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第125章 第三節再次遊說

推門重入的趙高,氣勢與前迥異。李斯乃是不世出的遊說高手,對這種氣勢自然再熟悉不過。遊說者一旦擁有這種忘我必勝的氣勢,其兩片嘴唇便彷彿得了眾神的親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里。談笑之間,匹夫可以奪志,三軍可以奪帥。 李斯隱忍不發,靜待趙高開口。 趙高與李斯相對而坐,貌似隨意提起,平靜言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冷笑道:“皇帝既然獨賜長子扶蘇書,立扶蘇為太子明也。你我謹遵皇帝遺詔,聽天之命而已,何慮之可定也?” 趙高道,“臣以為,立扶蘇為太子,不如立胡亥為太子。願君侯計之。”

李斯大怒道,“口出悖逆之語,君欲死乎?” 趙高道,“臣聞,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高與君侯,實有同憂,是以不敢不報。臣欲立胡亥,非但只為自謀,也是為君侯著想。” 李斯斥道,“幸勿再言。不然,君之性命不保。” 趙高傲然道,“此室之內,惟君侯與高二人而已。高別無所求,但望盡言,君侯聽罷,若依然執意賜臣以死,臣不敢辭也。否則,臣請血濺三步之內,與君侯共殉皇帝於地下。” 趙高露骨地以同歸於盡威脅李斯,而他那特有的宦官音色,虛浮尖銳,更讓這份威脅聽起來越發陰冷。誠然,密室之中,只有趙高和李斯二人。如果趙高要取李斯性命,以趙高之勇力,加以李斯之衰老,想來李斯是無法抵擋的了。儘管室外就是警衛的武士,但面對趙高的雷霆一擊,也只能是遠水難解近渴。

李斯一生瀕死不知凡幾,皆能泰然處之,趙高的恫嚇,自然並不足以讓他悚然色變。李斯捋著鬍鬚,笑望著趙高,道,“既如此,君且言之。” 趙高見李斯又在他面前捋鬍鬚,心中暗怒。李斯總喜歡在他面前捋鬍鬚,一副天生美髯、奈何奈何的自戀模樣,擺明了就是欺負他臉上沒有。不過,趙高也想通了,李斯遭到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脅,總得以某種方式挽回些顏面才是。 趙高定定神,接著說道,“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 李斯大搖其頭,道,“蒙恬,君之憂,非吾之憂也。” 趙高也知道,拿蒙恬來說事並不妥當。一方面,蒙恬的份量不夠,並不足以威脅到李斯。再者,蒙氏與李斯素有深交,趙高以疏間親,正犯了遊說者的大忌。看來,要打動李斯,只有公子扶蘇才足夠份量。

趙高於是道,“君侯明鑑,臣之憂,確在蒙氏。君侯之憂,卻在公子扶蘇。雖所憂者貴賤有別,其憂死不暇之心,同也。請為君侯言之。” 直到此時,李斯才第一次顯露出緊張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也未能逃過趙高的眼睛。趙高知道,他已經找准了李斯的命門,所以李斯才會關心則亂,方寸失守。 趙高於是再作危言,道,“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終皆以誅亡。倘若扶蘇繼位為皇帝,臣恐君侯同樣難以倖免,將重蹈前人覆轍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聲道,“說下去。” 趙高道,“臣請先言國事。公子扶蘇,素愛結交儒生,頌法孔子,信奉禮教,不樂法治。想當年,扶蘇數度犯顏直諫,名為諫皇帝,實則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蘇為公子之時尚且如此,如一旦繼位為二世皇帝,大權獨攬,則其作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動也。簡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為是功,在扶蘇卻以為是過。君侯在日,扶蘇或懾於君侯之威,不敢驟然改弦更張。然而,臣斗膽試問,君侯能長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將近。人在則政舉,人亡則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懼者,扶蘇當國,必廢先帝法度,改以虛仁假義順從下民,取悅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業,將盡毀無遺。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蘇不敢歸過於先帝,卻可委過於君侯。君侯今日猶為國之功臣名相,身後將成國之亂臣賊子。君侯之功,轉成君侯之過;他人之過,也必移為君侯之過。俗云,君子恥居下流,眾惡歸焉。後世思君侯,不見功勳,只知惡名。臣不忍視此,故為君侯憂之。”

趙高停頓片刻,再接著說道,“臣請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餘年,多失禮於宗室公子。廢封建,立郡縣,使嬴氏子弟無尺土之封,君侯之謀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蘇為焚書坑術士之事,勸諫先帝,被遠放上郡監軍,處苦寒之地,至今不得歸。焚書坑術士,君侯之議也。扶蘇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蘇雖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謂不高,勢不可謂不大,當時惠王為太子,犯法,商鞅將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後惠王繼位,車裂商鞅,以報當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蘇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猶然車裂,則君侯將安處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禍且及身,遑論身後之名?臣不忍視此,再為君侯憂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