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65章 第六十五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8405 2018-03-13
因此,這天半夜裡,內奏事處的總管太監孟惠吉來叩長春宮的宮門,坐更的太監便不肯開,隔著門說:“還有一個時辰就開門了,黃匣子回頭再送來。” “這是江寧來的'六百里加緊'的折子,耽誤了算誰的?”孟惠吉在門外大聲答道:“你找你們有頭有臉的來說一句,我就走。” 這一下,坐更的太監不能不開門。接過黃匣子來不敢看,也不敢問,直接送到寢宮,於是那裡的宮女可就為難了。 “剛睡著不多一會兒,我不敢去叫。” “你瞧著辦吧!我可交給你了。”那太監說,“我勸你還是去叫的好!大不了挨一頓罵,耽誤了正事,那就不止於一頓罵了。” 想想不錯,那宮女便捧著黃匣子,到床前跪下,輕聲喊道:“主子,主子!”

聲音越喊越大,喊了七八聲慈禧太后才醒,在帳子裡問道:“幹嗎?” “有緊要奏摺。” “是甘肅來的嗎?”在慈禧太后的意中,此時由內奏事處送來的奏摺,必是最緊要的軍報,不知是左宗棠打了大勝仗,還是打了敗仗,那個城池失守?所以這樣問說。 “說是江寧來的。” 一聽這話,慈禧太后頓時清醒,霍地坐起身來,連連喊道:“趕快拿燈,趕快拿燈!” 掀開帳門,打開黃匣,慈禧太后映著燈光,急急地先看封口“印花”上所具的銜名,看是江寧將軍,倒抽一口冷氣,失聲自語:“壞了!曾國藩出缺了!” 京外奏摺,只有城池光復或失守,以及督撫、將軍、提督、學政出缺或丁憂才准用“六百里加緊”馳奏。江南安然無事,而如果是他人出缺,必由曾國藩出奏,現在是江寧將軍具銜,可知定是兩江總督出缺。

不會跟馬新貽一樣吧?慈禧太后這樣在心裡嘀咕著,同時親手用象牙裁紙刀拆開包封,一看果然是曾國藩死了,當然不是被刺,是病歿——二月初四下午中風,扶回書房,端坐而逝。 “唉!”慈禧太后長嘆一聲,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宮女們相顧失色,但誰也不敢出言相勸,只絞了熱手巾來替她擦臉,同時盡力擠著眼睛,希望擠出兩滴眼淚,算是陪著“主子”一起傷心。 慈禧太后當時便叫人把折子送到鐘粹宮。慈安太后想起曾國藩的許多好處,建了那麼大的功,做了那麼大的官,卻不曾享過一天的福。為了天津教案,顧全大局,不肯開釁,還挨了無數的罵,想想真替他委屈,忍不住痛哭了一常這時外面也得到了消息,消息是由兩江的折差傳出來的,江寧駐京的提塘官,送了信給兵部尚書沈桂芬,於是軍機大臣全都知道了。這是摧折了朝廷的一根柱石,足以影響大局,料知恭王急著要跟大家商量“應變”的處置,所以紛紛趕進宮去。

“想不到出這麼個亂子!”恭王愁容滿面,“那裡再去找這麼個負重望的人,坐鎮東南?” “王爺,”沈桂芬人最冷靜,提醒他說:“一會兒'見面',就得有整套辦法拿出來,此刻得要分別緩急輕重,一件一件談。” “談吧!”恭王點點頭,“我的心有點亂。先談什麼,你們說!” “先談卹典。”文祥說,“第一當然是諡法。” 擬諡是內閣的職掌,而在座的只有文祥一個人是協辦大學士,所以恭王這樣答道:“這自然該你說話。” 第一個是“文”字,不消說得;第二個“少不得是忠、襄、恭、端的字樣。不過,”文祥把視線繞了一周,徐徐說道:“有一個字,內閣不敢擬,要看六爺的意思。” 大家都懂他的話,文祥指的是“正”字。向例諡“文正”必須出於特旨,內閣所擬,至高不過一個“忠”字。文祥是建議由恭王面奏,特諡“文正”。

