽心就酸了;急急往門口迎了出去,正好男僕扶著胡雪巖到門口,燈光映照,哪裡還認得出來? “是小爺叔?” “七姐!”滿臉於思,憔悴異常的胡雪巖勉強笑了笑,露出一嘴森森的白牙,“是我。” “真是小爺叔?”七姑奶奶雙淚交流,“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這時候哪裡有功夫說話?”古應春不耐煩地催促:“還不快搬藤椅來?” 七姑奶奶趕緊回身指揮丫頭,搬來一張藤椅,鋪上褥子;男僕們七手八腳地將胡雪巖扶著躺下,她這時才發覺,胡雪巖一條腿受傷了。 “快請醫生來!拿薑湯!”古應春一疊連聲地吩咐:“熬粥!” 事出突兀,七姑奶奶亂了槍法,倒是蕭家驟比較鎮靜:“師父,你讓胡先生先坐定了再說。” 胡雪巖那邊坐定下來,已有丫頭端來一碗紅棗薑湯,他一面喝,一面喘氣,手在發抖、腿在抽筋,那副樣子看在七姑奶奶眼裡,視線立刻就模糊了。 “這是虛極了!”古應春對他妻子說,“這時候還不能多吃東西;你把那枝老山人參拿出來。” 這是因為胡雪巖已經兩個月沒有吃過一頓飽飯;坐隻小船一路逃出來,由於身上帶著公事,不敢露面,晝伏夜行穿過一個接一個的“長毛窩”,沿途也不容易弄到食料;就算有,也不能盡情飽餐,因為腸胃太弱,驟飽之下,無法消化。相傳每年冬天開施粥廠,頭一天總有幾個窮漢因為過於貪心而脹死;七姑奶奶也懂這個道理,急急去取了那枝出自大內、珍藏已久的吉林老山人參來,讓胡雪巖嚼咽而食,扶保元氣。 “小爺叔,”七姑奶奶望著他那條受傷的腿說:“我看看你的傷口。” 說著,就要伸手去捧他的腳,胡雪巖急忙往裡一縮。傷是在嘉興附近為長毛盤問時,一句話不對勁被砍了一刀;無醫無藥,在荒郊野廟胡亂找了些香火掩敷,從小褂子上撕了些布條紮緊,如今正在潰爛,血污淋漓,骯髒不堪,所以胡雪巖不願讓她沾手,“七姐,你不要動它。”胡雪巖說一句便喘氣,停了一下又說了兩個字:“我餓!” “我曉得、我曉得!粥在熬了。”七姑奶奶想到一個辦法,“我先弄些東西來給小爺叔吃。” 我親自入廚,舀了一碗現成的雞湯,撇去浮油,撕一塊脯子肉剁成肉泥,倒在湯裡;然後取一塊米粉做的奶糕,在雞湯中搗碎泡化,成了一碗“漿糊”,親手捧給胡雪巖。 一聞見香味,胡雪巖先就忍不住連連咽著唾沫;接到手裡恨不得一下子吞進肚裡,但他想到,過於露出“饞相”,會傷他們夫妻的心,所以不得不強自抑制著,裝得斯文從容地,一匙一匙舀著吃。 一大碗漿糊吃得光光,實在意有未盡;便用無可奈何的聲音說道:“七姐,五臟廟還在造反。” “小爺叔,”古應春勸他,“等下再吃! “喔!”胡雪巖點點頭,但臉上是異常失望的神色。七姑奶奶大為不忍,但也不能不顧他的腸胃,隨即說道:“這樣吧,弄點吃不壞的東西來吃。” 於是裝了幾盤零食,松子、杏仁、蜜棗、金橘餅之類,為他“煞饞”;而就在這個時候,傷科醫生到了,檢視傷口,認為相當嚴重,總要半個月才能行動。 “這,這辦不到,”胡雪巖很著急地說,“至多三、五天,我一定要回去。” “什麼?”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小爺叔,你還要回去?回杭州?” “是啊!杭州城裡,多少張嘴都朝天張大了在等我。”“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特為到上海來買米的。”古應春向七姑奶奶解釋:“這是救命的事,小爺叔確是不便耽擱;我已經派人去請五哥來商量了。不過,”他轉臉向傷科醫生問道:“先生,無論如何要請你費心;不管用什麼貴重藥,總要請你想個法子,讓我們這位小爺叔,三五天以內,就能走動。”“真的。”這時的七姑奶奶也幫著懇求,“郎中先生,你要做做好事;我們這位小爺叔早到一天,杭州城裡就要多活好些人。這是陰功積德的大好事;郎中先生,你一生看過的病人,沒有比這位再要緊的。” 最後這句話很有力量,傷科醫生大為動容,將他的傷口左看右看,攢眉咂嘴了好半天,說出一句話來。 “辦法是有,只怕病人吃不起痛苦。” “不要緊!”胡雪巖咬一咬牙說,“什麼痛我都不在乎,只要早好!” “說說容易。”傷科醫生大搖其頭,“看你的樣子,人是虛弱到了極點;痛得厲害,人會昏過去。等我想想。”他轉臉問道:“古先生,你不是認識外國醫生?” 這一說,提醒了古應春;悔恨不迭——只為胡雪巖的模樣,令人震驚;一時昏瞀,竟想不起請西醫,如今倒不便“另請高明了”了。 “是!”