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第17章 第十七節

慈禧全傳·母子君臣 高阳 4209 2018-03-13
第二件大事是議鐵路。 “這件事,”醇王將身子往後仰一仰,帶著點置身事外的意味,“我沒有成見,請各位公議吧!” 於是奕劻以主持會議的姿態說:“盛杏蓀的說帖,不為無理。不過,茲事體大,言路上的態度很激烈,未籌鐵路,先得安撫此輩。我看,先從這方面談起吧!萊山,這段鐵路,造在貴省,你總有話說?” 孫毓汶不但有話說,而且他也是反對造鐵路的。因為這段鐵路起自東阿,迄於臨清,雖跟他老家濟寧,發了幾代的祖墳風水無關,但山東同鄉都要求他“主持正論”,不得不然。 只是他也不肯公然得罪李鴻章,所以想了個圓滑的辦法,關照軍機章京,檢出舊檔,將言路上反對鐵路的折子,作成一個抄件,此時取出來揚了一下說:“這是去年秋冬之交,言官的議論,請李中堂過目。”

李鴻章知道不是好話,便不肯接那個抄件,“萊山,”他說,“請你念一念,讓大家都聽聽。” 於是孫毓汶數了數說道:“一共六個折子,內閣學士徐致祥,先後上了兩個,就先念他的吧。” 徐致祥的第一個奏摺,是上年九月十三日所上,那時已有用鐵路運漕之議;又有一說,鐵路將從京城造至清江浦;再有一說,借洋債五百萬兩,修一條從西山到蘆溝橋的鐵路。傳說紛紜,人心惶惑,因而徐致祥的議論,甚為激切,認為開鐵路計有“八害”。 “南漕以鐵路轉運,工成亦須二、三年,無論緩不濟急,而商船歇業,飢寒迫而盜賊興,其害一。 山東黃河氾濫,連歲為災,小民顛連困苦,今若舉行鐵路,以千餘萬之資,不以治河而以便夷民,將怨諮而寒心,其害二。

清江浦為水陸要衝,南北咽喉,向非通商碼頭。鐵路一開,夷人必要求此地置造洋房、增設偵棧、起蓋教堂。以咽喉衝要之地,與夷共之,其害三。 夷之欲於中國開通鐵路,蓄念十餘年矣!今中國先自創之,彼將如法而行。許之則開門揖盜,拒之則啟釁興戎,其害四。 中國可恃以扼要據險者惟陸路,廣開鐵路,四通八達,關塞盡失其險,中國將何以自立?其害五。 如謂易於徵兵調餉,不知鐵路雖堅,控斷尺地,即不能行。若以兵守,安得處處防範? 其害六。 如謂便於文報,查火輪車每時不過行五十里,中國緊急驛遞文書,一晝夜可六七百里,有速無遲……。 ” 剛念到這裡,李鴻章笑了出來,是有意笑得聲音極大,表示他的憤懣和鄙視,“這些拿寫大卷子當經濟學問的翰林名士,我可真服了他了!”他提高了聲音說,“列公請想想,一個鐘頭走五十里,一晝夜二十四個鐘頭該走多少?不是一千兩百里嗎?與六七百里比較,說是有速無遲?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其欲誰欺!”

由於李鴻章捉住了徐致祥這個近乎自欺欺人的短處,加以詞氣甚壯,以至於原折“八害”之說不能畢其詞,連帶山東道監察御史文海的“四害”,陝西道監察御史張廷燎的“不可輕於嘗試”,浙江道監察御史汪正元的“六不可開”等等議論,也就不能重提了。 其實,這些議論亦不必重提,李鴻章早就听說了。在他看,所有反對開鐵路的理由,都是不知道四海之大,而自井底窺天的閣閣蛙鳴,不值得一駁。唯一成理由的是,要掘平許多墳墓,壞了人家的風水,然而為了富國強兵,也就顧不得那許多。 當然,這話只能在私下談,不便宣之於這樣為朝野所一致矚目的會議中。李鴻章在想,此日一會既非三公坐而論道,而是講求經世實用的方略,那麼,要塞悠悠之口,最好莫如講“師夷”的實效。

