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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丟失的電報

凱恩艦譁變 赫尔曼·沃克 9498 2018-03-13
“我的老天,長官,您根本沒必要這麼幹啊。”貝利森說。 馬里克喘著粗氣,問:“回收用了多少時間?” 電話傳令兵說:“算上把浮標弄上來的時間總共用了41分鐘,長官。” “把他們全打敗了,長官。”一名水兵指著海面說。其他艦的桅杆桁端上的黑球還在那裡掛著呢。 “太好了,”馬里克滿臉堆笑地說。 “要是那些鐵匣子中有一個勝過了咱們,那就等著沒完沒了地挨訓吧。”他一眼看見了落湯雞似的威利,“你他娘的怎麼啦,基思?你是不是也跳下去了?”水兵們這時才注意到威利,偷偷地笑著。 “看你看得太著迷了,”威利說,“幹得太漂亮了。” 馬里克用他的手掌抹去他那寬闊的棕色胸膛和肩頭上的水,“瞎說,我一直在找藉口下去遊一遊呢。”

“你不擔心鯊魚嗎?” “只要你不停地活動著,鯊魚是不會來找你的麻煩的。他媽的,”這位中尉說,“如果讓鐵公爵薩米斯在收掃雷器上贏了他,我寧可將來見不到他而碰上鯊魚——走吧,基思,你和我都需要換換衣服了。” 威利把他那濕透了的咔嘰制服往彈藥艙的角落裡一堆。他已把口袋裡那份電報忘得一干二淨了。這幾艘軍艦連著又操練了兩天,那份電報在揉成一團的咔嘰制服裡早已被泡爛了。 天氣晴和,威利因為有各種新奇的掃雷器具,電力操縱的、錨定的、音響控制的等不同的掃雷器具作為娛樂,他發現自己像一個興致勃勃的觀光客一樣在旅途中玩得非常開心。他在艦橋上值勤時極力取悅德弗里斯艦長,使得兩人相處得好多了。他把湯姆基弗的格言“假如我是個傻瓜,我會怎麼做這件事呢?”作為他的行事準則,像話劇演員一樣扮演著一名掙扎奮進、過分認真的海軍少尉。他筆直地站立整整四個小時,毫不懈怠地凝望著海面。除非有人跟他說話,或報告在望遠鏡裡看到了某個物體,他從不說話。那些東西不管有多荒唐,不值一提——漂在水上的一截木頭、一個鐵罐頭筒、某隻船倒下來的一片垃圾——他都要鄭重其事地報告。艦長也總是一無例外地用高興的語氣向他道謝。他越是學得像是個勤懇苦幹的笨蛋,德弗里斯就越喜歡他。

艦隊於第三天進入一個海灘附近的淺水區,掃除了一些教練雷。威利直到看見翻著白沫的藍色海浪上漂著一個帶刺的黃色鐵球時,才意識到:那些離奇的索具和掃雷器具根本無法讓這些掃雷艦的艦長們在發現危險的時間上搶先。他對這部分錶演產生了強烈的興趣。一次,“凱恩號”差一點沒撞上一枚被“摩爾頓號”掃出來的水雷。威利心想,如果那是一枚實雷的話還不知會發生什麼事呢。為此,他開始琢磨是否還要繼續等六個月再向海軍上將求救。 最後一次掃雷演練於日落前兩小時完畢。假如在回程中以20節的速度航行,就還有機會在夜晚放下防潛網之前返回珍珠港。不幸的是編隊司令官所在的“摩爾頓號”在回收過程的最後時刻丟失了一副掃雷器,花了整整一小時才把它撈上來,別的軍艦隻能空等著,把水兵們急得直跺腳。結果,這四艘老掃雷艦不得不在航道入口外白白轉悠了一整夜。

翌日早晨,他們進港時“凱恩號”與“摩爾頓號”奉命泊在同一錨地。兩艦之間剛架上跳板,威利便經戈頓批准過船去拜訪凱格斯。 他一踏上那艘軍艦的後甲板就被兩艘軍艦之間的差別驚呆了。它們的結構完全相同,但難以想像的是它們的狀況卻如此迥異。那裡沒有鏽跡,沒有一片片的綠色底漆,船牆和甲板一律是潔淨的灰色。舷梯扶欄的繩子潔白無瑕,救生索的皮套都縫得緊緊的,呈自然富麗的棕色。而“凱恩號”上的這些東西不是破破爛爛,鬆弛疲軟,就是覆蓋著乾裂的灰漆。水兵們的工作服個個乾乾淨淨,襯衫的下擺都掖在褲子裡,所以飄動的襯衣下擺,成了通報來自“凱恩號”的合適的標識。威利看到了一艘驅逐掃雷艦不一定非成為“凱恩號”那種樣子不可。 “凱恩號”的那種樣子,只是一個被遺棄者的必然現象。

“凱格斯?當然有,他在軍官起居艙裡呢。”值勤軍官說,衣冠整潔得像是一名艦隊司令的副官。 威利發現凱格斯在一張鋪著綠台佈的長桌旁一手拿著咖啡喝著,一手操作譯碼機翻譯著電報,“你好啊,凱格斯老弟!看在老朋友的份兒上,該歇一會兒了——” “威利!”啪地一聲,咖啡杯落到了托盤上。凱格斯跳起來雙手握住了威利伸出的手。威利覺得對方的手在顫抖,他為自己朋友現在的模樣甚感不安。他原先就瘦,現在他的體重又減輕了許多。兩邊的顴骨突起,蒼白的皮膚好像是被硬抻到下頦似的,薄得都快透明了。頭上還出現了幾綹威利以前從未見過的華髮。兩眼周圍有了黑眼圈。 “怎麼,埃德,他們把你也塞進通訊組裡了,是不是?” “我上週才接下通訊官的職務,威利。我已給他當了5個月的助手——”