他只好先回答了再說。 “外國醫生的看法來得慢:不過他們有兩樣藥很管用;你能不能去要點止痛藥來。” “這,”古應春面有難色,他知道西醫跟中醫不同,不曾診視過病人,不肯隨便給藥;而且止痛的藥也不止一種,有外敷、有內服,“要哪一種止痛藥,總得有個藥名才好。”“藥名就說不出來了;嘰哩咕嚕的洋文,弄不清楚。”傷科醫生略停一下,下了決心,“算了!耽誤時候,也不是一回事,我先動手。” 於是他從藥箱裡取出一個布包,一打開來,雪亮耀眼,是幾把大小不同的刀鉗;然後用新棉花擦拭傷口,運刀剜去腐肉,疼得胡雪巖滿頭大汗。古應春和七姑奶奶心驚肉跳,也陪著他淌汗;同時還得胡作鎮靜,想出話來安慰病人,七姑奶奶象哄小孩似地,不斷地說:“不疼、不疼,馬上就好了。” 畢竟好了,敷上止血定痛的“降香散”包紮妥當;傷科醫生自己也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還好,沒有變成破傷風。”他說,“'金瘡出血太多,其脈虛細者生。'如今千萬要好好照料,疏忽不得。” 接著他又說了許多禁忌,不能勞動,不能生氣,不能大說大笑;還要“忌口”,咸、酸、辣和熱酒、熱湯都不能喝,連熱粥也在禁忌之列。 “糟了!”七姑奶奶說,“剛喝了一大碗熱雞湯。”“喝也喝過了,提它幹什麼?”古應春說,“以後小心就是了。” 等傷科醫生一走,古應春要改請西醫來看;七姑奶奶不贊成,胡雪巖也表示不必,因為他自覺痛楚已經減輕,證明這位傷科醫生有些手段,自不宜更換醫生。 “我精神好多了。”胡雪巖說,“辦大事要緊。五哥怎麼還不來?” “今天是他一徒弟續弦,在吃喜酒,我已經派人去追了。小爺叔,”古應春說:“有事你先分派我。” “好!”他探手入懷,掏摸了好半天,才掏出一個油紙包;遞了給古應春。 打開油紙包,裡面是驚心動魄的王有齡的兩通血書,一通致閩浙總督慶端,乞援以外,更望設法督催一直逗留在衡州的李元度,帶領所募的湘勇,往杭州這方面打,好牽制長毛,減輕杭州的壓力。 還有一通是給江蘇巡撫薛煥的,要求籌餉籌糧,同時附著一件奏稿,托薛煥代繕拜發。其中詳敘杭州被圍絕糧,歸咎於駐在紹興的團練大臣王履謙,勾結劣紳,把持地方,視省城的危急,如秦人之視越;更駭人聽聞的是,居然唆使莠民戕害命官——九月廿四,長毛竄陷錢塘江南岸,與杭州隔水相望的蕭山,如興知府廖宗元派砲船,迎頭攔擊;寡不敵眾,官軍敗退。王履謙和蕭紹一帶的百姓,平時就與官軍不和,猜忌甚深;這時以為砲船通敵,回來是替長毛帶路,王履謙便下令包圍活捉,格殺不論。 廖宗元得報,知道這縱非誣陷,也是極嚴重的誤會,趕緊親自出城彈壓。暴民一聲呼嘯,將廖宗元從馬上拉下來痛毆,王履謙袖手旁觀,默贊其事。由這一番內訌,替敵人製造了機會;長毛長驅猛撲,兵不血刃而陷紹興。長毛進城的前一天,王履謙攜帶家眷輜重,由紹興逃到寧波,經海道逃到福建;而杭州的糧道,也就此斷了。王有齡自然要參劾王履謙,措詞極其嚴厲;甚至有“臣死不瞑目”的話,可以想見他對王履謙怨恨入骨。 “這兩封血書,”古應春問道,“怎麼樣處置?”“都送薛撫台——。” “好。”古應春不等他話完,就要起身,“我連夜送去。” “這倒不必。明天一早送去好了;我還有話。”“是!你說。” “我要託你面見薛撫台。”胡雪巖雖然氣弱,但低微的語聲中,仍然顯得很有決斷:“米,我自己想辦法;運米的船,回頭要問五哥,能夠不麻煩官府最好。不過,他要替我派兵護運。” “這條路通嗎?” “有一條路好走,你不明白;五哥知道,等他來了再說。”胡雪巖又說:“還有幾首詩,也請你送給薛撫台;你說我因為腿傷,不能當面去見他,要問杭州慘狀到什麼樣子?請他看這幾首詩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又在衣襟中摸索半天,才掏出幾張極皺的紙。古應春擺在桌上抹平了細看,標題叫《辛酉杭城紀事詩》,作者名叫張蔭榘。一共是十二首七絕;每首都有註解,看到第五首,古應春念道:雍容鈴閣集簪裾,九月秋清氣象舒;無數妖氛驚乍逼,十門從此斷軍書。 詩下的註解是:“九月二十六日,賊以數十萬眾圍城,十門緊閉,文報從此不通,居民如籠中鳥,釜中魚。”古應春念到這裡,屈指數了一下:“今天十一月初五,圍了四十天了。” “四十天不算多,無奈缺糧已久;圍到第十天就人心大亂了。”胡雪巖嘆口氣說:“你再看下去。” 接下去看,寫的是: 十面城門十面圍,大臣誰是識兵機? 