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58章 第五十八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8907 2018-03-13
養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臨外朝,決定在乾清宮西暖閣集會。奉召的一共十九個人,區分為四個部分,第一是親貴,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鳳標、倭仁四相,以及恭王為首的軍機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壽、伯彥訥謨詁,弘德殿行走的將相,翁同龢、桂清、廣壽。第四是掌管洋務的總理大臣,董恂、毛昶熙。除了孚王以外,其餘十八個人都在近午時分到了乾清宮,由惇王帶班,進殿行禮。軍機大臣和總理大臣跪在東邊,其餘的跪在西邊。 乾清宮是天子的正寢,在康熙以前,皇帝臨軒聽政,歲時受賀賜宴,以及日常召見臣工,都在這裡,是內廷中規制最宏偉的一座宮殿,廣九楹、深五楹,象徵“九五之尊”。中間三楹設寶座,楣間有塊順治御筆的匾:“正大光明”。自從康熙末年鬧出“奪嫡”糾紛以後,從雍正開始,廢除了立儲的製度,皇位的繼承,由皇帝御筆書名,錦盒密封,這個錦盒就藏在“宮中最高之處”的“正大光明”匾額後面。

左面三楹為東暖閣,原名“抑齋”,自從高宗因為得了絕世奇珍王羲之父子的三通帖,珍藏在此,所以又題名為“三希堂”,右面三楹就是西暖閣,題名“溫室”,高懸高宗御製的一篇“乾清宮銘”。其時正當全盛,高宗又享大年,所以銘中最後一段是這樣六句話:“五福敷錫,萬國咸寧,敢恃崇居,惴惴矜矜,益慎體乾,惟皇永清。”現在,兩宮太后及十五歲的皇帝,就是坐在這篇銘文之下,為了“一國不寧”,召見“惴惴矜”的親貴重臣。 分班行了禮,所有的太監都奉命退出殿外,這時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天津的教案,沒有想到鬧得這麼厲害!現在法國人蠻得很。曾國藩的折子,想來你們都在軍機處看過了,要辦地方官,要拿殺洋人的百姓,這件事該怎麼辦?我們姊妹倆想不出主意,所以找大家來商量,有話,你們儘管說!”

這樣的場合,第一個說話的應該是惇王,他是早就預備好了的,片刻沉默以後,開始發言:“曾國藩不是不講理,不體恤下屬的人,他這個折子,也是大不得已。不過民為邦本,民心一失則天下解體。所以這件事要慎重。” 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有說。在他肩下的醇王就不同了,一開口就顯得很激動,“民心宜順!”他大聲說道,“天津的地方官也沒有罪,張光藻跟劉傑,平時的官聲很不錯,他們當然不能偏袒教民,討洋人的好。事情鬧開來,全怪那個豐大業太野蠻,拿槍就打,這還成話嗎?如果說中國的使臣,在他們法國也是這樣子蠻不講理,槍擊職官,不也一樣要犯眾怒嗎?至於陳國瑞路過天津,說了幾句嘉許義民的話,正見得他忠勇性成。在法國看,他們有罪,在中國看,何罪之有?他們的罪,是總理衙門給安上的,咱們自己還在查辦,總理衙門倒先替天津的義民認了罪的。給法國公使的照會,說什麼天津的'舉事者',等於我'大清仇人',這種措詞太失體了!還有人說,天津的百姓,無緣無故殺法國人,不過藉此搶劫擄掠。誣責義民,於心何安?”

