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48章 第四十八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8172 2018-03-13
慈安太后回到長春宮,顧不得先坐下來息一息,先就把玉子找來,屏人密詢。問起寶石戒指的事,玉子的回答,大出她的意外。 “是有這回事。” “啊!”慈安太后迫不及待地問,而且大表不滿:“你怎麼瞞著我不說呢?” “這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奴才不敢胡亂奏報,惹主子心煩。” “還說不要緊!”慈安太后皺起了眉,顯得有些煩惱,“據說桂連拿這個戒指,當做私情表記。” “這……。”玉子不免詫異:“誰說的?” “你別問誰說的,你只說有這回事沒有?” “大概不會。”玉子也有些疑疑惑惑了,“等奴才仔細去問一問桂連。” “對了!你都問清楚了來告訴我。還有,”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又說,“有一件事非弄明白不可,桂連到底在別的地方伺候過皇上沒有?你……懂我的意思嗎?”

玉子怎麼不懂?不過這話要問桂連,卻有些說不出口,見了面反倒是桂連很關切地問皇帝的傷勢。 “你少問吧!”玉子有些責怪她,“外面已經有許多閒話了。” “說我嗎?”桂連睜大了一雙眼,天真地問:“說我什麼?” “說你……,”玉子忽然想到,不妨詐她一詐,“說萬歲爺叫小李偷偷兒把你帶了出去,也不知在什麼地方過了一宵。” “那有這回事?”桂連氣得眼圈都紅了,“誰在那兒嚼舌頭?” “真的沒有?” “我發誓!” 桂連真的要跪向窗前起誓。玉子趕緊攔住她說:“我信,我信。我再問你,皇上賞的那個戒指,你當它是什麼?” “當它什麼?這話我不懂。” “我是說,你可覺得皇上賞這個戒指,有什麼意思在裡頭?”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皇帝喜歡這個人,才有珍賞。不過桂連害羞,這話說不出口,只這樣答道:“這我可不知道了!” “戒指不是你跟萬歲爺討的嗎?” “那是說著好玩兒的。”桂連笑道,“誰知道萬歲爺真的賞下來了。” “那麼你呢?”玉子毫不放鬆地追著問:“萬歲爺賞你這個戒指,你心裡不能不想一想,是怎麼個想法?” 這想的可多了!尤其是半夜裡醒來,伸手到枕頭下面,摸著那個用新棉花包裹的戒指,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熨貼舒服,什麼憂慮都能棄在九霄雲外。她總是這樣在想:天下只有一位皇上,而八旗的女孩子成千上萬,單單就是自己得了賞!光是這一點,就讓她有獨一無二,誰也比不了的驕傲與得意。然而這些話,跟玉子也是說不出口的,不過她也不願意騙她,明明是騙不過的,偏要說假話,顯得對玉子太不夠意思了!所以她只是笑笑不響。

看到她那掩抑不住的笑容,發亮的眼睛,以及那些莫名其原因而起的小小的動作,一會兒輕輕咬著嘴唇,一會兒亂眨一陣眼,一會兒又摸臉,又捻耳垂,彷彿那隻手擺在什麼地方也不合適似的神態,玉子心裡在想:說她把那個戒指當作“私情表記”,這話倒真也不假。 “唉!”她嘆口氣:“是非真多!” “怎麼啦?”桂連最靈敏,一聽這語氣,頓時驚疑不定,臉上的笑容,消失得乾乾淨淨。 看她這害怕的樣,玉子卻又於心不忍,搖搖頭說:“跟你不相干。你不必多問,隻小心一點兒好了!” 說完她轉身就要走,桂連急忙一把拉住:“什麼事小心? 怎麼小心啊? ” “少亂走!少提萬歲爺!還有,你把你那個戒指給我,我替你收看。”

這又為的是什麼?桂連越發驚疑,但她不敢再問,怕問下去還有許多她不敢聽的話,就這幾句話已夠她想好半天的了。 從桂連手裡接過了戒指,玉子隨即回到慈安太后那裡去複命。她的回奏,跟慈禧太后所說所想的一樣,那可就真的“留不得了”! 這句話是慈安太后自己所說的,說時容易做時難,她從來沒有攆過宮女,尤其是這個宮女。一攆,不但桂連會哭得淚人兒似的,也傷了皇帝的心。不攆呢,還真怕皇帝會因此分心,不好好唸書,這關係實在不輕! 一個人在燈下想了半天,始終覺得左右為難,委決不下。 於是她重新叫人開了殿門,召玉子來商量這件事。 玉子比慈安太后有決斷,“看樣子,不攆也不行,”她說,“西邊既然有這個意思,主子把她留著,往後挑眼兒的事一定很多,桂連那日子也不好過。”

