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第15章 第十五節

慈禧全傳·清宮外史 高阳 10312 2018-03-13
從光緒入承大統,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未便再擔任任何差使,所兼各職,分別另簡王公接替。醇王所有的職司中,最重要的是“管理神機營事務”,派由伯彥訥謨詁繼任。 但當時的上諭中拖上一個尾巴:“醇親王辦理多年,經武整軍,著有成效,仍將應辦事宜,隨時會商”所以醇王與神機營的關係不斷,伯王大受到牽制。兩王本是兒女親家,醇王的長女由慈禧太后指婚給伯王的長子那爾蘇,而兩親家竟因公事傷害了私誼,有些面和心不和的模樣。 神機營的官兵,樂於親近醇王,也是由於伯王治軍較嚴的緣故。視事的第一天,他就表示:“我奉旨當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年祖宗入關,神機營的士兵,能夠站在馬上放箭。如今,你們看是什麼樣子?倘或再不整頓,更不知道會怎麼樣的糟!”

“王爺,”有人勸他:“不必多事吧!這是再不能整頓的了。” 伯王不信,銳意改革,無奈積習太深,那些不長進的官兵,又以醇王為護符,所以辦事越來越棘手。日久疲頑,伯王的那番雄心壯志,也早就拋入汪洋大海了。不過他的禀性峻急,遇到看不順眼的情形,依舊會雷厲風行地嚴辦。 這年南苑秋操,發覺火器營少了一門砲。深入追究,才發覺是一夥士兵,居然將火砲錘碎,當廢鐵賣了給鐵匠店。如此荒唐之事,自然為伯王所不能容忍,下令首犯治罪,從犯開革。 從犯中有個驍騎校名叫富哈,他的母親是醇王府洗衣房的嬤嬤,頗得七福晉的信任,富哈因有所恃,平時在營裡就常乾不法的勾當。開革以後,便端出醇王府的招牌,請人向伯王要求收回成命,或者另外補上一個名字。伯王嚴詞拒絕,毫無情商的餘地。

於是富哈乘伯王閱操的時候去求見,侍衛見他神色不善,抓住了先搜身,果然搜出一把極鋒利的小刀。其意何居,大成疑問,嚴刑審訊之下,支吾其詞,看起來是有行刺的意思。 神機營的士兵行刺長官,說出去駭人聽聞,所以伯王上奏,只說“富哈挾刃尋死,請即正法,抑交刑部,請旨辦理”同時,由軍機大臣面奏真相,建議按軍法從事,而且不必明發上諭。慈禧太后當然照準,富哈在當天就被處死了。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伯王府開出大門來,發現台階上躺著兩個婦人,年紀大的那個,已經氣絕,年紀輕的那個,奄奄一息,找了兵馬司的官員來,灌救無效,延到天亮也一命嗚呼了。 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便是富哈的一母一妻。服毒自盡在伯王府的門前,自是怨無所洩,走上這樣至愚的絕路。如果“仇家”是平民百姓,這一下便可以害得對方家破人亡,無奈是王公府第,除了為伯王帶來不痛快以外,不會惹上什麼官司,兩條人命,算是白白葬送。

富哈家裡還有人,他的嬸母也在醇王府服役,便請見七福晉,跪地器訴。七福晉遇到這種麻煩,不知如何應付,只有告訴丈夫。 醇王當然也知道了這件事,早有神機營常奔走醇王府的人,來加枝添葉地細訴經過,說伯王禦下如何嚴刻。神機營不同其他營伍,本就不服蒙古親王來管轄,如今忍無可忍,唯有請醇王作主。 所謂“作主”,意思是仍舊請醇王來管。從中俄交涉開始,邊防緊急,言官就不斷建言,說應該聯絡蒙古,鞏固邊陲,醇王認為“這都不過是給伯彥訥謨詁開路”,每逢兩宮太后提到,總是極力反對。但神機營是自己一手所培植,兵權落到他人手裡,老覺得於心不甘。早年為要避嫌疑,不便過問朝政,自然也不便去抓神機營的權,最近奉旨參與大計,倘或對俄交涉決裂,拱衛京師的重任,舍我其誰?這樣,就得先把神機營拿回來,才有憑藉。

