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秦帝國VI:帝國烽煙

第36章 第三節軹道亭外的素車白馬

大秦帝國VI:帝國烽煙 孙皓晖 8133 2018-03-13
子嬰即位,立即舉行了第一次大朝會。 咸陽宮大殿又響起了渾厚肅穆的鐘聲,稀疏零落的大臣們匆匆走進了久違的大殿,大多都是白髮老人與年青公子了。幾度折騰,群星璀璨的帝國功臣幹員們已經消失淨盡了。留給子嬰的,只是一個氣息奄奄的末日帝國。子嬰戴起了天平冠,手扶著已經顯得古樸過時的又寬又短的鎮秦劍,走到帝座前凝視著殿中的一片白髮後生,良久沒有說話。大臣們的參拜也頗顯尷尬,不知該如何稱呼子嬰君號,是秦王還是皇帝陛下。畢竟,秦王名號是趙高定的,誅殺了趙高勢力,子嬰對君號還沒有明白詔書。於是大臣們只有紛亂躬身,籠統呼了一聲君上了事。子嬰心下明白,站在帝座前道:“首次朝會,先定君號。是繼位皇帝,抑或複歸秦王,根基在大勢評判。若有平定亂軍之力,自當稱帝。”子嬰沒有說後半句,然其心意誰都明白。

大殿良久默然,老臣們的粗重喘息清晰可聞。這些殘存的末流元老們,已經多年隔絕於國事了,對山東亂象與秦軍情勢等等可謂人人懵懂,倉促聚來如何拿得出挽狂瀾於既倒的長策大略。只有一個老臣昂昂然道:“不管亂得甚樣,終須有平定之時!老臣之見,自當即皇帝位,秦三世!”老臣說罷張望左右,卻沒有一個人呼應。子桓終於按捺不住,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桓願率十萬大軍鎮守函谷關!”子陵也挺身而出高聲道:“君父,子陵願北上九原,率二十萬大軍南下平亂!”一位老臣搖頭嘆道:“兩位公子壯心可嘉,然則終難行也!老臣曾供職太尉府,對軍情大體知道些許。關中老秦人已經寥寥零落,如何去征發十萬大軍?九原固然尚有軍馬,可糧草早已不濟,且不說公子能否安然抵達九原,縱然到了九原,能叫士卒空著肚腹打仗麼?若有充裕糧草,章邯王離兩部大軍能掃不平盜亂麼?”老臣一番話落點,老少大臣們頓時沒了話說。

“材士營不是有五萬軍馬麼?”子桓高聲問了一句。 “是也是也,材士營還在也。”老少大臣們一時恍然紛紛點頭。 “材士營早快空了!”一個年青人高聲道,“我便是丞相府屬官,職司材士營糧草。自山東大亂,三川郡守李由自殺,天下賦稅進入關中之水陸兩道皆斷,關中糧草早已告急。二世一死,趙高湊不夠糧草,已經遣散了材士營三萬人,只剩下了兩萬人。便是這兩萬人,也紛紛逃亡,如今只有五六千了……” “逃亡?有吃有喝,他等逃甚?”一個老臣懵懂發問。 “逃甚?”年青人冷笑道,“材士營將士以胡人居多,又從來只會狩獵走馬,不練打仗,留在關中還不是擺架勢等死?聽說匈奴新單于要大舉南下,材士營早開始溜號了!”

“果然如此,關中豈非空無一軍了?”一個老臣大是驚恐。 舉殿默然,無人回答。 “不說了!”子嬰沉重地嘆息了一聲,“大勢評判,趙高沒錯,還是回稱秦王罷了。子桓與韓談做特使,立即出函谷關,召章邯軍回師關中防守,下令王離軍守住九原陰山。河北亂事,秦國放手算了……” “君上!河北軍報已到多日,老臣無處可報!” “河北軍報?快說!”子嬰驟然變了顏色。 “誅滅趙高之前,章邯軍報已到,趙高隱瞞不告任何人!”一個老臣憤憤然唏噓高聲道,“河北戰事,我軍斷糧,十萬九原將士全軍覆滅!王離、蘇角、涉間三大將全部慘死戰場!章邯軍殘部突圍,又被項羽盜軍追殺,已經在漳水陷入絕境……” 老臣尚在唏噓憤然敘說,子嬰已經咕咚栽倒在青銅大案,天平冠的流蘇珠玉嘩啦飛進散落,殿中頓時大亂……夤夜醒來,子嬰痴痴看著守在榻前的韓談與兩個兒子,長嘆一聲,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下兩頰。四人默然相對良久,韓談哽咽低聲道:“君上,劉邦楚軍已進逼武關,為今之計,只有與之周旋了。設法存得社稷餘脈,再做後圖……”