那段話是寶鋆說的,他不能不申辯:“啟奏兩位太后跟皇上,七爺的責備,奴才不能受!燒教堂的時候,有人大搶特搶,是有案可稽的。” “趁火打劫,總是有的。”慈禧太后為他們排解,“這一層,現在不必再提了。” “臣有申辯。”董恂接口高喊。 “好!你說吧!”慈禧太后告誡:“就事論事,別鬧意氣。” “是!”董恂用含冤負屈的聲音答道:“臣等奉旨與洋人交涉,事事以宗社為重。洋人脾氣多很壞,臣等受氣也不是受了一天,局外人不諒,嬉笑怒罵的也很多,臣等總想著受辱負重四個字,能夠為朝廷'求全',自己'委屈'一點兒,算不了什麼。這一次教案,原是相激而成,如果地方官實心為國,知道現在還不是可以跟洋人開釁的時候,平日多加化導,就不致於教民相仇。老百姓也應該體諒國家,平長毛、滅捻匪,現在陝甘還在用兵,國力凋敝。明明惹不起洋人而偏要惹他,惹出這樣一個局面,不就等於跟大清為仇?”

董恂一口氣說下來,上了年紀,不免氣喘,所以得停一停,而醇王不容他往下再說,接口便駁:“說百姓與朝廷為仇,是斷斷不會有的事!這話在自己都不能說,何況說給洋人,形諸文字?試問,洋人誤信百姓與我大清為仇,不更以為朝廷孤立無援,越發得寸進尺,沒有個完結?求和反不得和,不但失體,而且失策!” “原是說委屈求全。”董恂的再度辯解,就顯得有些軟弱了,“措詞當然要不同些。” “怎麼個不同?”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神態,慈禧太后心想,倘或引出主戰的論調來,今日一會,便難收場了,得要想個辦法,先教大家死了不惜一戰的那條心,專就“撫局”上去研究,如何能夠議和而不太吃虧才是正辦。因此,她搖一搖手:“不必在這些細故上爭執。”接著,擺出不勝悲憤的神情說道:“道光、咸豐兩朝,咱們中國都吃了大虧,洋人是咱們的世仇,你們如果能想一條計策,把洋人滅掉,我們姊妹倆就死也甘心!”

這番話說得群臣動容,都覺得語氣嚴重,不敢輕易奏對。 慈禧太后細看西面那一班從領頭的惇王,到末尾的翁同龢的臉色,知道自己這兩句話把他們“鎮”住了,於是又用緩和的聲音說:“皇帝還沒有成年,諸事要從長計議,你們都是國家的重臣、近臣,休戚相關,跟外頭不一樣,總得要擱下成見,多替國家著想。” 醇王是主戰的一方,既無徹底滅洋人的長策,就不敢再多說。軍機和總理衙門,除了李鴻藻以外,是主和的一方,聽出慈禧太后暗中支持的意思,便不必再多說。彼此沉默之下,作為清議領袖的倭仁,就不能不發言了。 “臣愚昧,”他說,“張光藻、劉傑兩員,既然官聲甚好,不宜加罪。” “是的,不宜加罪。”瑞常和朱鳳標同聲附和。

因為這三個人的位高望重,寶鋆等人不便說話,只有恭王起而相駁,但他病後虛弱,無力多言,只說得一句:“不依曾國藩所請,此案不能善了。” 於是又出現了僵持不下的沉默,翁同龢覺得這是個給自己講話的機會,便提高了聲音說道:“臣有愚見。曾國藩所請兩事,皆天下人心所繫,亦是國法是非所繫。請再申問曾國藩,洋人此後如無別項要求,尚可曲從,倘無把握,則宜從緩。似乎不必在倉促間定議。” 這是折中的論調,也合乎慈禧太后“從長計議”的指示。在主戰的一方,認為不得已而求其次,至少該這麼辦,而主和的一方,覺得以此作為讓步的表示,亦未始不可。只有一個董恂,聽得翁同龢的話,心裡就冒火。 董恂久為清議所指摘,而他亦對朝士抱著極深的反感,最使他痛恨的是替他安上一個“董太師”的外號,臣子擬於董卓,如在雍正、乾隆朝,憑這個外號,就可斷送一輩子的功名富貴。因此,他總認為那些以講學問務聲氣的名流,徒尚空言,不負責任,所發的議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如眼前的翁同龢就是。曾國藩的折子,或准或不准,可否之間只憑慈禧太后一句話就可裁決,反對的人雖多,但上有慈禧、下有恭王,仍可如願以償,不想翁同龢節外生枝,要搞亂了垂成之局,豈不可恨?

