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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六節韓楚故地的驚人秘密

大秦帝國V:鐵血文明 孙皓晖 9896 2018-03-13
五月初,無垠麥田綠黃變幻,隨風起伏波浪翻湧。 這是潁川郡西北部的肥美平原。潁川郡有山有水,汝水、潁水、洧水三條大水由西北向東南橫貫全郡,潁水居中且水量最大。故此,帝國創立郡縣制時,以潁水定名這片肥美的平原為潁川郡。西北的太室山,西南的魯陽山,在潁川郡原野上如遙遙相望的一對兄弟長久地矗立著。十多年前,這裡是韓國的故土,其肥美豐饒足與東北面的魏國大樑平原不相上下。川防決通漕渠整修之後,潁川農耕大見起色,今歲麥田長勢顯然較往年旺實了許多。麥田一見黃,農夫們便撒滿了田疇,黃一片收一片,開始了算黃算割。 時當正午,艷陽高照。道邊田間的農夫們,正在收割一片熟透了的麥田。一個年青的後生卻是奇異,裸著黝黑的脊梁任憑大汗淋漓,只望著遠處青蒼蒼的太室山咬牙發怔。旁邊田壟一個奮力勞作的老人偶爾直起了腰身,看見後生愣怔不動,壓低聲道:“陳勝!掌工家老剛走,你小子便立木,小心受罰!”後生沒有回頭,恨聲恨氣砸過來幾句話:“傭耕還賣命!又不是自家田疇,勞也白勞!”老人低聲呵斥一句:“你小子閉嘴!不要命了!”說罷向四面遙遙打量一番,見田道無人,方喘著粗氣高聲道,“天正熱,掌工家老不會來,我等樹下歇歇了!”老人話未落點,麥浪中立起了一片草笠一片黝黑的脊梁,紛紛撈起掛在腰帶上的白布用力抹著汗水,高聲嚷嚷著渴死了,疲憊地奔向了田間大樹下的井台。

“狗日的!若是自家田畝,今年一準好日子!” “自家田畝?只怕下輩子也是做夢!” “對對對,說也白說。”汩汩飲水的年青農夫們紛紛點頭。 “後生們,少說兩句不成么?”老人捧著水瓢低聲呵斥。 “日後我富貴了,一定不忘你等!”那個叫做陳勝的後生突然喊了一句。 一片哄然笑聲中,老人苦笑搖頭:“做人傭耕,何富貴也?” “你個小子要富了,我變狗!”有人高喊一聲。 井台下又一陣哄笑嚷嚷:“中!你小子趕緊富貴,做我爹!” 老人沒有笑,嘆著氣搖搖頭:“陳勝這後生,瘋了,瘋了。” “一群烏鵲,如何能知鴻鵠高飛之志哉!”那個陳勝冷冰冰一句。 農人們驚愕了,哭笑不得地紛紛搖頭,認定這個口出狂言的後生當真瘋了。

老人淡淡道:“都喝飽了,後晌還要趕活。那小子,教他自家做夢去。” 農人們苦笑著,有人提起喝空的大木桶開始搖動轆轤絞水,有人端起方才沒顧得喝的大陶碗汩汩大飲,又從旁邊竹筐里撈出一張麵餅大啃。那個備受嘲笑的後生陳勝,則獨自坐於一旁,誰也不睬,兀自出神。 正當此時,炎炎陽光下的田道上,走來了兩個年青的黃衫人:一個又高又黑又瘦,一個又矮又白又胖,一個帶劍,一個帶傘,很難看出操業身份。井台下的農夫們一陣騷動,顯然怕是雇主的掌工家老。老人卻搖搖手道:“沒事。不是掌工家老,是兩個遊學士子。”說話間兩個黃衫人已經來到樹下,白胖者向農人們一拱手笑道:“諸位父老,勞苦了。”神態謙恭又笑容滿面。農人們紛紛拱手回應:“不勞不勞!先生勞苦哩!”老人起身一拱手道:“兩位先生若不嫌農夫愚魯,敢請歇息片刻。”黑瘦高挑者笑道:“農耕乃國家之本,何敢嫌棄農人父老。我等乃農家士子,正欲求教農事哩。”說罷兩人在井台石板上坐了下來,連石板的塵土也沒有去撣,顯然不是精細講究的文人士子。農夫們頓時沒了拘謹,各就各位又自顧吃喝起來。老人一招手,一個後生兩手端來兩個大陶碗:“這是新井水,先生中不中?”兩人一笑,立即一拱手接過了大陶碗,同聲笑答:“新井水正好,清涼解渴。”說罷各自端起大碗一飲而盡。飲罷井水,黑瘦者打開隨身皮囊,拿出一個草包打開笑道:“這是新鄭醬肉,清晨買的,沒餿。”旁邊白胖者目光一掃人群便笑了:“差強一人一塊。來,三老做裡宰,分給兄弟們。”說罷捧起黑瘦者面前的草包,恭敬地交到了老人手中。老人寬厚歉意地笑了笑,一句話沒說接下了。老人說聲分肉,後生們便一個個從老人面前走過,人各一塊,立即開始了大口撕啃。只有那個孤僻獨坐的陳勝沒有來領肉,目光依舊愣怔地遙望著遠山。