因此,決定藉這個機會,攻掉他的親家伯彥訥謨詁。 由此大處去看,富哈母妻之死,便有一篇文章好做。只是不論怎麼樣,談不到替她婆媳倆“報仇”,除卻交代帳房,好好替她們辦後事,同時多賞幾兩銀子,作為富哈家孤兒的教養之資以外,不能向伯王有所理論。 伯王也知道,他的兒女親家對他不滿,而且也聽到神機營有請醇王復起的打算,只是暗中較勁的事,不便公然談論,所以煩惱在心裡。現在又遇見李蓮英來訴說這麼一件荒謬怪案,越覺揪心。 “你說得也對,'西佛爺這幾天脾氣不好',病中也不宜受驚”他改變了原先激動的態度,“咱們分開來辦,內裡歸你維持,好好兒查一查,外頭歸我。說實話,我也還不知道怎麼辦,得跟六爺商量一下。看他怎麼說,咱們隨時商議。”

李蓮英就怕案子鬧大,不可收場,但一手硬壓,卻又擔不起責任,現在聽伯王有“隨時商議”的話,便不會貿然出奏,頗為滿意,因而連聲答道:“是,是!我遵王爺的吩咐,上緊去查,王爺有什麼話,務必請賞個信。為來為去為西佛爺聖體不安,不能再讓上頭煩心。” 話是不錯,不過伯王也怕御史糾彈,不敢馬虎,當時便到軍機去跟恭王討主意。 恭王也正有煩惱,煩惱是由他的長子載澂替他帶來的。 這煩惱已非一日,從穆宗賓天以後,誰要提起“澂貝子”,恭王便會冒火。他不願見這個不肖之子,而載澂也正好躲著他父親,同時反因為恭王的見棄,更加胡作非為,成了京城裡的第一號惡少。 因此,茶坊酒肆、戲園妓館,提起“澂貝勒”,無人不知。澂貝勒有好些外室,也生下好些子女,便有人幾次勸恭王,說都是天潢貴冑,也是他的親骨血,勸他收歸府郟恭王執意不允,只說:“讓他們姓覺羅禪好了。”宗室與人私生的子女,不歸入內務府的冊籍,也不能姓覺羅,別起一姓,叫做覺羅禪,又叫做覺羅察。

在載澂的外室中,最得寵的是“奎大奶奶”,她原有丈夫,是個“不入八分”的鎮國公,名叫兆奎。兆奎暗懦無能,凡事都由奎大奶奶出頭料理,因而養成喜歡趕熱鬧的性情,尤其喜歡趕廟會,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一定可以看見花枝招展的奎大奶奶,左手捏一塊鮮豔非凡的手絹,右手扶在丫頭的肩上,踩著花盆底,風擺楊柳似的,到處跟人打招呼。 這年六月初一,右安門外十里草橋地方的碧霞元君廟,一年一度的廟市。京城裡碧霞元君廟最多,俗稱娘娘廟。娘娘廟進香,稱為“朝頂”,按方位不同,分為南頂、北頂、東頂、西頂,而草橋這一處,則稱為中頂,花木最盛。其中有一家茶社,招牌“小有余芳”,本是人家的園林,逢春開市,十分幽雅,是達官貴人初夏逛中頂必到之地。

這天的奎大奶奶,娘娘廟燒過香,便來“小有余芳”閒坐,臨軒當風,解開旗袍領子上的衣紐,正拿著手絹,在輕輕擦汗,只見走進來一班一式藍布大褂、白細布褂褲、薄底快靴的俊僕,有的抱著細席、有的拿著茶具、有的捧著衣包、有的提著食盒,昂然直入。最後進來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少年,梳一根油松大辯,面白如玉,星目炯炯,生就兩道斜飛入鬢的長眉,越顯得神采飛揚。只是看到身上,奎大奶奶不由得皺眉驚異,那少年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從上到下,繡滿了彩蝶,何止上百? “誰呀!”她在心裡思量,“看樣子必是公子哥兒,怎麼打扮得這麼'匪氣'?” 那“匪氣”的貴公子,惹得滿座側目,他卻毫不在乎,在居中一張大桌子旁邊坐定,那雙色眼肆無忌憚地掃視著年輕婦女,卻是一瞥即過,直到發覺奎大奶奶才盯住了不放。

