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四節架構廟堂先謀棟樑
大雪紛飛,一輛垂簾輜車轔轔出了幽靜的驛館。
從簾櫳縫隙看著入冬第一場大雪,李斯莫名其妙地有些惆悵。涇水河渠完結已經半年,他還是虛任客卿,雖說沒有一件國事不曾與聞,但畢竟沒有實際職事,總是沒處著落。別的不消說,單是一座像樣的官邸便沒有,只能住在驛館。說起來都不是大事,李斯也相信秦王絕不會始終讓他虛職。然則,李斯與別人不同,妻小家室遠在楚國上蔡,離家多年無力照拂,家園已經是破敗不堪,兩個兒子已近十歲卻連蒙館也不能進入,因由便是交不起先生必須收的那幾條乾肉。凡此等等尷尬,說來似乎都不是大事,但對於庶民日月,卻是實實在在的生計,一事磕絆,便要處處為難。這一切的改變,都等著李斯在秦國站穩根基。依著秦王對鄭國的安置,李斯也明白,只要他說出實情,秦王對他的家室安置定然比他想得還要好。可是,李斯不能說。理由無他,只為走一條真正的如同商鞅那般的名士之路——功業之前,一切坎坷不論!李斯相信,只要進入秦國廟堂,他一定能趟出一條寬闊無比的功業之路,其時生計何愁。然則,這一步何時才能邁出,李斯目下似乎看不清了……
“先生,秦王在書房。”
李斯這才恍然回身,對恭敬的馭手點頭一笑,出車向王城書房而來。
碩大的雪花盤旋飛揚,王城的殿閣樓宇園林池陂陷入一片茫茫白紗,天地之間平添了三分清新。將過石橋,李斯張開兩臂昂首向天,一個長長的吐納,冰涼的雪花連綿貼上臉頰,猛然一個噴嚏,李斯頓時精神抖擻,大步過了剛剛開始積雪的小石橋。
“先生入座。”嬴政一指身旁座案,“燎爐火小,不用寬衣。”
“君上終是硬朗,偌大書房僅一隻燎爐。”李斯入座,油然感喟。
“冷醒人,熱昏人。”嬴政一笑,“小高子,給先生新煮釅茶。”
不知哪個位置答應了一聲,總歸是嬴政話音落點,趙高已經到了案前,對著李斯恭敬輕柔地一笑:“堪堪煮好先生便到,又燙又釅先生暖和暖和。”面前大茶盅熱氣騰起,李斯未及說一聲好,趙高身影已經沒了。
“先生還記得太廟聚談麼?”嬴政叩著面前一卷竹簡。
“臣啟君上,太廟有聚無談。”李斯淡淡一笑。
“先生好記性。”嬴政大笑,“今日依然你我,續談。”
“但憑君上。”
“小高子,知會王綰,今日任誰不見。”
待趙高答應一聲走出,嬴政回頭目光炯炯地看住了李斯:“今日與先生獨會,欲計較一樁大事,嬴政務求先生口無虛言,據實說話。”
“臣有虛心,向無虛言。”李斯慨然一句。
“好!先生以為,秦國目下頭緒,何事為先?”
“頭緒雖繁,以架構廟堂為先。”
“願聞先生謀劃。”
“秦國廟堂之要,首在丞相、上將軍、廷尉、長史四柱之選。”
“四柱之說,先生髮端,因由何在?”嬴政很感新鮮,不禁興致勃勃。
“丞相總攬政務,上將軍總領大軍,廷尉總司執法,長史執掌中樞,此謂廟堂四柱。四柱定,廟堂安。四柱非人,廟堂晦冥。”
“四柱之選,先生可否逐一到人?”
“君上……遴選四柱,臣下向不置喙!”李斯大為驚愕。
“參酌謀劃,有何不可?”嬴政淡淡一笑。
“如此,臣斗膽一言:丞相,王綰可也;上將軍,王翦可也;廷尉須知法之臣,一時難選,可由國府與郡縣法官中簡拔,或由國正監改任;長史,唯蒙恬與君上默契相得,可堪大任。”李斯字斟句酌說完,額頭已經是細汗涔涔了。
一陣默然,嬴政喟然一嘆:“先生之言,豈無虛哉!”
“君上,臣,何有虛言?”李斯擦拭著額頭汗水,幾乎要口吃起來。
嬴政面無喜怒平靜如水:“先生如此擺佈,將自己安在何處?”