終於,子嬰點頭了。 劉邦佔據了武關,軍營一片歡騰。 自上年與宋義項羽部分道進兵,劉邦一路打了許多次小仗,也攻占了十幾座城池。因中原已經沒有了章邯的平盜大軍,郡縣城邑只有平日主要職司捕盜的尉卒縣卒,故此頗有勢如破竹之勢。劉邦明白自己實力不足,一路西來心思不在打仗,而主要在搜羅各色流散人馬入軍。舉凡流民少壯、各方諸侯戰敗後的流散人馬、官府在大型工程後留下的善後軍馬、亂世激盪出來尋找出路的遊士壯勇等等,劉邦盡皆一體收納。進到富庶的三川郡南陽郡時,劉邦楚軍已風風火火擴張到近二十萬人馬,已經頗見壯闊聲勢了。或收服或投奔的名士與將軍也有一串了:獨自領軍的楚將陳武,高陽名士酈食其,魏軍散將皇欣、武蒲,秦軍的宛城守將及舍人陳恢,秦列侯戚鰓、王陵等,總歸是很有一番氣象了。

此時,救趙的宋義項羽軍一直滯留安陽。劉邦也不敢貿然進兵關中,便在佔據南陽後轉入崤山地帶駐紮,在這片山地整整窩了一冬,除了整訓操演人馬,各方搜羅糧草,大體沒有戰事。 期間,劉邦幾次不耐,要進兵關中。可張良卻老是搖頭,說時機不到,早進無功。劉邦問為何。張良說,鉅鹿之戰不見勝負,進了關中也無用。若鉅鹿之戰項羽勝秦軍,我可乘虛攻占關中。若項羽落敗,沛公便回芒碭山照做流盜,哪裡也別想去。劉邦便是一陣大笑,鳥事!自家成事還是別家成事?老是看人顏色起坐,羞人也!張良也笑,說這叫潛龍勿用,乘時而動,天不打雷,龍便不能抬頭。劉邦便笑罵一句,鳥個潛龍,分明一條蟲!期間,趙高曾派密使與劉邦會商,說若能分割關中為王,趙高願為內應滅秦。劉邦始終只是雲山霧罩地與之盤桓,不與趙高特使准定盟約。張良賀劉邦得趙高助力,劉邦則大笑說,鼠竊狗盜,與趙高為伍,慚愧慚愧!蕭何說,沛公入咸陽之日,將趙高人頭獻於關中父老,足以自雪了。劉邦突然獰厲一笑說趙高奸惡,得煮一鍋人肉湯,讓天下人分而食之。

如此這般,熬過了深秋,熬過了寒冬,終於到了河冰化解的春日。得聞項羽軍破釜沉舟北上,張良才說,目下可動,然卻只能動一步。劉邦說聲知道了,立即便去忙碌部署了。一番密商,奇襲武關的方略便告成了:派出酈食其與陸賈兩個名士做說客,進入武關遊說秦軍守將獻關降楚。再派曹參、灌嬰各率三萬人馬向函谷關佯攻,虛張聲勢以牽制迷惑函谷關秦軍。劉邦則自領中軍與樊噲周勃等部,秘密從丹水河谷進逼武關,伺機奇襲。因是首戰關中要塞,劉邦志在必得,根本不在乎名士說客是否能說降成功,心思只在偷襲之上。 武關之戰很是順利。此時的秦軍人心惶惶,關中軍事又無統一部署,武關將軍依據糧草狀況,將守軍對整個丹水流域的巡視悉數撤銷,只守著關城不出。劉邦軍的樊噲周勃率數百精悍軍士喬裝成楚地商旅北上,大布苫蓋的貨車實際藏滿了兵器。武關軍士正在做例行盤查,不防樊噲周勃突然動手,殺死盤查軍士又殺散城門守軍,事先埋伏在三谷的大軍便蜂擁殺來搶關入城。未及一個時辰,武關城頭便飛起了“劉”字大旗。