奎大奶奶被他看得心頭亂跳,見他的視線彷彿是在自己脖子上,這才意會到還敞著領口,露出雪白一段頸項,倒像是有意賣弄風流似的。這樣自念著,不由得臉一紅,趕緊回過臉去,將領子的衣紐系上。 “大奶奶!” 奎大奶奶回頭一看,正是那少年帶來的一名跟班,笑嘻嘻地在哈腰為禮。 “大奶奶!我家大爺有請!” 奎大奶奶既驚且怒,“誰認識你家大爺?”接著加上一聲冷笑,依舊把臉扭了過去。 “大奶奶,你是最體恤下人的,務必賞我一個臉兒!”那俊僕依舊含著笑,哈著腰,“我要請不動大奶奶,我家大爺一定說我不會辦事,輕則罵、重則打,碰得不巧,還會攆我出府。一家八張嘴,怎麼得了?大奶奶,你就行行好,點個頭吧!”

奎大奶奶又好氣、又好笑,可也有些得意有些窘。只是說到頭來,眾目睽睽之下,不能不顧面子,便虎著臉呵斥:“你倒是仗誰家的勢?大青白日的,就敢這麼跟人羅唣?” “是,是!大奶奶別動氣。”那人倒退兩步,連連躬身,“大奶奶真不肯賞面子,不敢勉強。府上在那兒?賞個地址,改日到府上跟大奶奶磕頭賠罪。” 奎大奶奶揚著臉不理,一雙鳳眼卻斜斜地瞟了過去,見那衣服匪氣的大爺,似笑非笑地,也是一雙眼儘自盯著這面,看樣子是女人面上知情識趣,肯做低服小的人。這樣想著,無端地臉上一陣發熱,本來太緊了一點的領口,越覺卡得難受。一伸手要去解衣紐,意會到大庭廣眾之間,不宜如此,便把剛抬起的手,又放了下來。一不小心,卻又打翻了茶碗,更覺不好意思,自己跟自己發恨:是怎麼了?喪魂落魄的!

這樣在心裡自語著,賭氣要回家,回頭想招呼跑堂的算賬,只見那一主數僕正離座而去,倒有些沒來由的悵然若失之感。 “小雲啊!”她懶洋洋地說,“看車夫在那兒,咱們回家。” “大奶奶,”小云有些不願,“不說要看'跑飛車'嗎?” “今兒不看了。也不准定有。” “有!”小雲斬釘截鐵地說:“一定有!” “咦!我不知道,你倒知道?” “剛才有人進來跟那面那位大爺說,說是車子預備好了,請那位大爺下場玩兒。不就是跑飛車嗎?” 這一說說得奎大奶奶改了主意,安坐著不動。只是那位大爺倒是什麼人?若是大買賣人家的子弟,不敢這麼跋扈,王公大臣家的少爺,又何致於有那麼一身打扮?莫非是那個戲班子裡的名腳?如果是,必是唱武生,或是唱刀馬旦的,不然不敢下場跑飛車。 越想越多,越想越納悶,也越想越有趣,奎大奶奶便招招手將跑堂的喊了過來。 “剛才,那面穿一身好匪氣的衣服的,倒是誰啊?” “他!大奶奶,你是說穿一件百蝶繡花大褂兒的那位大爺嗎?” “是啊!” “大奶奶,你恐怕不大出門,連這位大爺都不知道?”跑堂的說,“他就是澂貝勒,澂大爺。” “澂貝勒!”奎大奶奶沒有見過聽說過,“你是說六王爺府裡的澂貝勒?怪道,誰有那麼飛揚浮躁的樣兒!” 一句話未完,只聽有人說:“來了,來了!”接著便聽車走雷聲,塵頭大起。 奎大奶奶帶著小雲,也在隔著竹籬笆向東凝望,滾滾黃塵中,駿馬拉著輕車,飛馳而來,長鞭“刷啦,刷啦”,沒命地打在馬股上,馬也是沒命地往前奔,行人紛紛走避,那一片急迫驚險的景象,著實驚心動魄。 