“陳勝,肉!”有後生大喊了一聲。 “多謝,不餓。”陳勝冷冰冰一句,沒有回頭。 “後生苦哩!先生莫怨他不知禮數。”老人歉意地笑了。 黑瘦者一拱手道:“這位兄弟有何苦情,老伯能否見告?” “他呀,想房,想地,想富貴哩!”一人高聲應答,眾人竊竊哄笑。 “胡說!”老人呵斥一聲,後生們悄悄地沒了聲息。老人轉身一拱手道,“先生見笑了,方才陳勝兩句狂話,後生們笑鬧於他,非當真也。就實說,陳勝後生可憐也!耕田沒了,莊院沒了,父母沒了,十五歲便做了孤苦傭耕,八年過去,而今連妻也還沒娶哩!” “如何?他沒房子沒地?”白胖黃衫者驚訝了。 “他沒有誰又有了?我等都一樣,能娶妻者沒幾個!”一個後生高聲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畝耕田。如何能沒了?”黑瘦黃衫者大皺眉頭。 “一言難盡也!”老人長嘆一聲,“先生還是莫問的好,說不清。” “老伯呵,”白胖黃衫者恭敬道,“我等農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農事,相煩說與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當為民請命,上書郡守決之。” “一言難盡也!”老人還是一聲長嘆,“說起來,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晝,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畝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沒地了,只有給地主做傭耕,掙幾個血汗錢過日子。就說陳勝後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畝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謂撬走?”黑瘦黃衫者目光炯炯。

“不說了不說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聲幹活,徑自走進麥田去了。 “不能說!”一個後生低聲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見農人們紛紛走進了麥田,黑白黃衫者沮喪地對望一眼,也站起身來,踽踽離開了井台。將近地頭,突聞身旁麥田低聲一句:“先生跟我來!”兩人回頭,只見一個身影正俯身田壟麥浪間快步而去。黑瘦者一點頭,兩人立即俯身飛步趕去。片刻之間,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廢棄的干涸溝渠中,兩人也跟著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個陳勝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後生一點頭,低聲急促道:“先生果能上書郡守?” “能!”黑瘦黃衫者肅然點頭。 “好!我說,我不怕!”陳勝胸脯急促地起伏著,“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賈,是韓國老世族!潁川郡有三個縣,都曾經是老韓國丞相張氏的封地。韓國沒了,張氏變成了大商,經年在老封地尋機買田,潁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張氏暗田!農人住的房子種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實都是張氏的!”