“現在已經是部門的頭頭了,是吧?幹得好啊。” “別開玩笑了。”凱格斯形容憔悴地說。 威利接過一杯咖啡,坐下。聊了一會兒之後他說:“你今晚值班嗎?” 凱格斯茫然地沉思一會兒,“不——今晚不——” “太好啦。也許羅蘭還沒有出海。咱們到岸上去一定把他找出來——” “對不起,威利。我倒真想去,但去不了。” “為什麼去不了?” 凱格斯回頭看了看。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一塵不染的軍官起居艙裡沒有別的軍官。他壓低聲音說:“因為那起錨器。” “你們丟失的那套嗎?那又怎麼了?你們找回來了呀。” “全艦人員一周不得離艦。” “全艦人員?也包括軍官?” 凱格斯點點頭,“所有的人。”

“憑什麼?真不可思議。誰應該對此事負責?” “這艘軍艦上的每一件事大家都得負責,威利——正是以這種方式——”凱格斯猛然挺直身子,站起來一下子把桌上的譯碼機掃落到地上,喊道:“啊,上帝。”除了頭頂上傳來的一聲用力關門的悶響之外,威利既沒有看見也沒有聽到導致他那種舉動的理由。 “請原諒,威利——”凱格斯狂亂地將那台譯碼機塞進保險櫃,鎖好,又匆忙從艙壁上的一個掛鉤上取下一個夾有電報譯文的夾子。他望著起居艙的門,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威利也站起來凝望,情不自禁地感覺到一種令人不安的恐懼。 門開了,一個身子挺直的瘦子走了進來。他頭髮稀疏淺淡,眉頭緊皺,嘴巴就像一道褶皺的傷疤。 “薩米斯艦長,這——這——是我的一個熟人,長官,'凱恩號'的,長官,基思少尉。”

“基思,”薩米斯淡然應道,伸出他的手,“我是薩米斯。” 威利剛碰到那隻冰冷的手,它就縮回去了。薩米斯艦長在剛才凱格斯坐的椅子上坐下。 “咖啡,長官?” “謝謝你,凱格斯。” “您如果想看的話,今天上午的往來函電都譯好了,長官。” 艦長點點頭。凱格斯忙不迭地倒了咖啡,從夾子裡抽出那些電報,一份一份地遞給這位鐵公爵過目,每次他都微微弓著腰,低聲做一點解釋。薩米斯每看完一份就一聲不吭地把它交還凱格斯。這是威利在古裝電影之外從未見過的奴才與主子的畫面。 “我怎麼沒看見第367號電報啊?”薩米斯問。 “長官,我正在譯那份電報時我的朋友來了。我已譯完了四分之三。我再用兩分鐘就能譯完,長官——您如果想看我此刻就譯——”

“它的重要性如何?” “是緩發電報,長官。” 薩米斯冷淡地看了威利一眼。這是握手之後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表示知道他的存在,“你可以等到你的朋友走了之後再乾。” “非常感謝您,長官。” 鐵公爵薩米斯悠然地品著剩下的咖啡,目不旁視,凱格斯手裡拿著電報夾,一聲不吭,必恭必敬地在他旁邊站著。威利靠在艦牆上暗暗稱奇。那位艦長終於用手帕輕輕地抹抹嘴,起身走了出去。 “萬歲!”威利在門關上後低聲喊。 “噓!”凱格斯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然後跌坐在一把椅子裡。過了幾分鐘,他心虛地說:“他隔著艙壁也能聽見。” 威利充滿同情地摟住凱格斯彎著的雙肩,“諸神啊,我的男子漢,你是怎麼讓他把你嚇成這樣的?”

“你們的艦長難道不是這樣的嗎?”凱格斯哭喪著臉驚奇地看著他問。 “見鬼,才不呢。我是說,他自有他低等野獸的一面,但——我的老天爺呀,你們這位簡直可笑——” “別嚷嚷,威利,”凱格斯又扭頭看了看,哀求著說,“哎呀,我想像所有的艦長都差不多一個樣——” “你真糊塗,老弟。你從未登上過別的軍艦嗎?” 凱格斯搖頭,“自從我在瓜達卡納爾島登上'摩爾頓艦'以來我們就一直在作戰。到珍珠港後我還沒上過岸呢。” “在這個世界上能那樣把我當猴子耍的艦長還沒有呢。”威利咬牙切齒地說。 “他是個相當好的艦長,威利,你只是要理解他——” “照你這麼說,你也只需要理解希特勒了。”威利說。