國人望歲君胡冑,傳說張巡整隊師。 注是:“十月初六日,張軍門玉良援到,大獲勝仗;即派況副將文榜於下午入城見王中丞有齡,請城內連夜移兵出扎,便可與張軍門聯絡,以通糧道。饒軍門從旁阻之雲:'明日總來得及。'不料偽逆李秀成連夜築成木城,於是餉道與張營隔絕。而十城隔濠,亦遍築土城。當張軍門令況副將入城見中丞,以滅賊自任,百姓延頸覘伺,均言賊必撲滅。” 看完這首詩和原註,古應春問道:“饒軍門是誰?”“饒廷選。這個人因為救過廣信府,靠沈夫人出了大名,其實沒用。”胡雪巖嘆口氣說:“我勸過王雪公多少次,說他因人成事,自己膽子小得很。王雪公不聽我的話。救杭州就靠這個機會;錯過這個機會,神仙來都沒救了。”“張玉良呢?”古應春又問,“這個人大家都說他不行,到底怎麼樣?” “你再往下看。下面有交代。” 詩中是這樣交代: 桓侯勇健世無雙,飛炮當前豈肯降? 萬馬不嘶軍盡泣,將星如斗落長江。 “怎麼?陣亡了?” “陣亡了。”胡雪巖搖搖頭,“這個人也耽誤了大事,嘉興一敗,金華蘭溪又守不住,杭州就危險了。不過,總算虧他。”“詩裡拿他比做張飛,說得他很好。” “他是陣亡殉國的,自然要說得他好。”胡雪巖黯然說道:“我勸王雪公暫且避一避。好比推牌九搖攤一樣,這一莊手氣不順;歇一歇手,重新來過。王雪公不肯,他說他當初勸何根雲,守土有責,決不可輕離常州;現在自己倒言行不符;怎麼交代得過去?” “看起來王雪公倒是忠臣。” “忠臣?”胡雪巖冷笑:“忠臣幾個錢一斤?我看他——。”語聲哽咽欲絕。古應春從未聽胡雪巖說過什麼憤激的話,而居然將“忠臣”說得一文不值,可以想見他內心的沉痛悲憤。只是苦於沒有話可以安慰他。 “先吃飯吧!”七姑奶奶說,“天大的事,總也得吃飽了才好打主意。而且小爺叔真的也餓了。” “提到杭州,我哪裡還吃得下飯?”胡雪巖淚汪汪地抬眼,“你看最後那兩首詩。” 古應春細細看了下,顏色大變;七姑奶奶不免奇怪,“怎麼了?”她問,“說什麼?” “你聽我念!”古應春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剜肉人來非補瘡,饑民爭啖事堪傷;一腔熱血三升血,強作龍肝鳳脯嘗。 “什麼?”七姑奶奶大驚問道“人吃人?” 古應春不即回答,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註解:“兵勇肆掠,居民鳴鑼捕獲,解送鳳山門王中丞常駐之處。中丞詢實,請王命盡斬之;屍積道旁,兵士爭取心肝下酒,饑民亦爭臠食之。'食人肉',平日見諸史乘者,至此身親見之。”就這一段話,將廳前廳後的人,聽得一個個面無人色,七姑奶奶連搖搖頭:“世界變了!有這樣的事!”“我也不大相信。小爺叔真有其事?” “不但真有其事,簡直叫無足為奇。”胡雪巖容顏慘淡地喘著氣說:“人餓極了,什麼東西都會吃。” 他接下來,便講杭州絕糧的情形——這年浙西大熟,但正當收割之際,長毛如潮水般湧到;官軍節節敗退,現成的稻穀,反而資敵,得以作長圍久困之計。否則,數十萬長毛無以支持;杭州之圍也就不解而自解了。 杭州城裡的小康之家,自然有些存糧;升斗小民,卻立刻就感到了威脅,米店在閉城之前,就已歇業。於是胡雪巖發起開辦施粥廠,上中下三城共設四十七處,每日辰、申兩次,每次煮米一石,粥少人多,老羽婦孺擠不到前面,有去了三、四次空手而回的。 沒有多久,粥廠就不能不關閉。但官米還在計口平賣,米賣完了賣豆子,豆賣完了賣麥子。有錢的人家,另有買米的地方,是拿黃金跟鴉片向旗營的八旗兵私下交換軍糧。又不久,米麥雜糧都吃得光光,便吃藥材南貨,熟地、米仁、黃精,都可以代飯;棗栗之類,視如珍品,而海參,魚翅等等席上之珍,反倒是窮人的食料。 再後來就是吃糠、吃皮箱、吃釘鞋——釘鞋是牛皮做的;吃浮萍,吃草根樹皮。杭州人好佛,有錢人家的老太太,最喜歡“放生”;有處地方叫小雲樓,專養放生的牛羊豬鴨,自然一掃而空了。 “杭州城裡的人,不是人,是鬼;一個個骨頭瘦得成了一把,望過去臉上三個洞,兩個洞是眼睛,一個洞是嘴巴。走在路上,好比'風吹鴨蛋殼',飄飄蕩盪,站不住腳。”胡雪巖喘口氣,很吃力地說:“好比兩個人在路上遇著,有氣無力在談話;說著,說著,有一個就會無緣無故倒了下去。另一個要去扶他;不扶還好,一扶頭昏眼花,自己也一跟頭栽了下去,爬不起來了。像這樣子的,'倒路屍',不曉得有多少?幸虧是冬天,如果是夏天,老早就生瘟疫了。”“那末,”七姑奶奶急急問道:“府上呢?” “生死不明。”