“張氏後裔何人?” “都說是公子張良,長得像婦人,心腸如蛇蠍!” “為何不敢說?” “誰敢洩約,有刺客來,遲早沒命!” “買地價公平麼?” “公平個鳥!他說原本便是封地,給你幾個錢已經便宜你了!” “如此買賣,老百姓也信?” “他們說,秦人江山長不了。流言紛紛,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麼!” “買賣耕田可有書契?” “有!是密契。” “何等樣式?” 陳勝二話不說,轉身幾大步走到一片荊棘叢生的溝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頓時劃出一片血珠。黑瘦黃衫者嘩啷抽出短劍道:“兄弟不能帶血太多,你指點便可,我來。”陳勝直起腰大手一圈:“挖開這一坨草木,撬開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揮起短劍,三兩下貼地掃斷了一大片荊棘草木,而後俯身挖土,動作利落之極。不消片刻,石板顯出。白胖黃衫者立即躍上溝岸望風,說聲周遭沒人。黑瘦者立即將短劍插進石板縫隙,用力一撬,石板翻開,赫然顯出了一隻鏽蝕斑斑的銅匣。陳勝俯身捧起銅匣,突然便放聲痛哭:“爺娘魂靈在天!兒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黃衫者淚光瑩然,緊緊地咬著牙關不說話。

“這是我門唯一存物。”陳勝抬頭,雙手捧著銅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靈牌,便是二百畝肥田六次買賣的密契。陳勝徒然一身,無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將密契帶走。先祖靈牌,敢請先生指定一個穩妥之地,陳勝但有活泛之時,自會相機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謝過。”黑瘦者肅然正色道,“兄弟先祖靈牌,我以密封銅匣存放潁川郡郡守處。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時皆可取出。”說罷,黑瘦者從腰間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圓形黑玉牌道,“兄弟謹記,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於潁川郡守。” “陳勝明白!” 片刻之間,三人兩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麥浪之中了。 旬日之後,一隻快船從泗水南下,船頭正站著兩位遊學黃衫人。

從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馳道飛馬慢了許多,卻也從容了許多。但遇兩岸農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邊,兩士子便與農人們攀談起來。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進了泗水郡地界。這泗水郡乃魚米之鄉,其時之富饒遠超江南嶺南與吳越,原是楚國最為豐饒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鉅野澤,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國故都郢壽,中有彭城、沛縣、蘄縣、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稱楚地第一郡。這一日快船過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時,遙遙一座大城在望。船頭兩黃衫人對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頓飯時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濃蔭下的岸邊渡口。黑瘦黃衫人對老船工低聲吩咐幾句,便與自胖黃衫人一起舉步登岸,徑直走向距渡口不遠的一座大石亭後的亭署。這是秦時的亭治所在,也就是鄉以下管轄裡(村)的基層治所。秦國郡縣制對鄉、亭兩級基層治所都賦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時兼作接待來往公事吏員的驛站,並擔負傳郵公文職事。唯其如此,帝國郡縣的鄉亭治所大都設在水陸方便的渡口道口。兩黃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車馬場,便有一個持戈老亭卒迎了過來。

