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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颱風

凱恩艦譁變 赫尔曼·沃克 19248 2018-03-13
一艘一艘又一艘新的巨型戰列艦和航空母艦排列在烏里提環礁湖中,有序地形成一個漂浮著的鋼鐵摩天大樓的群體,四周卻是一圈不協調的柔弱的椰子樹。海軍在這個環狀珊瑚島中聚集了它的主要打擊力量準備進攻呂宋島,而且它是這個星球從來沒有過的最令人畏懼的海上力量。威利基思在低矮生鏽的“凱恩號”的艦艏樓上坐了幾個小時,試圖將這支特混艦隊的奇蹟印記在自己的腦海裡。儘管現在他對戰爭的景像已經麻木了,但是眼前陣容雄壯的一批戰艦使他十分興奮。他感到人類歷史的一切蠻橫的力量似乎都在人們的視野中集中到烏里提環礁湖中了。他記得和平時期艦隊停泊在港內時他曾沿著河濱大道散步——那是他上大學二年級時——並通過哲理分析得出這樣的看法,戰艦隻不過是大玩具,國民的心理就是小孩的心理,因此各個國家都是根據各自玩具的數量和大小來衡量對方的。從那以後,他看見這些玩具投入了戰鬥,為他那個時代解決著生與死的問題,解決著自由和奴役的問題,而且他完全改變了他原有的大學本科生的看法,所以現在他是以敬畏的心情看待海軍的大型戰艦的。

這樣看待戰艦,他仍然只不過是個年紀較大的大學二年級學生。因為烏里提環礁到底是什麼呢?空曠無垠的汪洋大海中一個極小的珊瑚環礁而已。甚至一艘在其10海裡開外行駛的船也看不見它,即使龐大的第三艦隊所有的艦艇同時沉沒也不會使大海的水面上升頭髮絲寬度的千分之一。到目前為止,對於最雄心勃勃的人類的創造發明物來講,世界舞台仍然有點太大了。事實是,一場颱風,海軍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一股小小的急速旋轉的空氣而已,就可能太大而無法對付。 馬里克在海圖室裡,正依據一摞電訊稿所通報的各個風暴中心的經度和緯度在一張很大的太平洋海圖上標繪出颱風警報的信息。威利信步走了進來,站在馬里克的身後從他的肩膀上方往下看。 “史蒂夫,你認為哪一天我多少能乾一些助理導航的事呢?”

“該死的,可以呀。”馬里克立刻把兩腳規和平行尺遞了過去。 “現在你就可以馬上開始標繪這些風暴的位置。” “謝謝。”威利便開始整潔地用小的紅色方塊標出這些位置。 “今天上午我們出去時你用六分儀測一下太陽的高度吧,”副艦長說,“恩格斯特蘭德負責按秒錶。如果我們在黃昏以前還回不來,你可以進行星象觀測,並將你測得的位置和我測得的位置加以對照。” “行。前兩個禮拜我已經測過幾次太陽的高度,那完全是出於好玩。” “威利,你是在自討苦吃啊。”副艦長咧嘴笑了。 “難道你們附帶的任務還不夠多嗎?” “唉,當然夠多的了。但是老傢伙就是要我不停地解譯電碼直到我死為止。洗熨衣服、大家的精神面貌、艦上的服務工作一切都很好,可是——海洋上到處都有颱風。”

“嗯,每年的這個時候——“ 馬里克點著一支煙走到外面的船舷邊上。他把兩隻胳膊肘撐在舷牆上,滿意地享受著從繁瑣的事務中意外地得到解脫的樂趣。他知道威利基思會可靠地標繪出颱風警告位置的。一個年輕的下級軍官急切而又嚴肅地要求承擔更多的責任使這位副艦長欣喜地感到時間已經結出新的碩果。他還記得威利登上“凱恩號”頭幾天的情景,長著一張娃娃臉,一個冒冒失失的少尉,既天真幼稚又粗心大意,像屁股挨了打的孩子那樣向德弗里斯艦長噘著嘴。不過德弗里斯艦長對威利是心中有數的,馬里克想到,他當即對我說,他的屁股被狠狠踢過之後他會是好樣的。 威利出現在他身邊。 “都標繪好了。” “很好。”馬里克吸了一口雪茄。

這位通訊官斜靠在舷牆上,看著遠處的泊地。 “真壯觀啊,是吧?”他說,“我總看不夠,那就是力量啊。” 第二天早晨那些巨型艦艇開到外面公海去了。 “凱恩號”拖著靶標跟著開了出去。第三艦隊一邊向西行駛一邊分批地輪流進行炮火實彈演習,高高興興地演習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後掃雷艦拖著被打得破破爛爛的靶標返回原地,而攻擊艦隊則繼續前進去打擊菲律賓的各個機場。 “凱恩號”返回時,烏里提環礁顯得十分冷清破舊,就像檢閱完畢之後的檢閱台,舞會結束之後的舞廳。只有後勤服務艦艇留了下來——加油船、掃雷艦、幾條供應駁船以及一些無處不在的、難看的登陸艇。水母在貪婪地吃著已經開走的巨型軍艦扔下的漂在水面上的垃圾。 隨著飛濺的水花下錨之後,沉悶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威利從福克斯密碼電文中追踪著哈爾西艦隊的戰績。他惟一的其他娛樂方式就是繼續在海圖上標繪颱風的位置。

威利曾經經歷過在颱風邊沿盤旋的一些惡劣天氣,但是從來沒有橫穿過颱風。因此他對這些旋風的了解只不過是還依稀記得的康拉德小說中的幾頁描述和他最近研讀過的《美國實用航海家》一書中的幾個章節兩者結合而已。一方面他頭腦裡仍然保留著這樣的不可磨滅的景象:尖叫著的中國乘客縮成不穩定的團狀,從黑暗船艙的一端滾到另一端,伴隨著散落的銀元跳動時發出的叮噹聲。另一方面他知道颱風起源於暖氣流與冷氣流的碰撞:暖氣流就像木盆里水中的氣泡那樣往上升,冷氣流便急速流進氣泡上升後留下的空隙。由於地球的自轉,冷氣流在急速流動的過程中便發生扭曲,這樣便形成了旋轉的風暴。他並沒完全弄清楚為什麼在赤道的南北兩側風暴的旋轉方向是相反的,也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風暴大多發生在秋季,也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風暴是以拋物線的途徑向西北方向移動。可是他早就注意到,《美國實用航海家》講述此現象時是以帶歉意的含糊其詞結束的,意思是颱風的某些問題一直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這就給了他一個藉口,不要為求得科學的解釋而太費腦筋。他記住了尋找颱風中心的方向和距離的方法,以及南北兩個半球航海技能的規則。他曾為這些問題大傷腦筋,直至弄清它們的原理。從那以後他就認為自己是這方面見多識廣的海員了。