“對了!”慈安太后馬上被說動了,“替桂連想一想,也還是出去的好。” “桂連伺候了主子一場,也沒有犯什麼錯,總得求主子恩典。”說著,玉子跪下來為桂連乞恩。 “起來,起來!”慈安太后很快地說,“當然得好好打發她出去。” 於是慈安太后決定為桂連“指婚”。一時雖不知道把她嫁給什麼人,但商量好了,要挑這樣一個人:年輕有出息,家世相當而有錢,婆婆脾氣好,免得桂連嫁過去吃苦。同時最好不在京城裡,嫁得遠遠地,省得有人知道了,當作一件新聞,傳來傳去,令人難堪。 桂連的出處倒商議停當了,但還有皇帝這一面,讓他知道了怎麼辦?他一定會尋根問底地追索遣嫁桂連的原因,那時又何詞以答?慈安太后覺得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當然得瞞著萬歲爺。”玉子答道,“就怕瞞不祝”“瞞是瞞得住的。誰要走漏了消息,我決不輕饒!看誰敢多嘴?”慈安太后又說,“可是,桂連這個人到那兒去了呢?得編一套說詞,能教皇帝相信,不怎麼傷心才好。” “傷心是免不了的。”玉子接口,“就說桂連得了急病,死了!萬歲爺傷心也就是這一回。” 慈安太后接納了她的意見。第二天朝罷,跟慈禧太后商量,自然同意。當時召見敬事房總管太監,秘密地作了指示,讓他到內務府傳旨明善,為桂連找適當的婆家,密奏取旨。 “這件事,當然不是三兩天辦得了的,得先把桂連挪出去。”慈禧太后問道:“你跟內務府商量,看挪到什麼隱秘一點兒的地方?” “這樣,”慈安太后深怕桂連受委屈,很快地說,“就挪到明善家。你告訴他,我說的,桂連是他家的貴客,好好兒接待。”

“是!奉懿旨交下去的人,明大臣決不敢疏忽。”敬事房總管又說:“奴才請旨,桂連那兒,是不是讓玉子去傳諭,比較合適?” “可以。你就听我那兒的招呼,到時候把她接出去好了。另外傳旨各處,不准提這件事!誰要是說一句,活活打死!” 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所以敬事房總管,懍然領旨,退了出去,立即召集各宮首領太監,很鄭重地交代了下去。但要太監宮女守口如瓶,就像瓷瓶摔在磚地上能不碎一樣地難,所以當天就有人去告訴桂連,說她要被“攆出去了”! 這是為了什麼?桂連不能相信,卻不能置之度外,她心裡在想,果有此事,玉子一定知道,不妨到她那裡去探探口氣。 “嗨,你來得正好!”玉子顯得特別親熱,也特別客氣,從來當她小妹妹看待,總是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說話,這時卻破例站起身迎接。

這就是不妙的徵兆!桂連不由得心一酸,眼圈便紅了。 “咦!怎麼啦?莫非誰欺侮了你?” “我也不知道誰欺侮我,”桂連使勁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玉子姐姐,你得跟我說實話,是不是太后要攆我?” 一聽這話,玉子就氣了,“誰在那兒嚼舌頭?”她神色嚴肅地問。 “你甭管。你只說有這麼一回事沒有?” 玉子省悟到自己錯了,如果自己先就發脾氣,又如何能平心靜氣來勸桂連?因而她定一定神答道:“事情是有的,可不是什麼攆出去。兩位太后的恩典,要替你找一份好好的人家,管教你嫁過去稱心如意。” 桂連以先入之見,認定了是被攆,所以一聽她的話,就覺得胸膈之間有股氣直往上沖,顧不得害羞,脹紅了臉問:“這又怎麼想起來的呢?總有個原因在那兒。”

“咦!男大不當婚,女大不當嫁嗎?” 桂連心想:若說女大當嫁,你二十多了,怎麼不嫁?但雖在氣頭上,她也知道這話說出來,就不用再打算談下去了。 因而換了句話說:“我才十四歲。” “十四歲就不能嫁嗎?” 這話強詞奪理,桂連越發不服:“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挑上我?” “這又不是什麼壞事,怎麼叫偏偏挑上你?” 盡是這樣不著邊際,叫人聽不進,卻又駁不倒的話,桂連又受屈、又生氣,真的要掉眼淚了! “那怕讓我死,總也得跟我說個緣故。現在到底為的是什麼呢?這麼多人,偏偏兩位太后對我這麼'好'!為什麼?”她一句重一句地說:“為什麼?” “嗨!”玉子正色答道,“你說這話,就算沒有良心。西邊的不說,光說咱們太后,待你好,可不是一天的事了!”

