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49章 第四十九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3572 2018-03-13
皇帝在適園一共逗留了三個鐘頭,跟醇王相見四次之多,只是每次相見,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而且沉默的時候居多。就是交談,不過翻來覆去那幾句話,一個勸醇王安心靜養,一個勸皇帝要聽話,要用功。只有最後一次,當皇帝將回鑾到病榻前作別時,醇王才說了一句緊要話:“別忘了海軍!”同時將去年出海巡視之前,慈禧太后所賜的一柄金如意,交付了皇帝。 醇王的心事,也是委屈,都在這句話上。老早他就托慶王奕劻,轉告當朝少數比較正直的王公大臣,請大家體諒他的苦衷,昆明湖換了渤海,萬壽山換了灤陽。意思是大辦海軍變成大修萬壽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園了。如今清漪園的工程,至多半年就可告成,而且已由慈禧太后決定改名為頤和園。醇王的這句話,不妨視為遺囑,意思是頤和園一落成,還得設法將海軍擴充整頓起來。不過,他是不久於人世了,這番心願,期待皇帝為他實現。而將慈禧太后所賜的金如意轉付皇帝,又不僅寄予祝福之意,而是提醒皇帝,倘或有人諫阻海軍的擴充,不妨抬出慈禧太后來作擋箭牌:大辦海軍,原是奉懿旨辦理。醇王巡海,蒙賜金如意,就可想見慈禧太后是如何重視其事?

皇帝雖約略能夠領會醇王的深意,卻無寧靜的心境去深思,因為病勢又見沉重,脈案措詞簡略:“食少神倦,音啞氣弱,竭力調治。”大有聊盡人事之意。用的藥是生地、地骨皮、天門冬、麥冬,都是潤肺清火的涼藥,當然亦有人參、白朮之類扶元氣、健脾胃的補劑,但分量不重,無非點綴而已。 慈禧太后由血崩而成骨蒸的一場大病以後,亦頗識得藥性了,加以李蓮英從各處打聽來的消息,亦都說醇王危在朝夕。一旦薨逝,當然要另眼相看,雖非大喪,亦不應與其他親王的喪禮相提並論。因此,慈禧太后特地召見軍機,專談醇王的生死。 一提到醇王的病,自都不免黯然,“看樣子是拖日子了。” 慈禧太后感嘆地說,“不過時候可真是趕到不巧!” 禮王世鐸不知她是何意思,照例只答應一聲:“是!”

“醇親王萬一出事,皇帝當然要穿孝?” 就不談生父,以胞叔而論,皇帝亦應穿孝,所以世鐸又答應一聲:“是!” “是不是縞素?”這話就使得世鐸瞠目不知所對,回頭看一看許庚身,示意他代奏。 “皇太后聖明。如醇親王之例,本朝還是創見。萬一不諱,皇上以親親之義,喪儀卹典自然要比別的親王不同些。將來再請懿旨,交禮臣悉心研商,務期允當。” “不錯,總要比別的親王不同些。此刻也無從談起。” 略停一下,慈禧太后又自問自答地說:“怎麼說時候趕到不巧呢?皇帝大婚,該要定日子了,倘或立了後,定了吉期,醇親王倒出了事,皇帝有服制在身,怎麼辦?” “皇太后睿慮周詳,臣等不勝欽服。”許庚身不管世鐸,只顧自己直言陳奏:“大婚是大喜之事,自然要慎敬將事。”

“你的意思是,看看醇王的病情再說。” “是!” 慈禧太后環視諸臣,徵詢意見:“你們大家可都是跟許庚身一樣的意思?” 大家都不肯輕易開口,最後是世鐸回奏:“請皇太后聖衷獨斷。” “我也覺得再看一看的好。喜事喪事夾在一起辦,也不合適。”慈禧太后說道:“我本來打算年內立後,現在只好緩一緩了。緩到明年春天再說。” “是。”許庚身又答一句:“春暖花開,才是立後的吉日良辰。” 這一下倒提醒了慈禧太后,決定喜事重重,合在一起也熱鬧些,“暫時就定明年四月裡吧!”明年四月是頤和園落成之期。她說:“但願醇親王那時候已經復元了。” 這是一個希望,而看來很渺茫。但如醇王不諱,皇帝穿孝是一年的期服,那麼明年四月立後,後年春天大婚,孝服已滿,亦無礙佳期。這樣計算著,大家便都要看醇王是那天嚥氣?

在都以為醇王命必不保的一片嗟嘆聲中,卻有兩個人特具信心,一個是御醫凌紱曾,主用與鹿茸形似而功效不同的麋角,以為可保萬全。但其時已另添了兩名御醫莊守和、李世昌,他們都認定醇王肺熱極重,主用涼藥,對於熱性的補劑,堅持不可輕用。 另一個是在京捐班候補的司官,名叫徐延祚,就住在翁同龢對門,有一天上門求見。翁同龢聽僕役談過此人,久住上海,沾染洋氣,平時高談闊論,言過其實,舉止亦欠穩重,“不像個做官的老翁”,因而視之為妄人,當然擋駕不見。 “我有要緊話要說,不是來告幫,也不是來求差的。請管家再進去回一聲,我只說幾句話就走。” “徐老爺!”翁宅總管答道:“有要緊話,我一定一字不漏轉陳敝上。”