其實他雖然沒有經歷過颱風,但他對颱風的了解已不少了。這就像一個天真的大學神學系學生感到必須了解一些有關罪惡的情況以便與其進行鬥爭,結果很可能在閱讀,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的一部名著。 ——譯者註和波德萊爾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著名詩人,《惡之華》是其著名詩作之一。 ——譯者註的詩歌時了解了罪惡。 一天下午海灘上用燈光向“凱恩號”發來了下一步行動的信號,打破了艦上的單調氣氛,信號的內容是:不是拖靶標的命令,而是派你們去為油船護航,這些油船將與第三艦隊匯合進行海上加油。這種半戰鬥性服務的前景在懶散的水兵中引起一些歡快。軍官們也同樣喜氣洋洋。那天晚上飯後他們恣意地怪聲怪氣地來了個無伴奏多聲部合唱,最後唱的是水手讚歌《永恆的天父,救苦救難的萬能的主》,這首歌里大聲唱出的特別不和諧的和聲是歌詞的最後兩行:

“我們為海上遇難者向你呼叫, 啊,願你隨時隨地能聽到。 ” 油船隊駛出穆蓋航道時,大海風平浪靜,晴空萬里,陽光明媚。 “凱恩號”的停靠地在護航艦隊的最右側,距引航船5000碼。 “之”字形行駛的方案已成為大家都熟悉的老一套。低矮肥大的油船平穩地破浪前進,驅逐艦行駛在前面當先鋒,用聲納的長長的手指探測著海面下的動靜。這支艦隊的水兵就像熟知家裡的習慣一樣熟悉戰爭的模式和預防措施。這是一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的航行。在威利基思的颱風示意圖上,從烏里提環礁至菲律賓的整個藍色區間沒有標繪任何紅色的方塊。因此他認為這些水域實際上不會有颱風,於是便以平靜的心情乾著日常瑣事。然而,正如奎格經常指出的,在海軍中你不能自己認為任何一件事。至少,就颱風而言,你不能自己認為怎麼樣。

12月16日晚上,“凱恩號”開始相當厲害地搖晃起來。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不正常。過去每當艦橋上的傾斜計指向45度並且從側窗能看見綠色的海面上到處是白頭浪時,威利常常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抱住柱子,這時他正在房間裡看《老古玩店》《老古玩店》,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的小說。 ——譯者註。過一會兒他感到嘔吐前常出現的輕微的頭昏,在太惡劣的天氣下看書就是這種感覺。他把書塞到書架上就睡覺了,將軀體和膝蓋、腳跟抱在一起,這樣不管怎麼搖晃都打擾不了他了。 他被水手長的助手搖醒了。跟往常一樣,他的眼睛看了一下表。 “真見鬼——剛2點30分——” “長官,艦長要在艦橋上見你。” 這有點奇怪,這不是傳喚。每個禮拜有兩三個晚上奎格都要把他從睡夢中叫醒去討論賬目或譯解電文,但是通常都在艦長室裡。他一隻手搭在上鋪上穿上了褲子。威利睡意朦朧地在腦子裡回想著他最近審計賬目的事,他肯定這次可能是洗衣報表出了問題。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上層甲板,想弄清楚軍艦的搖晃是否真的那麼厲害。又濕又暖的海風從右舷的住艙區猛烈地刮過,把救生索和架設天線的拉索吹得嗡嗡直響。黑色的洶湧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地伸向天空。頭頂見不到一顆星星。

哈丁說:“他在海圖室裡。” “情況不妙?” “不完全是。二級驚厥。” “嗯,很好——有點搖晃。” “是有點。” 威利關上門後,海圖室的紅燈亮了,照出奎格和馬里克正俯身在辦公桌上,兩人都穿著內衣。艦長閉上一隻眼睛斜著看了一眼,說:“威利,你一直在標繪這張颱風示意圖嗎,嗯?” “是的,長官。” “那麼,既然馬里克先生一直不能令人滿意地解釋清楚為什麼在未經我允許或同意的情況下就把那麼重要的工作委託別人去幹,我想你也不知作何解釋吧,對嗎?” “長官,我認為凡是我為了提高自己的專業能力而乾的事情都是應該受到歡迎的。” “嗯,這一點你完全對,它肯定有助於提高——但是——那麼,你為什麼搞得一團糟呢,嗯?”

“長官?” “長官什麼,見鬼去!菲律賓與烏里提環礁之間的颱風警示標誌在哪裡?你是要對我說沒有颱風,每年的這個時候?” “不是的,長官。情況有些異常,我知道,但是這一區域全是晴朗的——” “除非你們通訊部那幫人弄錯了某個呼叫信號,或者在抄寫某些風暴警告時睡著了,要不就是你們的檔案裡把它弄丟了,所以沒有解譯出來,也沒有標繪在這張海圖上——” “我想沒有發生過那種事,長官——” 奎格食指敲著海圖,把它弄得索索響。 “行啦,今天晚上氣壓計下降了14點,風每隔兩小時就向右偏轉,現在的風力已達到7級了。我要你把過去48小時的密碼電報檢查兩次。我要求立刻解譯所有的風暴警告後送到我這兒來,並且從此以後由馬里克先生標繪颱風海圖。” “明白,長官。”突然一下劇烈的搖晃讓威利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奎格身上。觸摸到艦長裸露的陰濕的皮膚使他感到極其討厭,他急忙跳開了。 “對不起,長官。” “行啦。快走吧。” 威利來到無線電通訊室,檢查了所有的福克斯密碼電報,什麼也沒找到。他和那些視力不好,臉色蒼白的操作員一起喝了杯咖啡後就離開了,很高興能脫離開那噩夢般的收發報機發出的嘟嘟聲。他躺在床上還沒睡著就被剛才給他送咖啡的通訊兵搖醒了,“長官,風暴警報。通知所有軍艦。剛收到的。” 威利解譯出了電文,帶著它到了上面的海圖室。奎格正躺在床上抽煙。馬里克坐在凳子上,頭伏在擱在辦公桌上的胳膊上。 “啊,找到什麼東西了,是吧?我想是這樣。”艦長接過電文看了起來。 “長官,我不是在以前的電報中找到的。它是10分鐘之前剛收到的——” “我明白。僅僅是你職業生涯中那些有趣的巧合中又一次巧合,威利,是吧?好了,不管怎麼說我很高興剛才我要你去檢查,當然這份電文是剛收到的。史蒂夫,把它標繪出來。” “明白,長官。”副艦長仔細看了看這張鉛筆寫的字條,同時拿起了兩腳規。 “長官,那可能是它。在我們的東面和南面——300海裡——讓我想想。317,確切地說——他們稱它是溫和的圓形擾動,雖然——” “嗯,很好。越溫和越好。” “長官,”威利說,“如果你認為那份電報我是在撒謊,你可以到通訊室去——” “啊,威利,誰指責誰說謊了?”艦長詭秘地一笑,在紅色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出一道道黑色的皺紋,接著又一口一口地抽著煙。