此時,酈食其陸賈的遊說方見成效,秦軍守將已經放鬆了防守抵御之心,雙方正在會商如何妥當善後。不料尚未定論,樊噲亂軍已經入城湧入了官署。秦軍守將大為震怒,立即率身邊護衛與樊噲亂軍展開了拼殺。一應官吏百姓聞訊,也紛紛趕來助戰,整個武關城內便陷入了一片混戰。 暮色時分,劉邦接得捷報,正要入城,蕭何卻黑著臉急匆匆來了。劉邦忙問何事?蕭何憤憤然說,樊噲周勃在武關屠城,殺盡了所有守軍,也殺盡了城中百姓。劉邦雖感驚訝,卻又釋然笑道:“果真如此,一定是城內拼死抵禦,那兩個粗貨殺紅了眼。不打緊,項羽屠城多了,我軍只一次,怕它何來?”蕭何正色道:“沛公何其不明也!項羽屠城,所過無不殘滅,已在天下惡名昭著,連楚懷王都忌憚這個剽悍猾賊,不敢讓其進入關中。沛公欲成大事,若效法項羽,必將大敗也!”劉邦頓時皺起了眉頭:“有如此厲害麼?”旁邊張良點頭道:“蕭兄言之有理,此前,我軍已在潁陽屠城一次,進入關中再屠城,只怕後患甚大。項羽屠城,沛公亦屠城。若如項羽,沛公必敗。”

劉邦額頭頓時滲出了汗珠,搓著手急促轉了兩圈道:“兩位先生所言,我倒是明白。可散兵游勇多多,不讓他殺人越貨,能留住人麼?娘的,亂世治人,還真是難!”蕭何道:“沛公只要心明意堅,自有整軍之法。沛公若圖目下小利,自要放任屠城。”劉邦皺著眉頭似笑非笑道:“你說的,我願意屠城?只要你能保得軍糧財貨,我便有辦法。否則,你便是說破大天,終究不管用。左右老子不能成了空營,做光頭鳥沛公!”蕭何道:“有人心,才有財貨糧草。失了人心,遲早都是空營。”劉邦臉色陣紅陣白,指著蕭何鼻子急吼吼大喊:“好你個蕭何!逼我劉季跟這班粗貨兄弟翻臉!好!我聽你!可沒得吃喝錢財,老子找你要!總不成你要人喝風屙屁!”急吼吼喊罷,劉邦一陣風出營上馬飛去了。

劉邦率幕府人馬進入武關,沒有片刻歇息,立即將攻占武關的將士全部聚集到了校軍場。大片火把之下,劉邦登上了將台,篤篤點著拄在胸前的長劍高聲道:“今日奇襲武關,兄弟們有功,我劉季將論功行賞,人賜十金!至於爵位官職,那得等到滅了秦成了事再說。今日便封你個萬戶侯,頂個屁用!” “謝賞金!沛公萬歲!”火把飛動一片歡呼。 “萬歲個鳥!今日這般占城,誰也沒好!”劉邦突然聲色俱厲,罵得滔滔江河一瀉直下,“劉季與兄弟們一樣,都是粗貨出身,得說一番粗話!我等偷雞摸狗穿牆越戶殺人放火扯旗造反,在大秦子民中,十有八九都是疲民無賴!可我等都是庶民,我等打仗,要殺的是貴冑官吏,要反的是大秦朝廷,關庶民屁事!庶民都是我等父老兄弟,沒有庶民擁戴,甭說糧草後援,要打了敗仗,連個藏身的狗窩都沒有!劉季與老兄弟們,當初在芒碭山做流盜近一年,他娘的殺過老百姓麼!要殺人越貨,能藏得下去麼!這叫甚?這叫好狗護三家!你便是只遊狗,也得靠幾個門戶不是!沒人給你丟一根骨頭,你還不是一隻死狗!你他娘的當兵殺人,不當兵了,還不是人殺你!要想日後不被人殺,今日便甭亂殺百姓!今日不積陰德,日後不定祖墳都被人挖了!說今日,今日進武關,誰個他娘的下令屠城?樊噲!是你麼!准定是你個狗才!你殺狗殺豬還不夠,還要入城殺人!狗膽包天你!來人!拿下樊噲!先打一頓大棍!”

