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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一節曾老九要把英王府的財寶運回荷葉塘

曾國藩·野焚 唐浩明 4894 2018-03-13
八月初一日掌燈時分,曾國藩收到了安慶攻克的捷報。看來,“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的非常祥瑞,的的確確是應在安慶戰場上,應在他曾氏家族身上,這不僅預示著長毛的覆滅,更預示著曾家將成為當今天下最為幸運的家族。這一點,馬上就會通過皇上的褒獎而昭示天下。想到這裡,曾國藩興奮不已。他立即在燈下給沅甫、貞幹寫了一封信,向兩位老弟恭賀大喜,並告訴他們明天親來安慶祝賀,兩江總督衙門也隨即遷到安慶。 第二天早起,東風大作,江面上波濤洶湧,船不能行,曾國藩只得留在東流,草擬報喜折。以往,曾國藩的報捷奏疏,免不了自矜自誇的言辭。復出以後,他牢記陳廣敷的指點,按照黃老學說處世,盡去矜誇,一味柔退。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不可以得志於天下矣。”“老子這話說得多麼深刻,可惜先前理解不深!”曾國藩想。儘管他內心深處為安慶的攻克,為曾氏家族的勃興而矜喜萬分,他的報喜折卻極為平極淡,絕口不提“日月合璧、五星聯珠”一事,也絕口不提曾家三兄弟的謀畫戰功,而把一切成績都堆在胡林翼的頭上:“前後佈置規模,謀剿援賊,皆胡林翼所定。”一來謙讓,二來也藉此報答胡林翼這幾年對他的好處。寫好後,他還覺得把這事提高了。想起鮑超前幾天打了一個大勝仗,於是乾脆改作為鮑超報捷,把攻克安慶之事的文字盡量壓縮,降為附片。

大風刮了三日三夜,到了第五天早上,長江風平浪靜,曾國藩帶著一班文武幕僚乘船東下。下水船行得快,不到兩個時辰便到了安慶南門碼頭。曾國荃、曾貞幹、鮑超、多隆阿,還有韋俊等,早已在碼頭上等候了。大捷之後重逢,大家都格外高興。 “雪琴呢?”曾國藩發現歡迎的人群中缺了立了大功的彭玉麟。 “他到池州府去了,過幾天就來。”國荃答。 寒暄之後,曾國藩準備從南門進城。國荃說:“不著急,大哥,今下午先在城外安歇,我和厚二陪大哥看看城外的戰場,明天上午再進城。” 曾國藩說:“也好,我是要細細看一看,好曉得將士們這半個月來攻城的艱辛。赴湯餅會,不能懷抱嬰兒而忘了產婦的苦楚。” 說罷哈哈大笑起來。隨行幕僚都說:“產難之後,好比再生,真正不容易。”

當天下午,眾人陪曾國藩沿著城牆走了一段路。只見缺口毗連,血痕滿目,曾國藩不停地嘆息,感嘆勝利來之不易。 次日吃過早飯後,營房外擺著一長溜轎,除一頂綠呢外,其餘都是藍呢轎。沅甫請大哥進綠呢轎。曾國藩說:“戰事剛結束,到處亂糟糟的,一切都要從簡為好,牽匹馬來代步就行了,何須費力去找來這麼多的轎!” 沅甫笑道:“長毛當官的最喜坐轎,安慶城裡少說也有百來頂官轎,只是他們喜歡用黃綢黃緞遮蓋,找轎不難,換綠呢藍呢卻費了幾天功夫。”說著,大家都依次進了轎。 安慶城九門,數南門最為高大、寬闊、這一年多來南門一帶仗打得少,破壞不大。曾國荃選定從南門進城。今天,南門外紮起了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裝飾著松枝、綢花,並懸掛著四個大紅燈籠。擔任南門外指揮的是吉字前營分統李臣典。

李臣典字祥雲,今年才二十四歲。邵陽人。從小在湘鄉荷葉塘外婆家長大。人生得孔武有力,打起仗來,衝鋒陷陣,很是勇敢,從曾國藩的身邊來到吉字營後,極受曾國荃的器重。為了把這次入城儀式辦好,李臣典早早地便作了安排。他站在城樓上,遠遠地看見前面一列約有三四十頂轎組成的隊伍,逶迤向南門這邊走來,立即下令作好準備。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離城門還有百把丈遠的時候,南門外排列的十座火砲,相繼對天發射。一聲聲悶雷般巨砲,驚得鳥飛獸走,附近的人紛紛躲進屋裡。入城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威嚴肅殺。火砲聲停下來的時候,轎隊已來到城門口。李臣典率領百餘名吉字前營的營官哨官,穿著整齊的武官服,筆挺肅立在城門的兩邊。曾國藩忙吩咐停轎。他從轎中走出,雙手撫摸著李臣典的肩膀,感動地說:“李分統,你們為國家收復名城,厥功甚偉,請受本督一禮。”