七八輛飛車,轉眼將到面前,小雲眼尖,指著第一輛車說道:“不就是那位大爺嗎?” 果然是澂貝勒,禦一匹神駿非凡的黑馬,配著他那身黑衣服,格外顯眼,那輛輕車也漆成黑色,但車簷懸的是深紅絲線的流蘇。前後左右鑲十三方玻璃,奎大奶奶知道,這就是這種車子名叫“十三太保”的由來。 當然,車也好,馬也好,總不及對人來得注目。跑飛車不只講究快,更得講究穩,坐在車轅上的澂貝勒,手執韁轡,控制自如,腰板挺得筆直,上身不動,辮梢不搖,那模樣真是“帥”極了。 雖是那樣風馳電掣,澂貝勒依然保持從容閒逸的神態,左顧右盼之間發現了奎大奶奶,立刻拋過來一個甜甜的笑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 於是,好些看熱鬧的人,轉臉來看奎大奶奶,使得她又窘又得意,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無可捉摸的好過的滋味。 車過了,人也散了,她卻戀戀不捨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留在“小有余芳”? “大奶奶該回家了吧!” “嗯。”奎大奶奶懶洋洋地站起身來,付了茶錢,扶著小雲的肩走了出去。 一出門,迎面就看見澂貝勒那名俊僕,搶上來請個安說:“大奶奶,我家大爺關照,送大奶奶回府,車在這兒侍候著。” 手指處,只見一輛極華麗的後檔車,停在柳蔭下,車夫掀起了車圍,在等著她上車。奎大奶奶遇見這樣突兀的事,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了。 “大奶奶府上,不是在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嗎?” “咦!”奎大奶奶不由得問:“你怎麼知道?” “府上也是大宅門,怎麼會不知道。請上車吧!” 有此一番對答,奎大奶奶撤去了心中的藩籬,帶著小雲上車。車走如飛,一進了城,七彎八繞,讓她迷失了方向,等下車一看,卻不是自己家裡。 “這是什麼地方?” “大奶奶,你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這些地方錯不得一步,奎大奶奶如果執意不肯往裡走,自然無事,這一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澂貝勒人物俊俏,起居豪奢,奎大奶奶居然就安之若素了。 那鎮國公兆奎,丟了老婆,自然著急,向步軍統領衙門和大興、宛平兩縣報案尋查,久無消息,直到三個月後,查封一家戲園,方始發現。 是康熙十年定下的禁例,“內城永行禁止開設戲館”,但日久頑生,開了抓、抓了開,隔多少年便要這樣來一回。那一次也是巡城御史指揮兵馬司官員和差役,封禁東城一家戲園,有個兵馬司副指揮認識奎大奶奶,發覺她也在座聽戲。 再一細看,憬然而悟,悚然而驚,知道兆奎的老婆是丟定了,因為當奎大奶奶起身走避時,有四個壯漢前後夾護,那兵馬司副指揮也認得他們,是恭王府的護衛。常隨澂貝勒一起出入的。 不論如何,形跡總是敗露了。不過兵馬司雖歸巡城御史管轄,卻不敢將此事貿然呈報,怕巡城御史參上一本,事情鬧大,跟澂貝勒結了怨,不是件當耍的事。 公事只能私辦,兵馬司正副指揮登門拜訪,還見不著澂貝勒,由管事的接談,宛轉訴明來意,希望私下說和,讓鎮國公兆奎自己來銷了案,免得懸案不決,彼此不便。 