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節
珍嬪在初聽皇帝告訴她,玉銘外放一事,為慈禧太后所擱置時,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釋重負的輕快之感。大錯幸未鑄成,真是可慶幸之事,雖然為玉銘關說,已留下了一個痕跡,但自覺措詞巧妙,還不致落個把柄,也就不管它了!總之,這是個不愉快的記憶,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復燃的情況,為她帶來的是極深的憂慮。再聽王有細說內幕時,更覺得事不尋常,顯然的,在慈禧太后與李蓮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會有這番始而拒絕,終於同意的變化。李蓮英翻手為雲覆手雨,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他以為自己擋了他的財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真能有不測之禍。
轉念到此,不寒而栗,實在不敢再得罪李蓮英。然而冷靜地想一想,縱令如此,亦不能免禍。玉銘的出身如此,得官的來歷又如此,一到了任上,遲早會因貪黷而被嚴參。到了那時候,李蓮英不說他自己得了十萬銀子,只慫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誰向皇帝保薦了玉銘?豈非還是脫不了乾系?
一誤不可再誤,補過的時機不可錯失。這又不僅是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輔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著,皇帝能默運宸衷,專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飭綱常,樹立威權的一個機會,倘或放過,一定會慚恨終身。
但是,這樣做法,在李蓮英看,就是公然與慈禧太后為敵,這一層關係太重,禍福難料,珍嬪實在不能不深切考慮。
徹夜苦思,終無善策,而決於俄頃的時機,卻逼人而來了。
為了珍嬪替玉銘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於心,覺得對她懷著一份歉意,如今隨著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種慾望,很想看一看珍嬪所願得遂的嬌靨,是如何動人?
因此,這天一大早在儲秀宮問安既畢,臨禦乾清宮西暖閣召見臣下以前,特地來到景仁宮,等珍嬪跪迎起身,他隨即攜著她的手笑道:“玉銘的運氣不壞!到底得了那個鹽茶道。”
“這,”珍嬪愣了一下,失聲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話,話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於是笑容立即收斂,舉步入殿,同時揮手示意,摒絕所有的侍從,只與珍嬪單獨在一處時,方始問道:“這是怎麼說?”
事到如今,什麼都無所顧忌了,珍嬪悔恨地答道:“奴才糊塗,不該跟皇上提起這個玉銘。這個人是個市儈,決不能用!”
皇帝好生惱怒,想責備她幾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頓覺於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說:“不要緊!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說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宮西暖閣與軍機大臣見過了面,接下來便是引見與召見。引見是所謂“大起”,京官年資已滿,應該外放,或是考績優異,升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見,一見便是一群,每人報一報三代履歷,便算完事。
召見又分兩種,一種是為了垂詢某事,特地傳諭召見,一種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折謝恩,尤其是放出京去當外官,照例應該召見,有一番勉勵。玉銘自然也不會例外。
儀注是早就演習過的,趨蹌跪拜,絲毫無錯,行完了禮,皇帝看著手裡的綠頭簽問道:“你一向在那個衙門當差?”
“奴才一向在廣攏”
“廣隆?”皇帝詫異,“你說在那兒?”
“廣攏”玉銘忽然仰臉說道:“皇上不知道廣隆嗎?廣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廠。奴才一向在那裡管事,頤和園的工程,就是廣隆當的差。”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這樣說,你是木廠的掌櫃。”他說,“木廠的生意很好,你為什麼捨了好生意來做官呢?”
“因為,奴才聽說,四川鹽茶道的出息,比木廠多出好幾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強自抑制著問道:“你能不能說滿洲話?”
“奴才不能。”
“那麼,能不能寫漢文呢?”
這一問將玉銘問得大驚失色,囁嚅了好一會,才從口中擠出一個能聽得清楚的字來:“能。”
“能”字剛出口,御案上擲下一枝筆,飛下一片紙來,接著聽皇帝說道:“寫你的履歷來看!”
玉銘這一急非同小可,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拾起紙筆,伏在磚地上,不知如何區處?
“到外面去寫!”
“喳!”他這一聲答應得比較響亮,因為事有轉機,磕過了頭,帶著紙筆,往後退了幾步,由御前侍衛,領出殿外。
乾清宮外,海闊天空,玉銘頓覺心神一暢,先長長舒了一口氣,接著便舉目四顧;領出來的御前侍衛,已經不顧而去,卻有一個太監從殿內走來。認得他是御前小太監,姓金。
“好兄弟!”玉銘迎上去,窘笑著說:“你看,誰想得到引見還帶寫履歷?只有筆,沒有墨跟硯台,可怎麼寫呀?”
“你沒有帶墨盒?”
“沒有。”
小太監雙手一攤:“那可沒有辦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個方便?”說著,他隨手掏了一張銀票,不看數目就塞了過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監去而復轉,縮在抽子裡的手一伸,遞過來一個銅墨盒。玉銘大失所望,他所說的“行方便”不是要藉個墨盒,而是想找個槍手。
事到如今,只有實說了。他將小太監拉到身邊低聲說道:“好兄弟!文墨上頭,我不大在行,你幫我一個忙,隨便找誰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銀子。喏,錢現成!”