說完就要作揖。慌得李臣典忙扶著曾國藩的手說:“大人請上轎。過兩天,吉字前營全體官勇設宴為大人洗塵。到時,我們還要向大人討賞哩!” 曾國藩快樂地說:“諸位大功,我已向皇上申報了,想不久禦賞即可到來。本督恭喜諸位。”說完重新上轎。 曾國荃將兩江總督衙門安排在榮陞街的英王府。自咸豐三年安慶被太平軍佔領後,八年來,歷任安徽巡撫都無力將安慶收回。咸豐六年,檢點陳玉成奉命為安慶主將,將原巡撫衙門改建為檢點衙門。以後,陳玉成的官位不斷升遷,檢點衙門也就跟著改為成天豫衙門、英王府。太平天國講究修繕官衙,英王府於是成了安慶城內第一富麗堂皇的建築。安慶將破時,曾國荃忖度英王府裡一定藏有不少奇珍異寶,遂下了一道命令,任何官衙都可打劫,唯獨不准進英王府。城破的當天下午,曾國荃便帶著貞幹匆匆來到英王府,果然裡面有不少珍寶。他指揮勇丁把這些東西全部裝進一間屋子,然後貼上封條,派幾個勇丁日夜把守。

從南門到英王府沿途大街小巷都已清掃乾淨,每隔十步八步便站著一個執刀持槍的湘勇,氣氛森嚴而威風。曾國藩坐在轎裡不覺感嘆起來:過去看不出九弟有過人之處,這兩年真是大有長進,且不說攻打安慶的軍事才能,光就從南門進城來一路上的安排,就已顯示出大將之才了。想起當年天未亮進武昌,半路遇冷箭,險些喪命的情景,愈發見出九弟不同凡響的氣概和老練。 轎隊在英王府前停下。 “英王府”三字橫匾早已砸爛,換了兩江總督衙門黑底金字豎牌。太平天國喜歡繪畫。英王府裡到處塗畫著有關天父天兄的宗教畫和讚美天王、英王及歌頌太平軍軍事勝利的各種圖畫。現在,它們全部被白石灰遮蓋了,唯獨大門前照壁上的那幅畫還保留著。那是一株盛開紅花的桃樹,樹幹上爬著一隻猴子,猴子手裡拿一根木棍,戳著桃樹杈上的一個蜂窩,四周是驚得亂飛的小蜜蜂。曾國藩佇立在照壁前,問:“這幅畫為何沒刷掉?”

“大哥!”曾貞幹走上前說,“這是封侯圖。取蜜蜂和猴子的諧音。九哥說這幅圖還要得,這是大哥日後封侯的喜兆。” “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曾國藩滿臉不悅,“長毛不學無術,拿猴子來比侯爺,豈不荒唐絕頂!堂堂總督衙門哪能容此不倫不類的塗鴉。趕快把它刷掉,另寫'清正廉明'四字。” “是!我馬上叫人辦。” 國荃帶著大哥進了臥室,指著屋裡擺的東西說:“這是過去四眼狗住的地方,大哥看哪些要得的就留下,哪些不行的,我叫人搬走。” 曾國藩環視臥室內四周,見臥房佈置得頗為豪華奢侈,不禁皺緊眉頭說道:“屋子裡的東西一件不留,統統給我搬走。把我的那幾口竹箱抬過來,再尋一張舊床,幾條舊桌椅板凳就行了。”

曾貞乾說:“九哥,大哥既不要,就抬到我的房子裡去吧,讓我樂得享受幾天。” “行,滿崽後來福,都送給你了。”曾國荃笑著一揮手,立時過來十幾個親兵,一窩蜂似地把屋子裡的用具抬了個精光。 曾國荃在英王府裡擺下豐盛的酒席。這頓飯一直吃到夜裡,曾國藩正要解衣睡覺,國荃推門進來了:“大哥,有件要緊事跟你商量。” “什麼要緊事?”曾國藩奇怪地問。 “大哥,過幾天,待城內略微安定後,吉字營托厚二照管一下,我回荷葉塘去休養兩個月。” “論你前段的勞累,是應當回去休息一下了。”曾國藩望著九弟黑瘦的臉,頗為心疼地說,“不過,依大哥之見,暫時還不要回去,你要乘攻克安慶的軍威,東下無為、巢縣、含山、和州,作進軍江寧的準備。”

“大哥說的不錯,”沅甫壓低聲音說,“我此番回荷葉塘,名為休養,其實是要把英王府的財物運回去。” “四眼狗聚斂了多少財寶?”曾國藩吃驚地問。 “全部封存在後院一間屋子裡少說也值十幾萬兩銀子。”曾國荃說著,面露喜色。 “你打算全部運回荷葉塘?”曾國藩面有慍色。 “全部運去。”曾國荃毫不含糊地回答,“用船運,我已想好了。用舊木板釘五十口大箱子,估計可以裝完,外面再放些舊書。別人問起,就說運書回家。回來時再沿途買幾箱人參,賞賜這次有功將官。” “沅甫,你不能這樣做。”曾國藩滿臉正色地說,“軍中餉銀很緊,除吉字營、貞字營外,其他各部都已欠餉多月,你如何能將這筆巨款私自運回家去?再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就不怕別人指責你私吞賊贓?此事萬萬不可為!”