燃燒的煙頭古怪地顯得有點發白。 “長官,你說有趣的巧合時——” “啊,啊,威利,不要聽話聽音。”艦長拿腔拿調地說,“那就肯定表明心裡有鬼。現在你可以走了。” 威利感到肚子經常發作的一陣絞痛,心在怦怦跳。 “明白,長官。”他走到外面的船舷邊,站在新鮮的空氣能吹到臉上的地方。當船向左舷擺過來時,他的胸膛壓在舷牆上,他就像躺在一塊突出的金屬板上,向下直視著大海。過了一會兒,他必須緊緊地抓住舷牆,不然就會向後倒下去。他感到他的雙手在陰濕滑溜的舷牆邊沿上發抖。他停留在艦橋上,呼吸著海風,凝視著遠處上下起伏浪濤洶湧的海面,直到佩因特上來和他換班。然後他和哈丁一起往下走進黑暗的軍官起居艙,站在那裡喝咖啡,各自用一隻胳膊肘挽著柱子。西利克斯玻璃咖啡壺的加熱器放出一小束紅光。 “搖晃得更厲害了。”哈丁說。 “沒有去年在舊金山外面那麼厲害。” “對——附近有颱風嗎?” “沒有。東南方向有溫和的氣旋。我們可能碰上了它掀起的海湧。” “我老婆對颱風擔心得要死,她寫信說她老是夢見我們遇上了颱風。” “呃,真見鬼,遇上了又怎麼樣?我們將船的側後部或船頭迎著風,這要看我們的位置而定,這樣便可以完全擺脫它了。希望這是我們在這次航行中遇到的最大麻煩。” 他們將杯子和盤子塞進旁邊桌子上一塊木板的凹槽中,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間。威利決定不吃苯巴比妥安眠藥了。他打開了床頭燈,看了一會兒狄更斯的小說,讓燈照著臉就睡著了。 “他們究竟怎樣在這風急浪湧的海上加油呢?” 威利和馬里克站在傾斜得很厲害的左舷一側。時間是早上10點。在陰暗的黃灰色的日光下大海像黑色的泥潭一樣起伏著,冒著泡。在很深的波谷的浪尖上是一條條白色的泡沫。海風吹得威利的眼瞼直發緊。四周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在這艘老掃雷艦掙扎著爬到浪湧頂上的瞬間才能看見海浪的波峰和波谷。後來他們不時地晃眼看見到處都是艦艇,巨大的戰列艦和航空母艦、油船、驅逐艦,所有的艦艇都在劈波斬浪地往前行駛,巨浪不斷地沖向艦隻的艦艏樓,破碎成像奶油般柔滑的細流。 “凱恩號”艦艏樓裡的積水一直有幾英寸深,每隔幾分鐘兩個鐵錨就消失在黑色的大浪底下,白色的浪沫在甲板上到處流淌,聚積在艏樓室牆邊,然後越過舷邊汩汩地流入大海。天沒有下雨,但是空氣就像浴室裡的空氣一樣。一大團一大團的深灰色雲頭從頭頂翻滾而過。船身不像晚上那樣搖晃得那麼厲害了,可是卻前後顛簸得更兇了。甲板的起起落落就像站在電梯地板上的感覺一樣。 “我不明白,”副艦長說,“但是這些該死的油船全都成了飛人貝利。他們要努力試試。” “甲板值勤官先生,”艦長從駕駛室大聲叫道,“請問氣壓計的讀數是多少?” 威利疲倦地搖搖頭,走到艦艉去看了看氣壓計後回到駕駛室門口報告說:“長官,仍舊是29.42。” “嗯,我為什麼必須在這兒不停地問你讀數?從現在起,你每隔10分鐘向我報告一次。” “天哪,”威利低聲地對副艦長說,“7個小時以來讀數都是穩定的呀。” 馬里克將望遠鏡對準前方。 “凱恩號”在一個長浪的浪峰上抖動了幾秒鐘,然後隨著一聲刺耳的撲通聲又掉進了波谷。 “上邊那兒有一艘驅逐艦正從'新澤西號'那裡加油——在船頭的寬闊處——我看輸油管斷了——” 威利用望遠鏡仔細地觀察著,等待“凱恩號”再次上升到波峰。他看見這艘驅逐艦在靠近那艘戰列艦的海面上猛烈地偏盪,後面拖著一條蛇一樣的黑色軟管。加油機脫離了戰列艦的主甲板在空中劇烈地懸盪著。 “他們在這兒加不了多少油。” “嗯,這樣可能不行。”威利把這一事故報告了奎格。艦長舒適地坐到椅子上,撓了撓鬍子拉碴的下巴,說道:“嗯,這是他們不走運,不是我們不走運。我想喝點咖啡。” 這支特混艦隊持續加油的嘗試直至中午過後,付出的代價是損失了大量的輸油管、固定纜繩和油料,與此同時所有艦艇上像威利那樣的年輕軍官都對艦隊司令智力上的局限性作了有趣巧妙的評論。當然他們不知道,這位海軍上將已承諾進行空襲以支援麥克阿瑟將軍的部隊登陸民都洛島,因此必須給他的艦艇加油,否則陸軍就得不到空中掩護。下午1點半特混艦隊停止了加油的努力,開始向西南方向行駛以便擺脫這場風暴。 從8點至午夜威利在甲板上值班。在值班期間他慢慢認識到這是極其惡劣的天氣,是令人擔憂的天氣。在幾次厲害的搖晃中他腦海裡閃現出驚恐的感覺。但他從舵手和舵工的鎮定自若中重新獲得了自信,他們緊握舵輪或輪機艙的傳令鐘,並以疲乏但平靜的語氣低沉單調地相互罵些下流的話,雖然漆黑的操舵室左右搖晃著,上下起伏著,顫抖著,雨點咚咚地敲打著窗戶,滴滴答答地落到操舵室的甲板上。其他艦艇已經看不見了。威利通過雷達測出離得最近的那艘油船的距離和方位來保持“凱恩號”的位置。 11點半一個滿身濕透的通信兵拿著一份暴風警報踉踉蹌蹌地走到威利跟前。威利看完警報便叫醒了馬里克,當時馬里克正在椅子上瞌睡,睡夢中還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免摔下來。他們一起走進海圖室。奎格在辦公桌上方的床上睡得很死,張著嘴,身子一動不動。 “現在距離為150海裡,幾乎在正東方向。”馬里克小聲地說,用兩腳規在海圖上量著距離。 “嗯,那麼,我們已經越過警報區進入適航的半圓內了,”威利說,“到明天早晨我們就完全脫離警報區了。” “有可能。” “再次見到太陽我會很高興的。” “我也一樣。” 威利換班回到房間後,他從熟悉的環境中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強烈的自信心。至今沒有出過問題。房間很整潔,檯燈很明亮,他喜歡的那些書穩穩地很協調地放在書架上。隨著船身每次吱吱嘎嘎的搖晃,綠色的窗簾和掛在衣鉤上的一條髒了的咔嘰布褲子也來回地擺來擺去,或以怪異的角度伸出就像被一股強風吹出來似的。威利很想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是陽光明媚的白天,把過去的壞天氣統統拋在腦後。他吃了一顆苯巴比妥膠囊,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被軍官起居艙傳來的稀里嘩啦摔碎東西的巨大響聲吵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跳到甲板上,發現船身急劇地向右舷傾斜得非常厲害,傾斜得他站不住腳。