和是可以,為了讓兆奎另娶一房妻子,拿幾百兩銀子出來,不算回事,就怕這一來授人以柄,一狀告到宗人府,是騤王在當宗令,必定會有嚴峻的處置。載澂什麼人都不怕,就是畏懼他這位五伯父,所以聽得管事的報告,面有憂色。 “唉!”他嘆口氣,埋怨奎大奶奶,“我早就說過,你少出去,果然就惹了禍了!” “哼!”奎大奶奶氣鼓鼓地說,“三個月的工夫,就去了一趟前門,趕了兩趟廟會,連今天算上,包裡歸堆才四回,還算多嗎?什麼'惹了禍了',這像你澂大爺說的話嗎?” “你不懂,只要跟宗人府沾不上邊,我就不怕,你不知道我們那位五大爺的撅脾氣! 嗐,夠瞧的。 ” “那麼,你說怎麼辦呢?” “依我說,”澂貝勒想了想答道:“先回去住兩天,把你那口子敷衍好了,隨後再想辦法。” “哼!你倒說得好,”奎大奶奶臉色突然變得嚴重了,“你想就此把我扔掉,可沒有那麼容易!別人怕你澂貝勒,我可不在乎,要不信你就走著瞧!” “你想到那兒去了?犯得上說這話嗎?” 她也知道澂貝勒少不得她,想想事已如此,真也得有個了局。不然,老躲著不能出門,成了個黑人,決非善策。 這樣想著,便毅然決然地說道:“你能不能想辦法,給兆奎弄個差使?” “這倒可以。弄個什麼差使?” “總得副都統什麼的。” “好辦!”澂貝勒會意了,“就這麼著,我給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調虎離山。” “你又瞎說八道了,”奎大奶奶恃寵,說話口毫無忌憚,“那有宗室公爵放出去的?這也不去管它了。你再給我一千兩銀子,我自己去料理。” 帶著一千兩銀票以及澂貝勒的諾言,奎大奶奶帶著小雲,當天就回了東直門大街金太監胡同,兆奎家的人,無不驚奇,爭相問詢,何以忽然失踪?奎大奶奶只答一句:“意想不到的事。”再也不肯多說。大家再問小雲,小雲受了告誡,儘自搖頭不答。 那奎大奶奶卻是聲色不動,彷彿回娘家住了一陣子回來似的,找了管家來問家務,那處的房租繳了沒有,那處莊子上的收成如何,又嗔怪到了九月還不拆天篷,家裡雜亂無章。一頓排揎完了,再問家下使用人等,誰的媳婦坐月子了沒有,誰的老人身子可好?依舊是平日恩威並用,精明強幹,讓全家上下心悅誠服的當家人派頭。 形容憔悴的兆奎,不知她是怎麼回事,也插不進嘴去問話,好不容易等她發落完畢,屋裡只剩下一個小雲,他才問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說到中頂娘娘廟燒香,一去就沒了影兒。家裡鬧得天覆地翻,四處八方找,竟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從沒有聽說過的怪事,偏教我遇上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都是為了你,連通個消息都不能夠。你急,我比你更急。”說著,使個眼色,讓小雲避了出去。 “怎麼呢?”兆奎更加納悶,“我真鬧糊塗了,你是陷在什麼地方,這麼嚴緊,連通消息都不能。今天可怎麼又回來了呢?你說,那是什麼地方,京城裡有這麼無法無天的地方,那還得了!” 兆奎的憂急氣憤,憋了三個月之久,這時開始激動,奎大奶奶不等他大發作,趕緊攔著他說:“你先別急!事情也不是壞事。” “不是壞事,那能是好事嗎?” “那就看你自己了。”奎大奶奶說,“你得沉住氣。反正我人已經回來了,什麼話都好說。” 這句話很容易動聽,兆奎不由得就伸手要拉住她。什麼都是假的,一朵花似的老婆,重入懷抱,可是最實惠的事。