“我會盡快到你的艦上去的,威利。也許就在今天晚些時候。”凱格斯從保險櫃裡取出譯碼機,明顯地急著要開始工作了。威利只好同他告別。 在“凱恩號”鏽跡斑斑的到處是丟棄物的後甲板上,在值勤軍官的桌子旁,站著一個陌生人:一個禮服筆挺的海軍陸戰隊下士,身子挺直得像個錫鑄的戰士,他衣服上的釦子在陽光下灼灼生輝。 “這就是基思少尉。”值日軍官卡莫迪對陸戰隊下士說。那站得直挺挺的下士正步走到威利面前,敬了個禮。 “海軍少將雷諾茨向您致問候,長官。”他說著,遞給威利一個封好的信封。 威利打開信封,看到一張打字便條: 茲定於今晚20∶00在海軍將軍雷諾茨官邸為海軍將軍克拉夫舉行招待會,敬請威利基思少尉光臨。第20航空母艦分隊司令的快艇於19∶15至“凱恩艦”相接。 H.馬特森上校 遵命奉請 “謝謝你。”威利說。那位陸戰隊下士再次敬了個僵硬的軍禮,然後以一個活動玩偶的僵硬動作履行了離去的全套禮儀離開後甲板,爬下鏈梯,登上海軍少將那帶有白邊艙蓋的豪華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長揮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開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個子安納波利斯人拽著自己的小鬍子,一臉敬畏地看著威利說,“您到底有什麼背景啊?” “別嚷嚷,”威利得意地說,“我是微服私訪的小富蘭克林D羅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結舌的神秘樣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檳一樣心裡熱乎乎的。 威利走到艦艏上,清涼的小風吹動著藍色艦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桿,一門心思地苦苦琢磨著剛才經過的一些場景。他在“摩爾頓號”上所觀察到的情景把他對自己所在軍艦的看法全攪亂了。首先,他本以為德弗里斯是個暴君,但與鐵公爵薩米斯比起來,他的這位艦長應該是個懶散的好心人。再說啦,“摩爾頓號”是海軍秩序與效率的模範,“凱恩號”相形之下只是一條可憐的中國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掃雷艦曾丟掉過一套掃雷器;而這生鏽的流浪兒卻在掃雷演習中奪魁。這些事實如何自圓其說?難道丟失掃雷器只是個毫無意義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凱恩號”的工作技巧也是個偶然,一切都虧了有個漁夫馬里克?在這個驅逐艦與掃雷艦雜交成的世界裡,所有的條規似乎都被弄成一團糟了。他又想起了湯姆基弗的話:“海軍是由天才設計由白痴執行的傑出安排,”並且要“自問'假如我是個傻瓜,我會怎麼做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訊軍官的頭腦,而且他還親耳聽到馬里克公開承認那頭腦的敏銳。他於是決定,在他把這些相互矛盾的現象理出頭緒、得出自己的結論之前,一定要把這些格言作為自己的指南並且要—— “基思少尉,急速到艦長室報到!”刺耳的擴音器發出的通告聲使他猛然站了起來。他一邊向軍官起居艙跑著,一邊腦子裡快速盤算著艦長召見他的各種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將海軍少將的快艇來過的事告訴艦長了。他興致勃勃地敲艦長的門。 “進來,基思。” 穿著長褲和襯衫的德弗里斯正坐在桌前怒形於色地看著一長串電報清單,其中有一份電報的標題被用紅鉛筆重重地劃了一個圈。他身邊站著湯姆基弗和那個給威利送那份被遺忘了的電報的報務員。那個報務員兩手揉搓著他的帽子,向這位少尉投過來一副驚恐的目光。基弗則對威利直搖頭。 威利見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時遁跡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艦長用平板而和善的語氣說,“三天前本艦收到一份命令本艦採取行動的電報。我是五分鐘前例行公事地檢查我們在海上演習時所收到的全部電報的每個標題時才發現這一有趣的事實的。我每次回港後都是這麼做的。這種枯燥無味的習慣做法有時也不白做。你知道,給報務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關戰鬥行動的電報必須立即送交負責譯電報的軍官。