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第19章 第十九節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高阳 4492 2018-03-13
上諭一發,清流大嘩,忠於職守的充軍,放棄職守,容瘋子混進宮的,不過斥革為民,天下豈有這樣顛倒的是非?陳寶琛決定上疏力爭,張佩綸得知這個消息,告訴了張之洞,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可有所表現的機會,立刻去訪陳寶瑁張之洞率直陳述來意,是聽到了張佩綸的話,特來求證,“我也想上個折子,作為同聲之應。”他問,“不知意下如何?” “自然好羅!建言的人越多,越有力量。” “不過,”張之洞實符其名,“世事洞明皆學問”,特意叮囑:“此事只可求注意門禁,裁抑宦官之言,祈望太后自悟,不必為護軍乞恩。否則,太后盛怒之下,一激反而無益有損。” “是了。”陳寶琛說:“當如尊意。” “那就各自起草,明天換著看。”

“不必了,早上為妙,各自遞吧!” 於是當晚各自在燈下起諫草,陳寶琛的筆下快,振筆疾書,寫的是:“前因午門護軍毆打太監事,下刑部內務府審辦,未幾遂有劉振生擅入宮內之事,當將神武門護軍兵丁斥革。昨者午門案結,朝廷既重科護軍毆打違抗之罪,复諭以禁門理宜嚴肅,仍當實力稽查。聖慮周詳,曷勝欽服。臣維護軍以稽查門禁為職,關防內使出入,律有專條。此次刑部議譴玉林等,謂其不應於禁地鬥毆,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諭旨從而加重者,謂其不應藐抗懿旨,亦非謂其不應稽查太監也。雖然,藐抗之罪,成於毆打,毆打之釁,起於稽查,神武門兵丁失察擅入之瘋犯,罪止於斥革,午門兵丁因稽查出入之太監,以致犯宮內忿爭之律,冒抗違懿旨之愆,除名戍邊,罪且不赦,人情孰不願市恩而遠怨?其於畏禍,孰不願避重而就輕?雖諭旨已有'不得因玉林等藐抗獲罪稍形鬆弛'之言,而申以具文,先以峻罰,兵丁有何深識?勢必懲於前失;與其以生事得罪而上乾天怒,不如隱忍寬縱,見好太監。即使事發,亦不過削籍為民,此後凡遇太監出入,但據口稱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詳細盤查,以別其真偽,是有護軍與無護軍同,有門禁與無門禁同!”

寫到最後一個字,手真有些酸了,陳寶琛將筆一擲,揉揉手,在火爐上烘了一會,就手倒了一杯“濃、熱、滿”的武夷茶喝。在茶煙飄漾中,細讀已寫下的一段,自覺筆勢如群山起伏,連綿不斷而一氣呵成,說理極其酣暢,而文氣不矜不伐,頗為動聽。 於是趁著文興,提筆再寫,由天棚藏火藥之事,說到太監“豈盡馴良”?歷引嘉慶年間“林清事變”,太監引賊入內等故實,再轉到前明閹寺之禍,以及本朝裁抑宦官的家法,然後提出他的看法:“臣愚以為此案在皇上之仁孝,不得不格外嚴辦,以尊懿旨;而在皇太后之寬大,必且格外施恩,以抑宦官。” 這一揚一抑,自覺情理週洽,立言有體,陳寶琛欣欣然地,相當得意。 這就該結束了,陳寶琛略一思索,便就約束太監,恪遵定制著眼,又寫了兩三百字,歸結於“使天下臣民知重治兵丁非為毆打太監,亦非偏聽太監赴訴之詞,則群疑釋然,彌彰宸斷之公允。”寫完細看,卻又困惑,自覺總有不夠圓滿之感。

凝神細想,發現了自己的毛病,這篇文章,只論黑白,未辨是非。是非原要對照來看的,這一案護軍是而太監非,奏摺中雖已大致說明白,但實如未說,因為護軍依舊判了重刑,則是者非而非者是。這一點是非說而不爭,無非怵於威權,畏懼得禍。陳寶琛內心自慚,決定不聽張之洞的話,要為護軍乞恩。 這不必修改原折,只要加一個“附片”就可以了。但這篇“翻案”的文章,立言更須得體,措詞更應宛轉,必得一箭中鵠。不然,小事不見聽,大事就更難講話了。 因此,他徬徨徹夜,直到窗紙上顯現曙色,方始定了腹稿,呵凍捉筆,寫了下來:“再臣細思此案護軍罪名,自系皇上為尊崇懿旨起見,格外從嚴,然一時讀詔書者,無不惶駭。蓋旗人'銷檔',必其犯姦盜詐偽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惡強盜謀故殺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傷,情罪本輕,即違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原,且圈禁五年,在覺羅亦為極重。此案本緣稽查攔打太監而起,臣恐播之四方,傳之萬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義。

