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32章 第三十二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7060 2018-03-13
郭松林住在兩里路外,是藉用當地富戶的一重院落。疾馳到家,卸了長衣,只覺煩躁難耐,想找本閒書來看,定定心。剛取了本在手裡,只聽門簾一響,頓覺眼前一亮。 進來的是個黑裡俏的麗人,不過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是什麼路數。正要開口問她,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是辦糧台的吳知府。 他浮著滿臉的笑,卻不跟郭松林說話,叫著她的名字說:“小紅鞋,跟大帥磕頭呀!” 郭松林看到她腳下,果然穿著一雙紅鞋,聽“小紅鞋”這個名字,不知是那裡的流娼? 難為吳知府辦這種差,盛情著實可感。 那小紅鞋一面請安,一面飛媚眼,燭光閃爍之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氣”越發勾了上來,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說:“我看看你!”

看就看!小紅鞋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抿一抿嘴唇,摸一摸鬢腳,低垂著眼皮,作出極沉著的神情。那吳知府便湊到他面前陪笑低聲,先表歉意:“昨兒個晚上,上頭才交代有這麼件差使,一早趕到濰縣,把她給'逮'了來。小地方,頂兒尖兒的人材,也就這個樣兒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將就吧!” 郭松林雖是木匠出身,卻讀得懂孫吳兵法,也會做幾句不失粘、不脫韻的詩,與劉銘傳都算是儒將。儒將一定風流,所以很灑脫地說:“多謝關愛!很好,很好。” 有了這番嘉納的表示,使得吳知府大感興奮,悄聲又說:“她還是個詩妓,語言不致可憎。” 這一說,郭松林越發中意,拱拱手說:“費心,費心,請為我拜复省帥,說我知情。”

到此地步,再多說廢話便不知趣了,吳知府只向小紅鞋說得一聲:“好好伺候!”隨即哈一哈腰,倒走著退了出去。 這個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進來,是個貼身服侍的馬弁,一托盤送來了酒肴點心。那小紅鞋十分機靈,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很熟練自然地幫著他把托盤裡的東西,移到炕几上,然後把明晃晃的一支紅燭也挪了過來。 “總爺,你請吧!這兒交給我了。”小紅鞋向那馬弁說,順便付以表示慰勞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極好,又白又整齊,襯著一張黑裡俏的臉,格外惹眼,所以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個才十八、九歲的馬弁,趕快把個頭低著,轉身退了出去。 小紅鞋便斟了酒,從袖子裡抽出一塊手絹,擦一擦筷子,回身說道:“郭大人,你請過來喝酒吧!”

郭松林一直坐在旁邊,雙眼隨著她扭動的腰肢打轉,這時才拋下手中的那本,一面起身,一面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郭?” “這兒誰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 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維話,只因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為高興,心想,“詩妓”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個可談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興,盤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說:“看你人倒不俗,怎麼起個名字叫'小紅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來的嘛!”小紅鞋作個無奈的表情,“你老不歡喜,替我另起個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個'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紅。'小紅低唱我吹簫',不是現成的一個好名字嗎?”

“小紅,小紅!”她低聲念了兩遍,眉花眼笑地說,“真好! 謝謝郭大人,賞我這麼個好名字! ” 說著就要請安道謝。郭松林不讓她這麼做,順手一拉,使的勁也不怎麼大,小紅就好像站不住腳,一歪身倒在他懷裡。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怀送抱,須得領她的情,乘勢一把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端起酒杯,問道:“小紅,你是那里人?” “西邊,”她說,“淄川。” “原來跟蒲留仙同鄉。” “你老說的誰呀?”小紅問,“說我跟誰同鄉?” “蒲留仙,蒲松齡你總該知道?” “沒有聽說過。”她使勁搖著頭。 郭松林也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豈有詩妓而連蒲松齡都不知道的?於是問道:“小紅,你也懂詩?” “詩呀?”小紅笑道,“我那兒懂!”