於是,他抬臉衝著翁同龢說道:“這時候天津不知道是什麼局面?那裡容得你往來問答?”這句衝口而出的話,成了危言聳聽,兩宮太后首先就悚然心驚。董恂的意思中是表示,即在這廟堂籌議大計之時,也許大沽口的外國兵船,就已經在開砲了。戰端既然隨時可啟,往來問答,稽延時日,以致誤了大事。這一下原來以為翁同龢有道理的,便覺得他的話亦不免迂腐了。 於是慈安太后微喟著說:“有僧王在,他的馬隊,還可以把洋人擋一擋。現在,也還得要調一支兵進京保護才好。” “是!”恭王答道,“臣等商議,預備再調駐張秋的銘軍九千人入京。等商議好了,請旨辦理。” “李鴻章呢?”慈安太后又問,“他此刻在什麼地方,這件案子,他怎麼個說法?”

“李鴻章此刻在潼關。他給臣寫信,也說'斷乎不可用兵',只能跟洋人'一味軟磨'。” 惇王聽得這一說,算一算督撫中預備開仗的,只有一個丁寶楨,但“東軍”全靠一個總兵王心安,那兩三千人要拿曹州一帶的土匪,根本就不能調進京。看樣子已非得依從曾國藩的意思不可,那就只有在“討價還價”上打主意,因而接著恭王的話說:“曾國藩所請辦地方官、緝兇這兩件事,既不得不從,那麼,中國人迷拐孩子,也不能不嚴辦。”此又是董恂出的主意,認為嚴拿拐子,刺激洋人,應該從寬,所以惇王這麼說。 這一說勾起了醇王的牢騷,發了好大一篇議論,說素日無備,而臨事則以“無可如何”四字塞責,從咸豐十年以來,試問“所備何事”?這是指責當國十年的恭王。說到最後,他亦是“無可如何”,只好在文字上要求了,“此次綸音,如果仍有措詞失體之處,”他很起勁地說:“臣等仍當糾正。”

慈禧太后點點頭,看著恭王說道:“那種'大清仇人'什麼的,是有點兒不像話!” “是!”恭王病後體力不支,急於完事,便敷衍著醇王說:“軍機擬旨如有不妥之處,醇王等人儘管糾彈,臣等虛心接受。” 恭王這樣給面子,醇王不便再發牢騷,於是御前會議到此結束。時間太長,無不汗透重衣,上了年紀的倭仁等人,甚至因為跪得太久,站不起來,得要太監來攙扶。 雖然如此,卻還不能回家,都在朝房裡等著看軍機處所擬的旨稿,如有與廷議不符之處,象醇王所說的,“倘有措詞失體之處”,便可當時“糾正”。 軍機章京的筆下都快,但這天擬旨,要把群臣所發,面奉裁可的意見,都包括進去,而遣詞用字的多寡輕重,與發言者的名位又有關連,因此斟酌損益,費了三個鐘頭,才把兩道明發、兩道廷寄的稿子擬好,邀請大家去看。

兩道明發,是摘敘曾國藩的原折,為洋人辯解“教民挖眼剖心、戕害生民之說,多屬虛妄”,以及遣責天津地方官辦事不力,革職查辦。兩道廷寄,一道分寄沿海各省督撫,嚴密戒備;一道專寄曾國藩,指示大計,自然最關緊要,所以大都爭著先看這一件,只見寫的是:“曾國藩、崇厚查明天津滋事大概情形一折;另片奏請將天津府縣革職治罪等語,已均照所請明降諭旨宣示矣。曾國藩等此次陳奏各節,固為消弭釁端,委屈求全起見;惟洋人詭譎性成,得步進步,若事事遂其所求,將來何所底止?是欲弭釁而仍不免啟釁也。該督等現給該使照會,於緝兇、修堂等事,均已力為應允,想該使自不至再生異詞。此後如洋人仍有要挾恫嚇之語,曾國藩務當力持正論,據理駁斥,庶可以折敵焰而張國維。