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上冊)

第8章 第四節憤怒的拳頭

關於李斯從屋頂摔落到地上的姿勢,到底是平沙落雁式還是陽關三疊式,連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無從查考。然而,這一摔摔得不善卻是可以肯定的。當李斯醒過來時,一時間很是恍惚,渾身的骨頭彷彿斷開,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開始出現可以辨認的事物。他認出那個湊得最近的腦袋,那是逆旅的老闆,正一臉悲憫地望著他,在老闆的身後,是滿滿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沖他來的。 老闆見李斯醒了,終於鬆了口氣,開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裡。老闆回頭對看熱鬧的看客們說道:“都回去吧。沒事了。”沒人肯走,圍得更緊了。他們都滿心期待著李斯能說點臨終遺言什麼的。 老闆對李斯道:“你可把我們嚇壞了,還以為你死了。”

李斯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微弱地說道:“餓。” 老闆弄來一碗羹,餵李斯吃完。李斯無力道謝,倒頭就睡。圍觀的人覺得李斯演的這齣床上戲很不好看,盡是睡了吃,吃了睡,殊無刺激,於是失望地散去。房間裡又剩下李斯一個人,蜷縮在被窩裡,離家兩千多里。他隻身在咸陽,第一次夢見家鄉。意志堅強如李斯者,在傷痛無助的時候,也難免脆弱,也盼望有懷抱可以依靠。在夢裡,他的眼淚流成河流,承載著帶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來的時候,精神飽滿,不可戰勝的神情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身體雖然還是疼痛不已,他卻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個征服了秦國的人。況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將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辦了一桌昂貴的酒席,縱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頓,算是提前的獎勵。

李斯信心爆棚地來到相國府。他此時的想法很是天真,以為憑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會立即被相國呂不韋驚為天人,奉為上賓。等他到得相國府門前,心裡還是不免一咯噔。相國府院牆高達五丈有餘,大門洞開,其深不可測。高大威猛的執戟武士站成兩排,大門寬闊,可容兩排馬車並駛。李斯故做輕鬆地對自己說道:“挺氣派的嘛。”而他的聲音,控制得剛好能讓那些武士聽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邁步便往相府裡闖,卻被武士厲聲喝住:“什麼人?”李斯只得站住,昂聲道:“楚國李斯,求見相國。”武士凶橫地瞪著他,叱道:“好不懂規矩。相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李斯不解地問道:“什麼規矩?” 武士看李斯怎麼也不像個得罪不起的人物,於是也懶得和他羅嗦。 “滾!”武士亮起嗓門吼道。

李斯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如噴出火來,怒視著武士。武士將李斯的眼神理解為一種挑釁。武士面對他惹不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是叩頭。而面對他惹得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卻是拳頭。武士夥同他的同僚,在秦國相國府邸的門前,好整以暇地將李斯一頓好揍。從頭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聲沒吭。從李斯下定決心到咸陽闖蕩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一個超越肉體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個層面上進行著孤獨而勇敢的冒險。 武士們也不敢在相國府門前鬧出人命,將李斯打了個七八成死便意猶未盡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離相府大門,往不遠處的牆根隨手一扔,扔在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一群面目不明的人中間。那群人一個個都如同木雕泥塑,對李斯的到來,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他們正心不在焉地翻檢身穿的破棉襖,懶散地捉著蝨子,然後偷偷放到旁邊人的棉襖裡頭。

李斯靠在牆根處,身上滿是鮮血,喘息著,咳嗽著。旁邊人嘟噥著向他抱怨道:“你他媽的閉嘴,不就是挨了頓打嘛!別咳起來沒完沒了,咳得老子心煩。”李斯無聲地苦笑,看了看那人,還算面善,便問道:“兄台高姓大名?” “姓幹,名瞪眼。” “乞丐?” “你他媽的才是乞丐,你們全家都是乞丐。” 李斯也不生氣,又問道:“既不是乞丐,為何坐在這裡?” “和你一樣,等著見相國呂不韋唄。你左右看看,這裡的人,哪個不是想面見相國呂不韋,以三寸不爛之舌,博取上卿之位的?可人家相國尊貴得很,老子一沒錢,二沒家景,三沒門路,想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 “你等多久了?” “四年。光陰虛擲的四年啊。”

旁邊有人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才等四年,老子都等了二十年。前後蹲過五任相國的相府門口。誰敢比我慘?” 又有人插話道:“光慘頂球用?要說冤,還得數我。想當年,范雎剛到咸陽的時候,我還請他吃過飯呢。滿以為這小子作了相國之後,總會照顧提攜我這個故人一把。沒想到,范雎小人得誌之後,早就把我這故人忘到九宵雲外去了。拔一毛以助故人,不為矣。嘿嘿,這幫王八蛋,剛當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負義。” 話才落音,馬上有人接道:“你才請范雎吃過一頓飯。蔡澤當年來咸陽的時候,身無分文,鄉巴佬一個。要不是我,他早就像一條狗一樣餓死在咸陽街頭了。是我,花錢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縫給他做體面的衣裳。沒有我,他哪裡有機會做宰相?哎,往事不要再提。各位,還是耐心等著吧。”

儘管剛捱過一頓毒打,李斯卻覺得眼前這些人比自己更加可憐,更加值得被鄙視。為了一個也許並不存在的希望,他們在等待中耗盡了自己的青春,失去了至愛的親人。李斯大聲疾呼道:“你們到底是在等相國,還是在等死?” 一人傷悲地笑道:“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不等又能做什麼?” 又一人嘆道:“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李斯氣餒地想道,難道我也會淪落到和他們一樣的地步?不,絕不可能。什麼“用舍時焉耳,窮通命也歟”,什麼“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全是自欺欺人的喪氣話。的確,要是等待能解決問題的話,烏龜早就統治了地球。警惕啊,一不小心,坐以待時就將變成坐以待斃。李斯一刻也不想和這些失敗者待在一起,他不願意自己沾上他們可恥的霉氣。他扶著牆,一寸寸地站直身體,再次向相府大門走去。

沒有人對李斯的離開表示出絲毫驚奇。他們又在爭辯著新的話題: “前天相國的馬車經過時,他撩起窗簾來,特意看了我一眼。” “他看了我兩眼呢!左眼一眼,右眼又一眼。” “呸。他明明是在看我。他一直都在深情地盯著我,我當時臉都被他盯紅了呢。” 這些話順風傳到李斯的耳朵裡,讓李斯幾欲作嘔。這些毫無尊嚴廉恥的士人,說出來的話,和后宮中苦盼帝王臨幸的幽怨嬪妃何其相似!可怕的權力啊,不僅讓你能臨幸女人,也能讓你臨幸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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