臣職司記註有補闕拾遺之責,理應抗疏瀝陳,而徘徊數日,欲言复止,則以時事方艱。 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聖躬未豫,不願以迂戇激烈之詞,幹冒宸嚴,以激成君父之過舉。然再四思維,我皇太后垂簾以來,法祖勤民,虛懷納諫,實千古所僅見,而於製馭宦寺,尤極嚴明,臣幸遇聖明,若竟曠職辜恩,取容緘默,坐聽天下後世,執此細故以疑議聖德,不獨無以對我皇太后皇上,問心先無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陳。 ” 寫到這裡,陳寶琛如釋重負。立言最難的就是這一大段,因為抗疏則必指陳缺失,措詞太軟則不夠力量,太硬則易激起反感。一開頭用“自系皇上為尊崇懿旨起見”的字樣,先撇開慈禧太后,入手是正確,以下就容易說了:“伏乞皇太后鑒臣愚悃,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藐視抗玩之兵丁,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聖德。”

正文只簡單扼要幾句話,就說明白了。但就像做八股文一樣,“八比”既完,應該總會前文,詠嘆數句,另外附兩“小比”在後面,才是氣度從容,理趣完整的好文章。陳寶琛這樣想著,決定用兩個慈禧太后能懂的典故,補足文氣,兼以諷諭。 這不難找,只要將許彭壽、潘祖蔭所編纂,專為兩宮太后初度垂簾進講之用的《治平寶鑑》,拿來翻一下就可著筆。 陳寶琛原就想到了漢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一翻《治平寶鑑》,果然有此題材,便文不加點地接著寫:“昔漢文帝欲誅驚犯乘輿之人,卒從廷尉張釋之罰金之議,又欲族盜高廟玉環者,釋之執法奏當,文帝與太后言之,卒從廷尉,至今傳為盛德之事。臣徬徨輾轉,而卒不敢不言,不忍不言者,豈有惜於二三兵丁之放流幽系哉?實願我皇太后光前毖後,垂休稱於無窮也。

區區之愚,伏祈聖鑒。 ” 寫完已倦得無力再看一遍,擲筆上床,睡到午間起來,不忙漱洗,先推敲原稿,自覺相當動聽,如果慈禧太后成見不深,則天意一定可回,就怕病中肝火特旺,那就再委婉亦不會見聽。 為了躊躇難決,陳寶琛想到不妨跟張之洞商量一下,於是寫了封信,附上原稿,專差送達,註明“鵠候回玉”。結果,原稿退了回來,帶回口信:“張老爺說,另外有信給老爺。” 陳寶琛明白,張之洞必得先請示李鴻藻,所以不即答复。到了半夜裡,陳家上下都已熄燈上床,起居無節的張之洞才派聽差敲門來送信,拆開一看,只有一行字:“附子一片,請勿入藥。” 這是隱語,知者自解。陳寶琛頗有悵然若失之感。徹夜考慮,不知這片“附子”要投不要投?想來想去,只有取決於張佩綸。

張佩綸是常相過從的,沒有三天不見面的時候。這天上午來訪,陳寶琛將原稿跟張之洞的複信,都拿了給他看。 讀到“皇上因尊崇懿旨而嚴懲之於前,皇太后因繩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於後,則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彰聖德”,張佩綸擊節稱賞,看完說道:“精義不用可惜!” 一言而決,陳寶琛決定附片並遞,但張佩綸還有話。 “不妨打聽一下,西聖近日意緒如何?如果肝火不旺,則'附子入藥',必可奏功。” “是!”陳寶琛更加快慰,“我的意思,跟世叔正同。”陳寶琛科名比張佩綸早,但因張佩綸的侄子張人駿,跟陳寶琛是同年,所以他一向用“世叔”這個尊稱。 於是又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情。馬文植因為用藥與薛、汪不同,而太監又需索得很厲害,不堪其擾,已告退回常州原籍。目前完全由薛福辰主治,頗得寵信,經常有珍物賞賜,而且御筆賜了一塊匾額:“職業修明”。同時已由內務府另外在東城找了一處大宅,供薛福辰居祝張佩綸跟他相當熟,自告奮勇為陳寶琛去打聽消息。