胡雪巖垂淚說道:“早在八月裡,我老娘說是避到鄉下好;全家大小送到北高峰下的上天竺,城一關,就此消息不知。” “一定不要緊的。”七姑奶奶說,“府上是積善之家,老太太又喜歡行善做好事,吉人天相,一定平安無事。”“唉!”古應春嘆口氣,“浩劫!” 這時已經鐘打八點,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稱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慘狀,上上下下,誰都吃不下飯。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勸;但草草終席,塞責而已。吃飽了的,只有一個聞信趕來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為上賓;席間聽得胡雪巖已到的消息,急於脫身,但仍舊被灌了好些酒,方得離席。此時一見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著胡雪巖發楞。 “小爺叔,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五哥,你不要問他了。真正人間地獄,九死一生,現在商量正事吧!” “請到裡頭來。”七姑奶奶說,“我替小爺鋪排好了。” 她將胡雪巖的臥室安排在古應春書齋旁邊的一間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著極大的火盆,一張西洋銅床鋪得極厚的被褥。同時又預備了“獨參湯”和滋養而易於消化的食物;讓他一面吃、一面談。 實際上是由古應春替他發言,“五哥,”他說,“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餓死了,小爺叔是受王撫台的重托,到上海來辦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庫發了兩萬銀子;現銀沒法帶,我是空手來的。”胡雪巖說,“我錢莊里也不知道怎麼樣?五哥,這筆帳只好以後再算了。” “錢小事,”古應春接口說道,“我墊。” “也用不著你墊,”尤五接口說道,“通裕莊一千石米在倉裡;另外隨時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夠;再想辦法。米總好辦,就是怎麼樣運法?” “運河不通了,嘉興這一關就過不去。”胡雪巖說,“只有一條路,走海道經鱉子門。” 鱉子門在海寧,是錢塘江入海之處、在明朝是杭州防備倭患的第一門戶。尤五對運河相當熟悉,海道卻陌生得很,便老實說道:“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尋沙船幫想辦法。” 沙船幫走海道,從漕米海運之議一起,漕幫跟沙船幫就有勢不兩立的模樣。現在要請他跟沙船幫去打交道,未免強人所難;胡雪巖喝著參湯,還在肚子裡盤算,應該如何進行,古應春卻先開口了。 “沙船幫的鬱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識;事到如今,也說不得冒昧了。我去!” 說著,就站起身來;尤五將他一拉,慢條斯理地說:“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巖依然非常機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掙扎著起身;七姑奶奶緊趕一面扶,一面問:“小爺叔,你要啥?”胡雪巖不答她的話,站起身,叫一聲:“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驚,一跳老遠,大聲說道:“小爺叔、小爺叔,你這是為啥?折熬我了。” 古應春夫婦,雙雙將他扶了起來,七姑奶奶要開口,他搖搖手說:“我是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爺叔,你何必如此?”尤五隻好說痛快話了:“只要你說一句,哪怕鬱老大跟我是解不開的對頭,我也只好去跟他說好話。” 