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第19章 第七節萬世之利

鄭國是一個水利工程專家,其演講技巧自然不能和李斯同日而語。儘管如此,鄭國方一開口,立時滿座俱驚。 鄭國並不需要演講技巧,他只是用數據來說話。他給嬴政算了一筆帳:關中水渠建成之後,可以將四萬多頃的不毛之地改造成肥沃良田,每畝田的產量能夠達到一鍾。這些數字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僅僅靠關中水渠,就可以解決秦國三分之一人口的吃飯問題,或者,解決一支六十萬大軍越境作戰的軍糧問題。 在座諸人不是水利專家,而是政治家,他們比鄭國本人更能明白這些數字對於秦國的戰略意義,一時間群情激奮,竊竊私語起來。 嬴政猶然不信,道:“果能如此,抑或是汝虛報邀功?” 鄭國道,“臣乃待死之身,焉敢虛言。”於是將四萬多頃良田分解到關中各郡,此郡能得幾許,彼郡能得幾許。又歷數各郡人口、地形、氣候、土質,條分縷析,言之鑿鑿,不由得人不信。要知道,這其中的許多數據和資料,是鄭國用兩條腿一步步跑出來的,在官方報表上根本了解不到。

隨著演說的進行,鄭國其人也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一個剛剛還萎靡不振的死囚犯,忽然間變得神采煥發,臉上有光。那是科學之光,信仰之光。縱然是至高無上的秦王,也不能奪去他作為一個科學家的信心和尊嚴。鄭國滔滔不絕,最後作出結論:“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代之功。” 聽完鄭國所言,嬴政喟然長嘆,問道:“以諸卿之見,鄭國當如何區處?” 眾人尋思嬴政的口氣,似乎已有了赦免鄭國的意思,不然何以會有此一問。的確,如此大的現實利益擺在面前,即便是君王,也不免動心。但是,眾人又知道,按照秦法,鄭國祇有死路一條。法律的權威不容置疑,正是秦國的立國之本。做臣子的,只能謹奉法令,不能越雷池半步。唯一能凌駕於法律之上的,只有秦王嬴政。如果貿然建議赦免鄭國,那就是在建議破壞法律,動搖國本,誰敢承擔這樣的罪名?況且,宗室這邊的態度也不明朗,犯不著自己搶先表態。於是,嬴政雖然問話,卻無人回答。嬴政無奈之下,只能點將,指名李斯,命他發表意見。

李斯也不推辭,長身應道:“臣不改初衷,以為當車裂鄭國,誅其三族。”一語既出,嬴政變色,宗室詫異。李斯繼續說道:“鄭國主修關中水渠,前後十年,奔波終日,無夜安枕,惟恐水渠不能早日竣工,不能早日為秦之利。其心險惡,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初為韓作間,而入秦以來,不念故國,只知有秦,所行無不利秦。韓見鄭國之背叛,悔之已晚,恨不能早殺之。敵國願殺之人,大秦也當殺之,阿敵國之好。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理水溝洫,膽敢變澤鹵為良田,富我關中,安我百姓,其心狠毒,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鄭國膽敢令關中成沃野,強盛我秦,使秦有吞併諸侯、一統天下之資,助大王為天下之主,其心叵測,是以臣請車裂鄭國,誅其三族。”

李斯一氣道來,其聲如金石交鳴,其勢如磅礴雷霆。話音已落,宮殿之內,死寂一片,無人應答。宗室諸人皆神色沮喪,若有所失。再無別的聲響,只有鄭國的隱約抽泣。那時的科學家通常都得不到應有的承認,比較鬱悶。鄭國何曾有過什麼知己,何曾有人給過他如此高的讚譽。李斯今天的一席話,怎不讓他感激涕零: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李斯也。 李斯這是典型的正話反說,而這種技巧,在很多年以後,他又用過一回,只是那回沒有成功而已。 嬴政自然知道李斯是在正話反說。他嘴角牽動了一下,別逗了,費曼先生。嬴政掃視階下,決心已定,於是說道:“人不貴無過,貴能改過,鄭國初為韓作間,然入秦以來,卻能不枉錯任,為秦謀利。先王立法,非以刑罰為樂,為安定百姓、取利國家也。今倘殺鄭國,不過舉手之勞,一時之快,有何益哉!殺鄭國為小,興關中水渠為大。昔日管仲射齊桓公,幾死,齊桓公終恕而用之,卒成霸業。今鄭國雖有大逆在前,寡人念其治水有功,人才難得,特赦之,使續修關中水渠,為萬世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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