到了薛福辰那裡,張佩綸直道來意,是要打聽慈禧太后,這幾日病情如何,肝火可旺? 薛福辰為人伉直豪爽,也不問他打聽這些是為了什麼原因,檢出最新的脈案底稿來給他看,上面寫的是:“日常申酉發熱,今日晨間亦熱,頭眩足軟。今交節氣,似有微感。”方子用的是:人參、茯苓、白朮、附子、鱉甲、元參、麥冬、阿膠。 “依然是大補的方子?” “是的。”答得更簡單。 “岐黃一道,我是門外漢。”張佩綸說,“俗語有'虛不受補'的話,如今能夠進補,且為大補,自是好徵兆?” “也可以這麼說。” “多謝見教!”張佩綸拱拱手,起身告辭。 看這樣子,慈禧太后諸症皆去,已入調養期間,一旦潮熱停止,便距痊癒之期不遠。既然如此,便不必再費躊躇了,陳寶琛第二天便將折子遞了上去。

朱之洞得到消息,內心頗為不悅,跟人發牢騷:“他朋友的規勸,尚且不聽,如何又能期望上頭納他的諫勸?”陳寶琛聽了,一笑置之。 接著,張之洞也遞了他的折子,第二天在朝房遇見陳寶琛,問起消息。照規矩,當日遞折,當日便有回音,而陳寶琛那個折子,卻無下文。 “如石投水!”他這樣答复張之洞。 張之洞的折子也是如此,如石投水,毫無踪影,怕的是一定要留中了。 “留中”不錯,但並不是“不發”,慈禧太后真的如陳寶琛所奏勸的,“宮中幾暇,深念此案罪名,有無過當?”在細細考慮其事。 陳寶琛的話,自然使她感動,而更多的是欣賞。如果照他的話做,中外交口稱頌,慈禧太后聖明賢德,那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嗎? 同時她也想到製裁太監的必要,張之洞奏摺中有幾句話,說得觸目驚心,她已能背得出來了:“夫嘉慶年間林清之變,則太監為內應矣!本年秋間,有天棚搜出火藥之案,則太監失於覺察矣!劉振生擅入宮禁,則太監從無一人舉發矣!然則太監等當差之是否謹慎小心,所言之是否忠實可信?聖明在上,豈待臣言!萬一此後太監等竟有私自出入,動托上命,甚至關係政務,亦復信口媒孽,充其流弊所至,豈不可為寒心哉?”

這些話是不錯的,安德海就是一個榜樣。李蓮英倒還謹慎,但此外難保沒有人不步安德海的後塵。這樣一再思考,她漸漸地心平氣和了。 於是她先將陳寶琛和張之洞的折子發了下去,接著便與慈安太后一起御殿,召見軍機,第一句話便是提到午門一案。 “午門護軍打太監那件案子,照刑部原議好了。”慈禧太后特為又說:“不用加重!” 恭王自是欣然奉詔。回到軍機處,首先就找陳寶琚張之洞的原奏來看。兩疏裁抑宦官,整肅門禁的命意相同,但張之洞的折子,又不及陳寶琛的來得鞭辟入裡,精警動人。恭王看一段贊一段,口中嘖嘖出聲,從未見他對人家的文字,這樣子傾倒過。 看完了,他將陳寶琛的折子,重重地拂了兩下,“噗、噗”作聲,“這才真是奏疏。” 他對李鴻藻和王文韶說:“我們旗下都老爺上的折子,簡直是笑柄!” 李王兩人都明白,是指前兩天一個滿洲御史上書言事,爭的是定興縣買賣落花生的秤規。這種瑣屑細務,居然上瀆天聽,實在是笑話。 “是!”兩人同聲答應,但內心的感觸和表面的態度都不同。 李鴻藻也是力爭這一案的,有此結果,自感欣慰,但還不足以言得意,得意的是,兩張——張之洞和張佩綸,承自己的意志,有所行動。陳寶琛雖少往還,而清流聲氣相通,亦無形中在自己的控禦指揮之下。陳寶琛和張之洞的奏疏一發抄,天下傳誦,必享大名,而往深裡追究,則知隱操清議,自有宗主,所以內心興奮,臉上象飛了金似的,好生得意。 王文韶則正好相反。他的地位還不能與李鴻藻相匹敵,而是為沈桂芬擔心,從崇厚失職辱國,連累舉主,沈桂芬就一直抬不起頭來。眼看清流咄咄逼人,當然不是滋味,但清流放言高論,鋒芒畢露,還不過令人感得刺心,而於實際政務的影響,畢竟輕微。如今可不同了,慈禧太后震怒,遷延數月,王公不能爭、大臣不敢爭的午門一案,竟憑清流的兩篇文章,可以回天,這太可怕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