然而奎大奶奶已經變心了,連碰都不讓他碰,手一縮,身子一閃,微微呵斥:“別鬧!” 兆奎怕老婆,不明她的用心,只當厭煩他動手動腳,便乖乖地也縮住了手。 奎大奶奶卻又不即言語,向窗外望瞭望,看清了沒有聽差老媽子在偷聽,然後才說:“是禍是福都在你自己。你是想弄個好差使當,還是願意住宗人府的空房子?” 兆奎一聽嚇一大跳。宗室覺羅犯罪,由宗人府審問,判處徒刑則圈禁在宗人府空屋,判處充軍則是鎖禁在宗人府空屋,而且都要打一頓屁股。兆奎結結巴巴地問道:“什麼案子犯了?” “多了!只說兩件,一件私和人命,一件霸占民田。都讓人抓住了把柄,苦主都預備在那裡了!” 兆奎心亂如麻,好半晌才能心神稍定,從頭細思,覺得不可解之處甚多。這兩件案子,如果要發作,自是有人告了狀,或是都察院、或是步軍統領衙門,或是大興、宛平兩縣,不管告到那個衙門,必定行文宗人府追究,那就一定要通知本人到案,何以自己竟一無所知? 她的所謂“讓人抓住了把柄”,這個“人”又是誰呢? “你要問這個人?你惹不起他,我也惹不起他。為了你,苦了我!”說著,奎大奶奶很快地用手絹去擦眼,好像是在拭淚,其實是使勁揉紅了眼圈,裝作哭了的樣子。 兆奎反倒有些疼她了,同時也急於想知其人,便帶著著急的神態說:“你說呀!是誰?” “澂貝勒。” “是他呀!”兆奎倒抽一口冷氣。 “不是他還有誰?誰還有那麼大膽,把我扣在那兒,日夜派人看守,三個月不放回家?” 三個月!兆奎在心裡叨唸著,心裡說不出的那種吞下了一粒老鼠屎似地不好受的滋味。 這三個月,難道還能清白無事?一面想,一面去看她的妻子的肚腹。奎大奶奶愛俏,旗袍一向裁剪得很稱身,此時看上去彷彿中間微微鼓著,大概已有小貝勒在肚子裡了。 一時意亂如麻,焦躁不安。奎大奶奶看他不接話,當然也無法再往下說,坐下來,背著身子又去揉眼睛。 “那麼,”兆奎終於問出一句話來,“可又怎麼放你出來的呢?” “我天天跟他鬧,要回家。昨天鬧得兇了,他才說:大家都是愛面子的人,別惹得我撕破臉,可就不好收場了。兆奎幹的事,我跟你說過,三河縣姓馬的老頭兒,長辛店姓黃的寡婦,我都派人找了來了。你回去教兆奎心裡放明白些,這還不是革爵的事。 這是奎大奶奶編出來的一套話,澂貝勒那知道兆奎強買了馬家的一塊田,又在長辛店私和過黃家的命案?只覺得這兩件案子,若有澂貝勒出頭,自己必走下風,所以聽她這一說,臉色大變。 奎大奶奶本就摸准了她丈夫的性情,這番話是對症下藥,偷覷一眼,見已生效,便接著將編好的下半段話說了出來。 未說之前,先嘆口氣,將眼皮垂著,是無可奈何的神情:“唉!叫人拿住了短處,有什麼辦法?早知有今日,當初我也不幫著你做那些事了。禍是我惹的,只好我認。我說:霸占民地、私和命案都是我幹的,跟兆奎無干,你要治,治我好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我也不治你,我買一幢房子,讓你住著,仍舊做你的奎大奶奶。反正兆奎也不會要你了!我送他一千銀子,買個妾,再替他弄個駐防的副都統,或是荊州、或是杭州、或是福州,帶著新姨奶奶,高高興興去上他的任。這樣子,兩全其美,不傷面子,不挺好的嗎?” 好倒是好,就是“不傷面子”這四個字,只怕做不到。但如果一口拒絕,還是傷了面子,人家都已看準了自己不會再要失節的妻子,而自己居然肯重收覆水,這張臉怎麼見人? 說來說去,勢力不敵,又有短處在人家手裡,只好隨人擺佈。想一想只好認了。 “好吧!”他一跺腳說,“眼不見為淨。我就躲開你們,你跟他去說,我要廣州。” 