“那,”郭松林詫異,“怎麼說你是'詩妓'?” “你老別聽他們胡謅!”小紅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濟陽遇上個書呆子,趕考沒有考上,回南遇上漲水,在店裡住了半個月,每天捧著書本兒念詩,有一天我說了句'聽你念得有腔有調的,倒好聽,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誰知道那書呆子當真了,一個勁磨著我,要教我念什麼《琵琶行》。這條道兒上,我認識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給我安上個詩妓的名兒。 干我們這一行,出名兒總是好的,就隨他們叫去。還真有些文謅謅的老爺們,指著名兒點我。我可不敢騙你老。 ” 郭松林爽然若失,酒興一掃而空,不知不覺把攬著她腰的那隻手鬆開了。 小紅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你老怎麼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紅用央求的口氣說,“賞我個面子。” 再要峻拒便煞風景了,郭松林在想,尋歡取樂,原要自己去尋取,便即問道:“你會唱曲不會?” “我會唱鼓兒詞。可惜忘了帶鼓來了。”小紅略想一想說:“這麼樣,我小聲哼一段給你老下酒。” “對了,就哼一段兒好了。” 於是小紅靠在他肩頭上,小聲唱道: “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好!”她剛開口唱了兩句,郭松林便脫口讚了一聲,打斷了小紅的聲音:“你慢一點,我來想想,這該是閨中少婦,怨責她那浪子丈夫的話。倒有點意思,你再往下唱!” 這一說,小紅的勁兒來了,坐起身子,斜對著他,一條腿盤坐在炕上,一條腿撐著地,把手絹繞著右手食指,衝著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強人呀!”接著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氣唱:“只說我不好,只說我不賢!不看你那般,只看你這般,沒人打罵你就上天!”

接著便是眼一瞪,惡狠狠罵一聲:“強人呀!”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隨後便又飛媚眼,又害羞地帶著鼻音哼道:“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歡!” 她那發膩的聲音,冶艷入骨的眼波和笑靨,攪得郭松林意亂魂飛,但是他到底不比胸無點墨的草包,除了小紅的一切以外,也還能領略非她所有的曲詞,便即問道:“這是誰教你的曲子?” “也沒有人教,聽人家這麼在唱,學著學著就會了。” “可惜,不知道這曲子是誰做的?” “曲子好,”小紅問道,“我唱得不好?” 看她那不服氣的神情,郭松林趕緊一疊連聲地說:“都好,都好!曲子做得真不做,也得你唱才行。” 這一說,小紅才回嗔作喜,舉著杯說:“那麼你老喝一杯。” 郭松林欣然接受,把一小杯燒刀子灌入口中,入喉火辣辣一條線,直貫丹田,加上火盆燒得正旺,覺得熱了,便即解開胸前的鈕子。

“當心受涼!”小紅說,伸手到他胸前,原意是替他掩复衣襟,不知怎麼,伸手插入他的衣服下面,一下子就抱住了他,把臉覆在他胸前。 她那頭上的發香和花香,受了熱氣的蒸散,一陣陣直衝鼻孔,越發盪人心魄,他便也把她摟得緊緊地。 這樣溫存了好一會,心才又定下來,覺得小紅別有韻致,所以還想再聊聊天,“小紅,”他問,“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你老問這個乾嗎?” “問問也不要緊。” “還是別問的好。” “怎麼呢?”郭松林說,“有什麼說不得的麼?” “不是什麼說不得。”小紅抬起頭來看著他,“我說了傷心,你老聽了替我難過,不掃興嗎?” “你說話倒乾脆!我就喜歡這樣的人。” “對了,你老喜歡我就行了。”她又靠在他胸前,“你老多疼疼我吧!”

於是郭松林又抱緊了她。過不多久,聽得有人叩門,悄悄喊道:“小紅,小紅!” “這是誰?”郭松林問。 小紅沒有回答他,只抬起身子,向外大聲說道:“門沒有閂,進來吧!” 門一開,進來一個鴇兒,有四十來歲,擦一臉白粉,簪滿頭紅花,怪模怪樣地,先給郭松林請了個安,然後管自己去替他們鋪床。 這提醒了郭松林,想看看時刻,等掏出那個李鴻章送他的金表,不開表蓋,只撳了一下按鈕,順手放到小紅耳邊,裡面叮叮地響了起來。 小紅從沒有見過打簧表,大為驚異,像個小女孩似的,磨著郭松林再為她試一遍,又問長問短要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是郭松林自己也不懂,何以表能發聲?正在有些發窘,那鴇兒已鋪好了床,請個安說道:“請大人早早歇著吧!”又虎起了臉對小紅說:“你可好好兒侍候!”

