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第29章 第一節嬴政三請

上回說到韓非為救韓國之難,特修書兩封,一封報秦,一封報趙。今且放下韓非不表,單說尉繚。 尉繚來到秦都咸陽,雖一直客居在蒙府之內,然而,像他這樣活著的傳奇,正如漆黑夜色中的螢火蟲,丈夫身上的香水味,兇殺現場的指紋,美人皓齒間的菜渣,想不引人注意都難。嬴政貴為秦王,卻也是久仰尉繚大名,聽聞其人眼下正在咸陽城中,不由大喜,便令蒙恬召其來見。 蒙恬和嬴政名為君臣,卻更像是死黨,在嬴政面前,蒙恬向來是有話直說,當下答道,“臣以為,尉繚必不肯奉召入見。” 嬴政冷笑道,“不欲見寡人,那尉繚來咸陽作甚?” 嬴政的語氣,有著說不出的自傲,彷彿凡來咸陽者,必以能面見他為終極之幸,如未曾見他,便不能算是真的來過鹹陽。然而,嬴政確有資格如此驕傲,這是他的鹹陽,他便是這座偉大都城的靈魂和化身。

大學,非有大樓,為有大師之故也。名城,非有名勝,為有名人之故也。名人固然吸引,卻又不如佳人來得銷魂。名人使你神往一城,佳人卻讓你愛上一城。但事實卻是,並非每間閨房都值得採花賊的光顧,大而言之,即便窮盡一城,也未必有這樣一位撕心裂肺、醍醐灌頂的女子,象喬伊斯絕妙的形容那樣,能讓人領悟到凡軀之美,從此無悔地投身凡塵。而當你尋到這樣的女子,伊人卻又絕城而去,於是乎,縱然此城素以風情著稱,又復時值上元之夜,傾城出動,遍街花燈,滿天煙火,然於你寂寞的眼中,又何異於空城一座,死城一座…… 蒙恬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回見尉繚,備述嬴政一片思慕欲見之心。尉繚聽完,顏色不稍動,只是擺擺手,道,“不見。” 蒙恬所請遭拒,卻不氣反喜。我果然沒有看錯尉繚,端的是寵辱不驚,宗師氣度。儘管如此,蒙恬畢竟身負嬴政之託,因再說道,“先生既然來了咸陽,理應一見秦王。”

尉繚搖頭嘆道,“吾已年老,無能為也,自思一無用於大王,何必見之。” 蒙恬道,“秦王殷勤相召,先生不宜拂了秦王盛情。倘動秦王之怒,恐有不祥。” 尉繚笑道,“吾自知來日無多,得失早已了然。無得失之念,縱以秦王之尊,能奈我何?” 蒙恬道,“先生何為言年老?當年姜尚,年邁八十,猶能感文王之意,奮起輔佐周室,卒名垂後世,萬代景仰。今先生與姜尚相比,堪稱青壯之士也。” 尉繚大笑,道,“小子必欲強我出世乎?汝,貴冑子弟,又和秦王自幼交好,入朝仕宦,猶不能左右如意,況我區區一介布衣乎?今秦王於我,聞名多而識面少,雖然相召,非為重我,實因好奇之心使然。我寧使秦王訝我之不來,無使秦王厭我之不去。” 蒙恬回報嬴政,嬴政大怒。何物老叟,竟如此不識抬舉!命蒙恬再請,見則可,不見則死。蒙恬再報尉繚,尉繚大笑,問蒙恬道,“以小子之見,我何人也?”