“臣,豈,豈敢為自己謀,謀官,謀,謀職?”李斯第一次結巴了。
“但以公心謀國,先生不當自外於廟堂。”年青的秦王有些不悅。
“臣……臣慚愧也!”突然,李斯挺身長跪,面紅過耳。
“嬴政魯莽,先生何出此言?快請入座。”秦王連忙扶住了李斯。
“君上,臣雖未自薦,然絕無自外廟堂之心!”李斯兀自滿臉漲紅。
“先生步步如履薄冰,他日安得披荊斬棘?”嬴政深淺莫測地一笑。
“臣……”李斯陡然覺察,任何話語都是多餘了。
“先生只說,目下秦國,先生擺在何處最是妥當?”
“以臣自料,”李斯突然神色晴朗,“臣可任廷尉,可任長史。”
“好!”嬴政拍案大笑,“先生實言,終歸感人也!”倏忽斂去笑容,嬴政離案站起,不勝感慨地轉悠著,“先生不世大才也!若非目下朝局多有微妙,先生本該為開府丞相總領國政。果真如此,國事有先生擔綱,嬴政便可放開手腳盤整內外大局。奈何廟堂元老層層,先生又尚在淘洗之中,驟然總領國政,實則害了先生也。嬴政唯恐先生不解我心,又恐低職使先生自覺委屈,是以方才逼先生自料自舉,先求先生之真心也。先生畢竟明銳過人,自舉之職恰當之極。然則,嬴政還要再問一句:廷尉與長史,目下何職更宜先生?”
“長史!”李斯沒有任何猶豫。
“為何?”
“長史身居中樞而爵位不顯,既利謀國,又利立身淘洗。”
“廷尉何以不宜?”
“廷尉位高爵顯,執掌卻過於專一,宜大政之時,不宜離亂之期。”
“不謀而合!好!”嬴政拍掌大笑。
眼看暮色降臨,窗外大雪茫茫彌天,君臣兩人卻是渾然忘我,一路直說到初更方才用飯。飯罷又談,直至五更雞鳴,李斯才出了王城。回到驛館,李斯又疲憊又輕鬆,想睡不能安臥,想動又渾身酸軟,眼睜睜看著窗外飛雪化成一片日光這才大起鼾聲,開眼之時,庭院一片雪後晚霞分外絢爛。李斯猛然坐起,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正欲起身沐浴,忽聞庭院車聲轔轔,隨即一聲長呼:“客卿李斯接王書——”
李斯尚在愣怔,特使已經大步進入正廳。
“三日之後,正殿朝會,客卿李斯列席。”
“臣,李斯奉命!”
大寒朝會,天下罕見。
時令對人世活動之節制,春秋之世依然如故。這種節制的最鮮明處,便是天下所形成的春秋出而冬夏眠的活動法則。 “春秋”之所以得名,便在於記錄春秋兩季發生的大事,實際便是記錄了歷史。原因在於,冬窩藏,夏避暑,兩季皆為息事之時,向無大事發生,邦國大政亦然。古人之簡約灑脫,之與自然融為一體,由此可見。時至戰國,多事之時,大爭之世,一切陳規陋習盡皆崩潰,時令節制也日漸淡化。最實在的變化是,冬夏兩季不再是心照不宣共同遵守的天下休戰期,反倒成了兵家竭力借用的“天時”。由是,天下破除時令限制,漸漸開始了冬夏之期的運轉。及至戰國末期,冬夏大舉早已司空見慣,當為則為遂成為新的天下準則。雖則如此,邦國冬日朝會,依然是少見的。根本原因,還是在時令限制。朝會須外臣聚國,冰天雪地酷暑炎炎,外臣迢迢趕路畢竟多有艱難。是以,勤政之國,春秋兩朝,便成為不約而同的天下通例。當此之時,年青的秦王要舉行冬日朝會,朝野自然分外矚目。
這是一次極為特殊的小朝會。