奎大奶奶一看事情已妥,再無留戀,將銀票塞到兆奎手裡,低聲說道:“我趁早跟他去說。” 接著便回自己臥房,除了一個首飾箱,什麼都不帶,旋即扶著小雲,裊裊出門。兆奎在窗子裡望著,自己都分辨不出是何感覺? 雖是夫婦密語,總歸隔牆有耳,兆奎家的“奇聞”,很快地傳播在親友之間,有的罵,有的笑,有的覺得兆奎可憐,也有的認為奎大奶奶嫁了兆奎是委屈,難怪有這樣的結果。見仁見智,議論紛紜,卻無非背後論人是非,在兆奎面前都有忌諱。以前還有人向他表示關切:“奎大奶奶總有個下落啊!” 如今則連這句話都不提了。 唯一的例外是兆奎的胞弟兆潤。弟兄倆一母所生,性情卻有天淵之別,兆奎庸懦怕事,兆潤卻得著風,便是雨,最喜生事。他在宗室中一向被認為是沒出息的無賴,卻仗著是“三等鎮國將軍”的“黃帶子”,設局詐騙,包庇娼賭,無所不為,聽說有此奇聞怪事,豈肯默然無語? 兆奎一見他這個弟弟,頭就疼了。一來決無好事,有錢借錢,不借就自己動手,小件的擺飾,總要撈一兩樣走,所以兆奎家的聽差老媽,聽說“二爺”來了,都是寸步不離地伺候著。 “今兒個你們不用掇著我,二爺我今兒富裕得很!”兆潤掏出一把票子,往桌上一摔,“你們把大爺給請出來,我們哥倆要講幾句你們不能聽的正經話。” “是!二爺。” 聽差知趣,進去通知了兆奎,然後都退了出去,卻都躲在窗外牆角,倒要聽聽這位二爺說的什麼正經話? “大哥,”兆潤問道:“聽說大嫂回來了?” “唉!”兆奎亂搖著手,“別提了。你算是體恤我吧!別問這檔子事。” “我怎麼能不問?咱們家能讓人這麼欺侮?你不在乎,我的臉往那兒擱?算輩份,載澂是侄子,霸占嬸娘,出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你襲了爵,就得保家聲。得有句話……。” “老二,老二!”兆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別嚷嚷,行不行?” “你也太弱了,大哥!連說都說不得一聲?” “不是說不得。這件事,實在是……,”兆奎壓低了聲音很吃力地說:“實在是叫沒有轍!君子不吃眼前虧,慢慢來想辦法。”“何用慢慢兒想?辦法多的是,文的,武的全有。 走! ” 兆潤一把拉著他的手臂往外拖。 “走?到那兒去?你別胡鬧。” “上宗人府。” 一句話未說完,兆奎已掙脫了手臂,趕緊退後幾步,與兆潤隔著桌子,並且作了個防他來抓的戒備姿態。 “老二,沒有用!這是什麼世界?勢力敵不過人家,只有認了。再說,那麼賤的女人,你也不用再叫她大嫂了。”說著,兆奎搖搖頭,將臉轉了過去,不勝痛心疾首地。 “大哥,”兆潤臉色很難看了,“你是怎麼回事?你到底為什麼?總有個緣故吧!你說說。不說清楚了,我可要照我的辦法。” “這,”兆奎驚惶而茫然地問:“你是什麼辦法?” “喏!這個。”兆潤從靴頁子裡拔出一把明晃晃七八寸長、繫著紅綢子的攘子,往桌上一拋。 兆奎大驚失色,“老二,”他結結巴巴地說,“你可千萬動不得!” “誰說動不得?看我唱一出《獅子樓》你瞧瞧。” 兆奎又急又氣,兆潤自擬於武松,而拿他比做武大郎,真正不成話!但平時就見了他兄弟怕,此時自覺理短情虛,更不知如何應付,急得只是搓手。 於是他家得力的管家老僕郝順不能不露面了,“二爺!”他躬身說道,“開飯了!有話,喝著酒跟大爺慢慢聊吧!” 這是緩兵之計。兆潤也知道,每次需索不遂,連奎大奶奶都駕馭不住,快要翻臉時,總是郝順出面轉圈,有了他,話就好說了。 “好吧!”兆潤將攮子插回靴中,一收劍拔弩張的神態,彷彿無可無不可地說,“先吃飯再說。” 