至豫備不虞,尤為目前至急之務。曾國藩已委記名臬司丁壽昌署理天津道篆,其駐紮張秋之兵,自應調扎附近要隘,以壯聲威。李鴻章已於五月十六日馳抵潼關,所部郭松林等軍亦已先後抵陝,此時竄陝亂民,屢經官軍剿敗,其焰漸衰,若移緩就急,調赴畿疆,似較得力。著曾國藩斟酌情形,趕緊復奏,再降諭旨。日來辦理情形若何?能否迅就了結,並著隨時馳奏。總之和局固宜保全,民心尤不可失!曾國藩總當體察人情向背,全局通籌,使民心允服,始能中外相安。沿江沿海各督撫,本日已有寄諭令其嚴行戒備。陳國瑞當時是否在場?到津後即可質明虛實,已令神機營飭令該提督赴津聽候曾國藩查問矣。將此由五百里各密諭知之。欽此。” 這道廷寄,實際上照曾國藩及總理衙門的意思辦理,而表面上對主戰一方重視民心的議論,亦已完全採納,所以大家都沒有什麼話說。 再看那兩道明發上諭,摘引曾國藩的原奏,文氣不順,近乎支離。翁同龢心裡在想,如果照此明發,一定會引起指摘,還得重新斟酌。但看看窗外日色,已經偏西,還要清稿,還要“請起”,面奉兩宮太后認可,時間局促,決無再細作推敲的工夫,因而也就一忍了事。 等恭王入見,又費了三刻工夫,才算妥帖,廷寄即刻飛遞,明發由倭仁帶回內閣去處理。出宮時刻,已快下鑰,卻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天津的折差,遞來崇厚的一個折子,說是曾國藩病重,請另簡大臣赴津主持。 曾國藩的病是又重了些,但神明不衰,未到臥床不起,無法治公的地步。就是病勢增重,也是受崇厚所逼,而間接是受英國公使威妥瑪所逼。 當教堂被焚之初,英國駐天津的領事李蔚海,就聯絡各國領事,組織了一支“自衛隊”,名為保僑,其實是有意要反襯出中國官府不能維持地方。及至羅叔亞到天津,老奸巨猾的威妥瑪自告奮勇,陪著他同行,在幕後全力煽動。起先是提出拿天津府縣及陳國瑞抵命的要求,以後又透露口風,賠償損失最少得數百萬銀子,殺人放火的兇手,至少要正法三、四百名。上海來的《申報》又載著英國人的議論,說是必須用武,儆戒中國官民。同時崇厚打聽到,羅叔亞不僅每天與法國水師提督會商,而且已有兩千洋兵開到,大沽口和煙台的外國兵船,亦日有增加。 這些消息把崇厚嚇得膽戰心驚,萬一開仗,朝廷主戰的一派得行其志,那時追究責任,第一個就會把他殺掉,至少也是充軍的罪名。這是不可避免的,兵敗議和,則殺主戰的大臣,和議決裂,不惜一戰,則必殺主和最力的人來激勵士氣民心。為此,他一天幾次去見曾國藩,反複申說,必須答應羅叔亞在照會中所提出的要求,否則大禍就在眼前。 曾國藩撤張光藻、劉傑的職,奏請治罪,已覺內疚神明,痛悔不止,如何再肯聽崇厚的話?最後被逼不過,他半真半假地表示了態度。 “洋人亦須適可而止。”曾國藩依然保持著他那平靜舒緩的語聲,“莫以為我立意不開釁,便是怕事不設防!我已密調各路軍隊到津,軍械由上海製造局航海趕運,軍糧呢,福建採辦的兩萬石米,可以奏請截留。真的逼得人不得過,也就只好跟他周旋了。” 崇厚驚愕莫名,“中堂,”他囁嚅著說,“我竟不知有這些部署!” “現在你知道了。”