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第27章 第二十七節

慈禧全傳·玉座珠簾 高阳 3338 2018-03-13
鮑超開缺調理的奏摺到京,汪元方認為他別具用心,批复的上諭,還有“鮑超一軍,追剿正當吃緊之時,遽請開缺調理,未免近於要挾;該提督素知大體,所向奮勉,何以亦沾軍營習氣”的話。也就是這通廷寄發出的第三天,寶鋆接到南方的來信,徹底了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內幕。 事無鉅細,寶鋆無不告訴恭王,這樣一件“異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處理不善,可能激起霆軍的譁變,也關聯著恭王所庇護的李鴻章的前程。所以雖然接信已經在晚飯以後,他仍舊坐車趕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聲不得,心裡懊惱萬狀,好半天才說了句:“這要怪誰啊?” 李鴻章偏袒部屬不足為奇,責任是在樞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樣偏聽一面之詞,或者派員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致於會引起這樣的麻煩。

“咳!”他又嘆口氣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好悔!” 寶鋆知道,是失悔於不該聽信李鴻藻的話,舉薦汪元方入軍機。不過用汪元方也有好處,他除了無緣無故找上鮑超的麻煩以外,其他都能將順意旨,不露棱角,有這樣一個人“備位”充數,並不是一件壞事,所以這樣答道:“汪嘯庵也不過一時之誤。好在事情已經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總有彌補的辦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恭王想了想,把信還了給寶鋆:“你給汪嘯庵去說一說,請他以後多節勞吧!我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件事。一個'同文館'已經夠我頭疼的了。” '呃! ”寶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轉念又覺得不宜說給恭王聽,所以欲言又止。 “怎麼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認真,“外面有什麼話,你別瞞我!”

“也沒有別的,無非文人輕薄而已。”寶鋆答道,“有人做了兩副對聯,一副是:'孔門弟子,鬼谷先生。'”“還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寶鋆念道:“'未同而言,斯文將喪!'”“挺好!”恭王冷笑道,“還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兩字。同文館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擬定章程,奏准設置,這是恭王自覺辦洋務以來的一大進境。從同治五年開始,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歐洲各國遊歷,接著在福建馬尾設廠造火輪船,並且特別打破省籍迴避之例,簡派沈葆楨為船政大臣,得以專折奏事,此外曾國藩、李鴻章先後在上海等處設立機器局、製造局,講求堅甲利兵,“師夷人之長技以製夷”,這樣就必須自己培養人材。因此在恭主看,設立同文館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想會遭致守舊衛道之士,群起而攻!

也許是章程訂得不妥。原奏是“諮取翰林院並各衙門正途人員,從西人學習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員看,這是極大的侮辱。兩榜進士出身是正途,而翰林則金馬玉堂,更是清貴無比,三年教習期滿,開坊留館,十年工夫就可以當到內閣學士,內轉侍郎,外放巡撫是指顧間事。不然轉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爺”,王公勳戚也得賣賬。至不濟大考三等,放出去當州縣,也是威風十足的“老虎班”。現在說是要拜“鬼子”為師,把“正途人員”真糟蹋到家了。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對子,把軍機大臣連恭王一起罵在內,叫做:“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同時又有個御史張盛藻奏諫,說是“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製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間,傳誦甚廣,認為是不可易的“玉論”。

這些笑罵反對,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動肝火的是,倭仁領頭反對,“你看看,”他對寶鋆說,“不都是講理學的嗎? 為什麼曾滌生就那麼通達,倭艮峰就那麼滯而不化? ” “也不能怪倭艮峰。” “怎麼不怪他?”恭王搶著說道,“有些都老爺譁眾取寵,不足為奇,他是大學士,不就是宰相嗎?一言一行關乎大計,怎麼能這麼糊塗——真是老糊塗!” “也別說他,七爺年紀不是輕嗎?一樣也有那麼點兒不明事理。” “哼!”恭王冷笑一聲,不說下去了。 “說正經的。”寶鋆又說,“倭艮峰那個折子,已經擱了兩天了,聽說還有一個折子要上,該怎麼辦?得有個定見。我看先要駁他一駁!” “當然要痛駁!”恭王想了一會,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嗎?那就讓他保舉好了!”