“這是泗水亭。兩位先生可是公務?” “我等乃潁川郡吏,路過貴亭,欲會亭長。”白胖黃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長,有官賓!” “聽見了,來也!”大亭院中遙遙一聲,聲音洪亮渾厚。 隨著話音,大門中走出一人,身材適中面目開朗,頭上一頂矮矮的綠中見黃的竹皮冠頗見新奇,頦下一副短鬚,使輕鬆的臉膛顯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態語調卻給人一種類似痞氣的練達。他臉上掛著自然的微笑,幾乎是一出兩扇大石門就遙遙拱手作禮而來,走到兩人面前三尺處躬身笑道:“大人遠道而來,多有勞苦,小吏有禮。” 兩黃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問:“敢問亭長高姓大名?” “有勞大人動問。小吏姓劉名邦,字季。叫劉邦、劉季都一樣。”

“劉亭長,我等欲在貴亭歇息兩日,或有公務相託……” “好說!不歇息沒公務,要我這亭治何干?劉邦絕不誤事。” 兩黃衫人頗為高興。這個亭長沒有尋常小吏那種猥瑣卑俗唯唯諾諾,既似官風又似俠道的干練,使人覺得如同面對一個老友一般。兩黃衫人對望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說了聲好。劉邦側身相讓,一拱手說聲大人請,便陪著兩黃衫人走進了亭院。 這是秦時通行的標準亭院:六開間,三進深,左右兩分。第一進右三間,住六名傳郵騎卒,左三間住一名管郵件的小吏。第二進,右三間是亭長室,左三間便是接待過路官吏的賓客室。第三進是後院,庖廚、庫房、馬厩與幾名亭卒等均在後院。一進亭長室,兩黃衫人剛剛坐定,劉邦高喊一聲:“給大人上茶——”話音落點,一名年青小吏便捧著大盤進來擺上了陶壺陶碗,熟練地斟好了涼茶。黑瘦黃衫者默默飲茶,似乎不善言談的模樣。白胖黃衫者卻與亭長頗為相得。 “亭長這官兒做得頗有氣象也!”白胖黃衫人頗有讚賞。 “慚愧慚愧!小亭長既管官道傳郵,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頭緒繁。不提著神氣擺佈,還真是亂麻一團哩!”劉邦天生地自來熟,話語叮噹一連串。 “亭長何時退出軍旅?” “慚愧!在下沒趕上為國效力,想吃軍糧沒混上。” “噢?亭長大都是退役百夫長做的也。” “回大人,”劉邦一拱手道,“簡言之,一個老友舉薦我做了縣府外吏,跑腿辦些小差。縣令見在下尚還使得,適逢泗水亭長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補了缺。” “好!”白胖黃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長做得好。” “大人誇獎,在下自當銘記!” “說說正事了。” “好!公務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說小事。我有一宗郵件,要盡快傳往咸陽。” “多大物件?公文還是器物?” “一隻銅匣。不大。”白胖黃衫人比劃著,卻沒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傳郵從未出過差錯,除非寫錯了地名人名。” “好!亭長是個乾才。” “只是大人需登錄姓名、官職、傳郵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書,姓張名蒼,傳郵冊件一函。” “老二!記:少府尚書,張蒼,冊件一函——” 呼喊落點,庭院立即傳來高聲應答,顯然是一邊複述一邊寫。 “老二,是何官職?”白胖黃衫人有些驚訝。 劉邦一陣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長老大,傳郵吏次之,豈不老二嘛!” 