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57章 第五十七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3834 2018-03-13
一開了年,局勢外弛內張。從表面上看,大婚費用一千多萬,帶來了很興旺的市面,諸工百作,直接間接都沾著光,無不笑逐顏開。加以這年本是己丑會試正科,各省舉子為了順便瞻仰大婚盛典,多提早在年內到京。又因為明年還有恩科,如果本年場中不利,不妨留在京里用功,免得往返跋涉,所以都帶足了盤纏,而且大都懷著得樂且樂,先敞開來花一花再說的念頭,使得客棧酒樓、戲園妓館,買賣更盛,紙醉金迷,好一片昇平氣象。 暗地裡卻有許多令有心人不安的情勢存在。正像新紮制的太和門那樣,儼然畫棟雕樑,幾乎可以亂真,而外強中乾,內裡朽木爛紙一團糟。一個月以前,反對修建津通鐵路的十幾道奏摺,都為海軍衙門壓了下來,一班看得透、想得深的清剛耿直之士,便計議著要用釜底抽薪的治本之計。

其中最認真的就是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他是湖北孝感人,同治十三年的翰林,由編修轉御史,風骨棱棱,是清流中的後起之秀。他對於醇王一系,千方百計攻擊恭王,以及創立海軍衙門,侵奪軍機處與總理衙門的職權,形成政出多門的混亂現象,深惡痛絕。所以凡是醇王及海軍衙門的敝政,如變相賣官鬻爵的“海軍報效”等等,無不大肆抨擊。 反對津通鐵路的修建,屠仁守的態度極其堅決。這個把月以來,他一直在盤算,此事是李鴻章所主張,而恃醇王為護符。不去醇王,不能攻李鴻章,所以釜底抽薪之道,即在攻掉醇王。 就在這時候,海軍衙門與軍機處奉旨妥議群臣奏請停辦津通鐵路一案,有了初步結果。 由醇王與禮王世鐸聯銜復奏的折子,洋洋數千言,將言官、翰林、部院大臣所上的七個折子,駁得體無完膚,最後的結論是:“言者之論鐵路,乃云:'即使利多弊少,亦當立予停止。'此臣等所甚不解也。現當大婚,歸政舉行在即,禮儀繁重,諸賴慈慮親裁。臣等以本分應辦之事,若然局外浮議,屢事牴牾,嘵嘵不已,以致重煩披閱,實非下悃所安,而關係軍國要務,又不敢為眾咻牽制,遽萌退諉之志。惟有將臣等所見所聞,確切可查之事,據實臚陳,伏乞聖鑒。至於事關創辦,本屬不厭求詳,然局外浮議,恆多失實。查防務以沿江沿海最為吃緊,各該將軍督撫,利害躬親,講求切實,可否將臣等此奏,並廷臣各原奏,發交各該將軍督撫,按切時勢,各抒所見,再行詳議以聞。屆時仰禀聖慈,折衷定議,尤為審慎週妥。”

這一複奏,對反對之詞,用“嘵嘵不已”、“眾咻”、“局外浮議”的字樣,措詞很不客氣,而懿旨卻認為“所陳各節,辯駁精神,敷陳剴切;其於條陳各折內似是而非之論,實能剖析無遺。”袒護之意,十分明顯。當然也接納了醇王的建議,分飭沿海沿江各省督撫“迅速復奏,用備採擇”。 “明發上諭”一經傳市,促成了屠仁守的決心,一共擬了三個奏摺,去跟盛昱商酌。他的第一個折子上說:“歸政伊邇,時事方殷,請明降懿旨,依高宗訓政往事,凡部院題本,尋常奏事如常例,外省密摺,廷臣封奏仍書'皇太后聖鑒'字樣,懇恩披覽,然後施行。” 盛昱駭然,“梅君,”他掩紙問道:“這是請皇太后當太上皇,比垂簾的權宜之舉,更進一層。倘或見聽,你考慮過後果沒有?”