他跟鬱老大確是解不開的對頭——鬱老大叫鬱馥華,家住小南門內的喬家濱,以航行南北洋起家,發了好大一筆財。本來一個走海道,一個走運河,真所謂“河水不犯井水”;並無恩怨可言,但從南漕海運以後,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還明事理,大勢所趨,不得不然,並非鬱馥華有意想承攬這筆生意,打碎漕幫的飯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卻不是這麼想。加以沙船幫的水手,趾高氣揚;茶坊酒肆,出手闊綽,漕幫弟兄相形出絀,越發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兩幫群毆,說起來,道理是漕幫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鬱馥華聽信了江蘇海運局中幾個候補佐雜的話,將尤五手下的幾個弟兄,扭到了上海縣衙門。知縣劉郇膏是江甦的能員,也知道松江漕幫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願多事;同時古應春在上海縣衙門也算是吃得開的,受尤五之託,去說人情。兩下一湊,劉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傳了尤五到堂,當面告誡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結,將人領了回去。 這一下結怨就深了。在尤五想,連縣大老爺都知道松江漕幫不好惹,網開一面;鬱馥華反倒不講江湖義氣,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條線上的人。既然如此,兩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屬碼頭的頭腦,鄭重宣布:凡是沙船幫的一切,松江漕幫,不准參預。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幫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門”,從今見面不認。 鬱馥華自己也知道做錯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幾次託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卻不得不違反自己的告誡,要向對方去低頭了。 “為小爺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頂'了;不過這兩年,我的旗號扯得忒足,一時無法落篷。難就難在這裡。” “五哥,你是為杭州的百姓。”胡雪巖說,“我腿傷了,沒辦法跟鬱老大去辦交涉——話說回來了,出海進鱉子門這一段,不要緊;一進鱉子門,反有風險,鬱老大作興不肯點頭只有你去託他,他要賣你一個交情,不肯也得肯。至於你說旗號扯得太足,落不下篷,這也是實話;我倒有個辦法,能夠讓你落篷,不但落篷,還讓你有面子,你看怎麼樣?”“小爺叔,你不要問我,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我也是說說而已;真的沒有辦法也只好硬著頭髮去見鬱老大。”“不會讓你太受委屈。”胡雪巖轉臉說道:“老古,我請你寫封信;寫給何制台——。” “寫給何制台?”古應春說,“他現在不知道躲在哪裡?”“這難道打聽不到?” “打聽是一定打聽得到的。”尤五接口說道,“他雖然革了職,要查辦,到底是做過制台的人,不會沒人曉得。不過,小爺叔,江甦的公事,他已經管不到了,你寫信給他為啥?” “江甦的公事他雖管不到,老長官的帳,人家還是要賣的。”胡雪巖說,“我想請他交代薛撫台或者上海道,讓他們出來替五哥跟鬱老大拉拉場。” “不必,不必!”尤五亂搖雙手,“現任的官兒,我跟他們身分不配;這種應酬,場面上尷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古應春倒覺得胡雪巖的話,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如有地方大員出面調停,雙方都有面子,應該順勢收篷了。” “這還在其次,”他接下來講第二個理由:“為了小爺叔的公事,鬱老大的沙船是無論如何少不了的;不過風險太大,就算賣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這個情,將來很難補報。