曾國藩閉眼捋鬚,接著又說:“我自募勇勦賊以來,此身早已許國。幸賴聖祚綿長,將士用命,蕩平巨寇,百戰名將,如今凋零雖多,也還有李少荃、左季高、彭雪琴、楊厚庵,那個不是念切時艱,心存君國?就算我衰病交侵,不久人世,繼起亦復有人,不見得跟洋人打都不能打!” 這番話一說,崇厚無法再談得下去,而且心裡驚疑不止,他無法判斷曾國藩的話,是真是假?他也知道,曾國藩處事一向慎密,又有一班極能幹的幕友,暗中調兵遣將,非無可能。看這樣子,說不定曾國藩眼前的一意主和只是緩兵之計,等軍隊開到,又是一樣說法,那就非把大局搞決裂了不可! 這樣一想,他覺得曾國藩在天津,有害無益,苦於無法把他請走。誰知事有湊巧,曾國藩因為崇厚一味媚敵,逼人太甚,心境大為不快,眩暈的毛病越發嚴重,以致當客嘔吐,臥倒在床。崇厚靈機一動,趁此機會,飛奏曾國藩病重,不能任事。這是非常不禮貌的舉動,但照崇厚的想法,這一來不但是救他自己,也是救了曾國藩,讓他能把一副千斤重擔卸下來,回保定安心養玻在同一個奏摺中,崇厚又說,法國公使已提出職官抵命的最後限期,如果在拜折第二天下午四點鐘,還未有確實答复,法國兵船就要派兵上岸,殺向京城,而大沽口的各國兵船,就在這一兩天內開到了九艘之多。 這個折子遞到京城,正就是崇厚拜折第二天的下午四點鐘。如果說已經決裂,則事已無及,而期限過於迫促,亦反令人有不近情理,純為空言恫嚇的感想。因此,奉旨進宮看折的恭王,對這一層倒不怎麼擺在心上。 然而曾國藩的病倒在床,卻不能不重視。恭王和總理大臣們都知道,崇厚對外則資望不足,為敵所輕,對內則與情不洽,動輒獲謗,已經無法再在天津立足,所請“簡派重臣”,實在有此必要。為難的是這個能辦洋務的“重臣”到那裡去找? “這是個火坑,派誰誰倒霉!”寶鋆苦笑著說,“和議成不成是另一回事,先就得讓那班'清流'罵個夠!” 他的話一半是牢騷,一半也是實情。沈桂芬則比較沉著冷靜,心想寶鋆的話一傳出,更難找人,於是緊接著說道:“話雖如此,事情也得兩面看,這時候誰要肯挺身而出,把曾爵相都未能辦成的撫局辦成,必享大名。再說,為國家建了大功,朝廷亦必不薄待。” “對了!”恭王許了願心,“誰要是把這副擔子挑了下來,我一定保他,或是換頂戴,或是調劑差使,兩宮太后不能不依。” 有此一句話,立即便有人自告奮勇,那就是以兵部尚書奉派在總理衙門行走的毛昶熙。 他是河南人,也是鹹豐初年投筆從戎的翰林之一,一向在他家鄉辦團練,比起曾國藩、李鴻章戡平大亂的勳業來,自有天淵之別。但正如俗語所說的,“沒有功勞有苦勞”,在慈禧太后和恭王眼中,是個肯為朝廷出力的人。毛昶熙本人則在京朝大僚中,以知兵自名,把那些以翰苑起家,循資升為尚書、侍郎的大臣,都看作書生。這時因為法國公使以兵船脅迫,他認為以兵部尚書,總理大臣的雙重資格,該去看一看虛實,因而毅然請命,打算著能夠化干戈為玉帛,是一件名利雙收的好事。 有他肯不避艱險,且又是總理衙門的人,深知朝廷的意向和全案的首尾,恭王自然接納。但與寶鋆、沈桂芬密商的結果,認為辦洋務的長才,第一推丁日昌,如果真的和議決裂,則拱衛京畿,又非李鴻章不可。