“這可以。不過內閣的那道手續得要先做。馬上辦個咨文送了去。” 於是一面由軍機章京備文諮內閣,請即擬諡奏報,一面繼續商談卹典。主要的是諡法,既諡“文正”,自然一切從優,決定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卹,賞銀三千兩治喪。賜祭一壇,請旨派御前侍衛前往致祭。此外入把京師昭忠祠、賢良祠,在原籍及立功身分建立專祠,生平史蹟,宣付史館立傳,以及生前一切處分,完全開復,都是照例必有的恩典。至於加恩曾國藩的後人,那是第二步的事。 談到繼任的人選,可就大費躊躇了。兩江總督是第一要缺,威望、操守、才幹三者,缺一不可。文祥怕京里有人活動,徒然惹些麻煩,所以首先表示,兩江的情形與眾不同,非久任外官,熟悉地方政務的不能勝任,主張在現任督撫中,擇賢而調。

恭王同意他的見解。一切大舉措,經此二人決定,就算決定了。於是先從總督數起,首先被提出來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這固然是適當的人選,但直隸總督的遺缺,又將如何?而且李鴻章正以“全權大臣”的身分,與日本外務大臣柳原前光在天津交涉簽訂“修好規條”及“通商章程”,事實上亦無法抽身。同樣地,陝甘正在用兵,左宗棠亦決不在考慮調任之列。此外資望夠的操守不佳,人亦顢頇。四川總督吳棠,兩廣總督瑞麟,決不能調到兩江,況且川督、粵督也是肥缺,更是一動不如一靜。 於是話題便移到了巡撫方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是首先想起山東巡撫丁寶楨,但第一念如此,再轉個念頭,便都不肯輕易開口了。 就在這相顧沉吟的當兒,只見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出現在軍機處門口,因為他也是王爵,所以連恭王在內,一齊都站了起來,他無暇寒暄,匆匆一揖,隨即向恭王說道:“上頭教問:曾國藩死在任上,是不是該撤引見?是幾天?”

“啊!”恭王被提醒了,看著文祥問,“該輟朝吧?而且一天好像還不夠。” “應該三天。” “既然是三天,”沈桂芬說,“該奏結的案子,今天得趕一趕!” “對了。”伯彥訥謨詁說,“上頭快'叫起'了,各位快進去吧!” 這一下搞得大家手忙腳亂,一面傳懿旨,撤去“引見”,讓各衙門等候召見的官員,回去候旨,一面催問軍機章京,把必須奏結的案子,都理出來。反把原來在商量著的,兩江總督繼任人選的那件大事忘掉了。 這裡還未忙完,養心殿已傳旨“叫起”,將出軍機處,恭王擺一擺手說:“慢著,到底是誰去兩江?咱們還是得先談一談。” “這會兒來不及了。先照規矩辦,第二步再說。”文祥又加了一句,“得好好兒商量,今天不宜輕易定局。”恭王站定腳,沉思了一會,突然抬頭說道:“好!走吧!”

到了養心殿,只見兩宮太后和皇帝都是眼圈紅紅地,君臣相顧,無限憂傷,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唉!國運不佳!” 這句話大有言外之意,恭王不敢接口,只是奏陳曾國藩的卹典,提到諡法,恭王這樣說道:“曾國藩老成謀國,不及絲毫之私,應該諡忠;戡平大亂,功在社稷,應該諡襄;崇尚正學,品行純粹,應該諡端;不過臣等幾個,都覺得這三個字,那一個也不足以盡曾某的生平。是否請兩位皇太后和皇上恩出格外,臣等不敢妄行奏請。” 其實這就是奏請特諡“文正”,不過必須如此傍敲側擊地措詞,兩宮太后都懂他的意思,皇帝不甚明白,開口問道:“是不是說,該諡'文正'啊?” “皇上聖明。” “我也想到了!”慈禧太后不容皇帝再發問,緊接著恭王的話說,“曾國藩不愧一個正字,就給他一個'文正'好了。”