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於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債不就可以輕得好多?” “老古的話,一點不錯。”胡雪巖連連點頭,“我正是這個意思。” 既然他們都這樣說,尤五自然同意。於是胡雪巖口述大意,古應春代為執筆,寫好了給何桂清的信;約定第二天一早分頭奔走,中午都得辦妥。至於運米的細節,要等尤五跟鬱馥華言歸於好以後才談得到。 安頓好了兩撥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時了;向丈夫問好胡雪巖的公事,聽說其中有寫信給何桂清的這一段周折,當時就“跳”了起來。 “這是什麼時候?還容得你們'城頭上出棺材,大兜大轉'!且不說杭州城裡的老百姓,都快餓死光了;光是看小爺叔這副樣子來討救兵,就該連夜辦事。”她氣鼓鼓地說,“真正是,看你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怎麼這樣子娘娘腔?”古應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腳,你去問你哥哥!”他說:“不是我勸,五哥跟鬱老大的過節還不肯解呢!”“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遲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說。”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還有私話要跟妹夫來說;一開門就遇見,見她滿臉不悅的樣子,不由得詫異。 “怎麼?跟哪個生氣?” 古應春一聽這話,趕緊攔阻:“七姐,你跟五哥好說。五哥有五哥的難處,只要你講得有道理,五哥會聽的。”“好,我就講道理。五哥,你進來坐,我請問你一句話,是小爺叔的交情要緊?還是什麼制台、撫台的面子要緊?”“你問這話啥意思?” “自然有講究。你先回了我的話,我再講緣故給你聽。”“當然小爺叔的交情要緊。” “好!”七姑奶奶臉色緩和下來了,“我再問一問,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們漕幫與鬱老大的過節,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稱一稱,哪一方來得重?” 尤五啞然,被駁得無話可說。古應春又高興,又有些不安;因為雖是娘舅至親,到底要保持一分客氣,有些話不便率直而言,現在有了“女張飛”這番快人快語,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讓人,再說下去會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適可而止。 七姑奶奶長了幾歲,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時聲音放得平靜了:“依我說,小爺叔是想替你掙面子,其實主意不大高明。” “這樣說,你必有高明主意?”古應春點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說給五哥聽一聽,看看行不行得通? ” “要做官的出來拉場,就有點吃罰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對!”尤五一拍大腿,大為稱賞,“阿七這話說到我心裡了,小爺叔那裡我不好駁,實實在在是有點這樣的味道。”“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鬱老大,只說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爺叔的交情,向他低頭,請他幫忙。