於是在舉座相顧,踧躇沉默之際,李鴻章用微顯激動的神態發言:“同治五年,恭親王跟文文忠創設同文館,取用正途,學習天文書算之學,言路大嘩,倭文端亦有封奏,請'立罷前議'。如今看來怎麼樣?可笑是不是?這不能怪倭文端,當時初講洋務,究不知效驗如何?我奇怪的是,今昔異勢,明明師夷之長,已見其利,何以還有倭文端的那套見解?拿陸路電線來說,萬里音信,瞬息可通,有事呼應靈便,無事可便商賈,今日之下,那個敢說不該興辦電報?然而當時就有人堅持以為不可,福建百姓,始而呈阻,從而竊毀。我現在要請大家問一問福建的京官,是有電報好,還是沒有電報好?記得倭文端為同文館所上的折子,恭引聖祖仁皇帝的垂諭:'西洋各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以為'聖慮深遠,雖用其法,實惡其人',這是倭文端的斷章取義!我敢說,如果仁皇帝今日還在,雖惡其人,必用其法。師夷之長,正所以為製夷之地!記得恭親王駁倭文端的折子有言,'該大學士既以此舉為窒礙,自必別有良圖。如果實有妙策可以製外國而不為外國所製,臣等自當追隨該大學士之後,竭其樤昧,悉心商辦。'又說,'如別無良策,謹以忠信為甲胄,禮義為乾櫓等詞,謂可折衝樽俎,並以製敵之命,臣等實未敢信。'今日之事,我亦是這個看法。請王爺卓裁,諸公同議!”

說到這裡,李鴻章已是氣喘連連,自有聽差替他搥背抹胸,拭汗奉條,益顯得老臣謀國之忠。而在座的人,自醇王以次,亦無不為李鴻章這番話的氣勢所懾,縱有反駁的理由,也都要考慮一下,是不是宜於在此時出口? 他人可以緘默,醇王卻不能不說話。他本來是讚成興修鐵路的,但去年預備由神機營出面,借洋債建造西山至蘆溝橋的鐵路,專為運煤之用,不想為言路大攻,因而有些畏首畏尾,此時為李鴻章的話所激動,不由得又慨然而言,表示支持。 然而亦僅是表示支持而已,“鐵路之利,局外人見不到,那些議論亦聽不得。”話雖如此,他卻作不得主,“這件事,我看要奏請聖裁。” 於是,接下來議第三件,也是這天最後要議的一件大事,籌設銀行。李鴻章將克米隆所擬的說帖,作了一個解釋:由戶部撥銀五百萬兩作為資本,如果一時沒有這筆巨款,不妨向匯豐銀行舉債。接著又列舉了許多條銀行的好處,善於理財的閻敬銘,傾身絀聽,深感興趣。

“外國的銀行,跟我們中國的銀號、錢莊,看起來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俗語所說的,在'銅錢眼裡翻跟斗',其實大不相同,收支出納,別有法度。所以主事者是否得人,關係成敗。”李鴻章說到這裡,略停一下,然後揮一揮手加重語氣:“我們的銀行不辦則已,要辦,就得要用洋人。擬說帖的克米隆,是上海匯豐銀行的總經理,同治十二年接手到現在。 匯豐銀行本來是賠錢的,經過此人極力整頓,生意蒸蒸日上,現在已成了上海外國銀行的領袖,克米隆的聲望亦遠達東西洋各國。若能得他之助,我敢擔保,我們的銀行一定辦得發達。 ” 李鴻章說完,又該醇王表示意見。他看看閻敬銘問:“丹初,你看怎麼樣?” “我贊成。不過,第一,銀行是外國人的叫法,我們不必強與相同,仍舊以稱'官銀號'為宜。”

“見得是!”李鴻章趕緊接口,“戶部既有'官錢號',不妨再設'官銀號'。這個名稱改得好,於體制相符。” “第二,要辦就我們自己辦,何必用洋人?” “你不用洋人,人家卻不相信你戶部。” 這脫口一答,真所謂“語驚四座”。閻敬銘勃然變色,大小眼一齊亂眨,形容醜怪。李鴻章自知失言,趕緊又作解釋。 “這決不是人家看不起我們戶部,因為在商言商,最要緊的是主事者的信用。我們的官銀號設了起來,要跟各國通匯,譬如說,現在我們在倫敦要付一筆款子,需用甚急,照各國銀行通彙的規矩,一個電報去,就會如數照付。如果我們官銀號的司理,不為洋人所知,人家如何放心?用克米隆就是要利用他的聲望信譽。”