透過朦朧的睡意,他驚恐萬分地意識到,這可不僅僅是一次劇烈的搖晃。甲板一直傾斜著。 威利赤裸著身子,用雙手撐著身子離開過道的右舷牆,瘋狂地向昏暗的紅光照亮的軍官起居艙跑去。甲板又一次慢慢地恢復水平。軍官起居艙裡所有的椅子全堆積到了右舷艙壁上,成為椅子腿、椅子背和椅面糾結在一起的模糊的一團。當威利走進起居艙時這堆亂糟糟的椅子又開始從艙壁滑到甲板上,再次發出稀里嘩啦的巨大響聲。餐具室的門敞開著。裝瓷餐具的櫥櫃斷裂了,裡面的東西摔到了甲板上。陶瓷餐具變成了叮噹作響、不停地滑動的一堆碎片。 船身豎直起來,接著又向左舷傾斜過去。椅子不再滑動了。威利克制住了要裸著身子跑到上層甲板上去的衝動。他跑回到自己的房間,穿上了褲子。甲板再次升起後又向右舷傾斜過去,在威利尚未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他已從空中摔倒在床上,就躺在冷冰冰潮膩膩的船殼上,那鋪著的床墊卻像一堵白色牆立在他身邊,越來越向他這邊傾斜過來。瞬間他相信他就要死在一艘底朝天扣過來的船裡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這艘老掃雷艦又掙扎著向左舷傾斜回來了。這樣的搖晃威利以前從未經歷過。這不是搖晃,這是死亡,是在聚積著力量的死亡。他抓起鞋子和襯衫,驚恐地跑到半甲板上,隨後又爬上了梯子。 他的頭砰的一聲碰到了已關上的艙口蓋,他感到一陣熱辣辣的頭暈目眩的疼痛,兩眼直冒金星。他原以為梯子頂上的一片黑暗是開闊的夜空。他看了看手錶。是早上7點鐘。 他憤怒地用指甲扒找了一陣艙蓋。然後他清醒過來,記得艙蓋上有個小的圓艙口。他用抖動的雙手擰動了鎖輪。小艙口打開了,威利把鞋和襯衫從艙口扔了出去,接著又扭動著身體鑽出艙口到了主甲板上。灰色的天光刺激得他直眨眼。飛濺的水花打在皮膚上像針扎一樣。他晃眼看見了擠在廚房甲板室各條通道裡的水兵,這些水兵都瞪圓了白眼圈的眼睛凝視著他。他忘了撿起衣服光著腳飛快地爬上艦橋梯子,但是爬到一半他就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停下來懸吊在梯子上,因為“凱恩號”又向右舷傾斜過去了。要不是他緊緊地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並用胳膊和腿抱住扶手,他早就垂直向下地掉進灰綠色的冒著泡的大海裡了。 就在他懸吊在那兒的時候他也聽見了奎格在喇叭裡焦躁的尖叫聲,“你們下面前輪機艙的,我要動力,動力,開動該死的右舷輪機,聽見了嗎,如果你們不要這艘該死的破船下沉,馬上啟動右側應急動力!” 當軍艦在巨大的長浪上起伏,仍然傾斜得很厲害的時候,威利用手交替地抓著爬到了艦橋上。艦橋裡聚集著成群的士兵和軍官,大家都緊緊地抓住旗袋欄杆、舷牆或艦橋室牆上的加固鐵條,大家都瞪著白眼圈的眼睛,就跟威利剛才在主甲板上看見的那些士兵的眼睛一樣。他抓住基弗的胳膊,小說家的長臉變成了灰色。 “情況究竟怎麼樣?” “你去哪兒了?最好穿上救生衣——” 威利聽見舵手在操舵室里大聲喊叫:“輪機室開始做出反應了,長官。艏向087!” “很好,穩舵向左急轉。”奎格的聲音幾乎失真了。 “086,長官,長官!085!現在船正在往迴轉。” “謝天謝地。”基弗說,來回地咬著上下嘴唇。 軍艦轉迴向右舷,轉向時從右舷刮來一陣強風猛吹著威利的臉和頭髮。 “湯姆,發生什麼事啦?這是怎麼回事?” “該死的海軍上將試圖在颱風中心加油,就是這麼回事——” “加油!在這種天氣?” 除了帶白色條紋的灰色浪頭之外軍艦的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這些浪是威利從未見過的。它們像公寓樓那麼高,雄壯地有節奏地向前湧,在這些大浪中“凱恩號”就像一輛小小的出租車。軍艦不再像一艘乘風破浪的船那樣顛簸搖晃了,而是像一小塊垃圾在高低不平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空中飛滿了水花,不可能看清楚是飛濺的海水或是雨水,但是威利不用想就知道那是飛濺的海水,因為他嘴唇上有鹹味。 “有兩三艘驅逐艦隻剩下百分之十的油了,”基弗說,“它們必須加油,不然它們就走不出這場風暴——” “天哪,我們的油還剩多少?” “百分之四十。”佩因特開口道。這位小個子工程師軍官正背對艦橋室緊緊抓住滅火器的托架。 “現在快速掉頭了,艦長!”操舵手叫道。 “艏向062——艏向061——” “松舵至標準位置!右舷前向標準舵!左舷前向三分之一舵!” 軍艦擺向右舷後又擺了回來,一次令人膽戰心驚的劇烈的搖擺,但是是以通常的節奏搖擺的。威利緊張的心情緩和了下來。他現在註意到了那幾乎將操舵室的喊叫聲淹沒的聲響。它是一種不知來自何處但又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低沉悲哀的嗚咽聲,一種蓋過波濤的拍打聲、軍艦的吱嘎聲和煙筒冒黑煙的咆哮聲的強烈噪音,“嗚嗚嗚——伊伊伊伊伊伊伊伊,”一種無處不在的彷彿大海和空氣在痛苦呻吟的聲音,“嗚嗚嗚——伊伊伊伊,嗚嗚嗚嗚伊伊伊伊——” 威利跌跌撞撞地走到氣壓計跟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指針在29.28處抖動。他回到基弗跟前。 “湯姆,氣壓計——什麼時候損壞的?” “我在半夜值班時它就開始下降了。之後我一直在這兒。從1點鐘開始艦長和史蒂夫一直在甲板上。這場可怕的風暴正好刮起來——我不知道,15或20分鐘之前吧——一定達到100節——” “艏向010,長官!” “迎風!穩舵000!全部輪機三分之二航速向前!” “天哪!”威利說,“我們為什麼向北行駛?” “艦隊的航線是迎風加油——” “他們永遠也加不成油——” “他們要繼續嘗試——” “剛才幾次劇烈搖晃究竟是怎麼回事?輪機出了故障嗎?” “我們的船身側面迎風了,頭也掉不過來。我們的輪機沒問題——目前是這樣——” 風暴的嗚咽聲加劇了,“嗚嗚嗚嗚——伊伊伊伊!”奎格艦長跌跌撞撞地從操舵室出來。他的臉色像他穿著的救生衣一樣灰白,滿臉長著黑色的剛毛,充血的兩眼幾乎被四周腫脹的眼瞼擠得睜不開了。 “佩因特先生!我要知道當我呼叫增大動力的時候那些該死的輪機為什麼不做出反應——” “長官,它們在做出反應——” “你這個該死的,你是說我在撒謊?