這話傳出去,哪個不說你大仁大義?”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話不說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說的私話,就是覺得不必驚動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辦法沒有?這話,現在也就不必再說了。 一到小南門內喬家濱,老遠就看到鬱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鬱馥華的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會起事,為劉麗川頭尾盤踞了三年;咸豐五年大年初一,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由法國海軍提督辣尼爾幫忙,克復了上海縣城,鬱馥華收復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華麗了。 尤五還是第一次到鬱家來,輕車簡從,無人識得;他向來不備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說:“我姓尤,松江來的。” 尤五生得勁氣內斂,外貌不揚,衣飾亦樸素得很;鬱家的下人不免輕視,當他是來告幫求職的,便淡淡地說了句:“我們老爺不在家,你明天再來。” “不,我有極要緊的事,非見你家老爺不可。請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這裡立等。” “到哪裡去找?”鬱家的下人聲音不好聽了。 尤五是極有涵養的人,而且此來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決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語氣說道:“既然如此,你們這裡現成的條凳,讓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鬱家門洞裡置兩條一丈多長的條凳,原是供來客隨帶的跟班和轎夫歇腳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儘管請便就是。 這一坐坐了個把時辰,只見來了一輛極漂亮的馬車,跨轅的俊僕,跳下車來,將一張踏腳凳放在車門口,車廂裡隨即出來一名華服少年,昂然入門。 這個華服少年是鬱馥華的大兒子郁松年,人稱“鬱家秀才”——鬱馥華雖發了大財,總覺得子侄不得功名,雖富不貴,心有未足,所以延請名師,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讀。但“場中莫論文”,一直連個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銀五萬,修葺文廟,朝廷遇有這種義舉,不外兩種獎勵,一種是飭令地方官為此人立牌坊褒獎,一種是增加“進學”,也就是秀才的名額。鬱馥華希望得到後一種獎勵,經過打點,如願以償。 這是為地方造福,但實在也是為自己打算。學額既已增加,“入學”就比較容易;郁松年畢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稱叫做“生員”;其間又有各種分別,佔額外名額的叫做“增生”,但不論如何,總是秀才,稱郁松年為“鬱家秀才”,表示這個秀才的名額,是鬱家斥巨資捐出來的,當然有點菲蒲的意味在內。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雖不免紈絝習氣,卻是有志於學,彬彬有禮;當時已經在下人一片“大少爺”的招呼聲中,進入屏門,忽然發覺有異,站定了,回身注視,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趨而前,請了個安,驚喜交集地問,“你老人家怎麼在這裡?” “我來看你老人家,”尤五氣量甚寬,不肯說鬱家下人的壞話,“聽說不在家,我等一等好了。” “怎麼在這裡坐?”