說著又要去掏銀票,小太監將他的手按住,平靜地答道:“一千銀子寫份履歷,誰不想幹這種好差使?可是不成!萬歲爺特地吩咐,讓我來看著你寫。你想我有幾個腦袋,敢用你這一千銀子?再說,萬歲爺也許當殿複試,讓你當著面寫個字樣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嗎?”
這一來,玉銘才知事態嚴重,面色灰白,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年,站在那裡作不得聲。
“快寫吧!萬歲爺在那兒等著呢!等久了!不耐煩,你寫得再好,也給折了!”
“那裡會寫得好?”玉銘苦笑著,蹲下身去。
於是小太監幫他拔筆鋪紙,打開墨盒,玉銘伏身提筆,筆如鉛重,壓得他的手都發抖了。
“快寫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法。”
“好吧,你寫:奴才玉銘……。”
玉銘一筆下去,筆劃有蚯蚓那樣粗,等這“奴”字寫成,大如茶杯。小太監知道不可救藥了,儘自搖頭。
“奴才玉銘”四個字算是寫完了,這裡多一筆,那裡少一筆,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寫的是這四個字,就再也無法辨識。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監問,“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鑲藍旗。”
“那你就寫上吧!”
已經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銘,央求著說:“好兄弟,請你教給我,'鑲'字怎麼寫?”
那小太監心有不忍,耐著性子指點筆劃,而依樣葫蘆照畫,在玉銘也是件絕大難事,結果成了一團墨豬。接下來,藍字很不好寫,旗字的筆劃也不少。勉強寫到人字,一張紙已經填滿了。
“交卷吧!”小太監已經替他死了心了,覺得用不著再磨工夫,所以這樣催促著。
“好兄弟,你看,這份履歷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為履歷,那還談得到寫得好壞?不過,小太監知道他此時所需要是什麼?亦就不吝幾句空言的安慰,“你們當大掌櫃的,能寫這麼幾個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說,“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頭。你放心吧!”
果然,這幾句話說得玉銘愁懷一放,神氣好看得多了,隨即問道:“我還進去不進去?”
“不必了!你就在這兒候旨吧!”
於是小太監捧著他那份履歷,進殿復命。皇帝已經退歸東暖閣,正在喝茶休息,一見玉銘的筆跡,勃然震怒,“什麼鬼畫符?真是給旗人丟臉!”他重重地將那張紙摔在炕几上,大聲吩咐:“傳軍機!”
於是御前侍衛銜命到軍機直廬傳旨。禮王世鐸大為緊張,他對太監、侍衛,一向另眼看待,此時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會兒叫起?是為了什麼呀?”
“大概是為了新放的鹽茶道。皇上生的氣可大了。”
“為什麼呢?玉銘說錯了什麼話?”
“倒不是話說錯了,字寫得不好。”侍衛答道,“皇上叫寫履歷,一張紙八個大字,寫得七顛八倒,皇上說他是'鬼畫符'。”
“是了!辛苦你,我們這就上去。”
進見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準備,“玉銘那十二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裡了。”孫毓汶說,“看樣子,那個缺得另外派人。”
“這得讓吏部開單子啊!”世鐸說道,“咱們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給吏部送個信,讓他們預備。”說著,孫毓汶便吩咐蘇拉:“請該班。”
“請該班”是軍機處專用的“行話”,意思是請輪班的軍機章京。照例由達拉密與值日的“班公”進見。這一班的達達密叫錢應溥,浙江嘉興人,曾是曾國藩很得力的幕友,在軍機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盡獻言之責,不同於一般的軍機章京,此時便說:“單子亦不必吏部現開,原來就送了單子的,因為特旨放玉銘,單子不曾用,檢出來就是。不過,皇上似乎有藉此振飭吏治之意,所以繼任人選,請王爺跟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間,要見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幾廉頑立懦,有益治道。”
“卓見,卓見!”孫毓汶很客氣地說,“請費心,關照那位將單子開好,隨後送來吧!”
交代完了,全班軍機進見。玉銘還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見世鐸領頭,一行紅頂花翎,顫巍巍地由西面上階,認得是全班軍機大臣。心想“禮多人不怪”,上前請個安,或許能搭上句把話,打聽打聽消息,總是件好事。
念頭轉定,撩起袍褂下擺,直奔台階,只聽有人喝道:“站住!”
站定一看,是個藍翎侍衛,便即陪笑說道:“我給禮王爺去請個安。”
“給誰請安也不管用了!”那侍衛斜睨著他說:“找一邊兒蹲著,涼快去吧!今兒個,你還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聽這話,玉銘嚇得魂飛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藍翎侍衛問一問吉凶禍福,人家已經走得老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