我現在告訴你我對著喇叭大聲叫喊之前足足有一分半鐘我沒得到那台右舷輪機的動力——” “長官,這風——” “嗚嗚嗚嗚——伊伊伊伊——嗚嗚伊伊伊伊!” “別跟我頂嘴,先生!我要你到下面你的輪機現場去,呆在那兒,負責執行我下達給輪機的命令並且要快——” “長官,過幾分鐘我得去甲板值班——” “你不用去了,佩因特先生!你已從值班表上取消了!到下面輪機跟前去呆在那兒,直到我叫你上來為止,就是呆72小時也得去!如果我再一次不能得到動力你就準備在最高軍事法庭上為自己辯護吧!”佩因特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小心翼翼地從梯子走了下來。 船頭迎風後“凱恩號”行駛得平穩多了。籠罩著軍官和水兵的恐懼心理開始減弱了。一壺壺的新鮮咖啡從廚房送到了艦橋上,大家的情緒很快高漲起來,又可以聽見水兵們講淫猥的笑話了。船身的上下顛簸仍然很快很厲害,使人的胃裡怪難受的,但是“凱恩號”自服役以來經歷過不計其數的顛簸,而這種上下起伏運動不像左右大幅度搖擺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大幅度搖晃可使艦橋懸在海面的正上方。比往常更多地擠在艦橋上的一群人慢慢減少了,剩下的水兵開始以輕鬆的語氣談起不久前的恐慌情景。 這種突然高漲的樂觀情緒抵消了還像以前一樣大聲而神秘地悲號著的風、仍舊那麼濃厚的飛掠的雲以及已經下降到29.19的氣壓計所產生的影響。現在這艘掃雷艦上的官兵已經習慣於這樣的認識:他們遭遇了颱風。他們要自己相信他們會安全地穿過颱風,因為眼前已沒有危機,而且因為他們非常希望是這樣,所以他們就相信了。他們不厭其煩地重複這樣的話:“這是一艘走運的軍艦,你是弄不沉這個老的生了鏽的狗雜種的。” 威利的心情和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樣。一杯熱咖啡下肚之後他開始感到處身在過於狹小的空間時的振奮的,因而無所畏懼的心情。他已恢復了足夠的理智,可以將他從《美國實用航海家》一書中學到的一些知識用於這場風暴了,於是他計算出颱風的中心大約在正東100海里處,正以每小時20海裡的速度向他們逼近。他甚至以略微愉快的心情盼望著颱風的平靜的風眼可能從“凱恩號”的上方通過。他很想知道那時是否能在黑暗的天空中見到一圈藍天。 “我聽說是你而不是佩因特將接替我值班。”當威利面朝著風進行計算時,哈丁已不知不覺地走到他跟前。 “是那麼回事,我現在就接班嗎?” “像你這個樣子?” 威利低頭瞧了瞧自己,除了一條濕透了的褲子什麼也沒穿,於是咧嘴笑了笑。 “有點軍容不整,嗯?” “我不認為這種情況還需要穿藍制服並戴上佩劍,”哈丁說,“不過你穿上衣服可能舒服點。” “我馬上回來。”威利往下走,從艙蓋上的小艙口鑽了過去,注意到水兵們已離開主甲板的過道。他發現惠特克和他手下的勤務兵都在軍官起居艙裡,全都穿著救生衣,正在鋪白色的桌布,把椅子扶起來,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雜誌撿起來。惠特克悲哀地對他說:“長官,我不知道怎麼開早飯,除非我找到些白鐵盤子,什麼都亂七八糟的,陶瓷餐具也不夠了,也許夠兩位軍官用,長官——” “真見鬼,惠特克,我看你別張羅在底下這兒開早飯了。去問問馬里克先生。我看把三明治和咖啡送到頂層甲板去是每個人所期待的。” “謝謝你,長官!”有色人種勤務兵的臉上都露出了喜色。惠特克說:“你,拉塞拉斯,別在那張桌子上擺餐具了。你去問問像基思先生這樣的長官,看他說——” 當威利在動盪不已的房間里費力地穿衣服的時候,一想到今天早上的事已經快速地從生與死的危機縮小為在起居艙開早飯的問題,覺得很有樂趣。看見勤務兵認真地堅持乾著日常事務,看見自己的房間依舊亮著同樣安詳的黃色燈光,威利感到很振奮。在船艙下面的這個地方,他是威利基思,那個老資格的不朽的、不可摧毀的威利,他給梅溫姑娘寫信,解譯電報並審計洗衣室的賬目報表。只要他能記住保持頭腦清醒,頂層甲板的颱風只不過是電影中的歷險經歷,雖激動人心但有驚無險,而且充滿了樂趣和教育意義。他想,將來有一天他可以寫出一篇關於颱風的短篇小說,並採用勤務兵為早餐擔憂的情節作為潤色。他穿著乾衣服精神抖擻地來到艦橋上,接替了甲板上的值班任務。他站在飛濺的水花打不著的駕駛室裡,用胳膊肘鉤住艦長的椅子,迎著颱風咧嘴笑了,儘管颱風的呼嘯聲比以前更大了,“嗚嗚嗚嗚!伊伊伊伊伊!” 氣壓計的指針指著29.05。 譁變 汽輪不像帆船那樣是風的奴隸,它能戰勝風暴的一般性的困難。戰艦是特殊的汽輪,建造戰艦不是為了寬敞和省錢,而是為了增強威力。 “凱恩號”掃雷艦甚至能抵抗風力達到三萬馬力的大風:這種能量足以將50萬噸的重物在一分鐘內移動一英尺。 “凱恩號”本身的重量為1000噸多一點。它像一個頭髮灰白,上了年紀但充滿應急爆發力的最輕量級拳擊運動員。 但是當大自然舉辦像颱風這樣的畸形動物展覽,而颱風的風速已達到或超過每小時150海裡時,令人驚奇的事情便發生了。例如,船舵不起作用了。船舵是通過阻擋從它所穿過的水而起作用的。但是如果風是從船尾向前刮,而且刮得很厲害,那麼水就可能開始以船舵同樣的行進速度向前湧,結果就毫無阻力了。這時船會偏盪或者甚至突然橫轉。另一種情況是海水從一個方向推著船體,風從另一個方向推著船體,而船舵又從第三個方向推著船體,於是這三者的合力便會使船對舵的作用做出極不穩定的反應,分鐘與分鐘之間或秒鐘與秒鐘之間都會發生變化。 從理論上講出現下述情況也是可能的:船長要自己的船朝一個方向轉,而風卻向另一個方向猛烈地推著船,即使所有的輪機開足馬力也無法讓船頭掉轉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就會顛簸搖擺,橫向行駛,這時情況就非常糟了。但是實際上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運轉正常,操作技能高超的現代化戰艦能突破任何颱風。 風暴毀滅船隻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老生常談的鬼怪恐怖。風暴會發出恐怖的聲音,顯出駭人的面孔,嚇破船長的膽,使他在危急時刻無法理智地行事。如果大風能把船橫向地拋出去很遠,它就可能損壞輪機或把它們徹底毀了——那時風暴就獲勝了。因為首先船必須在人的控制下不停地行駛。與過去的木帆船相比,作為漂浮的船體,輪船有一大弱點:鋼鐵不能浮在水面上。