等她退了出去,郭松林便問:“她可是你的親人?” “我那裡有什麼親人?我的親人在這兒!”說著,小紅又一把抱住了郭松林。 明知是“米湯”,他也被灌得暈陶陶如中酒似地,因而也起了一番憐惜的心。他的性格是豪邁一路,也讀過幾句書,平時頗為嚮往唐宋那些武將的風流豁達。此時有了幾分酒意,放縱想像,想到此番與捻軍是作最後的周旋,棄去輜重,裹糧深入,已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槍子無眼,說不定就此陣亡,而生死莫測之際,有今宵一段意外的因緣,不可不為可人的小紅留下一點“去思”。倘或陣亡,自然有一番哀榮,朝廷賜祭,督撫親尊以外,還有一夕之緣的紅粉雪涕,說起來也是一段“佳話”。 於是他起了拔她於火坑的心思,推著她說:“小紅,你坐好了,我有話跟你說。” 小紅聽他語氣鄭重,便真個放開了手,離得他遠一些,含笑凝視著他。 “你家裡到底有些什麼人?” 察言觀色,知道非老實回答不可,小紅收斂了笑容,垂著眼皮說道:“就有一個瘋癱在床上的娘!” “你可是自由的身子?” “不!”她搖搖頭,“若是自由的身子,何苦還吃這一碗飯?” “對了!就是這話。”郭松林欣然地說,“你以前嫁過人沒有?” “沒有。不過……。” “話怎麼不說完?” “我不敢瞞你老。”小紅低著頭說,“有個五歲的孩子。” “男孩?” “嗯!”小紅忽然覺得想吐一吐心事,抬起頭,掠著鬢髮,以興奮而憂傷的聲音說:“就為的這個孩子,我願意再苦兩年,等攢夠了錢,自己把身子贖了出來,帶著孩子也下關東。” “下關東幹什麼?”郭松林詫異地問。 “孩子他爹在關東。” “喔!”他又問,“在那兒乾什麼?” “還不是開墾嗎?”小紅又說,“他在那冰天雪地裡,苦得很,也就是為了有一天熬得出了頭,巴望著能夠父子團圓。” 郭松林點點頭,心裡在作盤算,關外是禁地,也不知道她“下關東”是怎麼走法?想來大概是由膠、萊出海到遼東。然而弱質伶仃,風波涉險,又帶著孩子,能不能如願以償,實在大成疑問。 他的心事,小紅怎麼猜得透?見他面色憂鬱,她心裡懊悔,不該談自己的事,掃了貴客的興,所以便又笑著埋怨:“我早說了,還是別問的好。可不是嗎,到底,害得你老心煩!”她斟著酒又說:“郭大人,都是我的不好,罰我再唱一段曲子。” “不!”郭松林握著她那執著壺的手說,“小紅,我再問你一句,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這話問得太認真了,小紅反倒無從回答,愣了一下才說:“當然是真的,無緣無故我編一套瞎話騙你老幹什麼?” “真的就好。”郭松林沒有再說下去。 小紅實在困惑,真不知道他的態度是什麼意思?不過她閱人甚多,什麼奇奇怪怪的客人都遇見過,如果像這樣每一個都要去細想,那是自討苦吃,所以練就了一套本領,隨便什麼事,能夠在心裡說丟開就丟開。這時依舊嬌笑軟語地陪著郭松林飲酒作樂。 郭松林的心情也輕鬆了,喝酒喝到雞鳴方罷,一上床便鼾聲大起,真個一宵無話。這才是小紅少遇見的事,而且也不像別的煩惱能夠輕易拋掉,心裡嘀嘀咕咕,不知道什麼地方不中郭大人的意?所以伺候得格外小心,不時窺伺著他的顏色。 郭松林宿酲猶在,懶得開口,而窗外雖然聲息甚低,人影卻多,顯然的,那都是有公事要向他請示,只是怕驚擾了他,不敢高聲而已。 “你開門吧!” “是!”小紅輕手輕腳地去開了一扇房門,自己把身子縮在門背後。 門外那個小馬弁早就在伺候了,此時把洗臉水端了進來,小紅便幫著他照料郭松林漱洗。等諸事妥帖,郭松林一面向外走,一面向小紅說道:“我得去料理料理公事。