“沛公!城內亂戰!我沒下令!……” 不管樊噲如何大吼大叫,劉邦只叫事先部署好的中軍衛士拿住樊噲一陣呼嘯亂打。其時也沒有法定軍棍,所謂大棍者,實則長矛木桿也。衛士將長矛倒轉過來,倒是比後來的法棍威風多了。亂棍紛亂呼嘯之間,劉邦依舊憤然嘶聲大吼著:“打!打死這個屠夫!”片刻之間,樊噲一身鮮血,無聲無息地躺在地上不動了。全場將士大駭,亂紛紛跪倒亂紛紛哭喊:“沛公饒恕樊將軍!我等甘願受罰!”周勃也奮然脫去了甲胄衣衫,光膀子赳赳拱手道:“周勃治軍不嚴!甘願與樊將軍一起受責!” “都給我起來!聽我說!” 將士們唏噓站起,劉邦沒理睬周勃,高聲對全場道,“楚軍滅秦,天下大道!成了大事,人人富貴!然則,要成事便得有法度。我等都是粗貨,忒多文辭誰也記不住,劉季只與全軍兄弟立約三則:日後不得屠城!不得殺降!不得搶劫姦淫!凡有違抗,劉季親手宰了他狗娘養的!聽見了麼!明白了麼!” “聽見了!明白了!”全場一片聲浪。 “至於打仗有功,劉季必有賞賜,若有不公,任何人都可找劉季說話!誰混得日子過不下去,都來找劉季!劉季領兄弟們起事,是要做人上人!” “沛公萬歲——!” 諸位看官留意,劉邦屠城事在《史記》中頗見微妙。潁陽屠城,明記於《高祖本紀》,只有一句話:“南攻潁陽,屠之。”武關屠城,卻未見於《高祖本紀》與《項羽本紀》,而見於《秦始皇本紀》,也是一句話:“沛公將數万人已屠武關,使人私於高……”也就是說,司馬遷將劉邦的兩次屠城,分別記載在兩處,顯然是有所避諱,不欲使劉氏皇族過分難堪。在秦末大亂之世,項羽“諸所過無不殘滅”,大屠城大坑殺大劫掠大縱火每每令人髮指。劉邦軍在進入關中之前,也有兩次屠城,雖不若項羽惡名昭著,卻也絕非人道王師。項羽劉邦如此,其餘所謂諸侯軍之種種暴行,則更為普遍。此等暴虐毀滅行徑颶風般盛行秦末,將帝國時期的宏大建設以及戰國時期積累的豐厚財富,幾乎毀滅淨盡,人口銳減,天下陷入了驚人的蕭疏荒漠,以致西漢初期“將相或乘牛車”,朝廷陷於極大困境,劉邦本人幾乎被匈奴大軍俘獲。庶民更是家徒四壁,生存狀況遠遠惡化於秦帝國之時。 這一歷史事實,赤裸裸現出了六國貴族復辟的殘酷獸性,與對整個社會的毀滅性災難,也顯示了“誅滅暴秦”的旗幟是何等的荒誕不經!嘗見後世諸多史家,動輒便有“誅無道,滅暴秦”之辭,便覺滑稽,總會想起《水滸》中“說得口滑”的那些信口開河者。諺云,有口皆碑。又云,眾口鑠金。兩千餘年悠悠惡口,將屠夫變成了英雄,將功臣變成了罪犯,將山岳變成了深淵,將深淵變成了山岳,將真正的獸性暴虐,變成了吊民伐罪的王道之師,我族悲矣哉! 《詩》雲:“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豈我族文明史之符咒哉! 劉邦軍在武關整肅之後,氣象大有好轉,立即揮兵北進關中。 此時鉅鹿之戰已告結束,項羽軍正在追逼章邯餘部,欲迫使章邯軍降楚。此時咸陽政變迭起,國政幾乎陷於癱瘓,秦軍在關中的守備事實上已經形同虛設。當劉邦軍進入藍田塬時,攔阻秦軍只是老秦國藍田大營的傳統駐守老軍兩三萬人而已。劉邦派出特使周旋的同時,又突然攻殺,遂佔據了藍田大營。據《高祖本紀》,連同藍田之戰,劉邦軍入關三破秦軍,兩次“大破”,一次追擊戰“遂破之”。就實說,全然虛誇粉飾之辭也。此時關中秦軍一無主力,二無戰心,何來值得兩次大破之軍?究其實,不過擊潰了完全不需攻殺便能遣散的非戰守營軍,藉以顯示滅秦戰績而已。據理推測,不是太史公從劉邦對楚懷王的戰報上扒來的原辭,便是轉錄漢軍後世的美化傳聞。 至此,劉邦及其軸心將士對關中大勢已經明了,再不擔心大戰激戰,而是一力謀劃如何進入咸陽。