所謂特殊,是與會者除了李斯一個客卿,全數為實職大臣。也就是說,三太(太史、太廟、太卜)之類的清要大臣均未與會,大吏之類的實權低職主官(譬如關市)也未與會。戰國末期的秦國,在國(中央)實職大臣有五個系列:其一為政務系列,其二為軍事系列,其三為執法監察系列,其四為經濟系列,其五為京都係列。就其職位而言,政務系列之主官大臣為丞相、長史,軍事系列之主官為上將軍、國尉,執法監察系列之主官為廷尉、國正監、司寇,經濟系列之主官為大田令、太倉令、邦司空,京都係列之主官大臣為咸陽令、內史郡郡守。目下,秦國大政尚未理順,丞相職位虛空,上將軍職位有“假”(代理)無實,其餘若干大臣職位則大多是元老在位。依照職位,小朝會當與會者十二人,連同秦王、李斯,統共十四人。因丞相無人,今日與會者只有十三人。
朝會人數很少,地點卻在咸陽宮正殿。
咸陽宮正殿很少啟用。尋常朝會,多在東西兩座相對舒適的偏殿舉行。新秦王親政以來迭遇突發事件,政事緊張忙碌而求方便快捷,從來沒有在這座正殿舉行過任何朝議。許多新進大臣在職多年,還根本沒有踏進過這座聚集最高權力的王權廟堂。今日,當大臣們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走上高高的三十六級白玉台階,穿過殿台四隻青煙裊裊的巨大銅鼎,走進穹隆高遠器局開闊的鹹陽宮正殿時,莊重肅穆之氣立即強烈地籠罩了每一個人。九級王階之上,矗立著一座九尺九寸高的白玉大屏,屏上黑黝黝一隻奇特的獨角法獸獬猘瞪著凸出的豹眼,高高在上,炯炯注視著每一個大臣。屏前一台青銅王座,橫闊過丈,光芒幽幽。階下兩隻大鼎,青煙裊裊。鼎前六尺之外,十二張青銅大案在巍巍石柱下擺成了一個闕口朝向王座的三邊形。每張大案左角,皆樹著一方刻有大臣爵次名號的銅牌。案心一張尚坊精製羊皮紙,一方石硯,一支蒙恬新筆。案旁,一隻木炭火燒得恰好通紅又無菸的大燎爐。
“足下以為如何?”鄭國低聲問了一句。
“簡約厚重,莊敬肅穆,天下第一廟堂也!”李斯由衷讚歎。
“秦王駕到——”白髮蒼蒼的給事中快步從屏後走出,站在王台一聲長呼。
“見過秦王!”大臣們整齊一拱手,不禁都有些驚訝了。
年青的秦王今日全副冠冕,頭戴一頂沒有流甦的天平冠,身披金絲夾織爍爍其光的黑斗篷,內則一身軟甲,腰懸一口特製長劍,凜凜之氣頗見肅殺。身為秦王,此等裝束原不足奇。然在這個素來不看重程式而講求實效的年青秦王身上,此等禮儀裝束便實在罕見了。
“諸位入座。”嬴政一揮手,自己也坐進了王案。
李斯是沒有職掌沒有爵位的客卿,位居西南角的最末席次。遙遙看去,秦王似乎展開了一卷竹簡看得片刻才又抬起了頭,接著便是渾厚清晰而又咬字極重的秦人口音迴盪開來。
“諸位,秦國飢荒之危業已度過,鄭國渠大見成效,秦國元氣正在一步步恢復。當此之時,整肅朝局便成第一要務。”說得幾句,嬴政似乎覺得大臣們聽得不太清楚,摘下長劍站了起來,走到王階前,目光炯炯地掃視著正襟危坐的大臣們,“本王親政三年有餘,先逢動盪餘波之亂局,再遭跨年大旱之饑饉,內外大政,均未整飭。目下秦國大局穩定,本王整飭國政,自今日伊始。”
“君上明斷!”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謀事在人,成事亦在人。諸位既無異議,今日先定樞紐人事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又是異口同聲。
“好!本王先行申明:要職遴選,須當以功業為根基;然則,秦國未曾大舉,臣下大功一時無從確立,而繁劇國事又得有人擔責;唯其如此,本王之意,初定要職人選,俱以假職代署,一俟功業立定,而後正位定爵。期間,若假職者連續三番大錯,而證實才不當其位,立即離職。此法,諸位以為如何?”