白胖黃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還有老三麼?” “有!一直到老十二。”劉邦呵呵笑著,“亭員十二,分為前老六,後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後老六是亭卒。郵卒、庖廚、馬夫都算,統共老十二。” “亭長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風塵之門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劉邦幾分詭秘又幾分嬉戲地眨著亮閃閃的細長眼睛笑道,“殺豬殺尻子,各有殺法。鄉野吏員僕役都是粗人,老二老三一吼叫,又豁亮又明白。我若腆著肚子板著臉,官腔叫傳郵吏,叫庖廚,叫馬嗇夫,不說我煩,粗人聽著也不給勁!有的你叫幾聲他還木著,不知道是叫他。所以呀,索性老大老二老三。嗨!粗是粗,管用!大人可去打聽,俺劉邦做亭長幾年,沒出過一件差錯。” “好好好,管用便好!”白胖黃衫人也爽朗地笑了。 “亭長倒是個人物也。”黑瘦黃衫人罕見地說了一句。 敘說得片時,亭長劉邦將兩位官賓安置到了最靠近後院的兩間大房子,說這裡又涼快又幽靜,是亭院最好的住處。白胖黃衫人打趣笑道:“你說最好便最好?安知你不會留著最好的房子給大官住?”劉邦哈哈大笑道:“大人呵,留好房子等大官,那是蠢貨!劉邦要那樣,還不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我這泗水亭,統共十三間賓客房,誰來了都盡最好的安頓,不獨對大人。說白了,誰來得早誰住得好。要是只剩最後一間,賓客不滿意,我便給他加派個亭卒侍奉,賓客還是高興。所以呀,人都說,劉邦安房間,人人都喜歡!大人你說,目下天氣大熱,一個賓客沒有,我能將最好的涼快房間空著麼?”白胖黃衫人聽得饒有興致,對黑瘦黃衫人笑道:“這劉亭長是個好商人也!賣貨不惜售,揀好的出手,剩一個不好的,還給你額外好處。有道理有道理,理財經事之道也!”黑瘦黃衫人淡淡一笑道:“夜來小酌一番,亭長意下如何?”劉邦立即爽朗地一拱手:“在下高攀!兩位大人只管歇息,一切有我。” 暮色時分,河畔亭院清風習習。 劉邦將酒案設在了庭院正中。兩位黃衫人一進庭院,不約而同地說了聲好。院中大青磚地面已早早用清水澆潑過幾次,三方蘆席三張木案,整齊潔淨又空闊通風,耳聽流水蛙鳴,目望朗星明月,實在是難得的天成村野意趣。案上酒食,卻是久負盛名的泗水青魚、粳米飯糰、蘭陵老酒。兩位賓客一來,劉邦就一拱手笑道:“這魚是我下水撈的,米是自家人送的,酒是我買的,全與官錢無涉。兩位大人放心吃喝,秦政奉公守法,在下還是明白的。”自胖黃衫人笑道:“吏員住驛站,自家補錢便可請客。說好的我等補錢,如何便要你自家勞作了?”劉邦呵呵笑道:“常在水邊走,謹防打濕鞋。亭吏亭卒十幾個,我得自家乾淨才是嘛。”黑瘦黃衫人不禁拍案讚歎道:“好!奉公守法,亭長有大明!” 說話間三人邊飲酒邊說話,漫無邊際說開去了。兩位黃衫人問民生,問風習,連養魚之法也問了。劉邦事無不答,答無不清,獨特的痞氣語言又多見諧趣,院中陣陣笑聲不斷。只說到養魚事,言語利落的劉邦顯得吭哧起來,紅著臉說叨不清,末了索性爽快道:“不瞞兩位大人,劉邦農作不精,老父不待見,老罵我痞子一個。我能出來混事,就是吃了農作不精的虧。慚愧慚愧!”黃衫人不禁揶揄道:“如此說來,劉太公倒是慧眼識人了?”黑瘦黃衫人卻搖手笑道:“無妨無妨。人各有長,足下做亭長,當得一個能才!”劉邦大笑道:“大人見識,顯是比我那老子強多也!”話未落點,三人一陣大笑。 片時之後,兩位黃衫人不期然說到了民田土地,一口聲稱讚泗水郡物產豐饒魚米之鄉,說若能在此建造一座數万畝桑園,定然於國家大利。劉邦一聽,臉上便有了陰影,連忙問兩位大人是否為此而來。白胖黃衫人沉吟道:“亭長脾性可人。我等也不相瞞:我等乃少府吏員,特為查勘皇室桑園而來。”“噢?大人不是潁川郡吏?”劉邦的目光驟然閃爍起來。 “這是少府令牌。”白胖黃衫人拿出了一面手掌大的銅牌一亮,月光下少府令三字赫然在目。見劉邦連連點頭,白胖者收起令牌道,“我等前來查勘泗水郡山川田土,欲在此地遴選數万畝田園,為皇室建造一處桑麻苑囿,以供尚坊製作絲綢。亭長若能襄助,也算一功了。” “敢問兩位大人,皇室何以要在泗水郡佔地?” “人言泗水郡荒田多多,無人耕耘……” “哪個鳥人胡說!”