以蕭何方略,沛公軍當先以老秦東都櫟陽為根基,積蓄糧草整肅軍馬,時機成熟一舉攻占咸陽。劉邦連連點頭,覺得這一方略很是穩妥。張良卻以為,蕭何之策過於遲緩,當此大廈將傾之時,大咸陽已經在連番血雨腥風中沒有了任何抵抗餘力,子嬰殺了趙高一黨,必派密使前來立約。當此之時,不需再佔櫟陽耗費時日,當謀劃一舉入咸陽。不入咸陽,終不能踐楚懷王之約,耽延之時若項羽軍趕到,只怕沛公便要前功盡棄了。劉邦恍然猛醒,拍案連連道:“立即部署進兵咸陽!子嬰密使來不來,老子不管他!” 最後一夜,秦王子嬰是在太廟度過的。 韓談做密使趕赴藍田塬,已經與劉邦約定:子嬰君臣降楚,待劉邦禀明楚懷王而後封定祭祀社稷之地。劉邦軍不殺皇族,不傷百姓,不劫掠財貨,不進入太廟。也就是說,子嬰以降楚換得了殘存皇族與整個大咸陽的平和易主,其後,咸陽剩余老秦人去留自便,嬴氏皇族便如同周滅商後的商人餘脈,在一方封地上延續祖先血脈了。子嬰反复思慮,這是唯一的了結大秦的出路了,滄海桑田世事變換,大秦氣數已盡,子嬰又能如何?子嬰唯一能告於先人者,嬴氏社稷猶存,血脈不滅也。三日前,劉邦軍已經開進關中腹地,駐紮於咸陽東南的霸上了。明日正午,劉邦便要在咸陽東受降了。 韓談守候在廊下,子嬰獨自走進了祭祀正殿。 燈燭明亮,香煙繚繞。祭祀長案上,豬牛羊三牲整齊排列著。子嬰一身本色素衣,一根絲帶扎束著雪白的長發,無冠無劍,扶著一支竹杖進來,肅然跪倒在長案前。子嬰一臉淡泊,木然的禱告似乎在宣讀一件文告:“列祖列宗在上,子嬰伏惟以告:自始皇帝驟薨,國事迭經巨變,終致大秦三歲崩矣!子嬰不肖,雖誅殺趙高,然無力回天。九原軍死難殉國,章邯軍不得已降楚,朝無能臣,國無大軍,府庫空虛,賦稅絕收,皇族凋零,子嬰為存社稷餘脈,為存咸陽國人,唯有降楚一途。明朝之期,子嬰便非秦王。今夜,子嬰最後以秦王之身,行祭祀列祖列宗之大禮。嬴氏皇族,大秦一統天下,此後不復在矣!列祖列宗之神位,亦當遷往隴西族廟。嗟乎!國亡家破,子嬰善後無能,愧對先人矣!” 禱告完畢,遙遙傳來太廟鐘室的一聲悠長鐘鳴。子嬰艱難地扶杖站起,緩慢地走向了大殿深處。沉沉帷幕之間,矗立著一座座丈餘高的黑玉神龕,立著一尊尊贏氏祖先的藍田玉雕像。從一尊尊雕像前走過,木然的子嬰任熱淚不斷地湧流著,喃喃地自語著,列祖列宗,子嬰再看先人一眼,死亦瞑目矣! 韓談回來之後,子嬰已經向楚懷王擬好了一件降書。降書末了,子嬰請封嬴氏餘脈於隴西之地,使老秦人重歸久遠的故里,在那里為楚王狩獵農耕養牛養馬。老秦人太苦了,熬過了夏,熬過了商,熬過了西周,在漫漫歲月中多少次幾欲滅種矣!自東周成為諸侯,老秦人更是急劇地起落沉浮,危難與榮耀交錯,犧牲與屈辱並存,戰死了多少雄傑,埋葬了多少烈士。直到孝公商君變法之後,老秦人才赳赳大出於天下,激盪風雲一百五十餘年,成就了統一華夏大業,燁燁雷電中,老秦人一舉登上了煌煌文明之絕頂。然則急轉直下,老秦人又在冥冥難測的風雲突變中轟然解體,於今,天下老秦人竟連一支像樣的大軍也難以聚合了……子嬰一尊尊看著,一尊尊訴說著,一直看完了六百餘年三十五尊先人的雕像: 這三十餘座雕像中,沒有子嬰。那最後一座虛空的神龕,是二世胡亥的位置。因了戰亂,因了種種艱難,也因了朝野人心對胡亥的不齒,這尊玉身至今未能雕成。子嬰是最後的秦王,是亡國之君,只怕已經無緣進入皇族太廟,而只能在日後的族廟家廟中享祭了。子嬰已經不知多少次地數過了,截至今日,他,第四十七日便是他成為平民的開始…… “君上,五更末刻了,不能耽延了。” 韓談的輕聲呼喚驚醒了子嬰。 子嬰步履蹣跚地扶杖出來,太廟庭院的森森松柏林已經顯出了霜霧朦朧的曙色,紅光紫霧,整個天地一片濛濛血色。