桂連原有些自悔失言,聽得玉子這一番指責,更覺無話可答。而越是如此,心中越有抑鬱難宣之感,胸脯起伏著好半天,忽然橫下心來,起身就走。 “你怎麼走了呢?”玉子一把拉住她,“我還有好些話沒有說吶!” “你也不用說了。反正我就知道,總有人看我不順眼,我讓他們順了心意就是了。” 看她殘淚熒然,容顏慘淡,語言中又隱隱含著決絕的意味,玉子頓時會意,同時大吃一驚,立刻放下臉來,神色嚴重地訓斥。 “你心裡可放明白一點兒!你自己死不足惜,別害了你一家子!” 她猜對了桂連的心思。氣憤不平,打算著去跳井或者上吊,但那也不過憑一股子不顧一切的勇氣,現在讓玉子迎頭一攔,想想不錯,宮女在宮中自殺,父母一定會被治罪。這一下,立刻就洩了氣了。 “天底下就有那種蠢人,好好的日子不想過,自己作死!”玉子也有些生氣,切齒罵道:“你倒說說,嫁出去,一夫一妻過日子,有那些兒不好?你就願意一輩子守在那兒,”她用手往東一指,指清冷寂寞的“東六宮”,“跟那些個老妃子一樣,撿些零綢子什麼的,繡個荷包做雙鞋,叫老太監偷偷兒的拿到外面去換零用錢?你怎麼這麼喜歡自己找罪受啊?” 說也奇怪,這一罵反倒把桂連罵得安靜了下來,坐在那裡低著頭不響。 玉子發洩過了,氣也平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好話。”她說,“我在宮裡十年,什麼慘樣兒沒有見過?” 看桂連此時已有受教的模樣,玉子不肯放過解勸的機會,拉著她一起坐在榻上,為她細說后妃的苦楚,虛榮一時,哀怨無窮!什麼天家富貴,都是騙人的話,只是受了騙的人,還要自己騙自己,不肯說破,以致於他人又受了騙。 “你看,麗太妃就是一個榜樣!你沒有見過鹹豐爺在日,她是怎麼個樣子?我見過。” 玉子搖著頭說,“想想從前,看看今天,簡直不能比了。” 話是說得不錯,可是桂連覺得她有些無的放矢,“我可沒有什麼痴心妄想。”她說,“你這些話跟我說不上。” “不存這些妄想最好。”玉子很欣慰地,“既然這個樣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很多,第一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他知道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是怎麼說? 這些都是桂連想知道的,但無法開口向玉子探問。 “好了,話也說明白了。你這下總該知道,不是給攆了出去,簡直就是超生了。”玉子又動以家人的感情,“我敢說,你家大人知道了這個消息,喜歡得會掉眼淚。再說,兩位太后一再吩咐,務必替你找一份好人家,這是'指婚',比平常說的媒又不同,你嫁了過去,婆家決不敢虧負你,你想那有多好?” 桂連不答,但神色間明白表示出來,心神飛越,在嚮往家人團圓,樂敘天倫的光景了。 “我在想,”玉子又款款深情地說,“明年我就出去了。從此只怕再沒有進宮的日子,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除非夢裡見面。現在總算還有你一個,而且還是你先出去。將來有了女婿,可別忘了姐姐,好歹也捎個信兒給我。” 這番話把桂連說得臉紅了。原是帶著些戲謔,不便一本正經地談論,只是這樣用埋怨的語氣問道:“倒是往那兒給你捎信啊?誰知道你在那兒?” “我有家啊!”玉子答道,“等你明天走的時候,我寫個字給你。” “明天就走?”桂連失聲問說。 “是這樣,”玉子很婉轉地說,“咱們太后特別交代了,說你是內務府大臣明大人家的貴客……。” “玉子姐姐!”桂連用很冷靜,但也很固執的聲音說:“你一定得告訴我,為什麼這麼急?” 因為桂連已接受勸告,話中也在作出宮的打算了,問往那裡給自己捎信,就是一個明證,所以玉子決定跟她說實話。 “那麼,我跟你說真的吧!是要讓你避開萬歲爺,趁萬歲爺這兩天傷了手,先把你挪了出去。” 桂連到此時才算真正明白,頓時臉色大變,原來皇帝對自己是如此眷注,以致於必須把自己出宮的事瞞著他!這一夜思前想後,總覺得於心不甘,皇后、貴妃的尊榮,雖不敢妄想,妃嬪的身分,將來是一定會有的。但一出宮什麼都完了。如果皇帝知道了這件事,還可挽回,無奈如此迫促,不知道怎麼才能見皇帝一面? 一面想,一面掉眼淚,整整一夜不曾睡著。 她終於發現,這完全是枉費工夫的妄想。見不著面,只有想想別後的光景,等皇帝手傷好了,他自然會到長春宮,那時替她端茶的,也許是玉子,也許是別人,反正不會是自己。 於是他會問:“桂連呢?”這話不知怎麼回答他,想是編一套說詞騙他。而他會不會相信,她就不知道了。 她所知道的,差不多可以斷定的,皇帝會傷心!想起他那白皙的額頭下,那雙重重壓著的,難得舒展的濃眉,桂連不由得心就酸了。皇帝難得有開朗的心情,只有她最清楚,要上書房、要“坐朝”、要到這裡、那裡去行禮、來回到兩宮太后那裡問安侍膳,像個木頭人兒一樣,為御前大臣和太監擺佈來、擺佈去,還有許多禮節束縛著,像個小老頭兒似的,那些好幾個大人做著都嫌累的事,壓在他一個人肩上,彷彿把他的背都壓得彎了。 到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什麼皇帝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才顯得像個孩子?同時她也明白了每次皇帝拉著她的手時,她總願意讓他多看一會?這不是求榮希寵,只是可憐他而已。 以後呢?桂連流著眼淚在想,巴望再能有個人讓皇帝喜歡,可以像自己這樣伺候他。然而,那個人可千萬不要像自己這樣,又被遣出宮去,讓皇帝又傷一回心。 “桂連、桂連!”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一時竟聽不清楚是誰?她迷惘地朝外一望,才發覺已經大天白亮了。回想一下門外的聲音,才辨出是玉子。急忙掀開帳子,趿著鞋去打開了門。 “睡到這會兒!”一句話未完,玉子的表情和聲音都變了:“你的樣兒好怕人!一定是一夜沒有睡,你看你,眼睛都窪下去了。” 桂連不響,也不拿鏡子照一照,坐下來扶著頭,什麼事也不想做。 “把精神打起來,別這個樣子!”玉子帶些感嘆和羨慕的聲音說:“紅牆綠瓦黑陰溝,你算是放出去了。” 這句話使桂連想到宮牆外面的天地。平時在家總說京城裡是如何繁華熱鬧?一到了那裡,必得舒舒暢暢逛幾天,等一進宮,這些念頭自然而然地都收了起來。此刻一想,不由得浮起了無限的嚮往之情,頓時精神一振,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你快收拾收拾吧!明大人家的大鞍車快來了。桂連,”玉子又說:“上頭特別交代,不用上去磕頭了,免得傷心。等你到了明大人那裡,上頭自然還有恩典。喏,這是我送你的。” 說著,她從身上取出一個錦盒,塞到桂連手裡。 打開來一看,是玉子最心愛的一樣首飾,一朵珠花,另外有張紙條,寫著她家的地址,在四川成都。 “玉子姐姐!”桂連不知道怎麼說,眼淚滾滾而下,也不去擦拭,讓它流到嘴角,掉在珠花上。 “幹嗎這個樣?有什麼好傷心的!”說到最後一個字,玉子聲音也哽咽了,急忙轉過臉去,用手背抹掉眼淚。 玉子不但自己抹掉了眼淚,也警告桂連不能哭,在宮裡這是犯忌諱的,桂連當然知道。 同時她也是一副爭強好勝,不願以眼淚示人的性格,所以心裡儘管悲苦,也還能聽從玉子的勸言,匆匆擦了把臉,讓玉子幫她打好辮子,換上衣服,開始收拾行李。 這時已有要好的姊妹,得到消息,趕來慰問,其實倒還是羨慕的多。當然也有人失望,打算著桂連將來能成為皇帝的寵妃,好靠她提攜的這個希望落空了。 正在大家七手八腳幫著她整理箱籠什物時,小李也趕了來湊熱鬧,男人的力氣大,恰好為玉子抓差,讓他幫著捆鋪蓋卷。小李一面使勁拿繩子勒緊,一面說道:“桂連啊,冤有頭,債有主,你自己心裡可要有個數!” 一句話未完,為玉子喝住:“死東西,你又來胡說八道! 好好一件事,到了你嘴裡就變樣兒了! ” “你也別罵小李。”桂連在一旁接口,“我心裡有數。” “你別聽他的,聽他的話惹是非。”玉子又轉身向那些宮女說:“都散散吧!該干什麼的干什麼去!” 玉子跟總管一樣,她的話就是命令,於是宮女們紛紛散去,屋子裡只剩下三個人。桂連真想問一問皇帝,正躊躇著不知如何啟齒時,玉子又在訓小李了。 “桂連好好兒出宮,有了歸宿,是件喜事,你何苦又來多嘴!什麼'冤有頭,債有主'?你可當心你那冤家,他治得了你,你治不了他。” 這是指安德海,小李冷笑一聲:“走著瞧吧!” “對了,走著瞧,少開口。” “玉子姐姐!”桂連攔著她說:“別為我的事,跟小李拌嘴。” 於是把安德海丟開,談到皇帝,小李說他手傷好得多了,只是還不能上書房,對師傅們說是皇帝受了外感發燒。桂連默默地聽著,神思惘然,想跟小李說一句:“如果萬歲爺問到我,就說我得了急病死了,來生做犬做馬,報答萬歲爺!”但卻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大概車來了,”玉子指著遠遠走了來的敬事房總管說,“你走吧!” 說到“走”字,彼此都覺心酸,桂連拉著玉子的手,戀戀不捨,直到敬事房總管催得有些不耐煩了,她們才放手。相偕走到廊上,桂連忽然站住腳,朝慈安太后住的綏壽殿跪下,碰了個響頭。 慈安太后這天沒有上朝,因為慈禧太后忽感不豫,所有的“起”都“撤”掉了。她的心腸軟,幾次想把桂連找了來,安慰她幾句,終以怕桂連會淌眼淚,不忍相見,只是在殿裡走來走去,等玉子來回話。 “走了?”一見玉子,她這樣問。 “走了!”玉子低聲回答。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忽然嘆口氣說:“她真的'伺候'過皇上,倒又好了!” “奴才不大明白主子的意思。” “那樣子不就可以留下來了嗎?” 原來是慈安太后捨不得桂連離去。就不知是她自己喜歡桂連呢?還是她疼愛皇帝,覺得攆走了他喜歡的一個人而心懷疚歉?或者兩種心思都有?在玉子看來,桂連這樣子走了最好,不過這話她不敢說,只覺得慈安太后連一個宮女都庇護不了,得聽“西邊”拿主意,未免忠厚得可憐。 由這個念頭,想到慈安太后處處退讓,固然有些事是她辦不了,或者秉性謙和,情願讓慈禧太后作主,可是人家硬欺壓到頭上來的回數也不少。一時感觸,又是快要辭宮的人,覺得此時不說,將來或許有失悔的一天,所以決定要諫勸一番。 “主子真正是菩薩,好說話!”她用喟嘆的聲音說,“有些事兒,奴才看在眼裡,實在不服,不過主子心軟量大,情願吃虧,奴才又怎麼敢說?