“是!”恭王又說,“如何加恩曾某的子孫,等查報了再行請旨。” “好!”慈禧太后想了想又問:“曾國藩生前不知道有什麼心願未了?倒問一問看,朝廷能替他了的,就替他了啦吧!” “兩位皇太后這麼體恤,曾某在九泉之下,一定感激天恩。”恭王又說,“河南巡撫錢鼎銘在京里,他替曾國藩辦糧台多年,一定知道曾國藩有什麼心願未了?等臣找他來問明了,另行請旨。” “曾國藩的遺疏,怕還得有兩天到。”慈禧太后問道:“不知道他保了什麼人接兩江?” 這一問,自恭王以次,無不在心裡佩服,慈禧太后真是政事嫻熟,才能想到遺疏舉賢。 不過,“曾國藩是中風,”恭王說,“不能有從容遺囑的工夫,遺琉必是他幕府裡代擬的。

再說,依曾國藩的為人,一向不願干預朝廷用人的大權,所以,臣斷言他不會保什麼人接兩江。 ”“那麼,誰去接他呢?這是個第一等的要緊地方,一定得找個第一等的人才。 ” “是!兩江是國家的命脈,不是威望才德具勝的人幹不了。臣等剛才商量了半天,在現任總督當中,竟找不出合適的人,想慢慢兒在巡撫裡面找。” “丁寶楨怎麼樣呢?” 想不到是慈禧太后先提及此人!連慈安太后在內,無不有意外之感。自從安德海伏法,她提起丁寶楨,總說他識大體,肯實心辦事,大家一直以為她是故意做作,從未把她的話當真。照現在看,竟是真的賞識!這雅量卻實在難得。 因為如此,不免微有錯愕。恭王方在沉吟時,看見對面的寶鋆,馬蹄袖下的手在搖著,意思是表示反對,卻不知他反對的原因何在?便越發無從回答了。

“寶鋆!”慈禧太后發覺了他的動作,“你有話說?” “是!”寶鋆從眼色中得到了恭王的許可,預備侃侃陳詞,但剛說了句:“大婚典禮,兩江有傳辦事件……。”立即為慈禧太后打斷了話。 “啊!這不行!” 這是說丁寶楨不宜當兩江總督。大婚典禮的經費,名為戶部所撥的一百萬兩銀子,其實在“天子富有四海”的大帽子下,各省都有報效,或者說是勒派,兩江、兩廣是富庶之地,所派最多,而又不是勒派現銀,是採辦物品,以助大婚,名為“傳辦事件”。兩廣被“傳辦”的是木器與洋貨,兩江被傳辦的則是“備賞緞匹”。 “備賞緞匹”一共開了三張單子,總值二百萬兩銀子,此時正在討價還價。而丁寶楨一直以剛健廉潔著名,如果調到兩江,對“傳辦”事件,不能盡心盡力,有所推託,所關不細。所以作為戶部尚書的寶鋆,不能不事先顧慮,而慈禧太后,亦不能不改變主意。 “沈葆楨呢?”慈安太后說,“他丁憂不是快滿期了嗎?” 這當然也是一個夠格的人選,但是,“沈葆楨跟曾國藩不和。”恭王遲疑著說,“似乎不大合適。” “是不合適。”慈安太后收回了她的意見:“我沒有想到。” 再下來就只有安徽巡撫英翰了。在旗人中,他算是佼佼者,兩宮太后也很看重他。但是,他一直在安徽做官,對兩江地方雖很熟悉,卻跟湘軍的淵源不深,或者會成為馬新貽第二,所以不是理想的人眩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眼前就只有先命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倒是順理成章的事。兩宮太后接納了恭王的建議,隨即降旨。 兩道上諭,一道是震悼曾國藩之死;一道是派江蘇巡撫何璟署理兩江總督。經兩宮太后裁決,立刻送交內閣明發,頓時震動朝野,也忙壞了那些善於鑽營的官兒,都想打聽一個確實消息,何璟署理是長局還是短局?倘是短局,那麼,到底是什麼人接兩江?能搶在上諭未發之前,先去報個喜信,便是進身之階,如無淵源,亦可早早弄一封大人先生的“八行”,庶乎捷足得以先登。 打聽的結果,恭王除卻在找一個人以外,別無動靜,這個人就是河南巡撫錢鼎銘。以他的資望,決不可能升任兩江總督,但此人是個有名的能員,而且一向為曾國藩和李鴻章所賞識,因此有人猜測,他將從河南調任江蘇。這就不用說,現任的江蘇巡撫何璟署理江督是個長局。何璟字小宋,是廣東香山人,走門路就要從他的廣東同鄉中去設法。