“臣無異議!”十二名大臣異口同聲。
“如此,本王宣示大位人選。”
嬴政話未落點,趙高便從王案上捧起那卷竹簡恭敬地遞了過來。秦王接過竹簡,又遞給肅立一邊的給事中。這個白髮蒼蒼的執掌王城事務的內侍總管深深一躬,接過竹簡便清晰緩慢地念誦起來——
秦王政特書:欲立廟堂,先謀棟樑。業經各方舉薦,元老諮議,今立大政如左:其一,原長史王綰,擢升假丞相,署理丞相府總領國政。其二,原前將軍王翦,擢升假上將軍,專司整軍經武;原咸陽令蒙恬,擢升假上將軍,襄助王翦整軍經武;原假上將軍桓齕,專司關外大營;但有軍爭大計,三假上將軍會商議決。其三,原客卿李斯,擢升假長史,署理秦王書房並襄助秦王政務。其四,原內史郡守畢元,擢升假廷尉,總司執法各署。其五,原咸陽都尉嬴騰,擢升假內史郡郡守,兼領咸陽令咸陽將軍。其六,原大田令鄭國大功爍爍,職掌拓展,得總領經濟十署,議決一切經濟大計。秦王政十三年冬。
“諸位若有異議,當下便說。”嬴政目光掃過,高聲一問。
“臣等無異議!”殿中整齊一聲。
嬴政微微一笑:“老國尉有話說?”
蒙武離座站起,一拱手:“老臣無異議,只是有話說。”
立即,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這個鬚髮灰白的老國尉,幾乎是人人不明所以。方才王書,在座大臣除老國尉蒙武、老廷尉嬴蹘、老太倉令嬴寰原職未動,其餘幾乎人人擢升。更不說長公子蒙恬擢升假上將軍,父親蒙武能有甚話可說?
“老國尉但說無妨。”嬴政分外平靜。
“老臣才具平庸,年事漸高,今日請辭,以讓後生。”蒙武一副坦然神色。
“老國尉體魄強健,毫無老相,寧終日閒居乎?”
“老臣雖非軍政之才,然馳騁疆場自信尚可。老臣一請,入軍為將!”
“既然如此,老國尉資望甚重,便做假上將軍,與桓老將軍共掌關外大營。”
“君上差矣!”老蒙武陡然紅臉,“老夫不做假上將軍,只求一軍之將沙場建功!老夫少小入軍,總是奉命糾纏軍政,終未領軍征戰,身為將門之後,軍旅老卒,老夫愧煞!”
“好!老國尉壯心可嘉!但有接任人選,許老國尉入軍為將。”
“老夫舉荐一人!”老蒙武昂昂一聲。
“噢?老國尉有人?”
老蒙武一說,不獨秦王驚訝,這些新銳大臣們也無不驚訝。誰都知道,國尉之才歷來難選。其根本原因,在於這國尉的實際執掌牽涉實在太多,一面不通便是梗阻多多。糧草徵集、兵員徵發、大本營修建、兵器甲胄之製造維修、關隘要塞之工程布防、郡縣守軍之調度協調,還有與關市配合收繳外邦商旅關稅、與司寇配合抓捕盜賊等等等等。一言以蔽之,舉凡大軍征戰之外的一切軍務防務,通歸國尉署管轄,涉軍涉政又涉民,頭緒之多令尋常將軍望而生畏。當年趙國之名將趙奢,封馬服君後不任大將軍而任國尉,便在於趙奢有過田部令閱歷,軍政兼通。唯其如此,歷來朝野對國尉府有個別號,叫做“帶甲丞相”。此等人物,大軍將領要認,各官署也要認,否則摩擦多多。所以,國尉之選,既要軍旅資望,又要政才資望,單純將領或單純政務官都不能勝任。蒙武其所以任國尉多年,便在於他少年入軍,秉性大有乃父蒙驁的精細縝密,又因與莊襄王及呂不韋之特異交誼,多有周旋秦國政務之閱歷。放眼秦國朝野,如蒙武這般軍政兼通者還當真難覓。今日蒙武聲言有人,卻是何人?
“老臣所舉之人,已在函谷關外。”
“那,是山東入秦之士?”
“正是!”
“此人與蒙氏世交?”
“非也。”
“那,老國尉如何判定其人有國尉之才?”
“此人三世國尉之後,連姓氏都一個'尉'字,只一個天生國尉!”
嬴政不禁大笑,一揮手道:“此等人物,諸位誰有耳聞?”
李斯霍然起身:“臣知此人!只是……”
“散朝。”嬴政一揮手,“新老長史留宮,儘速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