說真個的,讓人一步,能叫人見情,吃虧也還值得,自己這面總是讓,人家那面得寸進尺,一步不饒,可也不是一回事!” 慈安太后不作聲,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好久,嘆口氣說:“不讓又怎麼辦?跟人家爭嗎?” “該爭的時候自然要爭。” “你倒說說,那些事該爭?” “名分要爭!現在是兩位太后,當初可不是兩位皇后。” “那是她福分好,肚子爭氣。” “主子也不必老存著這個念頭。萬歲爺雖不是主子生的,主子到底是嫡母。再說,宮裡誰不是這麼在想,萬歲爺孝順主子,倒比親生的還親。” “這就是我的一點兒安慰!”慈安太后欣然答說。 “話又說回來,”玉子趁勢說道,“萬歲爺孝順主子,主子也得多護著萬歲爺一點兒!” 慈安太后的笑容,頓時收斂,定睛看著玉子,彷彿要發怒的神氣,這神氣一年難得見一兩回,玉子倒有些害怕了。誰知她不但沒有發怒,而且頗為嘉許,“你說得不錯,”她深深點頭,“我要多護看他一點兒。” 但桂連出宮這件事,總是無可挽回的了,唯有謹慎應付。所以第二天看見皇帝到長春宮來問安,玉子便親自遞茶,同時很小心地窺伺皇帝的臉色。 皇帝似乎有些困惑,不解何以不見桂連來伺候?但也沒有開口問,不斷注意著窗外往來的人影,坐了一會,起身辭去。 坐在軟轎上,他就問扶轎杠的小李:“怎麼不見桂連的影子?” “桂連?”小李很輕鬆地說:“死了!” 皇帝大驚,但三、四歲就開始學的規矩,把他拘束住了,不會張皇失措,只是在心裡懷疑,急著要回到宮裡,好好問一問小李。 “桂連怎麼死的?”到了養心殿,他問。 “是急玻奴才也鬧不清是什麼玻” “也不去打聽打聽!而且也不告訴我,真正混帳,白養了你們這班廢物!” 一看皇帝又氣急,又傷心的樣子,小李雙膝一彎跪了下來,“都只為萬歲爺手疼,怕萬歲爺心裡煩,不敢奏報。” “那麼,什麼急病,你怎麼也不去打聽呢?” 這是一個無法解釋的錯處。就算不咎既往,此刻便去“打聽”,捏造“病況”來回奏,雖能搪塞一時,但皇帝如果從別人那裡得知真相,問起來固可用敬事房總管傳懿旨,不許洩漏實情的話來搪塞,可是皇帝一定會這樣說:你幫著別人來瞞我,我要你何用?那一來立時失寵,說不定皇帝還會隨便找個錯,傳諭敬事房打頓板子,調去當打掃茅房之類的苦差。那豈是好玩的事?別的不說,起碼安德海的仇就報不成了。 這樣一想,小李計上心來,而皇帝已經不耐煩了,用腳踢著他的膝蓋說,“怎麼啦?你是啞吧?” 小李聽說,便把臉孔拉長,嘴一撇,眼睛擠兩擠,擠出幾滴眼淚,伏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皇帝大驚,而且疑慮極深,當他這副眼淚,是為桂連而灑,然則桂連一定死得很慘,所以急急喝道:“哭什麼?快說!” 小李一面哭,一面委委屈屈,斷斷續續地說:“奴才心里為難死了!不說是欺罔,奴才不能沒有天良,說了,馬上就是個死!” “為什麼?” “母后皇太后傳諭,誰要說了,活活打死!別人的話,奴才不怕,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奴才不能不怕,萬歲爺救不了奴才。” 皇帝越發詫異,定一定神細想,第一,如果是急病死了,這有什麼不能說的?第二,慈安太后從未說過如此嚴厲的話。 照這樣看來,內中一定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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