這位斯納斐史密斯斷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電報交給你了。是他在撒謊嗎?” 那報務員脫口說道:“長官,我是在後甲板艙室交給你的,當時他們正在收回掃雷器。你肯定記得的!” “你的確給我了,史密斯,”威利說,“我很抱歉,艦長。這是我的錯。”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電報譯出來了嗎?” “沒有,長官。對不起,可是它——” “快到報務室去把'福克斯一覽表'給基弗上尉拿來。” “是,是的,長官。”該水兵竄出艙外。 所謂“福克斯一覽表”是一本記事簿,上面有由報務員抄錄的所有發給出海的海軍艦艇的電報。這些電報要保存幾個月,然後銷毀。有關本艦的電報還須用單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彈藥艙裡塞在威利的咔嘰制服裡正在霉爛的就是一份這樣的電報。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湯姆,”艦長鎮定地說,“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電報譯出來。” “我會的,長官。我真的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應該擔憂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許是艦船局有什麼修正意見或是——” “好吧,咱們看看再說,行不行?” “好的,長官。”基弗通訊官往外走時,低聲責備道,“怎麼搞的,威利。” 德弗里斯艦長在狹小的艙內踱來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煙抽得速度比平時快之外,一點都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安。過了一會兒,軍官起居艙裡就響起了譯碼機的嗒嗒聲。艦長走出臥艙,故意讓艙門敞著,從基弗的背後看他旋風般地翻譯那份登錄在“福克斯一覽表”上的電報。德弗里斯從基弗手裡拿過譯好的電報,快速地看了一遍。 “謝謝你,湯姆。”他回進他自己的臥艙,關上門,“你沒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譯出來,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這份電報原本會使你感興趣的。念念吧。” 他將譯文遞給威利。 “美國海軍少校威廉H德弗里斯解職後調離。乘飛機到人事局報到領受新職。急辦。撤消海軍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訓練職務,立即前往接任新職。” 威利看完後將電文交還艦長。 “我很抱歉,長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著說,“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可說,長官,除了——” “史密斯交給你的那份電報怎麼樣了?” “還在一件骯髒的咔嘰制服口袋裡塞著呢。史密斯把電報交給我時,馬里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個浮標。我將電報塞進衣袋,後來——我想我當時只注意了收回那個浮標而把它全給忘了……”這些話他自己聽著都站不住腳,禁不住臉都紅了。 德弗里斯用手托著頭,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丟失一份作戰電報有多嚴重嗎?” “知道,長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艦長用手攏了攏下垂的金發,“可以想像本艦可能已經忘掉了一次戰鬥任務——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後果。