在颱風中輪機失去作用的驅逐艦肯定會傾覆,或者灌滿水下沉。 情況不妙時,書上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掉轉船頭頂著風浪沖出去,但是即使在這一點上權威們的看法也不是完全一致的。沒有一個權威人士經歷過最厲害的颱風,所以無法做出無懈可擊的結論。另外也沒有一個權威人士渴望得到這樣的經歷。 船間通話被靜電干擾和風浪聲壓抑得聽不清,威利不得不把耳朵貼在喇叭上:“陽光號”的各子艦。停止加油。立即跟上。艦隊新航向180。小艦艇重新定向護航。 “什麼?講的什麼?”站在威利胳膊肘旁邊的奎格問道。 “停止加油,長官,轉向南方。立即跟上。” “終於衝出去了,嗯?正是時候。” 穿著救生衣顯得又矮又臃腫的馬里克說:“長官,船尾頂著風,我不知道船會怎麼行駛。來自船後側方向的海浪總是要命的——” “能讓我們衝出這兒的航向就是正確的航向。”奎格說。他仔細地觀察著船外像船桅那麼高的驚濤駭浪,飛濺的水花有如大暴雨傾盆而下。離船數百碼開外的海面上,一座座海水形成的灰色的高山逐漸褪色成一道白色的霧牆。水花開始擊打著船窗,響聲更像冰雹而不是水的敲擊聲。 “唉,威利。叫一下佩因特,告訴他守在輪機旁邊,準備快速採取行動。史蒂夫,我將從雷達室進行指揮。你留在這兒。” 船間通話用無線電對講機發出摩擦聲和嗚咽聲。聲音汩汩地傳出來,揚聲器似乎在水里一樣:“'陽光號'的各子艦。立即重新定航向。全速前進。” “所有輪機全速運轉。右標準舵。穩定航向180。”奎格講完後跑出了操舵室。 “凱恩號”一頭栽進了冒著泡的波谷。斯蒂爾威爾轉著舵輪,說:“天哪,舵輪感覺鬆了。” “舵很可能露出水面了。”馬里克說。船頭切入海里後又慢慢地升起來,散落下一條粗實的水流,操舵室在顫抖。 “舵在右標準位置,長官,”斯蒂爾威爾說,“天哪,船在強行快速轉向。艏向010,長官——020——”像迎著風的風箏,這艘掃雷艦傾側過來,劇烈地向右傾側。威利被摔出去撞到了濕淋淋的窗戶上,嚇得手腳發抖。 “艏向035,長官——040——” “凱恩號”越來越向右舷傾斜,不停地在海浪上時起時落,風從側面刮來,更像遇難船隻的漂浮殘骸,而不像一艘控制得很好的軍艦。成團的水花向艦艏樓撲過來。威利本能地朝馬里克看去,看見副艦長用雙手懸吊在頭頂上方的一根樑上,背緊貼著艙壁,鎮靜地觀察著艦艏樓,在海面上迅速地改變航向,心里便如釋重負地輕鬆多了。 “嘿,威利!”艦長那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從通話管傳了出來。 “讓你那個該死的無線電技師到上面這兒來,好嗎?在這個該死的雷達上我什麼也看不見。” 威利向通話管裡吼叫道:“明白明白,長官。”並通過廣播系統呼叫那名技師。他開始從“凱恩號”令人昏眩的側向傾斜和傾斜的甲板怪異的起落過程中感到噁心了。 “馬里克先生,”操舵手改變了語氣說,“船已經停止轉向——” “你的艏向是多少?” “093。” “我們側面頂風。風頂著船。船會慢慢轉過來的。” “仍舊是093,長官。”經過一分鐘劇烈的顛簸後斯蒂爾威爾說道,這次顛簸是大浪慢慢豎直往上升,然後令人噁心地急速向右舷下降。很難說“凱恩號”是在穿過海浪前行呢或者只是被海浪左右搖晃著向前湧。移動的感覺完全來自風浪。然而全部輪機正按20節的速度在運轉。 “將舵轉至右滿舵位置。”馬里克說。 “右滿舵,長官——天哪,長官,這該死的舵輪感覺就像舵輪索斷了似的!只是太鬆了——”看見水兵們驚恐的神色威利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臉上顯出了同樣的表情。 “閉上你的臭嘴,斯蒂爾威爾,舵輪索是完好無損的。”馬里克說,“不要像個嬰兒那樣無知。你以前在海上操過舵嗎——” “真該死,史蒂夫,”傳來了奎格的尖叫聲,“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為什麼掉不過頭來?” 馬里克向通話管裡吼叫道:“長官,風浪控制了一切。我已經操至右滿舵——” “那麼,利用輪機。把船掉過頭來。天哪!這兒的每一件事都必須由我來做嗎?那個技師在哪兒?這雷達上除了一片亂草般的干擾之外什麼也沒有——” 馬里克著手操縱輪機。將左舷的標準速度結合右舷慢慢開倒車果然使船頭慢慢地轉向南方。 “穩定航向180,長官。”斯蒂爾威爾終於說道,同時轉過身面對馬里克,眼裡閃著輕鬆的光芒。 軍艦上下顛簸左右搖擺著。只要兩側的搖擺是均勻的,再深度的搖擺也不再令人驚恐了。威利漸漸習慣於將三根生鏽的煙筒看作是與大海完全平行的,所以在三根煙筒之間他只看見冒著泡沫的海水。煙筒像巨大的擋風玻璃刮水器那樣來回擺動也就不再是嚇人的事情而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了。使他感到害怕的是只向一側慢慢地傾斜過去。 奎格用手絹擦著眼睛走了進來,“該死的浪花扎人真疼。噢,你終於把船掉過頭來了,嗯?我想現在好了。” “我們在正確位置上嗎,長官?” “嗯,很靠近了,我想。我說不准。技師說海上飛過來的浪花使我們的觀察儀器佈滿了水霧。我想如果我們偏離航線太遠,'陽光號'會向我們大發雷霆的——” “長官,我想也許我們應該壓艙,”副艦長說,“我們的重量太輕,長官。燃油只剩百分之三十五了,我們轉向不靈的一個原因就是吃水太淺——” “行了,別擔心,我們沒有傾覆嘛。” “壓艙會大大地增加我們的靈活性,長官——” “不錯,而且大量的海水會攙雜進油艙裡,結果是再加油的時候每次都少吸入15分鐘的油。'陽光號'有我們的油料報表。如果它認為有危險了,它會發出壓艙命令的。” “我還認為我們應該使深水炸彈處於保險狀態,長官。” “怎麼回事,史蒂夫,一點惡劣的天氣你就驚慌失措了?” “我沒有驚慌失措,長官——” “你是知道的,我們還是反潛艦。如果過5分鐘我們發現了一艘潛艇,處於保險狀態的深水炸彈究竟有什麼好處?” 馬里克向模糊的窗口外面翻騰的巨浪看了一眼,“長官,我們發現不了潛艇的出沒路徑,在這樣——” “我們怎麼知道?” “長官,我們中隊的'迪奇號'在阿留申群島遇上了風暴,結果被自己脫落下來的深水炸彈炸沉了。把船艉炸掉了。斯基珀上了最高法庭——” “見鬼,如果你一定要讓深水炸彈處於保險狀態,你自己幹吧。我不管。只是一定要做到如果我們發現了潛艇一定有人站在旁邊投放它們——” “馬里克先生,”斯蒂爾威爾響亮地說,“深水炸彈已經上保險了,長官。” “上好保險了?”