劉邦猛然一拍大腿,臉色顯然陰沉了。 “亭長是說,泗水郡沒有荒田?” “豈止沒有荒田……咳!不說也罷,誰佔不都一樣?” “公事官話。亭長何須顧忌?” “這天下事也是奇了!”劉邦憤憤然道,“分明是民田流失,可上有一層流水,誰也看不見那條地河!分明是耕田照常,可人卻說土地多有荒蕪!分明是民失田產,淪為傭耕與販夫走卒,可人卻說泗水豐饒民眾富足!鳥!誰說得清?” “所謂地河,敢問其詳。” “不能說也!”對邦搖頭,“再說,我說了你信麼?” “唯見真相,如何不信?” “你便信了,又有何用?那是通海地河,你能填平了?” “精衛尚能填海,況乎國家?”黑瘦黃衫人目光驟然大亮。 “除非,兩位大人有通天之路。否則,只怕劉邦白搭進去了。” “亭長請看,此乃何物?”黑瘦黃衫人從腰間抽出了一方物事,直抵劉邦案前。劉邦定睛端詳,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幽幽月光之下,一方黃金鑲黑玉的令牌爍爍生光,中央黑玉上“帝命”兩個白字赫然入目!劉邦死死盯著令牌一動不動,額頭汗水驟然涔涔流下。片刻之間,劉邦霍然起身一揮手:“走!我帶兩大人去見一個人,保你清楚!”白胖黃衫人猶疑笑道:“夜半三更,方便麼?”劉邦道:“不遠。白日還不定能見到人。走。”黑瘦黃衫人一拱手道:“亭長豪傑之士也!我等信了,走!”劉邦領著兩位黃衫人大步出門,一邊高聲道:“老二!招呼著,有人找我,就說到縣府公事去了。”傳郵吏大步匆匆過來道:“明白!大哥只管去,一切有我!” 星月幽幽,一隻小船悄無聲息地順水漂向了沛縣城。 小小船艙中,白胖黃衫人低聲道:“亭長,是到民戶查訪麼?”坐在艙板上的劉邦頗神秘地嘿嘿一笑:“民戶查訪須一個一個問,累你流幾鼻子淚還費時耗日。我帶兩位大人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一次查清。”白胖黃衫人一笑:“一次查清?劉亭長未免大言過甚了,既是地河,官府也沒此等賬冊。”劉邦一笑:“世間之大,無奇不有。有人敢做,就有人知道。既有地河,就有神工。兩大人但放寬心,保你一個鐵證如山。” 船到沛縣西門。劉邦吩咐水手靠在岸邊,自己一步跨上岸去了。片刻劉邦回來,便見城門下水柵已經悄悄打開,小船從水門輕盈地劃了進去。進城泊好船隻,三人棄舟登岸,曲曲折折便向一條小巷走來。在一座低矮堅固的石門前,劉邦舉手叩門三響,而後便耐心地等候著。片刻間大門輕輕地吱呀一聲,一個女人開門驚訝道:“呀!果真劉大哥!快進來。”劉邦卻側身一拱手:“兩位大人請。”兩黃衫人道一聲多謝,舉步跨進了門檻。 女人關門後快步趨前,一邊向亮燈的正屋喊道:“劉大哥來了!”隨著女人話音,屋內有男子高聲答應,隨即一個中等身量的微胖身影快步出門笑道:“劉大哥鼻子好長也,如何便聞到我剛弄到的老酒了?呵,兩位是?”劉邦一拱手笑道:“老二,這是少府兩位尚書大人,言語投機,高朋新友!”白胖黃衫人忍住笑一拱手道:“張蒼。夜來叨擾,敢請見諒。”微胖主人謙和地拱手笑道:“沛縣功曹蕭何,見過兩位大人。” “走!家裡坐,老二有好酒好茶!” 劉邦彷彿是在自己家中一般,熱情豪爽地禮讓著客人。進入正屋,主人蕭何礼讓客人坐定,方才開門的女人已經捧著大盤斟來了涼茶。蕭何笑道:“此乃震澤春茶煮的,清涼敗火,多飲無妨。”女人是一個溫潤賢淑的少婦,嫻雅有度地斟好茶便退了出去。 “兩大人先飲茶,我與老二在後屋說幾句話。” 劉邦向兩位客人一拱手,然後拉著蕭何便去了後屋。兩黃衫人打量著這間小廳,同時微微點頭讚許。廳中除了三方几案,便是四個特大的竹製書架,竟然碼滿了簡冊。顯然。這個豐厚慈和的縣吏,定然是個頗有學問的能吏。便在這片刻之間,劉邦蕭何從後屋走了出來,蕭何手中還捧著一個不算小的鐵箱。蕭何將鐵箱放到黃衫人案前,微微一笑道:“尚書大人,這是泗水郡民田暗中買賣之大要,雖算不得明細,卻也有八成憑證了。” “八成憑證?”白胖黃衫人顯然是發自內心的驚訝了。 “此等買賣,已經遍及楚地了。”蕭何淡淡緩緩的語調中顯然蘊藏著一種幽深的鬱悶,打開鐵箱,拿出了厚厚一大本黑乎乎的劣質羊皮紙大書,從那新舊不一的書脊縫製針線上可以看出,這本大書是反复拆裝的。蕭何又捧起鐵箱反轉一扣,一大堆寬大的竹簡嘩啦傾倒在案上。蕭何指點道:“兩大人且看,這本賬冊是田產交易目次,這堆寬簡是少許密契。整個泗水郡,民田流失總數大體在百萬畝上下,佔全部民田的七至八成!”兩黃衫人一時驚愕,打量著一大堆聞所未聞的物事默然了。