我希望你知道,在軍事法庭上,對這種失職負全部責任的是我。” “我知道,長官。” “那好,這件事情對你有多大教訓?” “我絕不讓這種錯誤重犯。” “我感到懷疑。”艦長拿起桌上的一疊長長的黃色表格,“出於一個也許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寫評價你們工作表現的報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須在離任時將它交給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陣震顫和驚慌。 “你認為這次事件會對你的評價報告產生什麼影響?” “這話不該我說,長官。任何人都會犯一次錯誤——” “有些錯誤會一犯再犯,而海軍容許犯錯誤的餘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動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財產和危險,萬萬馬虎不得。你現在就是在海軍裡服役。” “對這一點我有認識,長官。” “坦白地說,我認為你沒有認識。剛剛發生的事情迫使我對你的評價報告是'不能令人滿意'。這當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討厭的事情。這些表格會永遠保存在人事局裡。上面寫的每件事情都將成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願毀掉一個人在海軍裡的前程,即使他並不看重這種前程。” “我並不輕看它,長官。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我為此非常痛心。我能說的話都已經說清楚了。” “我也許現在該把關於你的報告寫出來了。”艦長說。他從那一疊表格中抽出一張,拿起一枝鉛筆,開始寫了起來。 “我可以再說一件事嗎,長官?”威利趕快插了一句。 “當然可以。”艦長抬起頭,舉著鉛筆。 “您現在是懷著對那件事的鮮活印象寫報告。我知道這件事十分嚴重。但我想,您如果過二十四小時再寫,您的措詞也許會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里斯以眾所熟知的譏諷方式微笑著,“有道理。不過在我明天把這些表格交給文書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說不定到那時候我會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會做必要的改動。” “我不是請求您發慈悲,長官。” “好極了。”德弗里斯寫了幾行,小字寫得出乎意料地整齊漂亮。他把報告遞給威利。他在總評語欄內是這麼寫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個聰明,有希望的年輕人。他來本艦工作不到兩週,已表明他有望成為一名稱職的軍官。但他必須首先克服對其職責有點輕忽與粗枝大葉的作風。 在這個欄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認為該軍官:突出——優秀——尚好——一般——較差。德弗里斯擦掉了“優秀”邊上的“√”,在“尚好”邊上打了個“√”。 在海軍的用語裡,這就是一隻黑球。軍官的考評報告是一個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報告實情的指揮官為數極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軍官在這些報表上往往被評為“優秀”。說某個人“尚好”就等於告訴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對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總部打過幾十份這類報告。他越讀這份報告,越感到氣憤與不安。這完全是巧妙而惡毒的輕贊重責,絕無補救的希望。他將報告交還艦長,盡力控制著不讓感情露在臉上。 “就是這些嗎,長官?” “你是不是認為這個評語不公平?” “我寧願不做評論,長官。考評報告是您權限內的——” “我對人事局的責任要求我提供盡可能誠實的意見。