“自然考慮過,深切考慮過。兩害相權取其輕,與其讓醇王把持朝政,不如請皇太后當太上皇。” “此話怎講?” “試看妥議鐵路一折,明明里應外合的把持之局已應,歸政之後,醇王若有陳述,可以單銜共奏,徑達深宮,這是挾太后以令皇帝。而下面呢,禮王唯命是聽,只看這個折子,醇、禮兩王復奏,而軍機承旨擬上諭,完全照醇王的意思行事。如今雖交各省督撫妥議具奏,又有誰不敢仰承鼻息,而獨持異議?皇太后、軍機、督撫,都在醇王利用擺佈之下,皇上將來的處境如何?不問可知!” “見得是,見得是!”盛昱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不讓皇太后偏聽。” “正是!”屠仁守答道:“雖然歸政,皇上仁孝,有大事自然仍舊禀命而行,而皇太后將來的見聞,一定不如目前,凡事都聽了醇王的先入之言,其弊何可勝言?皇太后畢竟是女中丈夫,精明強幹,能廣訪博聞,聖衷自有權衡。無論如何比庸愔的醇王隱在幕後,把持朝政要好得太多。”

不過,這個奏摺,其實只是一個引子,倘或採納,屠仁守便等於建了擁立的大功,慈禧太后當然另眼相看。退一步說,至少可以證明他的話說對了路,賡續建言,便有力量了。 於是他要上第二個折子,也就是屠仁守全力以赴,力求實現的主張:醇王以皇帝本生父之尊,決不宜再與聞政事。然後還有第三個折子,繼王先謙、朱一新之後,專攻李蓮英。 盛昱覺得他的步驟定得不錯,大為贊成,而且作了承諾,只要第一個折子有了效驗,上第二個折子時,他必定助以一臂。即令自己不便出面,亦必邀約些人,同聲響應,壯大聲勢。 各衙門正月二十一開印,屠仁守搶先遞了他的第一個折子。送達御前,皇帝困惑之至,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來想去,不敢擅作主張,親手封入黃匣,派太監立刻送到儲秀宮。

一看是屠仁守的職銜,慈禧太后先就有反感,他奏諫省興作、節遊觀的折子,已經不少,“留中”以後,專門存貯在一處,打算找個機會,跟他算總帳。所以看到折面,以為又是那一套專會掃興的不中聽的話,那知竟不是這麼回事!這一下,使得她的困惑比皇帝更深。 “看來倒是忠心耿耿?”慈禧太后自語著,弄不清屠仁守是好意還是惡意? 如果是好意,此人不像是肯作這種主張的人,如果是惡意,他的作用何在?慈禧太后不相信屠仁守是好意,只往壞處去想,終於自以為想明白了。 “可惡!”她拍著桌子生氣,“居然敢這樣來試我!” 於是她派人將皇帝找了來,問道:“你見了這個折子沒有?” “看過了。”皇帝答道:“屠仁守所奏,原是正辦。”

慈禧太后心裡在想,皇帝莫非是違心之論?當然,這不便問他,只冷笑著說:“難道連你都不知道我的苦心?出爾反爾,讓天下後世,把我看成怎麼樣的人?” 這話責備得很重,皇帝十分惶恐,低著頭不敢作聲。 “這件事關係甚重。”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屠仁守該罰。” “他,”皇帝為屠仁守乞情,“他的奏摺一向言過其實。皇額娘不理他吧!” “這樣的大事,怎麼能不理?如果不理,彷彿顯得他的話說得有道理似的。以前的折子,或者言過其實,不理他也就算了,這一次可不行!”慈禧太后又說,“你也得替我表白、表白我的苦心。” 這話說得更重了,皇帝唯有連連應聲:“兒子聽吩咐。” “且先見了軍機再說。” 召見軍機,發下原折,禮王世鐸茫然不知所措。孫毓汶在這些事上面最機警,心知其中必有緣故,所以格外注意慈禧太后的態度。