蒙恬恭敬答道,“先生當世神人,非小子所敢妄評。” 尉繚一笑,道,“神人我可當不起。然而,老夫雖志衰身殘,卻也絕非召之即來、揮之則去之人。如今而論,秦王需要我,更甚於我需要他。秦王倘以死相脅,老夫願含笑受死。只是這笑,卻是譏諷失望之笑。” 蒙恬再回報嬴政,嬴政先是錯愕,迅即大笑,道,“寡人將親往請之。”於是輕車簡從,不使人知,悄然駕臨蒙府。到得蒙府,蒙恬於前帶路,到了一院落,蒙恬道,“尉繚便暫居於此。” 嬴政正欲邁步而入,忽聽宅里有琴聲傳出,琴聲之中,又夾雜著人聲之歌吟。琴音清越,歌聲蒼涼,相掩相映,飄然有世外之想。嬴政和蒙恬交換了一下眼色。嬴政不無驚訝地說道,“寡人秘密來此,欲出尉繚之不意,使其不能拒寡人。如今看來,尉繚已知寡人之來。好一個尉繚,果非常人也。”

蒙恬道,“以臣所聞,尉繚似無意見大王。” 嬴政奇道,“何以知之?” 蒙恬道,“昔日,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今尉繚所奏之曲,正是孔子當日所奏之曲。尉繚所歌,正是孔子當日所歌。” 嬴政臉色一沉,道,“寡人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如願。”於是前行,至門前,門內琴聲與歌吟一時俱停,片刻,傳出一個聲音,道,“來者可是秦王?” 蒙恬道,“正是秦王親來。先生還請開門。” 尉繚在門內說道,“吾將朽之人,填溝壑不遠也,何敢勞大王枉顧。吾終無益於大王,大王請回。” 嬴政隔門言道,“寡人有言,願先生聽之。今天下苦戰,殺伐不休。欲使天下無戰,百姓安居,則七國必歸於一統,捨此再無他法。七國一統,舍我秦不能為之。寡人久欲興仁義之師,一統天下,惜力有未足,羽翼不就,願先生不棄寡人,有以教之。寡人來請先生,非為寡人一己之私,為天下蒼生也。”

尉繚冷笑道,“秦軍殘暴嗜血,乃天下共知。長平之戰,坑趙軍四十萬人,趙壯者皆死,幾成寡婦之國。伊闕之戰,斬韓魏壯士二十四萬。華陽之戰,斬首十三萬。其餘殺人萬數以上之戰,不可勝數。莫非,如此秦軍,便是大王所謂仁義之師乎?竊為仁義二字悲之,竊為六國士卒哭之。” 遭到尉繚不留情面的挖苦,嬴政卻並不生氣,而是動情說道,“先生所著之書,寡人曾終日閱之不倦。先生所云,兵者,凶器也;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如此種種,皆讓寡人嘆服再三,並銘記於心,時刻警勉。寡人也自恨當年秦軍殺伐太重,欲遵照先生之論,從今改之。先生也當知,六國勢在必平,寡人愚鈍,自問不能兵不血刃,但立志絕不濫殺一人。今先生神龍出世,遠來咸陽,實乃天賜寡人也。寡人願得先生之教,起仁義之師,弭天下戰火。此豈非先生向來之宏願乎?”

門內的尉繚,已是老淚縱橫。嬴政啊嬴政,只要你能作到你所說的一半,那我就沒有白來這一趟咸陽。尉繚之所以在隱居數十年之後,在老邁之年,卻反而挺身而出,前來咸陽,拿他傳奇的一世聲譽冒險,正是因為他意識到,七國的統一在所難免,而那個統一者,極有可能便是年輕的嬴政。他要了解嬴政其人,一旦嬴政符合自己的期望,則接近之,盡量利用自己的力量,影響嬴政的軍事思想,以減少統一戰爭中的殺傷。他的這一片苦心,一腔悲憫,知道的又有幾人?另一方面,尉繚初到咸陽,便欣然接受了蒙恬的邀請,前往蒙府為客,何嘗不是有著他深遠的用意?蒙恬雖然只有十八歲,但秦國的百萬大軍,日後必將掌控在他的手中。足球,要從娃娃抓起。要減少未來六國的傷亡,自然也要從蒙恬這個少年抓起。

良久,尉繚在門內道,“臣之義,不參拜,大王能使臣無拜,即可矣。不,即不見也。” 嬴政大笑,道,“禮豈為先生而設!” 再是良久。門,終於無聲地開啟。而正是這一扇門的艱難打開,讓日後無數人的性命得以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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