當然,錢鼎銘就在眼前,求遠不如求近,所以他下榻之處的江蘇會館,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錢鼎銘本人卻還根本不知其事,這天是“花朝”,他應了同鄉京官的約請,一大早策驢出西便門,到“西山八大處”訪杏花去了。留在會館的聽差,聽說是恭王在軍機處立等相見,立即帶著衣包,趕到西山,尋著了錢鼎銘一說經過,方知曾國藩死在任上,知遇之感,提攜之恩使得他不能不臨風雪涕。好不容易讓同遊的同鄉勸得住了哭聲,隨即趕進城去,在西華門內一家酒店暫且歇足,請人進去打聽,說恭王還未回府,便即換了公服,到軍機處謁見。 相見自有一番欷歔哀痛,錢鼎銘聽說輟朝三日,謚為“文正”,油然而生感激之心,以曾國藩親信僚屬的資格,替恭王磕頭,作為道謝。 “調甫,”恭王這才說到正題:“兩位太后對曾侯還有恩典。你也是從他幕府裡出來的,可知曾侯生前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如能成全,我好奏請加恩。 ” 這一層關係甚大,錢鼎銘先答應一聲:“是!”然後仔細想了一會,方始答道:“曾文正不慕榮利,生前以持滿為戒,所以齋名'求闕',如說他有不足之事,就是老二紀鴻,至今不曾中舉。” “可曾入學?今年多大?” “是剛入學的附生。”錢鼎銘想了想又說:“紀鴻今年二十五了。” “這容易。”恭王點頭答道:“不過也只能給他一個舉人,一體會試。如嫌不足,再給一個。曾文正有幾個孫子?” “三個。都是紀鴻所出。”錢鼎銘說,“長孫叫廣鈞。” “這都等何小宋查報了再說。”恭王看著其餘幾位軍機大臣問道,“你們有什麼話要請教調甫的?” “曾文正過去了,有件事我們可以談了。”文祥問道:“黃昌期這個人怎麼樣?” 黃昌期就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他跟曾家的關係不同,黃翼升的妻子奉曾夫人為義母,算是通家之好,曾國藩一度置妾,就是黃翼升經手辦的“喜事”。如果說曾國藩有“私人”,這個人就是黃翼升。所以此時錢鼎銘聽文祥這一問,便知大有文章,不敢輕率答話。 “請文中堂的示,是指黃昌期那一方面?” “自然是說他的治軍。”文祥又說:“調甫,此處無所用其回護,亦不必怕負什麼責任。” 這兩句話使錢鼎銘悚然而警,憬然而悟,軍機處為大政所出之地,一言一語,都須實在。而自己名為約請,實在也等於傳喚作證,說了實話,沒有責任,倘有不盡不實之處,立刻就可能傳旨“明白回奏”,惹上不小的麻煩。 因此,他的答話很謹慎,“黃昌期治軍,失之寬柔,盡人皆知。”他說,“不過文中堂知道的,當初創設水師,就是為了安插立功將弁。”他覺得下面的措詞不易,索性不說下去了。 “立功歸立功,將弁到底是將弁。”文祥話中充分流露了對長江水師將官的不滿:“立功則朝廷早有酬庸,將弁則不能不守紀律。曾侯在日,還能約束此輩,今後怕就很難了。” 錢鼎銘聽出話風,黃翼升的那個提督靠不住了!然而要動他也還不易,操之過急,說不定就有人會成為馬新貽第二。不過這想法只好擺在心裡,看看別無話說,等恭王一端茶碗,便即起身磕頭告辭。親王儀制尊貴,跟唐宋的宰相一樣,“禮絕百僚”,恭王安然坐著受了他的頭,但此外就很謙和,一直送他到軍機處門口,方始回身入內。 “先回家再說。”恭王打了個呵欠,“好在輟朝三日,明天后天都不用進宮,明兒中午在我那裡吃飯,盡這兩天工夫,咱們把兩江的局面談好了它。” 話雖如此,文祥憂心國事,不敢偷閒,當天晚上又到鑑園,跟恭王細談。他是久已想整頓長江水師了。馬新貽被刺至今兩年,真相逐漸透露,雖還不知道真正主謀的是誰?但可決其必為那些“立功將弁”,而且還有跟捻軍投降過來的,如李世忠等人勾結的情事在內。