“不行!非當面說不可。”徐延祚說:“我因為翁大人是朝廷大臣,又是受醇王敬重的師傅,所以求見。換了別人,我還不高興多這個事呢!” 翁宅總管無奈,只有替他去回。翁同龢聽徐延祚說得如此鄭重,便請進來相見。徐延祚長揖不拜,亦無寒暄,頗有布衣傲王侯的模樣。 “翁大人!我是為醇王的病來的。”徐延祚開門見山地說,“都說醇王的病不能好了,其實不然!我有把握治好,如果三服藥不見效,甘願領罪。” 這種語氣便為翁同龢所不喜,冷冷地問一句:“足下何以有這樣的把握?” “向來御醫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玻大病請教御醫,非送命不可。慈禧皇太后不就是薛府尹、汪明府治好的嗎?” “請足下言歸正題。” “當然要談正題。”徐延祚說,“我看過醇王的脈案,御醫根本把病症看錯了。醇王的病,如葉天士醫案所說:'悲驚不樂,神誌傷也。心火之衰,陰氣乘之,則多慘戚。'決不宜用涼藥。”

翁同龢悚然心驚。病根是說對了!然而唯其說對了,他更不敢聞問,不再讓他談醇王的病,只直截了當地問:“足下枉顧,究竟有何見教?” “聽說醇王對翁大人頗為敬重。而且翁大人是師傅,宜有以解皇上垂念懿親之憂。我想請翁大人舉薦我到醇王府去看脈。”徐延祚再一次表明信心,“我說過,倘或三服藥不見效,甘願領罪。” 這真是妄誕得離譜了!翁同龢心想,此人無法理喻,只有拿大帽子當逐客令,“足下既知懿親之重,就應該知道,醇王的病情,隨時奏聞,聽旨辦理。”他搖搖頭說:“薦醫,誰也不許。” “既然如此,就請翁大人面奏皇上請旨。” 越發說得遠了!翁同龢笑笑答道:“我雖是師傅,在皇上面前也不能亂說話的。足下請回吧!你的這番盛意,我找機會替你說到就是。”

徐延祚無言而去,翁同龢亦就將這位不速之客,置諸腦後了。 過不了四五天,皇帝忽然問翁同龢說:“有個徐延祚,你知道不知道,是什麼人?” 翁同龢心中一動,不敢不說實話,很謹慎地答道:“此人住臣家對門,是捐班候補的部員。臣與此人素無交往。” “前幾天他到醇親王府裡,毛遂自薦,願意替醇親王治病,說如三服藥沒有效驗,治他的罪。聽他說得那麼有把握,就讓他診脈開方,試試瞧。那知道服他的藥,還真有效驗,現在醇親王的右手,微微能動了。” 有這樣的咄咄怪事!翁同龢有些不大相信,但也有些失悔,一時愣在那裡,竟無話說。 “聽說他開的方子是什麼'小建中湯'。”皇帝問道:“翁師傅,你懂藥性,小建中湯是什麼藥?”

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這是一服治頭痛發熱、有汗怕風的表散之藥,以桂枝為主,另加甘草、大棗、芍藥、生薑、麥芽糖之類。治醇親王的病,用小建中湯,倒是想不到的。” “另外還有一樣,是洋人那裡買來的魚油。” 翁同龢心裡明白,皇帝所說的魚油,其實名為魚肝油。他從常熟來的家信中聽說道,魚肝油治肺癆頗有效驗。不過,醇親王的病有起色,究竟是小建中湯之功,還是魚肝油之效,無法揣測,也就不敢輕下斷語。 不過他到底是讀書人,不肯掩人之善,所以這樣答說:“既然服徐延祚的藥有效,當然應該再延此人來看。” “是啊!我也是這麼跟皇太后回奏。” 徐延祚成了醇王府的上賓。每天一大早,府裡派藍呢後檔車來接,為醇王診脈以後,便由執事護衛陪著閒話,“徐老爺”長,“徐老爺”短,十分巴結。中午開燕菜席款待,飯後診過一次脈,又是陪著閒話,領著閒逛。黃昏再看一次,方始用車送回。隨車而來的是一個大食盒,或者一個一品鍋,加一隻燒鴨子,或者四菜四點心,頓頓不空。當然,另外已送過幾份禮,雖不是現銀,古董字畫,也很值錢。

這樣診治了十天,醇王一天比一天見好,右手和左腿都可以略略轉動了。徐延祚見此光景,越覺得有把握,這天開的方子是:“鹿茸五分,黃酒沖服。” 一看這個方子,何長史說話了:“徐老爺,鹿茸太熱吧!” “不要緊!”徐延祚說:“藥不管是涼是熱,只要對症就行。” “是!”何長史胸有成竹,不再爭辯,“請徐老爺園子裡坐。” 等徐延祚在園中盤桓,玩賞臘梅時,何長史已將藥方專送宮中。慈禧太后有旨:凡是方子中有大寒大熱,關於生死出入的要緊藥,要先送宮中看過。鹿茸召稱為“大補真陽要藥”,何長史當然不敢造次。 上午送方子,近午時分就有了回音,慈禧太后聽了莊守和之流的先入之言,不但不准用這張方子,而且認為徐延祚輕用狼虎藥,過於膽大,會出亂子,傳旨不准再延徐延祚為醇王治玻徐延祚那知片刻之間,榮枯大異。第二天一早依然興致勃勃地,穿戴整齊,靜候醇王府派車來接。直到日中,音信杳然,心裡倒不免有些嘀咕,莫非鹿茸衝酒這味藥闖了大禍?

這樣想著,深為不安,趕到醇王府一看,門前毫無異狀,便向門上說明,要見何長史。 何長史不見。回話的帶出來一封紅包,內裝銀票一百兩,還有一句話:“多謝徐老爺費心,明天不必勞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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