黑瘦黃衫人拿起了一支寬大竹簡,面色沉鬱地端詳著。竹簡只有兩行字,比尋常買賣田產的書契簡約了許多。 年青的黑瘦黃衫人緊緊握著竹板的大手微微顫抖著,喉頭噝噝喘息著:“這位周勃,兩位熟識?”劉邦憤憤道:“豈止熟識?不是蕭何兄弟,周勃早餓死街頭了!耕田全被強買光也,了無生計,只好給人做喪葬吹鼓手!”說著拿起了一支竹板,“看!還有這個樊噲,地賣光了沒法活,只好屠狗賣肉,整日混個肚兒圓都難!一家老小更是半飢半飽!不說了不說了,黑殺人!” “冒昧一問,足下一介小小縣吏,何以能搜羅到如此多秘事?” 見白胖黃衫人似有疑慮,那個沉靜的蕭何冷冷一笑,眼中突然閃射出奇特的光芒道:“秘事?對你等廟堂大員而言,是秘事。對村夫,對縣吏,則是大太陽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蕭何不過有心,記下了聽到見到的每一筆賬而已。你若還想細究,蕭何可以給你講幾千幾百個血淚故事。” 黑瘦黃衫人離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功曹真天下良吏也,後必有報。” 蕭何連忙也是一躬:“在下在民知民而已,豈有非分之想哉!” 劉邦一捋短鬚笑道:“大人,你說皇帝能堵住這道地河麼?” “亭長慎言。”白胖黃衫者臉色頓時一沉。 “大人且莫多心。”蕭何道,“我等決不會對他人言及的。便是今日之事,若非劉亭長親來,蕭何絕不會和盤托出。大人,對劉亭長,對在下,這都是殺身之禍也。我等一念,無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溫飽也!……劉亭長,也是被奪地之家……” “如何如何,亭長家的地也奪?”白胖黃衫人又是一驚。 “亭長?嘿嘿,在項氏眼中連條狗都不如!”劉邦憤然拍案了。 “劉亭長也是有苦難言也!”蕭何一嘆,“劉家原有兩百餘畝好田。亭長父親劉太公,是十里八鄉間聞名的忠厚長者。因了這泗水郡的彭城六縣原本是項氏封地,那項燕雖則戰死了,可兩個公子項梁、項伯都在,數千族人尚在,財力根基尚在。項氏家老帶著一班當年的私兵,喬裝成商旅專一在舊封地購置田產。誰若不從抑或報官,利劍便在身後。幾年前,項氏商旅逼著亭長老父劉太公賣田,用二十個舊楚金幣,強買去了劉家二百餘畝好田……那時候,亭長還是個浪蕩子。家道中落,他才不得不出來謀個小吏做了。否則,飯也沒處吃了。” “我要是皇帝,非滅了項氏!”劉邦面色鐵青一拳砸案。 黑瘦黃衫人慨然一嘆:“害民老世族者,長久不得也!” 劉邦道:“兩位大人,入秋時節,我要領泗水郡幾百人去咸陽服徭役。若還須得找我,就到民佚營。要證據,劉邦蕭何包了!” 白胖黃衫人一拱手道:“記住了!兩位善自珍重,莫被人黑了。” 劉邦哈哈大笑:“黑我?我不黑他算他運氣也!” 黑瘦黃衫人一拱手正色道:“亭長,我本欲親帶這等憑證上路,又恐保管不便。我意,公事路徑更穩妥。我將這個鐵箱用官印封定,敢請亭長派傳郵快馬專送咸陽廷尉府如何?” 劉邦離座慨然一拍胸脯:“絕保無事!出了事我劉邦第一個被黑!” 蕭何笑道:“劉季善結交,有一好友名夏侯嬰,是我縣車馬吏,最是與劉季相愛。若派此人充亭卒飛馬,最是可靠。”劉邦大笑道:“都叫你兜底了,借人跑公事,我想落個能事吏都不行了!”四人一陣笑聲,黑瘦黃衫人朗聲道:“亭長得人,自能成事。好,此事交給你了!” 白胖黃衫人立即動手歸置大書竹簡。蕭何又拿來幾塊舊佈將鐵箱內四面塞緊,鐵箱合上猛力一搖,一絲聲息皆無。白胖黃衫人從隨身皮袋中取出一條柔韌的寬帶皮條,將鐵箱渾然裹定;又拿出一個小皮盒,挖出一大塊封泥將箱鎖封成一個略顯凸起的渾圓。黑瘦黃衫者掀開腰間皮盒,取出一方小銅印,不輕不重地摁在了鎖頭封泥上。蕭何一瞥,目光大亮,在劉邦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劉邦卻是只盯著封泥目光發直。黑瘦黃衫者渾然不覺,解下短劍一摁劍格,劍身驟然彈出,劍根處竟鑲有一隻長條玉印!黑瘦黃衫人一振劍身,玉印正在掌心之中,向印上一哈熱氣,便向箱蓋寬皮帶壓下。待玉印抬起,赫然一排紅字撲入眼簾——天字密事失者滅族! “嘿!”劉邦一拳砸在了手心。 五更雞鳴,天色最黑的時分,小船悄無聲息地漂出了沛縣水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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