這一解釋,總算能自圓其說,閻敬銘微微頷首,表示領會。醇王本來怕閻李意見不合,將此一樁好事打翻,如今見此光景,才算放心。 “茲事體大,一時也無法細談,既然丹初也贊成,那麼,這件事就交戶部議奏。各位看,這樣子辦,使得使不得?” “這是正辦!”世鐸答說。 “事不宜遲。”醇王向閻敬銘說:“丹初,你此刻跟少荃當面約定日子,在戶部會議,有了結果,好早早出奏,這件事,最好能趁少荃在京里,就能定局。” “是!”閻敬銘向李鴻章討日子:“爵相,那一天有空?” “這是大事,除非召見,我都可以抽出空來。丹初,請你跟崇公商量定了,隨時通知我。” 崇公是指承恩公崇綺。他倒霉了好幾年,是閻敬銘敬重他的理學,在慈禧太后面前力保,才在去年十一月當上了戶部尚書。

於是在暮色蒼茫中,各自散歸府第。李鴻章這天本有七個飯局,因為預知會議會開得很長,所以早就一律辭謝。回到賢良寺途中,心血來潮,就在轎前吩咐材官,拿名帖請閻敬銘到行館來便酌,又特地叮囑,請客時要說明,並無他客在座。 回到賢良寺不久,閻敬銘應約而至。見了面彼此欣然,一個固然有話要說,一個也正有話要問,可以把杯傾談,極融洽。 要談要問的,正就是設立官銀號之事。在閻敬銘面前,李鴻章不敢說沒有把握的外行話,而是說了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理財心得。李鴻章認為發行鈔票,可以一掃錢穀稅厘方面進多出少,病民肥己的積弊,尤其是當他提到“減平”方面的好處,更顯得用鈔票有實益。 劃一減平是閻敬銘所倡議。上年十二月,戶部奉旨預為籌劃軍餉,閻敬銘親自主持會議,殫思竭慮,擬成開源節流之策各十二條。節流的第一策,各省減平,必須劃一。嘉慶年間,為平川楚教亂,軍需支出浩繁,得設法彌補部庫收支不足之數,於是陝西巡撫畢沅始創“減平”之議。減平就是減低銀子的成色,表面銀數不減,暗中卻已減少支出,估計每年各省由減平所節餘的銀數,約計有七十四萬兩,規定應解戶部。但是行之既久,利未見而弊叢生,就因為減平的標準不一,易乾黹混。

“現在各省支發兵餉,多按減平發給,每兩銀子,有的扣三分六厘三,有的扣四分九釐三,有的扣四分。上年由你那裡議定,一律扣四分,劃一是劃一了,丹初,你知道不知道,各省是不是實力奉行呢?”李鴻章接著說,“老實奉告,就我直隸各處,亦未見得能夠劃一。” “貴省如此,他省可想而知。其實'減平'之說,自欺欺人,毫無意思,不過積重難返,驟難革除而已。” “是!”李鴻章說,“其實應革的弊病又豈僅減平一項?我記得大疏中還有兩句話:'他如各省之洋銀折合紋銀,銀價折合錢價,亦漫無定章,徒使中飽。'而漫無定章者,無非幣制太亂,有銀子、有銀洋,銀子有各種成色,洋錢亦不止墨西哥鷹洋一種,很難有確切不移的定章。丹初,要講劃一,有個根本而容易的辦法,就是發鈔票!完糧納稅,收一兩就是一兩,公款出納,有一兩就是一兩,請問從那裡去蒙混,從那裡去中飽?” 閻敬銘聽到這裡,拍案稱賞。 “爵相!”他說,“這件事一定要辦成了它!這是千秋的大事業。收糧的'淋尖'、'踢斛'一時無法革除,收銀子的'火耗'、'平餘',從今以後可以一掃而除。快何如之?” “丹初!”李鴻章說,“這話你只好擺在心裡。” “為什麼?” “革弊必遭人之忌。”李鴻章說,“我們只談興利好了!” “啊,啊!爵相見事真相!” 於是,約定後日在戶部集議以後,歡然分手。閻敬銘高興,李鴻章更高興,既有醇王的全力支持,又有閻敬銘的力贊其成,何況這件事不比造鐵路那樣,牽涉廣泛,看起來此議必可見諸實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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