你別走!” 有這句話,小紅才算放了心,自己琢磨著,大概還要留一天。於是她趁郭松林用過的那盆臉水,沒有撤走以前,匆匆忙忙擦了把臉,打開梳頭匣子,好好修飾了一番,端然靜坐,等郭松林回來。 這一等等到日中,還不見踪影,倒是那小馬弁帶著廚子,替她送了飯來。小紅悶在屋裡好半天,一見了他彷彿遇著救星,趕緊陪笑道謝,然後問道:“總爺,我求你點事行不行?” “你說吧!” “不知道跟我來的那個人在那兒?” “你是說那個老娘兒們?在大門外等了半天了,上頭沒有交代,不能讓她進來。” “那就拜託總爺跟她說一聲,郭大人讓我別走,大概還得留一天,叫她放心好了。” “在這裡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小馬弁說,“好了,我替你把話帶到就是了。你快吃! 吃完了好收傢伙。 ” 小紅自出娘胎,沒有這樣子吃過飯,實在有些食不下嚥,所以拿了兩個饅頭,放在一邊說:“勞駕,勞駕!我這就行了。 請廚子大爺收了去吧! ” 剛說到這裡,只聽窗外靴聲、人聲,是郭松林回來了,帶著一名隨從,卻隻候在窗外,小紅慌忙退到一邊,很恭敬地站著。 “你還沒有吃飯?”郭松林接著又說,“我也還沒有。正好,你就陪著我一起吃吧!” 小馬弁一聽這話,便退了出去,向廚子吩咐:“把大帥的飯開到這兒來。” 這開來的飯,自然大不相同,肥雞大鴨子以外,還有一大碗狗肉,異香撲鼻,把小紅的食慾勾了起來。但是她不比北道上那些“生蔥生蒜生韭菜,那裡有夜深私語口脂香?開口便唱'冤家的',那裡有春風一曲杜韋娘”的“蠻娘”,當著窗外那些官長“總爺”,何敢跟統馭上萬兵馬的“大帥”,對桌而食?只守著她的規矩,站在桌旁替郭松林舀湯撕餅地伺候著。 吃得一飽,郭松林很舒服地剔著牙、喝著茶說:“現在要跟你談正事了。” “是。”小紅答應是這樣答應,心裡又萬分困惑:紅頂子的大官兒跟我們這種人有什麼正事好談? “是談你的正事。小紅,”郭松林說道:“我想拔你出火坑。” “這……。” “你聽我說完,不是我想接你回家,現在打仗,我沒得那份閒心思。我替你還了債,把身子贖出來,另外再送你幾兩銀子。喔,”郭松林停了一下問:“小紅,我又要問你了。倘或你那口子攢夠了錢來接你們母子倆,你把你瘋癱的老娘怎麼辦呢?” “那……,”小紅聽了他的話,心思極亂,所以得先想一想才能回答:“自然是一起接了去。” “你別看得那麼容易!漢人若非充軍,出關也不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那麼容易。果真你娘去不了,可能送幾個錢,託人照應?” “有錢就行。”小紅答道,“我把我娘送回淄川。” “那就行了。” 剛說到這裡,只見劉銘傳和楊鼎勳,相偕來到,郭松林顧不得再跟小紅說話,起身迎了出去。 “省三,你來得正好!”他一見面就說:“我跟你要件公事。” “行!什麼公事?” “用你的關防出一角公文:派遣差官一名,出山海關公幹,隨攜婦女、小孩各一名。名字都空在那裡,回頭我自己來填。”兩名來客相顧愕然,“這是乾什麼?”劉銘傳問,“你不是自己也有關防嗎?” “我是福建提督,你是直隸提督,雖在這裡打仗,說起來山海關也管得著,所以要用你的關防。” “慢來!”楊鼎勳笑道,“我這個湖南提督要管一管閒事。 為何隨攜婦女一名?是何許人? ” “喏,在屋裡!” 這時小紅已經把郭松林的話想明白了,有這樣天外飛來的奇緣,真是愛做夢的人也夢不到,所以反有點不大相信。但看到那兩位貴客的頭上,她心裡踏實了,都是紅頂子的大官,那能開這樣的玩笑? 