同時因為天津教案一再委屈讓步,說到頭來,是力不如人,了解軍務的都有這樣一個看法,陸上還可以跟洋人周旋一番,談到海上,一點把握都沒有。現在全力講求洋務,自己造船造炮,漸有成就,但長江水師如果依舊那麼腐敗,則雖有堅甲,兵仍不利。以前只為有曾國藩坐鎮東南,無形中庇護著黃翼升,不便更張,此刻卻是一個整頓的良機,正好與兩江總督的人選一起來談,省得“一番手腳兩番做”。 “這倒也是。”恭王深以為然,“但是找誰去整頓呢?” “自然是彭雪琴。” 水師的前輩,只有楊岳斌與彭玉麟。楊岳斌解甲歸田,早絕復出之想。彭玉麟從問治八年奉旨準回原籍衡陽,為他死去的老母補穿三年孝服,一直不曾開兵部侍郎的缺,此刻服制將滿,正該復起。而且長江水師章程,是他與曾國藩會同訂定,本旨何在,了然於胸,亦唯有他才能談得到“整頓”二字。 “那好!”恭王欣然讚許,“這一下江督的責任輕了,人就容易找了,不如就讓何小宋乾著再說。” “我也是這個意思。好歹等過了大婚典禮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提到大婚,文祥又不免皺眉,嘆息表示,十年苦心經營,方有些崇尚樸實,勵精圖治的模樣,經此踵事增華,用錢如泥沙的一場喜事,只怕從此以後開了奢靡的風氣,上恬下嬉,國事日壞。 說到內務府官員的貪壑難填,文祥大為憤慨,聲促氣喘,衰象畢露。恭王看入眼中,心便一沉,京外一個曾國藩,朝中一個文祥,在他看來就是撐持大局的兩大支柱,一柱已折,豈堪再折一柱?所以極力勸他,鬱怒傷肝,凡事不必過於認真,忠臣報國,首當珍惜此身。 又說曾國藩自奉太儉,事必躬親,以致不能克享大年,在他固然鞠躬盡瘁,死而無憾,但後死者卻會失悔,當時不該以繁劇重任,加之於衰病老翁的雙肩。 文祥亦有同感,然而他無法聽從恭王的勸告。這天晚上仍舊談得很多,從洋務到練兵,他沒有一件事不關心,也沒有一件事不認真。恭王不願他過於勞神,一再催他回家,總算在四更天方始告辭。 第二天中午,軍機大臣應約赴恭王的午宴。一年難得幾天不進宮,恭王蓄意想逍遙自在一番,取出珍藏的書畫碑帖,古墨名硯,同相賞鑑。無奈常朝雖輟,各衙門照常辦事,軍機大臣都有部院的本職,本衙門的司官紛紛攜帶公牘,趕到恭王府求見堂官,結果只有恭王一個人在書房裡,對著滿目琳瑯發楞。 好不容易才能把一大群司官打發走,肅客入席,喝著酒談正事。恭王把跟文祥商定的辦法說了一遍,作為兵部尚書的沈桂芬,首先表示贊成,但認為不必讓黃翼升太過難堪,一切都等彭玉麟實地視察過了再作道理。 “那就讓彭雪琴事畢進京,一切當面談。” 於是兩天以後,根據恭王的意思,擬了旨稿,面奏裁決,分別廷寄:“長江設立水師,前經曾國藩等議定營製,頗為周密,惟事屬創舉,沿江數千里,地段綿密,稍不加察,即恐各營員奉行故事,漸就懈弛。黃翼升責任專閫,無可旁貸,著隨時加意查察,務使所屬各營,恪守成規,勤加操練,以重江防。原任兵部侍郎彭玉麟,於長江水師一手經理,井井有條,情形最為熟悉,該侍郎前因患病回籍調理,並據奏稱,到家後遇有緊要事件,或徑赴江皖,會同料理,是該侍郎於長江水師,頗能引為己任。家居數載,病體諒已就痊,著湖南巡撫王文韶傳知彭玉麟,即行前往江皖一帶,將沿江水師各營,週曆察看,與黃翼升妥籌整頓,簡閱畢後,迅速來京陛見,面奏一切。並將啟程日期,先行奏聞。” 這道上諭中,有意不說彭玉麟回衡陽補行守制的話,因為恭王對漢人把三年之喪看得那麼重,毫無商量的餘地,頗為頭痛,深怕彭玉麟也要等服滿才肯出山,所以乾脆抹煞這件事。 上諭到江寧,正是轟轟烈烈在替曾國藩辦喪事的時候,大樹一倒,立刻就見顏色,想起蔭覆之恩,湘軍舊部,越發傷感。 曾國藩身後的哀榮,在清朝前無古人。