郁松年回過臉去,怒聲斥責下人:“你們太沒有規矩了,尤五爺來了,怎麼不請進去,讓貴客坐在這裡?” 原先答話的下人,這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自家主人跟尤五結怨,以及希望修好而不得的經過,平時早就听過不止一遍;如今人家登門就教,反倒慢客,因此而得罪了尤五,過在不宥,說不定就此敲碎了絕好的一隻飯碗,所以嚇得面無人色。 尤五見此光景,索性好人做到底了,“你不要罵他,你不要罵他。”他趕緊攔在前面,“管家倒是一再邀我進去,是我自己願意在這裡等,比較方便。” 聽得這一說,郁松年才不言語,“尤五叔,請裡面坐!”他說,“家父在勘察城牆,我馬上派人去請他回來。”“好的,好的!實在是有點要緊事,不然也不敢驚動你老人家。” “尤五叔說哪裡話?請都請不到。” 肅客入廳,只見華堂正中,懸一塊藍底金字的匾額,御筆四個大字:“功襄保赤”。這就是鬱馥華此刻去勘察城牆的由來——當上海收復時,外國軍艦在浦江南碼頭開砲助攻,從大南門到大東門的城牆,轟壞了一大片;朝廷以鬱家巨宅曾為劉麗川盤踞,鬱馥華難免資匪之嫌,罰銀十萬兩修復城牆,而經地方官陳情,又御賜了這一方匾額。如今又有長毛圍攻上海的風聲;鬱馥華怕自己所修的這段城牆,不夠堅固;萬一將來由此攻破,責任不輕,所以連日勘察,未雨綢繆。聽郁松年說罷究竟,尤五趁機安了個伏筆,“令尊一向熱心公益,好極、好極!”他說,“救人就是救己,我今天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是!”郁松年很恭敬地問道:“尤五叔是先吩咐下來,還是等家父到了再談?” “先跟你談也一樣。”於是尤五將胡雪巖間關乞糧的情形,從頭細敘;談到一半鬱馥華到家,打斷了話頭。 “尤五哥;”鬱馥華是個中號胖子,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又喘又笑地說,“哪陣風把你吹來的。難得,難得!”“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件事來求你;正跟你們老大談。” 郁松年接口提了一句:“是要運糧到杭州——。”鬱馥華腦筋極快,手腕極其圓滑,聽他兒子說了一句,立刻就猜想到一大半;急忙打岔說:“好說,好說!尤五哥的事,總好商量。先坐定下來;多時不見,談談近況。尤五哥,你的氣色好啊,要交鴻運了!” “托福、托福。鬱老大,今天我來——。” “我曉得,我曉得。”鬱馥華不容他談正事;轉臉向他兒子說道:“你進去告訴你娘,尤五叔來了;做幾樣菜來請請尤五叔,要你娘親手做。現成的'糟缽頭'拿來吃酒,我跟你尤五叔今天要好好敘一敘。” 尤五早就听說,鬱馥華已是百萬身價,起居豪奢;如今要他結髮妻子下廚,親手治饌款客,足見不以富貴驕人,這點像熬不忘貧賤之交的意思,倒著實可感,也就欣然接受了盛情。 擺上酒來,賓主相向相坐;鬱馥華學做官人家的派頭,子弟侍立執役,任憑尤五怎麼說,郁松年不敢陪席。等他執壺替客人斟滿了,鬱復華鄭重其事地雙手舉杯,高與鼻齊,專敬尤五;自然有兩句要緊話要交代。 “五哥,”他說,“這幾年多有不到的地方,一切都請包涵。江海一家,無分南北西東;以後要請五哥隨處指點照應。”說著,仰臉乾了酒,翻杯一照。 尤五既為修好而來,自然也乾了杯,“鬱老大,”他也照一照杯,“過去的事,今天一筆勾銷。江海一家這句話不假,不過有些地方,也要請老大你手下的弟兄,高抬貴手!”“言重、言重!”鬱馥華惶恐地說了這一句,轉臉問道:“看福全在不在?” 尤五也知道這個人,是幫鬱復華創業的得力助手;如今也是麵團團的富家翁。當時將他喚了來,不待鬱復華有所言語,便兜頭作了個大揖,滿臉暗笑地寒暄:“尤五叔,你老人家還認得我吧?” “喔,”尤五有意眨一眨眼,作出驚喜的神氣,“是福全哥,你發福了。” “不敢當,不敢當。尤五叔,你叫我小名好了。”“真的,他們是小輩;尤五哥你客氣倒是見外了。”鬱馥華接著轉臉告誡福全:“你關照下去,江海一家,松江漕幫的弟兄,要當自己人一樣,處處尊敬、處處禮讓。尤五叔有啥吩咐,就跟我的話一式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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