奎格大聲叫嚷道,“誰這麼講的?” “我——我自己上的,長官。”水兵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兩腿分開地站著,緊握著舵輪,兩眼看著陀螺羅盤。 “誰叫你這麼幹的?” “長官,我是從基弗先生那裡得到現行命令的。軍艦有危險時我就給它們裝上保險——” “誰說軍艦有危險了,嗯?”奎格抓著窗口的把手,身體來回搖擺著,怒目注視著操舵手的後背。 “呃,長官,大約7點鐘那次大幅搖擺,我——我給它們上了。整個扇形尾都受到浪潮的衝打。必須裝根保險索——” “真見鬼,馬里克先生,為什麼不向我報告這些事情?我就在這兒,帶著很多不能投放的深水炸彈四處航行——” 斯蒂爾威爾說:“長官,我對基弗先生講了——” “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再搶著說,你這個該死的笨蛋,十足的笨蛋!”奎格尖叫著。 “基思先生,把這傢伙寫入傲慢無禮、玩忽職守的案情報告中!他對基弗先生講!我要聽從基弗先生嗎!史蒂夫,我要你找一個操舵手,從現在起我不想見到這個愚蠢的白痴的醜惡的嘴臉——” “艦長,請原諒,”副艦長急忙說,“其他的操舵手昨天晚上乾得筋疲力盡的現在還沒緩過來呢。斯蒂爾威爾是我們最好的士兵,我們需要他——” “你不要這樣頂嘴好嗎?”艦長尖聲喊叫道,“老天爺,這艘艦上就沒有一個聽從我的命令的軍官嗎?剛才我說我要——” 恩格斯特蘭德踉蹌走進搖擺著的操舵室,一把抓住威利以免摔倒。他的粗布工作服往下流著水。 “很抱歉,基思先生。艦長,氣壓計——” “氣壓計怎麼啦?” “28.94,長官——28——” “究竟是誰在觀察氣壓計?為什麼我半個小時還沒聽到報告?” 奎格跑到外面的船側過道上,兩手交替抓住窗口、輪機室的傳令鐘、門框以穩住身子。 “馬里克先生,”操舵手聲音沙啞地說,“我無法將船保持在180艏向上。船偏向左舷了——” “多轉舵——” “我已經轉到右滿舵了,長官,艏向172,長官——偏轉很快——” “為什麼轉到右滿舵?”奎格從門口東倒西歪地走了進來,怒吼道,“誰在這兒發操舵令?艦橋上所有的人都發瘋了嗎?” “長官,船在向左舷偏盪,”馬里克說,“操舵手無法將它保持在180上——” “現在是160,長官。”斯蒂爾威爾說,驚恐地看了馬里克一眼。這是可怕的風標效應,“凱恩號”失去了控制。舵擋不住水了,船隨風浪側向滑行。航向從南轉向東。 奎格抓住操舵手穩住身子後目不轉睛地看著羅盤。他跳到傳令鐘旁邊用一個把手發出了“最大航速”的信號,用另一個把手發出了“停止”的信號。輪機室的指示器立刻做出了反應。隨著輪機的單邊作用力甲板開始震動。 “這樣就會把船掉過頭來。”艦長說。 “現在你的航向是多少?” “仍然在下降,長官,152——148——” 奎格喃喃地說:“需要幾秒鐘才能穩住——” “凱恩號”又一次令人嘔吐地向右舷傾斜,然後懸在那兒。從左側湧來的浪頭猛烈地撲向船身,這艘艦彷彿是一根漂浮的原木。但穩不住身。它擺動至水平的一半時,又更加厲害地向右舷傾斜過去。威利的臉撞在了窗戶上,他看見海水離他眼睛只有幾英寸。甚至能數清泡沫中的氣泡。斯蒂爾威爾吊在舵輪上,兩隻腳從威利的身子下滑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在下降,長官——艏向125——” “艦長,我們在突然橫轉,”馬里克說,話音裡第一次缺乏堅定性。 “讓右舷的輪機開倒車試一試,長官。”艦長似乎沒聽見,“長官,長官,右舷輪機開倒車。” 奎格用雙膝和雙臂緊緊地抱住傳令鐘,膽戰心驚地看了馬里克一眼,他的臉色有些發綠,順從地將傳令鐘的把手往回滑動。這艘縱橫顛簸搖擺的軍艦嚇人地震動起來。它仍然隨風橫向漂去,在大樓一樣高的長浪上一起一落。 “你的航向是多少?”艦長的聲音模糊又沙啞。 “穩定在117,長官——” “看來船會穩住了,史蒂夫?”威利小聲地說。 “我希望是這樣。” “啊,聖母,保佑這艘艦掉過頭來吧!”一個奇怪的聲音嗚咽著在祈求。那聲調使威利不寒而栗。額爾班,個子矮小的信號兵,已雙膝跪下,緊緊地抱著羅經櫃,閉著眼,頭向後仰著。 “住口,額爾班,”馬里克厲聲說道,“快站起來——” “長官,艏向120!向右轉了,長官!”斯蒂爾威爾喊道。 “好,”馬里克說,“將舵松至標準位。” 斯蒂爾威爾沒瞧艦長一眼就奉命而行了。威利注意到了這一漠視的舉動,為之擔心受怕。他還注意到奎格僵直地靠在傳令鐘後邊,似乎什麼也未覺察到。 “舵已松至標準位,長官——艏向124,長官——”“凱恩號”緩慢地直立起來,在又一次向右舷深幅傾斜之前向左舷稍稍搖擺了一下。 “我們沒事了。”馬里克說。額爾班站了起來,羞怯地向四周看了看。 “艏向128——129——130——” “威利,”副艦長說,“去雷達室看一眼。看看你是否能說清楚我們到底在隊形中的什麼位置。”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蹣跚著出來,從艦長身邊走過,來到開闊的側舷處。暴風立即猛力地將他撞在艦橋室上,飛濺的水花像濕漉漉的小石頭打在他身上。他既驚駭又異樣高興地發現前15分鐘暴風實際上比以前刮得更猛烈,要是他站在空曠的地方,早被刮到大海裡去了。他放聲大笑,這笑在暴風的低沉粗嘎的“呼嗚嗚伊伊伊伊”聲中顯得極其微弱。他一步步地緩慢地走到雷達室門前,擰開了螺旋把手,試圖把門拉開,但風卻把門頂得死死的。他用指關節用力敲著濕淋淋的鐵門,用腳踢門,尖聲叫著:“開門!開門!我是值日軍官!”門開了一條縫,縫張大了。他迅速沖了進去,撞倒了數名用勁推著門的雷達兵中的一名。門像裝了彈簧似的砰地一聲關上了。 “真倒霉!”威利大聲叫道。 在這小小的空間里大約擠著20名水兵,個個都穿著配有防水手電的救生衣,脖子上都掛著來回晃動的口哨,都嚇得臉色蒼白,目瞪口呆。 “我們的情況怎麼樣,基思先生?”擠在後排的“肉丸子”問道。 “情況很好——” “我們必須棄船嗎,長官?”一個臉很髒的砲手問道。 威利突然發現人群旁邊的雷達室顯得十分奇怪。室內燈光明亮,但誰也不注意雷達的昏暗的綠色斜屏面。他說了一串罵人的下流話,這些話一出口便使他很吃驚。水兵們也嚇得從他面前微微向後退縮。 “誰開的這裡邊的燈?誰在觀察?” “長官,除了大海的反射信號之外,顯示器上什麼也沒有。”一個雷達兵嘀咕著說。 威利又罵了幾句,然後說:“關上燈。把你們的臉都對著這些顯示器,呆在那兒不動。” “是,基思先生,”一個雷達兵以友好尊敬的語氣說,“可是這沒有用。”在黑暗中威利馬上明白過來,這個水兵是對的。