“大哥,你也太認真了。”國荃微微一笑,不當一回事,“私吞賊贓?軍興以來,不論是八旗兵,還是綠營,哪個帶兵的將帥不私吞賊贓?就拿我們湘勇內部來說,又有幾個將領不將金銀運回湖南老家的?迪庵在世時,運回家的銀子何止十萬二十萬!現在希庵在皖北,又是一船一船地將賊貨運回湘鄉。他家的田少說也有五千畝,記在別人名下的,就更不知有多少了。只有我們曾家,大哥管得嚴,我們幾兄弟都不敢多帶一兩銀子回去。可別人是怎樣看的,大哥想過沒有?沒有一個人相信我們不私吞賊贓,都說黃金堂現在名副其實地堆滿了黃金。” “誰講這些沒根據的話?”曾國藩氣憤地說。 “講的人多的是,不只是湘鄉縣,全湖南都這樣說。前幾天又有人對我講,說湘鄉縣、長沙城沒有人參買,就有人說,都讓曾家的人買光了!這次我真的要對不住各位了,不但湘鄉、長沙,就連衡州、湘潭的人參我都要買光。”曾國荃越說越起勁,嗓門很大。

“小聲點,老九。”曾國藩說,“你這次立了這樣大的功勞,我想皇上必定會有厚賞,估計會放個臬司,也有可能是藩司,何必要授反對者以口實呢?” “我不這樣看。”當過幾年統帥的老九,已不像過去那樣唯大哥之命是從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只不過跟大哥說話,口氣和神態仍還是恭敬的。 “皇上升不升我的官,我看既不在乎我運不運銀子回家,也不在乎別人攻訐不攻訐。在當今這樣的亂世,皇上要的是早日光復他的江山,只要我的吉字營能打仗,他就不能不升我的官!” 曾國荃的話雖欠含蓄,但說的是實情。 “大哥,道光二十三年,你初次放了四川主考,得了二千兩程儀,忙著寄回一千兩,並附一張長長的清單,親戚朋友、左鄰右舍都寫到了,我和四哥、六哥當時不理解,自己家裡很緊,得了點錢,何苦要這樣散開。大哥開導我們,說親朋過去支持甚多,有的已年老了,若不早點給他們點錢,以後怕無法報答了;還深情地回憶起南五舅說要給你當伙夫的話。我們看後很受感動,最後完全按大哥說的辦了。大哥,你可能不大清楚,這些年來,因為你要做清官,家裡沒有多的銀子,致使許多親戚對我們生了怨懟,說是擔了個虛名,一點實惠也得不到。” 曾國藩笑了起來,說:“當我曾家的親戚真是委屈了他們。” “大哥,我知道你是要做一個無半點瑕疵給人指責的聖賢,但家產不能不置,子孫的飯碗不能不考慮,至親好友的要求不能不滿足。這種事大哥你就莫管了,讓我來做。我不怕別人講,我也不想做聖賢,我講的是實在。再說,安慶城裡的財產都讓弟兄們分光了,偽英王府的東西歸我和貞幹亦不過分。” “沅甫,我平時是怎樣教你的?才打下一個省城,你就這樣急急忙忙置家產,擺闊氣,倘若以後真的由你打下江寧,你豈不要把偽天王宮里金銀都運回荷葉塘?” 見大哥動了氣,老九不再開腔了。這時貞幹走進來,手裡拿著一疊紙:“大哥,這是保舉單,各營將士都在催發,你就趕快過過目吧!” 曾國藩接過來,一張一張地翻看。保舉單上的名字,曾國藩大部分不認識,也弄不清各人的功勞如何,明知其中必有許多不實之處,他卻也無可奈何,正要提筆簽字,卻突然看見了一個名字:“厚二,這個金益民是不是金松齡的兒子?” 貞干點了點頭。曾國藩發怒了:“他還只是個十歲的孩子,就請以把總盡先拔補,賞戴藍翎,給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 曾貞幹不慌不忙地解釋:“大哥,自從金松齡被處死後,他的老母妻兒活得太可憐了。我知道大哥後來對此事也有些後悔,但人已死,無可挽回,便只有對他的兒子盡點心意了。大哥不要忘記了,金益民的爺爺曾經救過母親大人的性命。” “到底是個小孩子,又遠在湘鄉,離譜太遠了。”曾國藩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了。 “待到長大成人,只怕仗早就打完了!”曾國荃湊過臉來,插了一句。 曾國藩沉吟片刻,再次提起筆來,寫了兩個字:照繕。兄弟三人正準備就寢,外面驟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大家都深感突兀,不約而同披衣向門外走去。剛出房門,康福捧著一個木匣正從大門口走來:“大人,朝廷來了緊急公文。” 曾國藩急忙接過木匣進了屋。木匣打開,露出一份兵部信套,上面赫然寫著:六百里日夜傳遞,送東流兩江總督曾大營。 “為何這般火急?”他匆匆拆開信套,一行字跳進眼中,只覺兩眼一黑,手一軟,人癱倒在椅子上,兵部咨文從手中飄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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