子嬰沒有問韓談此等徵候是何預兆,子嬰已經無心過問此等事了。韓談也沒說天色,只在旁邊陪伴著子嬰默默地走著。未出庭院,太廟的太卜令卻匆匆前來,肅然一躬道:“禀報秦王,太卜署作徵候之佔,紅霾蔽天,血災凶兆也。”子嬰苦笑道:“血災?上天不覺遲暮麼?幾多血災了,用得占卜?”說罷篤篤點著竹杖去了。路上,韓談惶恐不安地低聲道:“君上,老臣之見,今日得趕緊教兩公子與王族人等一體離開咸陽。太卜之佔,素來是無異像不佔,不可不慮。”子嬰慘淡笑道:“國家已滅,王族寧不與社稷共存亡乎!逃甚?劉邦便是負約,要殺戮殘存王族,嬴氏也認了。天意若此,逃之一身何用矣!”韓談不再說話了。 紅霾籠罩中,咸陽宮開始悄無聲息地忙碌起來。 降楚的禮儀,韓談與子桓已經與劉邦軍約定過了。子嬰請以國葬之禮出降。劉邦哈哈大笑說,國葬便國葬,也是末世秦王一番哀國之心,無礙大局。出降受降之地,選在了咸陽東南的軹道亭。這是一座郊亭,大體在劉邦的霸上軍營與大咸陽之間的官道邊。因這條官道東出函谷關與進入太行山口軹關陘的軹道相連,實際便是全部軹道的關中段,故而一直被呼為軹道,道邊迎送亭自然也喚作了軹道亭。 卯時到了。當沉重悠長的號角聲從皇城傳出時,週回數十里的鹹陽城頭,黑色秦字大旗一齊消失了。守軍士卒們放下了手中兵器,默默地走下了雄峻的城垣。各官署僅存的大臣吏員,人人一身布衣,無冠無劍,默默地走出了咸陽南門。皇城內殘存的皇族後裔與有官爵的內侍侍女,則是人人白衣散發,無聲地匯聚到咸陽宮前的車馬廣場。 “國薨也——!皇城落旗開門——” 隨著韓談嘶啞悲愴的呼聲,皇城內外所有的旗幟儀仗都消失了,郎中們將斧鉞器械堆積到城頭城下所有的指定地,悄無聲息地匯進了一片白茫茫之中。原本平靜麻木的人群,隨著韓談的呼聲與儀仗旗幟的消逝,突然哭聲大起,內侍侍女郎中們紛紛撲向殿前玉階頭撞玉柱,慘烈自戕。片刻之間,白玉廣場變成了血泊之地…… 子嬰視若不見,領著殘存的人群緩緩流淌出皇城。咸陽城街市整個空了,從皇城出來直到南門,一條長長的大道上空蕩盪杳無一人。直到子嬰車馬人群流出南門與大臣人群會合,依然沒有一個庶民身影。 這一天,整個大咸陽都死寂了。 出降受降,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 子嬰是虔誠出降的。整個出降隊列徒步而來。只有子嬰與王后,乘坐著一輛以四匹白馬駕拉的取締了任何飾物的王車,脖頸上綁縛著一根原本系印的黑絲帶,懷中抱著裝有皇帝印璽的玉匣,車後緊跟著兩個兒子。王車去飾,白馬駕拉,送葬國家之意也,此謂“素車白馬”。系印絲帶綁縛脖頸,國王該當自殺殉國也,此謂“系頸以組”。子嬰獻出的印璽是天子六璽。除了那方號為皇帝行璽(常用印璽)的和氏璧玉璽,其餘五方大印分別是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之璽。加起來是三皇帝璽、三天子璽,共六方印璽。只有在這一日,向由符璽事所專掌的六方神聖印璽,第一次集中在了一個大銅匣中。當布衣散發的子嬰系頸以組,將天子六璽高高捧於頭頂,一步步向劉邦戰車前走來時,劉邦大笑了,楚軍金鼓齊鳴了…… 終於,劉邦軍馬隆隆開進了大咸陽。 --------------------------------------- 註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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