所有的顯示器上都沒有其他艦艇反射點的痕跡,除了模糊的綠色小點和條紋之外什麼也沒有。 “長官,你瞧,”技師耐心地解釋說,“在大部分時間裡我們的桅杆頂並不比波浪高,而且無論從什麼角度看,所有的飛濺的浪花,就像是實實在在的堅實的物體,長官。這些顯示器受到干擾了——” “儘管如此,”威利說,“還是要持續地對雷達進行觀察。你們要繼續努力直到確實發現目標為止。凡不屬這兒的人——嗯——嗯——都留在這兒吧,不要說說笑笑的,這樣觀察人員能執行任務——” “長官,我們真的沒事了嗎?” “我們必須棄船嗎?” “我原準備最後一次傾斜時就跳——” “這艘艦能闖出去嗎,基思先生?” “我們沒事了,”威利高聲叫道,“我們沒事了。不要倉皇失措。幾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回去鏟掉油漆——” “如果她能逃過這一劫,我會給這只生鏽的老母狗鏟漆鏟到世界末日。”一個聲音說,跟著大家都小聲地笑起來。 “即使因此而被送交軍事法庭,我也要留在這兒——” “我也一樣——” “真該死,艦橋背風面有40個人——” “基思先生,”又是“肉丸子”粗俗的帶鼻音的方言——“說實在的,老頭子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嗎?這就是我們都想知道的。” “老頭子乾得好極了。你們這些孬種,給我住嘴。放心好了。來兩個人幫我把門推開。” 風和浪花通過推開的門縫直往裡灌。威利頂著風闖出來之後門就咣當一聲關上了。風推著他往前走進了駕駛室。在這剛過去的一瞬間他像是被很多桶水澆過似的全身都濕透了。 “雷達受到了乾擾,史蒂夫,要到浪花小點時才能看見東西——” “很好。” 儘管暴風雨不停地嗚咽和嘩啦啦地猛衝直闖,威利還是在駕駛室裡得到了安靜的感受。奎格和剛才一樣抱著傳令鐘。斯蒂爾威爾懸在舵輪上搖擺。額爾班擠在羅經櫃和前窗之間,緊緊地抓著舵工航海日誌,好像它就是《聖經》。通常駕駛室裡還有其他一些水兵——電話兵、信號兵——可是現在他們都避開駕駛室,似乎它成了癌症病人的病房。馬里克站著,兩手死死地拽住艦長的椅子。威利踉蹌地走到右舷側,向外面的側舷看了一眼。一群水兵和軍官擠靠在艦橋室外牆上,互相拉拽著,衣服在風中拍動著。威利看見了基弗、佐根森和離他最近的哈丁。 “威利,我們沒事了吧?”哈丁問。 這位值日軍官點點頭,退回了駕駛室,他因為不像大家一樣都有防水手電和口哨而生氣。 “輪著我值班真走運。”他心裡想。他仍然不相信這艘艦會真的出事,只是為自己沒有這些東西而憤憤不平。他自己的防水裝置在下面的書桌裡。他想派水手長去把它取來,可是又不好意思下這樣的命令。 “凱恩號”在艏向180時緊張不安地來回搖擺了二三分鐘。然後在一個海湧、一個大浪頭和一股強風的共同衝擊下它幾乎豎直地向左舷傾斜過來。威利打了個趔趄,靠著斯蒂爾威爾站住了,隨後緊緊地抓住舵輪的輻條。 “艦長,”馬里克說,“我仍舊認為如果我們要頂風行駛我們應該壓艙——至少壓艦艉的油艙。” 威利瞟了奎格一眼。艦長眉頭皺了起來,好似在看一盞明亮的燈。他連聽見此話的表示也沒做一個。 “長官,我請求允許為艦艉油艙壓艙。”副艦長說。 奎格的嘴唇動了動,“不准。”他平靜地低聲說。 斯蒂爾威爾急劇地轉著舵輪,使舵輪的輻條從威利的雙手中脫離出來。這位值日軍官抓住了頭頂上方的橫梁。 “現在向右舷偏轉。艏向189——190——191。” 馬里克說:“艦長,左滿舵?” “行。”奎格小聲說道。 “左滿舵,長官,”斯蒂爾威爾回應道。 “艏向200——” 當這艘掃雷艦急劇地向左舷傾斜,開始在一個個的海湧上令人噁心地側滑,原先從相反的方向吹向它的風現在又向另一個方向吹時,副艦長怒視艦長有數秒鐘之久。 “艦長,我們必須再次利用輪機,船不對舵做出反應呀——長官,掉轉航向頂風行駛怎麼樣?這種船尾風會使船持續橫轉的——” 奎格推動傳令鐘的手柄。 “艦隊航線是180。”他說。 “長官,為了這艘艦的安全我們必須機動——” “'陽光號'了解天氣情況。我們尚未接到可以隨意機動的命令——”奎格直視前方,在駕駛室搖擺不停的過程中始終緊緊地抓住傳令鐘。 “艏向225——急速在偏轉,長官——” 一個難以置信的灰色巨浪赫然聳現在左舷側,高過了艦橋。大浪嘩啦啦一聲巨響猛摔下來。海水從敞開的側面噴湧進了駕駛室,水的深度到了威利的膝蓋。海水的感覺像血一樣又溫暖又黏糊。 “長官,該死的艦橋上進水啦!”馬里克尖聲地說。 “我們必須掉過來頂著風!” “艏向245,長官。”斯蒂爾威爾的聲音在哭泣,“她根本不對輪機做出反應,長官!” “凱恩號”幾乎從左舷完全傾斜過去。除了斯蒂爾威爾之外駕駛室裡所有的人都從被水淹著的甲板上滑了過去,撞在窗戶上堆成一團。大海就在他們鼻子底下,向上沖擊著玻璃。 “馬里克先生,陀螺儀上的燈滅了!”斯蒂爾威爾尖叫道,拼命地抓住舵輪,風在威利的耳畔咆哮呼嘯。他面朝下趴在甲板上,在鹹水裡翻來滾去,抓不住牢靠的東西。 “天哪,天哪,耶穌基督,救救我們吧!”額爾班的聲音尖叫著。 “反轉舵,斯蒂爾威爾!右滿舵!右滿舵!”副艦長用沙啞的聲音喊叫道。 “是,右滿舵,長官!” 馬里克爬過甲板,撲到了通向輪機室的傳令鐘上,從奎格痙攣的手中奪過了手柄,把調節點往回倒。 “請原諒,艦長——”一陣可怕的咳嗽似的隆隆聲從煙筒傳來。 “你的航向是多少?”馬里克厲聲喊叫道。 “275,長官!” “保持右滿舵!” “明白明白,長官!” 這艘老掃雷艦從水面上向上擺動了一點。 威利基思不了解副艦長在幹什麼,儘管這種機動行為是很簡單的。暴風在將軍艦從南向西偏轉。奎格剛才是要拼命向南轉回去。現在馬里克的做法正好相反:利用向右扭動的衝力,並用輪機和舵的所有能量助一臂之力,竭力使船頭完全轉向北方迎著風浪。要是在更平靜的時刻威利本來會很容易理解這一行為的邏輯原理的,但是眼下他已經迷失了方向。他坐在甲板上,笨拙地緊緊抓住電話機盒,任憑海水在他胯部四周拍打流動,望著副艦長像望著巫師或上帝的天使希望他們能施展魔法救他。他已經對這艘艦失去信心。他深信不疑地意識到他正坐在狂風怒吼、險象環生的海洋中的一塊鐵皮上。他一心一意想著的就是得到拯救。颱風啦、“凱恩號”啦、奎格啦、大海啦、海軍啦、職責啦、上尉級別啦全都忘得一干二淨了。他像一隻全身濕透了的趴在沉船殘骸上喵喵叫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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