“妙!”寶鋆撫掌笑道,“請君入甕,看他如何?” “還應該這麼說,他如以此舉為有窒礙,當然另有製敵的好辦法,請他拿出來,我們追隨就是了。” “這個說法也甚妙。不過,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細商量一下。” 文祥此時已從關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馬賊,而且把所帶去的,那些久已成為笑柄的神機營的士兵,磨練得換了副樣子,原來白而瘦,現在黑而壯,吃得苦,耐得勞,為人視作奇蹟,因而聖眷益隆,聲望益高。設立同文館一事,實際上即由他一手策劃,命太僕寺正師徐繼畬開缺,“管理同文館事務”,亦出於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後的保薦,所以,寶鋆才這樣說。 “當然。”恭王答道,“你那裡派人通知他,明兒早些個到裡頭,大家先談一談。”

第二天剛亮,恭王就已進宮,而文、寶、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樣子已經談了一會。 汪元方面有慚惶之色,想來劉銘傳諱敗冒功,鮑超憤鬱致疾的內幕,他已盡悉。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責備,便只談同文館的事。 這一談又談出許多新聞,正陽門城牆上,居然有人貼了“無頭榜”,什麼“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之類謾罵的文字,而各衙門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員,都不願赴考,翰林院編修、檢討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恭王一聽,益發動了肝火,只不便破口大罵,一個人坐著生悶氣,臉色非常難看。 “這裡面情形複雜得很。”文祥皺著眉說,“也不盡是功名利害之念,還有門戶之見、意氣之爭,加上艮翁門下有位守舊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事情自然更難辦了。”

大家都意會得到,那“莫名其妙的人”是指以《太上感應篇》為大學問的徐桐,“此人何足掛齒!”恭王滿臉不屑的神情,“翁叔平怎麼樣?” “他?”寶鋆輕蔑地說,“只看李蘭蓀不肯奪情那件事就知道了,凡是可以標榜為正人君子的事,他是沒有不贊成的。再說,他那清華世家,叔侄狀元,肯'拜異類為師'嗎?” “這就不去談他了。”恭王轉臉又問文祥,“怎麼說還有'門戶之見',什麼'門戶'?” “'朱陸異同'不是'門戶'嗎?” “啊!”大家同聲而呼,說穿了一點不錯。理學向來以程、朱為正統,視陸九淵、王陽明為異端,學程、朱的只要能排斥陸、王,就算衛道之士。倭仁是程、朱一派的首領,而徐繼畬是講陸、王之學的,博覽通達,不肯墨守成規,無怪乎那班“衛道之士”跟他水火不相容。

“事情總要設法辦通。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館,作為讓步,如何?”文祥說。 “牧田”是徐繼畬的號。 恭王勃然作色:“這叫什麼話?打我這裡就不能答應。程、朱也好,陸、王也好,貴乎實踐,請他們來試試看!” 寶鋆和汪元方也認為既要考選編檢入館,非徐繼畬這樣一個前輩翰林,籠罩不住,而且除他也別無一個前輩翰林肯幹這差使。所以文祥的讓步之議,不能成立。 文祥的建議雖歸於空談,而文祥的態度卻為恭王所接受了。眾議紛紜,且不論是非,要消除阻力,亦不是一味硬幹所能濟事的。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遺旨,特簡入閣的大臣,不到萬不得已,亦不宜予以難堪,因此忍一口氣,聽憑文祥採取比較和緩的辦法。

商定的辦法是希望倭仁能夠不再固執成見,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於設立同文館的原奏,以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還有其他各省督撫贊成此舉的奏摺及致軍機大臣的函件,交給倭仁去看,讓他知道疆臣的意見與眜於外勢的京官,大不相同。至於倭仁的原奏,不妨發交總理衙門議复,如果倭仁不再作梗,也就算了,否則就照恭王的意思,出個難題目給他去做。 這番策劃,可進可退,而目的在使事無扦格,大家都覺得很妥當。當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慈禧太后立即點頭認可,她對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因為她雖討厭洋人,但總理衙門原奏中“夫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以及“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這幾句話,卻很合她那爭強好勝的性格。而且洋人槍砲,足以左右戰局的情形,她也非常了解,所以贊成“師夷人之長技以製夷”的宗旨。

從養心殿退了下來,文祥、汪元方兩人,銜命到懋勤殿去訪倭仁,傳達旨意,把一大堆文件交了過去。倭仁拙於言詞,開口“人心”,閉口“義理”,談了半天,不得要領。如果換了急性子的寶鋆,早就不耐煩了,但文祥通達平和,汪元方剛剛為尹隆河之役,受了“煩惱皆因強出頭”的教訓,特具戒心,所以都還敷衍了半天才走。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