“垂簾本來是萬不得已的事,我早就想把這副千斤重擔卸下來了。”慈禧太后激動的情緒,漸趨平靜,所以語氣變得相當緩和,但卻十分堅定,“到今天還有人不明白我的苦心,這該怎麼說?” “垂簾跟高宗純皇帝的訓政不同。”世鐸答道:“屠仁守拿這兩件事擱在一塊來議論,是錯了。” “大錯特錯!”慈禧太后說道:“這兩年的言路上,還算安分,如今屠仁守胡言亂語,這個例子開不得!我不願意處分言官,可是這件事關係太大,要交部!” 慈禧太后問道:“皇帝,你說呢?” 皇帝站起身來,答應一聲:“是!”然後吩咐世鐸:“你們禀承懿旨去擬上諭來看。” 於是世鐸示意孫毓汶先退出殿去,向“達拉密”述旨擬稿。慈禧太后便提到兩度垂簾以來,種種驚疑危難的事件,如何苦心應付,最後很鄭重地宣示:“二十多年當中,很有些人出了力,他們是為國家,可也是幫了我的忙。如今我可以說是功成身退了,對幫過我忙的人,該有個交代。皇帝,你說是不是?”

“是!”皇帝建議:“可以開單子,請懿旨褒獎。” “說得不錯!世鐸,你們開單子來看。第一個是醇親王。” “是。” “恭親王實在也出過力。”慈禧太后說,“從咸豐十一年冬天到現在的軍機大臣,都開上去。現任的在前,以前的在後。 還有僧格林沁。 ” “是!”世鐸問道:“王公貝勒,是不是另開一張單子?” “要有功的才開。王公貝勒,等皇帝大婚以後,另外加恩。” 於是世鐸回到軍機處,與同僚商議著,一共開了九張單子,最少的三張都只有一個人,一張上面是醇王;另一張上面是頭品頂戴賞花翎的總稅務司赫德;再有一張是僧王。此外六張是:現任及前任軍機大臣;現任及前任軍機章京;各國駐京使臣;殉難的將帥及一二品大員;現任各省封疆大吏;以及下世的大學士、督撫、將帥。總數不下三百人之多,生者加官晉爵,頒賜珍物,逝者賜祭一壇,或建專祠。覃恩普施,澤及枯骨。

在這些恩旨的對照之下,屠仁守所得到的,“為逞臆妄言,亂紊成法者戒”,“開去御史,交部議處,原折著擲還”的處分,格外顯得令人矚目。所以在第二天一早,當他捧著被“擲還”的原折出宮門時,已有好些慰問的人在守候著了。 這一慰問,都是泛泛其詞,大家只覺得他向有耿直的名聲,不愧鐵面御史的美稱,而上折言事,招致嚴譴,應該寄以同情。但細細考究,竟不知因何而應慰問?勸皇太后學太上皇,不是一件好事,值得慰問嗎?當然不值,而且反應該說他咎由自齲只是以屠仁守的為人,決不肯阿附依違,或者有意搏擊,象張之洞、張佩綸當年那樣,建言的作用在獵官。因此,交情比較深的朋友,便要率直相問:何故出此? 屠仁守被逼不過,同時覺得所謀不成,開去御史職務,就不能再上折建言,等於事過境遷,談談不妨。因而將其中的原委曲折,細細訴諸於幾位至交之前。並一再叮囑:不足為外人道。

那知道底蘊還是洩漏了,有人將屠仁守的秘密,悄悄告訴了新升任刑部尚書的孫毓汶。 他想起前一天慈禧太后召見翁同龢時,曾表示屠仁守雖然妄言亂政,卻不失為臺諫中的賢者,看樣子老太后有回心轉意的模樣,對屠仁守的觀感果真有了改變,卻是一種隱憂。 因此,孫毓汶特地去見醇王,屏人密談,決定下辣手將屠仁守逐出京城。不過此案由吏部主辦,目前還不能運用軍機的職權干預,只有靜候“交部議處”的複奏到達,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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