此外托詞臥疾,遙領直隸提督銜名的劉銘傳,亦該徵召。商定了這些辦法,立刻進宮請旨定奪。 那幾天因為承恩公惠澂的夫人病歿,作為親生長女的慈禧太后,哀痛不已,養心殿的常朝暫免。這時,只有恭王一個人“遞牌子”,兩宮太后在御花園欽安殿召見,自是一奏就準,當天就下了諭旨。名義上仍舊尊重曾國藩,讓他主持天津的交涉,但以“該督抱恙甚劇,恐照料或有未週,諭令丁日昌迅速赴津,幫同辦理。又以丁日昌航海前來,須在旬日以外,先派毛昶熙前赴天津會辦。”同時“諭令李鴻章,帶兵馳赴畿疆,候旨調派。” 於是毛昶熙帶著四名隨員,由京師星夜趕到天津,預備與“洋官”會議。 毛昶熙的四個隨員是,翰林院侍講吳元炳、刑部員外劉錫鴻、總理衙門章京陳欽、惲祖貽,算是京里一等一的洋務長才,其實只有一個陳欽是好手。他在總理衙門的章京中,稱為“總辦”,就好比軍機章京的“達拉密”,內務府的“堂郎中”,是司官的首腦。曾國藩對毛昶熙知之甚深,並不重視,倒是對這四個人,一談之下,讚歎不絕,許為“難得之才”。 難得的也還只是一個陳欽。在與法國公使羅叔亞、英國公使威妥瑪的會議席上,他據理力爭,侃侃而談,引證各國通行的公法,指出豐大業應負激發衝突的責任,同時表示修堂、賠銀以外,天津府縣撤職交刑部查辦,緝兇事宜正由新任天津地方官辦理,安三、王三兩名禍首已經照羅叔亞的要求釋放,中國所應該做到的,不但已經做到,而且已經過分,不能再有所讓步。 羅叔亞被駁得無話可說,一味堅持職官抵命的要求,變成無理可喻,威妥瑪自然也就挑撥不起來。等會議不歡而散,羅叔亞與威妥瑪大概覺得還是總理衙門比較好對付,隨即便離津進京。 崇厚一看這情形,正是脫身之時。一則交卸了三口通商大臣的職司,便解除了天津交涉的責任,再則怕羅叔亞在天津未能討得便宜,會跟總理衙門去找麻煩,他得從中去說好話,以排解見功。所以拿“奉使法國請入都陛辭”的理由,拜折即行,跟在羅叔亞後面,匆匆趕進京去。 崇厚一味媚外,凡事看不清楚,曾國藩卻是神明未衰,自己知道,這樁交涉,壞在誤聽崇厚的先入之言,一上來失之於太軟弱,讓法國人步步進逼,搞得槍法有些亂了。靜下來細想一想,覺得羅叔亞的態度奇怪,如照起初那樣的強硬,則會議決裂,接著便是法兵登岸,何以一無表示,悄然進京? 這個疑團,很快地就被打破了。從英國通到印度孟加拉省首邑加爾各答的“電報”,傳來消息,說是普魯士跟法國開了仗,起因於西班牙發生革命,女王被廢,預備迎立普魯士王的一個親族為西班牙王,法國的皇帝,老拿破崙的侄子,稱為“拿破崙第三”的,表示反對。於是普魯士王遣大將毛奇,領兵進攻法國。在大沽口的法國水師提督,就因為國內正有戰事,必須待命行動,所以拒絕了羅叔亞的要求,怎麼樣也不肯開釁。 “天佑吾華!”曾國藩大大地鬆了口氣,知道仗是打不起來了,至少限度可以說,要法國國內再派援兵,是不會有的事。 “中堂!”薛福成說,“法國既有內顧之憂,我們這裡何妨乘機利用?” “不然,不然!”曾國藩大為搖頭,“你莫想到《戰國策》上的話!普、法兩國的國情形勢,幾乎一無所知,而想利用重洋萬里以外的戰局,如何可以!這個論調發不得,一發助長了主戰諸公的虛驕之氣。