因此,一見貴客進門,她精神抖擻地連請了兩個雙安,盈盈笑道:“小紅給兩位大人請安。” 郭松林和楊鼎勳又相視而笑了。楊鼎勳跟郭松林是至交,戲謔慣了的,所以指著小紅向郭松林笑道:“子美,她替你'敗火',你怎麼反倒要充她的軍?莫非伺候得不夠痛快,火上加火?” 小紅人既伶俐,兼以這些古里古怪的風情話,聽得多了,所以一下就懂了楊鼎勳話中的意思,頓時黑裡俏的臉上,泛出紅暈,變成紫醬色。她同時也在想,這些“大帥”們在一起,開起玩笑來,比平常老百姓還隨便,那裡有一點兒官派? 因而不免深深訝異。 心有所感,臉上不免流露了狡黠的笑容。楊鼎勳正跟劉銘傳哈哈笑著,一眼瞥見,立即忍住了笑,指著小紅說:“不對!看她這笑,昨兒晚上一定還有新鮮花樣?說吧,”這是直接對著小紅來的:“你笑的什麼?” “什麼花樣也沒有。”郭松林接著說:“你們自己問她好了。” 小紅不願搞出誤會來,又看來的兩位“大人”也是好說話的人,所以輕盈地笑道:“我是想起鼓兒詞上的話好笑,沒有別的。” “怎麼呢?”楊鼎勳問,“說出來讓我們也笑一笑。” “鼓兒詞上提起那些個元帥,叫人害怕!一發了脾氣,把鬍子一吹,公案上摔下一支令箭來,馬上推出轅門,人頭落地。敢情這都是哄人的話!眼前就三位元帥,跟鼓兒詞上說的全不一樣。” “那麼,你看是像好呢,還是不像的好?”劉銘傳問。 “這我可不知道了。”小紅笑道,“反正我看得出來,三位大人全是菩薩心腸。” “不容易。”劉銘傳笑中有牢騷:“從京里到南邊,到處挨罵,在這兒才落得一聲好。” “好了,閒話少說吧!我先辦完了她的正經再說。”郭松林問劉銘傳:“跟你要的公事怎麼樣?” “那還用問嗎?派個人說給我那裡的人就是了。” “這就行了。”郭松林轉過臉來看著小紅:“我也不知道你欠了多少債,反正一定夠,我送你一千銀子,另外派人幫著你辦事。趕快還了債,把你老娘送回淄川,到關外找你那口子團圓去吧!” 這一說,簡直讓小紅愣住了,世間真有這樣的事?不但沒有經過,也沒有聽說過,所以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心中又酸又甜、又熱,渾身發抖,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等哭出聲就又立刻警覺,這是什麼地方?眼前是什麼人?怎能放聲大哭?趕緊拿手掩住了嘴,一頭撲倒地上在抽噎。 “我明白了!”楊鼎勳點點頭,輕聲說道:“子美這番豪情快舉,倒真是菩薩心情。” “這一千兩銀子值,無論如何比花一千兩銀子買副對聯來得值。” 劉銘傳的話是有所指的,據說郭子美的大同鄉,翰林出身的何紹基,書法名滿天下,他用一副自撰自寫的對聯向郭松林打秋風,自道是副巧對,也是絕對,非要一千兩銀子不可。 那副對聯的句子是“古今雙子美,先後兩汾陽”,用杜甫和郭子儀來與郭松林相擬,馬屁拍得極足,所以郭松林欣然送了一千兩銀子。 這番快舉,欣賞的人少,不以為然的居多,劉銘傳就是其中之一,所以有那樣的說法——事實上也說得很對,郭松林亦覺得,小紅的感激涕零,比何紹基的掀髯大樂值錢得多。 “你別哭了!”他說,“我叫了人來,讓他陪著你去辦事。” 接著便喊進一名親信差官來,一一交代清楚,小紅哭著向三位“大人”叩了頭,對郭松林一步三回首地跟著那差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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