祿位之高,勳業之隆,猶在其次,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故吏門生遍天下。總督當中一個兩廣的瑞麟,巡撫當中一個雲南的岑毓英,算是素無淵源,此外的封疆大吏無不當過曾國藩的部屬,或者受過曾國藩的教,此時各派專差,攜帶聯幛賻儀,兼程到江寧代致弔唁。 督撫的專差,第一個到江寧的是直隸總督李鴻章所派的督標中軍副將史濟源,送來一副輓聯,二千兩銀子的賻儀。曾紀澤遵照遺命,收下輓聯,不受賻儀。那副輓聯,上聯是“師事三十年,火盡薪傳,築室忝為門生長”,公然以曾國藩的衣缽傳人自命,下聯卻不是門生的口氣,“威震九萬里,內安外攘,曠世難逢天下才”,是為蒼生惜斯人,佔了宰相的身分。 但是,使曾國藩的家屬幕僚,最感到欣慰的是陝甘總督左宗棠的那副輓聯:“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開頭那兩句話,左宗棠因為用兵陝甘,曾國藩派劉松山幫他的忙,深為得力,老早就在奏摺上說過,此時再用一次,加上“自愧不如元輔”六字,足見傾服之意。下聯則解釋過去不和,無非君子之爭,不礙私交。大家認為左宗棠這樣致意,曾國藩死而有靈,在九泉之下,亦當心許。 開吊的日子商量了好久。因為開過吊就是“出殯”,孝子扶柩還鄉,得走水路,由水師的砲艇拖帶,要等春水方盛時才能啟行,同時全眷回湘,也有許多瑣碎的家務要料理,所以定在四月十六。輓聯素幛,從靈堂掛到東西轅門,只有一副不曾懸掛,那就是湘潭王闓運所送的一副。 王闓運一代文豪,但不甘於身後入《儒林傳》或《文苑傳》,他的為人,權奇自喜,知兵自負,以為可以助人成王成霸。這一路性格很配肅順的胃口,所以奉之為上賓,但在謹飭自守的曾國藩,就決不敢用他。曾國藩延攬人才,唯恐不及,獨對王闓運落落寡合,而他亦一向是布衣傲王侯的氣概,所以別人挽曾國藩,無不稱頌備至,只有他深表惋惜。 惋惜的是曾國藩的相業與學術:“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學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是說曾國藩,雖想學漢朝的霍光,明朝的張居正,可惜時世不同,際遇各異,只能做到底定東南,勳績不過方面一隅,以宰相的職位,沒有機會能像霍光、張居正那樣,有繼往開來,籠罩全局的相業。 下聯是用的鄭康成的典故,說曾國藩在經學方面的造詣,超過乾隆年間的紀昀和嘉慶年間的阮元,可惜象鄭康成那樣,因為“歲至龍蛇賢人嗟”,合當命終,來不及把他置在習禮堂上,殘缺不全的書籍,重新整理,嘉惠後學。換句話說,曾國藩倘能晚死幾年,必有一些經學方面的著作傳留下來。就事論事,這才是真正的輓聯,可是曾家及曾家的至親好友,不是這麼看法,認為王闓運語中有刺。 多數的看法是,王闓運持論過苛,近乎譏嘲,曾國藩既無相業,又無經術,則“三不朽”的立功、立言,先已落空。這如何是持平之論?也有少數人覺得這副輓聯雄邁深摯,實為傑作,但究以措詞質直,與當前的場面不稱,不便多說什麼。 於是就談到這副輓聯的處置了,當然不能退回,但也決不能懸掛,那就只有擱置,等開吊過後,與其他上千副的輓聯,一起焚化。 開吊的時候,已在曾國藩死後兩個多月,曾紀澤、紀鴻兄弟,哀痛稍殺,已能照常讀書辦事。而黃翼升卻是憂傷特甚,一則感於曾國藩的提拔蔭庇之恩;二則是擔心著彭玉麟復起,一定會雷厲風行,令人難堪!所以日夕所希望的是,一向不喜歡做官的彭玉麟“堅臥不起”,那才是上上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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