這時未到開飯的時候,郝順關照廚子,胡亂弄了幾個冷碟,燙上一壺酒,卻只設一副杯筷,兆潤自然要發話了。 “大爺呢?” “大爺頭疼,不能陪你。”郝順陪笑說道:“二爺有話,吩咐我也是一樣。” 兆潤沉吟不答,儘自一大口一大口地喝酒,因為這天他的所慾不小,說話便須格外慎重。 “二爺,”郝順勸道,“大爺遭了這擋子窩囊事,真正是叫'啞巴夢見親娘,說不出的苦。'二爺總是體諒他才好。” “哼,”兆潤憤憤地摔著酒杯,“就為了大爺窩囊,才有這樣窩囊的事。不用他出頭,我替他去挺,該殺該剮都有我,他還怕什麼?一個勁攔著,我不知道他安的什麼心?” “那也無非大爺膽校如果他能看著二爺闖出大禍來不管,那叫什麼同胞手足?” “同胞手足?”兆潤撇撇嘴,“他那里當我同胞手足?外面說的話,可難聽了。” “外面怎麼說?”郝順很謹慎地問。 “怎麼說,你會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就告訴你聽吧!”兆潤眼望著郝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說他賣老婆!” “啊!”郝順作出訝異萬分的神色,“這是打那兒說起?” “你不信是不是?”兆潤有意詐他一詐,“說的人有憑有據,大奶奶帶回來三千兩一張銀票,大柵欄恆泰錢莊的票子。” 兆潤知道是一千兩,故意加了兩千,是指望著套出郝順一句話來:“沒有那麼多。”這就好緊追著往下問了。誰知郝順心機深沉,不上他的當,只搖著頭說:“沒影兒的事!” “沒影兒的事?照這麼說,大奶奶就白白讓人霸占了?”兆潤接著又問:“她忽然回家,可又為了什麼?” “這,”郝順陪笑道,“我們當下人的,就不知道了!” “就是這話羅!好些事你不知道,非得跟大爺自己談不可。好了,反正我的主意拿定了,門風要緊,我不能看著不管。” 說著,站起身來要走,郝順自然不能放他走,好說歹說地將他留了下來,自己進上房去跟兆奎討主意。 “我那有什麼主意?”兆奎哭喪著臉說,“我一見他,腦袋就跟笆斗那麼大。” 郝順是他的心腹,無事不參與,也無話不可說,但不論如何,辦事須奉主人之名以行,所以這時便先替兆奎拿宗旨。 “這件事,大爺得抱定宗旨,無論如何松不得口,一則名聲不好聽,再則,二爺的口氣不校不過也得給他一個指望,一等放了缺,上任的時節,給他撂下幾百銀子倒可以。大爺,你說是不?” “對!你就想法子,跟他這麼去說。” 這話實在也很難說。郝順在想,“二爺”大概只知銀票其一,還不知有放缺其二,一說反倒洩底。有這麼大的好處,他更是不依不饒了。 想了又想,只有這樣措詞:“二爺,你先請沉住氣。事情當然不能就這麼算完,不過做事總要穩得住,對頭太不好惹,一步錯不得。反正有個十天半個月的工夫,一定能讓二爺好好兒消氣。” 照郝順的想法,有澂貝勒那麼硬的靠山,說放個副都統,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有十天半個月的工夫,見了上諭,一切便都好辦。因而這樣許下兆潤。 兆潤不知其中有此曲折,只是一向信任郝順,既然他說能讓自己“好好兒消氣”,顧念以後還少不得有託他的事,便賣個交情給他。 “好吧,沖你,我就等個十天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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