為今之計,正宜把握良機,奏請慈聖,執持定見,促成和議。請你去擬個奏稿來,普法開仗的事,隻字不可提!” “是的!”薛福成心誠悅服,“中堂這才是老成謀國!” 這個奏摺由曾國藩和毛昶熙會銜拜發,主旨是“請中外一體,堅持定見”,決不用兵,但兵可不用,不可不備。本打算著“投荒萬里之行”,有幾年苦頭可吃的李鴻章,忽然得此際遇,精神抖擻地星夜帶兵入衛,一路行軍,一路不斷上奏,同時行文軍行所經各地督撫,要求供應軍需。曾國藩是替他辦慣了糧台的,將福建船政局購辦的“京米”,截留了兩萬石,存放在天津,專等李鴻章和劉銘傳來領。 除了李鴻章,丁日昌亦已奉旨北上,他也是來“跳火坑”的。啟行之前,先上個奏摺,說“自古以來,局外之議論,不諒局中之艱難,然一唱百和,亦足以熒聽聞而撓大計,卒之事勢決裂,國家受無窮之累,而局外不與其禍,反得力持清議之名”,自道“臣每讀書至此,不禁痛哭流涕”,因而提出看法“現在事機緊急,守備則萬不可缺,至於或戰或和,應由宸衷獨斷,不可為眾論所冶。這番話的意思,與曾國藩一樣,都是請兩宮太后“謀劃必須決斷”,抱定主旨,決無更改。言外之意,都指醇王、李鴻藻、倭仁那些人的話,萬不可聽。 因為如此,沒有人再發主戰的議論,但一口怨氣不出,都發洩在曾國藩頭上。有的公然指責,有的寫信質問,大致以前罵崇厚的話,現在都用來罵他,態度最激烈的則是他的同鄉,甚至要把他懸在湖廣會館的那塊“道光戊戌科會試中式第三十八名進士、殿試三甲第四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的匾額撤除。 以曾國藩的德高望重,尚且被罵得如此不亦樂乎,總理衙門和涉及到這件教案的部院,自然深具戒心。曾國藩挨罵最厲害的一件事,就是官聲甚好的張光藻、劉傑撤任,解交刑部治罪,如果刑部真的治了罪,必然又受清議攻擊,變成替人受過。刑部尚書鄭敦謹,當然不會這麼傻,所以當直隸臬司錢鼎銘將此兩人解送刑部時,主管的直隸司郎中,拒絕收領。接著,軍機承旨,發了一道上諭:“羅叔亞無理要挾,所請府縣抵償一節,萬無允准之理。傳諭錢鼎銘將張光藻等解赴天津,並令曾國藩等,取具該府縣等親供,以期迅速了結。”既不說治罪,亦不說免議,不知“如何迅速了結”?使得錢鼎銘深感為難。 在曾國藩,明知刑部有意推卸責任,不但沒有什麼不快,反覺欣然,認為補過的機會到了,聽張光藻和劉傑要請病假,一口答應。於是張、劉二人,當天離開天津,躲到外縣去“避風頭”。 緝兇的事,他一樣也不起勁。毛昶熙看看情勢不妙,曾國藩口說“不惜得罪清議”,又說“眼前事大,千秋事斜,其實既畏清議,亦惜千秋之名。他新補了崇厚的遺缺,兼署“三口通商大臣”,會辦交涉職責所在,不得不天天催曾國藩“拿辦兇手”。 一拿拿了三十多名,都是“水火會”中人,由新任天津知縣蕭世本審問,因為聽審的百姓極多,蕭世本不敢不慎重,這樣便又拖延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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