你要知道,這個報告絕非說你差。而且你還可以用一份好的報告抹掉它。” “太謝謝您了,長官。”威利因極力壓抑心中的怒火而渾身顫抖。他只想立即離開艦長的臥艙。他覺得艦長故意不讓他走,純粹是對他幸災樂禍。 “我可以走了嗎,長官?” 德弗里斯看著他,慣有的嘲諷表情裡混合著無奈的悲哀。 “我有責任告訴你,如果認為報告寫得不公平,你有權附上一封信陳述你自己的意見。” “我沒什麼要附加的,長官。” “那就這樣吧,威利。切勿再丟失作戰電報了。” “是,是的。”威利轉身,剛要開門出去。 “請等一等。” “還有事嗎,長官?” 艦長把考評報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轉動著他的椅子,“我認為還得考慮執行紀律的問題。”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艦長和那份黃色的報表看了一眼。 “報告,至少就我狹隘的理解而言,不屬於執行紀律項內,”德弗里斯說,“利用考評報告進行懲罰否定了這個制度的價值,而且是海軍部長所嚴令禁止的。” “我很樂意知道這個,長官。”威利以為這話是一個大膽的諷刺,可是德弗里斯對此毫無反應。 “我要關你三天禁閉,威利——與你耽誤電報的時間一樣長。這也許會使你的頭腦清醒起來。” “請原諒我的無知,長官。確切地說這對我意味著什麼?” “除了吃飯與上廁所之外不得擅離你的艙室——可我又想,”艦長又說,“罰你在彈藥艙裡蹲禁閉實在是殘酷,不尋常,這是毫無疑問的。這樣吧,罰你三天內不許離開這艘軍艦。” “是,知道了,長官。” “得了,我看就這些了。” 威利轉身要走時,滿腔怒火中突然閃出了一個想法。他從衣兜里拽出海軍少將那封邀請函,一言不發地交給德弗里斯。艦長噘起嘴唇。 “好啊,好啊。雷諾茨將軍,哎?相當不錯的伙伴。你是怎麼認識這位將軍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動中碰巧見到他的,長官。” “他為什麼偏要你出席這個特別的盛會?” “我確實不知道,長官。”但這麼說聽起來太欠誠實,所以又補充說,“我會彈點鋼琴。將軍似乎很喜歡。” “你真會彈鋼琴?這我可不知道。在家時,我也愛吹吹薩克斯管。將軍要你去,你鋼琴肯定彈得很好。以後有時間我也想听你彈彈。” “長官,只要您方便,隨時樂意為您效勞。” 德弗里斯看著那邀請函,微笑著說:“今天晚上,是嗎?唉,我可不想掃將軍宴會的興致。我看你的禁閉就從明天早晨8點開始吧。這樣可以了嗎?” “您說怎麼辦就怎麼辦,長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這麼辦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傷心事看得太重了。” “謝謝您,艦長。沒有別的吩咐了嗎?” “就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請函還給少尉,威利扭頭就走,出門時重重地帶上了門。 威利衝上舷梯,跑回彈藥艙。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凱恩號”上是沒有希望了。新艦長將會讀到他的考評報告,並永遠把他當作一個靠不住的蠢貨——不是基弗所講的傻瓜,而是海軍眼裡的蠢貨。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脫離這該詛咒的“凱恩號”,另起爐灶。對他所犯錯誤的懲罰已由那該死的考評報告償還了。 “我能夠,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評語從我的記錄中抹掉,願上帝保佑我,”他對自己發誓,“但絕不是在'凱恩號'上,絕不在'凱恩號'上!”他確信將軍會把他調走的。有好幾次,那位大人物在聽完《是誰用比目魚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後擁抱了他,並宣布他要盡一切努力調他去永遠作他的參謀。 “只要你說句話,威利!”他雖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的內核是真實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從彈藥艙的一個油膩的抽屜裡取出軍官資格教程。他計算了當日應該學完的課目,把上午剩下的時間和整個下午都用來做教程上規定的作業,情緒低沉。晚飯後,他刮了臉,把頭梳得油光錚亮,穿上他最後一套在岸上洗燙好的心愛的咔嘰制服,整整齊齊地去見亞當斯上尉。 “請准予離艦,長官。” 亞當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業上,微笑著說:“準了。代我向將軍問好。”他接過那些作業,放進他的文件筐里。 他剛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見佩因特兩手拿著滿把揉皺發霉的郵件往下走。他問:“有我的東西嗎?” “我把你的丟在彈藥艙了。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趕咱們兩三個月,現在才趕上咱們的舊玩藝兒。” 威利去了艦艉。暮色中,水兵們正在後甲板上圍著郵遞員打轉轉,郵遞員一邊叫著名字,一邊遞出信件和郵包。他腳旁的甲板上堆著四個裝滿郵件、被風吹雨打得臟兮兮的帆布郵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彈藥艙裡的床上躺著。 “我是不會有任何郵件的,”他睡意矇矓地說,“那時候'凱恩號'的郵寄名單上還沒有我。但肯定有你。” “沒錯,我的親屬認為我是直接到'凱恩號'的——”威利打開昏暗的電燈。有好幾封梅溫、母親和其他幾個人的來信,因路上走的時間長已被弄得皺巴巴的。此外,還有一個磨破了的長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書。當他看到包裹上父親的筆跡時,心裡不禁一震。他撕開信封,看見裡面有一本黑皮的《聖經》,裡面還露出一張揉皺的紙條。 威利,這是我答應給你的《聖經》。我欣喜地在這家醫院的書店裡找到一本,否則我就得請人到醫院外面去買了。我想,《聖經》在醫院裡賣得快。如果我的字跡不甚端正那是因為我是坐在床上寫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他們明天給我做手術。主刀醫生是老大夫諾斯特蘭德博士。他絕對不會欺騙我。儘管如此,我還是十分感激他的樂觀精神。 那麼,我的兒子,你就好好看看《舊約傳道書》的第9章第10段,好嗎?我要把它當作我對你的最後囑言。我沒有更多的話了,只有說再見了,願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雙手顫抖著翻到《聖經》裡的這段話: “凡你手所當做的事,要盡力去做;因為在你所必去的陰間,沒有工作,沒有謀算,沒有知識,也沒有智慧。” 這段話的下面有鋼筆劃的彎曲的黑線。在它旁邊寬寬的空白處,基思醫生寫著:“他談的是你在'凱恩號'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運。” 威利關了燈,撲倒在他的床上,把臉埋在落滿煙塵的枕頭里。他這樣一動不動地趴了好大一會兒,絲毫不在意把他最後一套在岸上洗燙的咔嘰制服弄皺。 有人伸手進來碰了碰他的胳膊。 “基思少尉嗎?”他抬頭看見海軍將軍的勤務兵在艙門外面站著。 “請原諒,長官。來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謝謝你,”威利說。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一隻手摀著眼睛。 “唉,能不能請你告訴將軍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長官。”那海軍陸戰隊軍士以有點難以相信的口氣說,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臉扎在枕頭里。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軍少校來“凱恩艦”報到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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